叶阳大人升职记by天谢
天谢  发于:2025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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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神女朝他微露冷笑,随即一点剑光破开人心虚妄、世间万法,直取他咽喉要害。
直到尸体倒地,酒杯仍紧紧捏在指间,杯中酒液如鲜血,洒了乌榷一身。
叶阳辞面无表情地收剑。除开必要的布局与逢场作戏,他一个字不与死到临头的敌人多废话。
窗缝里透入一线天光,在砖石地板上缓缓移动,叶阳辞心里默算着时间。
等到确信大戚掠已登船,并进入装满货箱的船舱后,他提酒泼洒屋内易燃之物,随后点燃幔帐。
烈焰逐渐吞噬了屋子。
最近的望火楼塌了,楼内存放的皮袋、溅筒、水囊、火背心等灭火工具也随之埋葬在废墟下。
当城内的潜火队从别处调取装备赶来时,火借风势,迁延到相邻的屋子,烧得一发不可收拾。仆役们惊慌失措地提着水桶灭火,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叶阳辞恢复了男装,白衣胜雪,腰佩长剑,在满院的呼叫奔忙中,从容离开京牧府。
於菟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紧紧跟随着他,同朝码头方向去,嘴里还叼着一只被火烤出香味的鼢鼠。
这些盘踞京牧府的鼢鼠,平时仗着挖洞本领随意来去、难遇敌手,如何能想到自己有一日会被大猫无情捕杀,还当了望火楼倒塌的替罪羊。
渤海水师大寨位于入海口附近,从辽阳城出发,沿着专门铺设的平坦驿道,马车一个多时辰就能抵达。
打着乌氏标记的马车,车夫于营寨守卫而言早已脸熟得不行。运货马车轻松通过两重检查,直抵水师统领所在的大帐前。
罗摩跳下车厢,怀里揣着乌榷写给乌桓的家书。
原本负责传信的押车仆役,被他在车厢中徒手掐死,半途趁着马车过桥,把尸体悄悄推进了水里。
他本想拆开信封看看内容,发现火漆特殊,只好作罢,到时随机应变就是。
日跌时分,阳光西斜,水师大寨内一片忙碌。舰队整装待发,这批物资来得正及时。
罗摩趁着众人把货箱搬下马车,低头走到大帐的门前,双手将书信奉上。
守门卫兵见信封上的乌氏火漆,点头道:“京牧府的‘鬼奴’?随我入帐。”
大帐内,乌桓站在悬挂的羊皮舆图前方,正手持炭笔,对接下来的行军路线做最后的修订。
松山南面的笔架山港口遭到岳军偷袭,粮草被夺,船只被烧。昨日战报传至辽阳,大戚掠勃然大怒,命他率水师舰队前往增援。
乌桓欣然领命,并敦促弟弟乌榷,将最后一笔物资及时运来。
“统领,”卫兵禀道,“京牧大人派了个‘鬼奴’,送来家书。”
乌桓猛回头。
他比乌榷大五岁,长相也更刚猛,因常年在海上风吹雨淋,虬髯有些早白。
大戚掠以半国之力养着乌桓,换来了他的忠心耿耿,以及麾下水师在渤海湾,甚至黄海海域的横行无阻。
渤海水师打赢过高句丽与新罗的战船,打赢过倭国无孔不入的浪人,甚至还伪装成海盗,劫掠过岳国的海上货运航线,弄得市舶司与海商们叫苦连天。
延徽帝其实也知道所谓“海盗”成分复杂,渤海水师在里面扮演了并不光彩的角色,奈何大岳水师孱弱,国库并无余力治海。即使有钱,舰队建设也不在他优先考虑的范围内,不如一禁了之。
临海诸国眼红地嘲讽渤海水师“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大戚掠时常拍着乌桓的肩膀说,你这是做了东海龙王的女婿吧?
只有乌桓自己知道,渤海水师之所以战力惊人,除了大戚掠舍得花钱养之外,还有个极为重要的原因——
“哪儿突然来的一个鬼奴?”乌桓危险地眯起眼,“我从没在京牧府内见过你。”
他边说着,边拆开信封浏览。乌榷在信中交代了这批运送来的物资情况,隐晦表达了渤海既已对岳国用兵,此后不能再首鼠两端,须得坚定投向北壁的想法。同时叮嘱他作战时不要太过舍生忘死,乌氏一族全靠他们兄弟俩撑着,目前后继无人。
信中并未提到面前这个年轻鬼奴的来龙去脉。
也许区区一个奴隶,不值一提。
乌桓再次抬头审视罗摩:“说话,否则以奸细论处!”
罗摩急了似的,啊啊啊地打起手语。
“你是个哑巴?会写字吗?”乌桓问。
罗摩点头。于是乌桓从案几上扯来一张纸,让他写。罗摩潦草写道:“我父亲是鬼奴,母亲是渤海人。流浪时被京牧大人捡回来,叫我来投靠统领,说水师用得上我。”
乌桓仔细打量他,皮肤没有其他鬼奴那么黑,的确有点像半藩。而且他一个流浪儿,会知道“水师用得上他”,想来是乌榷的意思无疑。
“既然是京牧大人的安排,我便收了你。此后你就在船上扎根,跟着大伙儿好好训练,打仗要勇猛,知道吗?”乌桓训道。
罗摩连连点头,一脸憨厚地拍打胸口。
乌桓吩咐身边亲卫:“把他编入‘夷丁营’,交给营将调教。”
亲卫领命,带着罗摩穿过营寨,登上了靠岸停泊的一艘蜈蚣船。
底尖甲板阔,船身两侧开了许多舷窗,无数长柄木桨从窗口伸出,人在舱内划桨,船如百足蜈蚣。这种蜈蚣船有风扬帆、无风划桨,配备火炮且航速迅捷,是海上轻骑兵。
舱门打开,一股沤烂般的臭味扑面而来。
一张张乌黑面孔闻声转动,凶狠地望向舱门外的亮光,更多人则是事不关己,动也不动一下,近乎麻木。
罗摩扫视满舱鬼奴,拳头在袖口中狠狠攥紧。
“哪儿是什么龙王女婿……”醉酒的乌桓曾经对乌榷坦白,“我有一支‘异面鬼兵’!全都是被波浪国贩卖来的鬼奴,我买了些,抢了些,还有不少是用食物骗来的。这些黑藩真是天生的海鬼,善于泅渡,在水中如履平地,能潜水凿船、补船,且力大无比,作战极其勇猛!好用得很呐!”
乌榷半信半疑地问:“真有这么好用?但毕竟是掠来的奴隶,不会逃跑吗?”
乌桓笑道:“打服了就不敢跑。饿半死后给块肉,不听话就不让睡,这就跟熬鹰似的。熬到他们野性消磨,就指哪打哪、百依百顺了。”
开浪船、蜈蚣船、三桅炮船,每一艘渤海战舰上都设“夷丁营”,都有这些“异面鬼兵”的身影。
——这就是渤海水师战力惊人的原因。

第113章 决定命运的雷鸣
海船虽大,但也只有甲板上比较宽敞。货舱里摆放得满满当当,过道狭长曲折。
百名猛贲卫逐渐被拉成细长的队伍,断断续续跟在后面。
大戚掠倒也不以为意。一来他自负武力,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拼过来的;二来,叶老板受了骨伤,走路都蹒跚,看着身形威武,却是个纸扎的老虎。对方若怀歹意,这么近的距离,他自信可以一拳洞开断裂的肋骨,把对方的肺腑打烂。
秦深引着他,一间一间货舱看过去,任他随意打开箱子抽检,都是上好的货色。
大戚掠逐渐放下戒备,甚至平易地拍了拍秦深的肩膀:“都说无奸不商,叶老板,你是个难得实在的生意人啊!”
秦深笑了笑:“前面是夹舱,藏着夹带的熟铁与钢,为了防止被岳国税官查到,舱门设计得很隐蔽。勃堇可要与我入舱一看?”
这个才是重头戏。大戚掠道:“走,带路。”
秦深推门时因肋骨疼痛使不上力,还是大戚掠搭了把手,才把暗门推开。
两人刚迈进夹舱,后方猛贲卫尚未来得及跟入,暗门就自动关闭了。
壁灯亮起,照着一舱奇形怪状的金属疙瘩。
大戚掠伸手又摸又敲,狐疑皱眉:“质地是真好,我看这不止十炼钢,百炼钢都有了。不过,打成钢锭不是更方便储存与搬运吗,为何这般巨大的奇形怪状?”
秦深说:“因为拆成五个部分,每艘船装一份。每个部分再拆成许多零件,刻上编号,既方便运输,又能用机械吊臂拼装。零件嘛,自然是形状不一的。”
大戚掠:“?”
是我汉语忽然失灵,还是你小子发烧说胡话?
秦深不理会他的瞪视,径自说道:“之前走陆运,耗时又费力。还是内子聪明,随海船运送,可以直抵辽北。”
大戚掠满头雾水,忍不住暴躁起来:“这他娘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说清楚点!”
秦深漠然看他,只回了一个字:“——‘撕’。”
从暗门关闭开始,就一直在外呼唤、拍打的猛贲卫,这一刻终于推开了暗门。
夕晖照进夹舱的同时,一道剑光也随之穿透众人,自舱外射入。
大戚掠一惊之后,反应极快,没去迎击这道气息可怖的剑芒,而是飞身扑向秦深,拳风如陨星流火,直捣对方伤处。
若你为了个上不了台面的野狸子,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我可要生气了。叶阳辞的话犹在耳畔。
故而秦深不能带伤强行出手,甚至因没有佩剑,不能挡,只能避。
他一手护住左肋,一手撑在钢铁上,凌空侧翻,落在零件后方,堪堪利用障碍物避过了这一击。
“躲什么?还是不是个男人!”大戚掠怒喝着拔刀,锋刃角度刁钻,从零件缝隙间刺入。同时他料准对方避开刀锋的方向,另一柄钢刀冷不丁出鞘,封死了秦深的退路。
肋骨在腾挪中一阵剧痛,秦深咬牙强忍,正准备空手入白刃。
但排众而入的剑光没有给秦深这个冒险的机会。
大戚掠被身后的剑气激出满身寒栗,下意识地回刀格挡。
刀剑交锋的瞬间,他就知道自己完了。那股无形的剑气几乎冲出锋刃,摆脱了兵器实质的束缚,骏波虎浪一般,朝他迎面席卷而来。
剑尖如浪中一点白星,击碎刀刃,去势不减,有我无敌,不破不还!
这是生死剑!大戚掠在生死关头露了怯。
胆气一颓,劲气也就散了大半。尽管他立刻抬起另一柄刀去迎击,仍然抵不过这股凌厉剑意,整个人像被倒卷的天河重压,单膝砰然跪地,才勉强支撑住身形。
大戚掠在满身冷汗中抬脸,目光擦过剑脊,望见了一双春冰寒星似的眼睛,美得令人发怵。
剑光没有割开他的喉咙,但对方出手如风,接连截断他身上几处重要脉穴。继而剑刃挑起角落里的铁链,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大戚掠被铁链重量拖得几乎栽倒。他怒吼着起身,踉跄几步后,终于扶着舱壁站定。
“你是什么人?!”他不甘地咬牙,“如此样貌身手,不可能寂寂无名。今日我栽在你们手里,死也要死个明白!”
叶阳辞并不理他,收剑归鞘,走过去查看秦深的肋骨。
所幸胸带绑得牢固,断骨没有移位。
叶阳辞舒了口气,对秦深说:“船上的猛贲卫都被我和於菟解决了。乌榷已死。我烧了京牧府,现下城中士兵忙着救火,场面混乱。我们要立刻启航,以免反应过来的禁军冲上码头拦截。”
秦深点头:“从太子河岔道口拐进大辽河,一路破冰北上,就可以直抵刀牙附近。届时以大戚掠的名义,将安车骨速骆引过来会师,我要在刀牙全歼北壁东路军。”
“刀牙”二字如雷霆撞开大戚掠脑中迷云。他怒视秦深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恍然大悟:“你是秦榴的儿子!堂堂岳国亲王,一军之帅,竟假扮商人来诓诈我,身份脸面都不要了!你们还杀了乌榷,有本事连我一起杀了,看渤海八姓贵族肯不肯降!”
叶阳辞目前不打算杀他,便笑了笑:“勃堇稍安勿躁。我们又不是来灭族的,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不会对整个渤海下手,毕竟那可是近百万人口。”
什么叫“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威胁!赤裸裸的威胁!大戚掠愤怒挣扎,身上铁链哗啦啦直响。
他朝秦深咆哮:“你要用我钓安车骨,他的死活我无所谓,但我就是不让你如意!我死了,我儿子会继承勃堇之位,渤海与秦氏、与中原的仇永世不灭!”
“所以你现在还能活着。你若是死了,你的儿子们也得死。”秦深不为所动地回答,“与中原的仇?笑话。辽北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大岳的。你们渤海人想与我作对?可以,全族迁去北壁,去高句丽。到时就是名正言顺的国战,我们疆场上见真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住着我们的领土,采着我们的山海资源,用着我们的言语文字,仿着我们的朝廷建制,再倒打一耙说岳国欺压你们!这叫什么,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大戚掠噎了一下,愤愤然道:“此地自古以来就是渤海人的家园,何曾并入过辽北!我想恢复昔年‘海东盛国’的辉煌,何错之有!”
秦深冷眼看他:“渤海国不是自己建起来的,而是被中原赐封的,因为第一任渤海王对唐王朝的忠诚,因为双方两百多年间始终维持着宗藩关系。大戚掠,你还不明白吗?不是自己的东西,别人能给你,就能收回去。”
大戚掠无言以对。
秦深又道:“渤海国被辽所灭,你却把不能复国的仇恨投向中原王朝,甚至转嫁到我父王身上,何其可笑!昔年‘海东盛国’之所以辉煌,是因为有唐文化的滋养。想要渤海复国,只有一条正路——让新生的大岳,如盛唐般繁荣,与渤海重新建立宗藩关系。否则你们与中原融又融不进,割又割不断,负气为敌,只是白白相互消耗罢了!”
大戚掠瞪他,脸色难堪地涨红,似乎想要破口大骂,但又骂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张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最后他咬牙道:“我绝不会对延徽帝俯首称臣!”
秦深没有反驳这一句,也没有问原因。
叶阳辞全程注视着秦深,听他不知不觉将自己放在庙堂之高,去看待王朝存续、两国邦交,嘴角含着微微的笑意。
大戚掠面上愤怒的酱红色褪去几分,负着铁链盘腿往地面一坐。他感觉船身在有规律地抖动,想是商船已顺利离港启航,自己大势已去。
绝望之余,情绪反倒逐渐平缓。大戚掠长叹道:“一切都是因果循环……作为秦榴的儿子,你的确该去一趟刀牙。”
秦深问:“我父王埋骨何处?”
大戚掠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秦深上前,从他袖袋中强行搜出印玺、半片兵符与一柄五寸长的小金刀,刀背上錾刻“渤海大王”四个字。
“你想假我王令退兵,以解松山之围?”大戚掠怒道。
“还不止。”秦深朝他嘲谑地挑了挑眉,“我要让安车骨相信,约他刀牙一会的是你大戚掠本人。渤海明面上投靠北壁,暗地里却背刺他们一刀的,也是你大戚掠本人。”
大戚掠气得要吐血,奈何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蜈蚣船的舱门砰然关闭,罗摩在数十道“看,又来了个倒霉鬼”的眼神中,走到人群中央。
“新丁,叫什么名字?”有个好事的问,用的是带渤海口音的汉话。
“被骗来的,还是掳来的?来多久啦?”另一个也跟着问。
乌桓不准他麾下的鬼兵用家乡话交谈,一旦被发现,就会吊在桅杆上,当众实施鞭刑。在他看来,这也是熬鹰的手段之一,鹰既然为人所驯,就要听懂人话、使用人话。他要磨去黑夷的野性,彻底断绝他们对另一片大陆的念想。
罗摩想起他父亲常说的一句家乡老话:语言是一种有凝聚力的魔法。
渤海水师麾下的“异面鬼兵”,建制至今已有二十四年之久。这些被掳多年的“鬼奴”,或是他们的第二代,还记得遥远的乡音吗?
罗摩抬手,脱去渤海风格的猪皮衣裤,赤条条地站在舱中。
也不尽然是赤条条。
之前他用石灰粉调和糯米浆,在身上描绘出复杂的白色纹路,像文字,又像图腾,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全身,记录着祖先在那片文明起源的广袤大陆上,不断迁徙与繁衍生息的历史。
在白色纹路之间,是山脊般隆起的一道道刺青。
这刺青与中原或北壁的截然不同,并未染色,而是用刀尖割开皮肤,在伤口愈合之前,往内插入许多细竹签,让伤疤长成特定的形状与线条。天长日久,伤疤与伤疤便交织凸出,仿佛在皮肤上起伏着绵延不绝的山峦。
每次割伤然后愈合,都像是重新活了一回,再次继承祖先的智慧。在家乡的文化中,这不是痛苦的记号,而是力量与美的象征,同时也是每个人独一无二的身份证明。
罗摩根本不需要说出自己的名字。
他的名字、父辈、祖先谱系,都在这身伤疤上了。只有同根同源之人才能辨认与阅读。
一舱寂静。
鬼兵们瞪着他身上的白色花纹与浮凸伤疤。撼人心神的浪潮从灵魂深处涌来,哪怕禁止多年,也从未遗忘……
罗摩张口,先是无声地、艰涩地吐了口气,继而一声颤抖的喉音从他胸膛内冲了出来。
像年久积覆的蛛网被狂风吹破,他发出了人生中的第一道嘹唱——
他生而为人的第一次开口,不是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哭,而是来自另一片遥远大陆的战歌:
“Wachaga!Wachaga!(醒来!起来!)
Langa li phekumile!(太阳灼烧!怒目而视!)
Moyo wa Silulu Uthundile!(静默者的心跳已如雷鸣!)
Mapanga Akambe,Agogodela Umlotha!(弯刃出鞘,割裂灰烬!)”
舱中鬼兵们不知不觉站起,在罗摩面前肃然列阵,挥舞着无形的弯刀与长矛,以脚踏击舱板,随着他引吭高歌:
“Gi!Gi!(呔!呔!)
Nyama za Adui (敌人的血肉)
Zitatowa kwa Moto!(将在火焰中舞蹈!)
Gi!Gi!(呔!呔!)
Mizimu wa Batu (祖先的魂灵)
Ya ta tangamana na Sasi!(将与刀光同行!)
踏歌之声在污浊密闭的船舱间回荡,跺脚声如行军鼓点,震耳欲聋。
野性伴随着血脉深处的记忆,在“鬼奴”的胸膛中觉醒。没有人生来就是奴隶,万物生灵,天赋自由。
“喔——嘿!”鬼兵们纵身腾空,施展着“战士之跃”,在古老而狂野的呼唤中泪流满面:
“Piga!(击打!)
Choma!(燃烧!)
Haya mbili zitatowa (两军相遇之处)
Kuwa Kisima cha Damu!(必成血涌之泉!)
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歌之中,新的领袖从人心里诞生了。
罗摩从来就不是哑巴。
四岁时他仍不会说话,他的母亲着急,四处问诊,夫人赵香音安慰道“贵人语迟”。
在旁人看来,这句安慰似乎并没有应验。到了七八岁,罗摩依然不会说话。
但只有他父亲知道,他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不能说话。每次关起门来,父亲罗勒就教诲他:“你在众人面前说的第一句话,应当是自己的乡音。要学中原传说的那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大鸟,在人生关键时刻,发出决定你命运的雷鸣。
“你是酋长的儿子,你的名字叫Chuma cha Motoni(楚玛·查·莫托尼)。
“用汉话来意译,就是熔炉锤炼之铁,战士之魂。”

姜阔站在笔架山的至高点,朝着东北方向的海面极目远眺。
一艘三桅炮船的顶帆最先跃入他的眼帘。
巨大的帆篷悬挂在高高的三根桅杆,上下铺展,层叠如云。这船足有二十丈长、五层甲板,甲板上能同时容纳三百人,是海上重骑兵。
紧接着是第二艘、第三艘……
“干!”姜阔骂出了声,“七艘三桅炮船,八艘开浪船,十二艘蜈蚣船。还有三条小的贴岸游走,应该是哨船。就因为我们袭击个小港口,抢了烧了他们一批运粮船只,渤海水师犯得着全军出动?”
赵夜庭也颇感棘手地皱起眉。
他是骑兵出身,水师不是他擅长指挥与对付的兵种。而且像这种大型战舰上一般都会配备射程较远的火炮,炮弹甚至能打出二到四里地。
为此他特意将渊岳军的临时营地设在距离海岸五里之外,否则这七艘三桅炮船排成一排,朝营地一通炮轰的话,什么铁甲盾牌也挡不住。
还有那些灵活机动的蜈蚣船,能快速接敌,进行火器投射,还能跳帮作战,即擅侦察又擅追击。
开浪船更是战斗与后勤两用,不仅能破冰、运送补给,还能运载兵士登陆作战。
哨船仗着体型小而隐蔽,负责探路、传信和浅水作战,可若是小瞧它们,船上安装的小火炮也够你喝一壶。
赵夜庭第一次见识到真正意义上的海上舰队,发现自己低估了水师的威力。哪怕只是个中型舰队,在己方没有战船的情况下,再怎么使尽解数,也拖不住乌桓。
真要让兵士们搭乘笔架山港口的鸟船,去和这支舰队周旋吗?即使用骚扰战术拖住它们一阵子,恐怕我方伤亡也会很惨重。赵夜庭踌躇不决。
小云与秦深潜入辽阳,说是擒贼先擒王,目前进行到哪一步了?他若是不计后果地拖住乌桓,以渊岳军兵力大损为代价,去换取大戚掠的一颗脑袋,值得吗?
赵夜庭仿佛面临着自己戎马生涯中最艰难的选择。
姜阔陡然叫起来:“快看,主船甲板上有动静,像是发生了骚乱。”
赵夜庭眯着眼,极目而视——甲板上许多人影错动,不断有人倒下,的确像是在厮杀。
“真的打起来了!是士兵营啸,还是将领内乱?”姜阔手搭凉棚,幸灾乐祸地看热闹,“应该是两拨人,打得真激烈……穿黑衣的那拨也太凶猛了吧,简直是一边倒压着打……等等,不是穿得黑,而是长得黑……那些是‘鬼奴’!”
赵夜庭也发现蹊跷之处了,其中一艘蜈蚣船,如信使般在各大战船之间穿梭,不少鬼奴利用绳索与攀爬跳跃技术,散入其他战船上,边狂奔,边呼喝着什么。
不多时,被跳帮的战船就开始骚动起来。
像早已淤积了大量沼气的地窖,被一簇火星点燃、引爆。
又像黎明前最深重的黑夜,只等待第一颗启明星亮起,就此揭破天幕,改换人间。
骚动很快升级成暴乱,战船上到处陷入厮杀,杀声与兵戈交鸣声裹在海风中,隐约飘送过来。
“这些鬼奴见渤海人就杀,疯了吧这是!”姜阔曾在大江上行船多年,手下也曾招揽过不少水匪,可从未见识过这般情形。
舰队外表完好无损,内里却仿佛陷入火海,烧得满船动荡,将生死瞬间都化作了刃下的一抹血光。
他喃喃道:“鬼奴反噬……渤海人养虎为患了。”
因为叶阳家有鬼奴家仆,赵夜庭对这群背井离乡者其中绝大部分人的处境,比姜阔更多几分了解。
赵夜庭摇头:“养虎还得喂饱呢。这不叫养虎为患,叫自食恶果。这恶果也是他们自己种下的恶因所结,是报应。”
渤海水师陷入了巨大混乱,大大小小的战船逐渐失去航向,有的原地打横,有的侧舷相撞,显然双方在争夺主舵的掌控权。
姜阔怂恿道:“趁他病要他命!副帅,我们派出鸟船,携带火箭和火药,把他们的战船烧掉、炸掉?”
赵夜庭原本也有这个打算,尤其是其中一艘体型最大的三桅炮船,正向他们所站的岸崖快速驶来,搞不好下一刻就百弹齐发,要把他们和身后的焚霄卫炸成碎块。
但在下令的前一刻,他蓦然停顿,望向越来越清晰的炮船甲板——
一名年轻的鬼奴钻出舱门,手里提着个血淋淋的首级,身手矫健地爬上六丈高的主桅杆。他将首级往前一伸,似乎在向全舰队展示战果,呐喊声被海风吹散。
甲板上的鬼奴们高声应和起来,先是用蛮语,几轮过后又换成了带渤海口音的汉语。
这下赵夜庭听清楚了,他们喊的是:“——乌桓已死!渤海人败了!Karanga(卡兰加人)大获全胜!新酋长Chuma(楚玛)引领我们奔向自由!”
在各船此起彼伏的呼喝声中,剩余的渤海水师士兵群龙无首,军心大乱,被一个个赶尽杀绝,尸体推出海中。
“渤海水师统领乌桓死了?!”姜阔难以置信地遥望那颗瓜子似的首级,试图分辨真伪,“这个什么酋长,因为杀了乌桓,成为鬼奴的新首领?”
赵夜庭则盯着桅杆上那个被叫做“楚玛”的鬼奴,越看越觉得眼熟。
他骤然脱口叫道:“——罗摩!是罗摩吗?!”
那艘三桅炮船越驶越近,姜阔不安地说:“副帅,我们早已在船上火炮射击范围内,后撤吗?”
赵夜庭越发笃定那人就是罗摩,边迅速下崖,边说:“你带焚霄卫后撤,我要会一会这群鬼奴。”
姜阔不肯抛下赵夜庭撤退,便与他同下到海滩,见一艘搭载着几十名鬼奴的尖头开浪船向岸边驶来,抢滩登陆。
赵夜庭心怀谨慎地按刀上前。
为首的年轻鬼奴跳下船,朝他快步跑来,叫道:“侄少爷!”
果然是罗摩!赵夜庭松了口气,双手握住他的肩头,仔细打量:“你能说话啦,什么时候把嗓子治好了?还有,你是怎么混入渤海水师,还杀了乌桓,是小云的计策?”
罗摩摇头:“这事儿我是瞒着小主人私下做的。我担心误他正事,但又觉得非做不可,唉,不知他会不会生气。”
赵夜庭笑道:“干得好啊罗摩!我保证小云非但不会生气,还会夸你天纵奇才。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朝夕相处,比我和他相处的时间还久。他与你名义上是主仆,实际上视你如手足,若你觉得有什么事极为重要、非做不可,他一定会全力支持你的。”
罗摩也笑了:“我也这么觉得,所以就先斩后奏了。”
赵夜庭问:“所以乌桓真的死了?渤海水师也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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