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摩道:“我与乌桓堂堂正正较量,打赢后才割下他的脑袋。这还得感谢小主人,没有他传授武功,我不会赢得这么顺利。至于渤海水师,如果你指的是这个名号,那是亡了。如果你指的是这三十艘战船,还有另外二十艘辎重船,那么它们还完好无损。”
赵夜庭意识到一支建制完整的水师从天而降,如馅饼砸在头上,不禁深吸口气,望向罗摩身后的鬼奴们:“他们就是传言中乌桓麾下的‘异面鬼兵’?是你的故乡同胞?”
罗摩转头,珍惜地看了看族人们:“他们是我真正的家人,以前推举我父亲为酋长。后来渤海与倭国的一场海战,我父亲负伤落水,濒死之际被叶阳老爷所救,虽捡回一条命,但也落下病根,不能再作战。这么多年父亲一直嘱咐我,要回来营救我们的同胞,今日我终于做到了!
“从今往后,再无渤海水师,也再无‘异面鬼兵’,只有我们Karanga(卡兰加人)率领的水师舰队,为自由而战。”
鬼奴们感同身受地齐声道:“为自由而战!”
“了不起。”赵夜庭感佩地点头,又问,“那么你们这支自由之师的粮草从哪儿来?当海盗抢劫岳国商船吗?”
罗摩:“……”
鬼奴们:“呃……”
其中一名鬼奴小声对罗摩说:“酋长,我们可以接受雇佣,只要主家不把我们当奴隶看待,并支付足够的粮草与军饷。”
“对!”另一名鬼奴也道,“波浪国商人说最后会放我们回家,渤海人一开始也说会支付我们军饷,结果都是一群食言的骗子!谁给足粮饷不拖欠,还不限制我们的来去自由,我们就为谁而战!”
罗摩促狭般看向赵夜庭:“赵副帅,渊岳军王者之师,应该养得起区区一支水师舰队吧?”
赵夜庭望了望海面上三十艘庞大战船,头皮发麻。
但渊岳军的军需总督是叶阳辞,他的心弦忽然就松弛下来:小云什么办不到?小云无所不能。
于是他替叶阳辞把这群战力和食量一样惊人的雇佣兵先包揽下来:“渊岳军从笔架山港口抢到的粮草,先供应给你们。”
刀牙位于渤海区域的边缘,有山、有城、有平原断层,地形复杂。宽阔的大辽河从刀牙东侧二十里处静静流过。
秦深与叶阳辞掌控的五艘商船沿河北上,越往北破冰越艰难,最后在离目的地还有五十里时,卡在冰层里动弹不得。
他们只好让商船靠岸停泊,将船上运载的粮草与“撕”的零部件搬下来。
至于其他货物与船体,就只能先冻在河道内,派些护卫驻船看守,待到来年开春再启航。
大戚掠的退兵命令盖了印玺,与半枚兵符一同发出,松山前线的渤海人马连夜撤退。
盟军一声招呼不打就脚底抹油了,把猝不及防的北壁西路军将领黑水劫气得直跳脚。
围攻的压力骤减,渊岳军从不利于己的地形中破出一条通道,大败黑水劫。
赵夜庭亲率重甲骑兵“霜钺营”,身先士卒拦截黑水劫,赢得了“斩将”“夺旗”两大首功。
至此,北壁西路军再无一战之力。白山铃木、黑水劫两颗将星陨落,白山、黑水二部黯然退回固伦山以北,蛰伏保命,不再参与北壁与中原之争。
赵夜庭奉秦深军令,率领渊岳军五万人马穿越松山关,星驰刀牙,准备与北壁东路军决战。
即日一场大雪后,大辽河彻底冰封,无法行船。罗摩与族人们率水师驻守入海口,威慑渤海,使其不敢再出兵协助北壁。
但其实,渤海即使有心出兵,也没这个胆了——乌桓的首级被传送辽阳城,乌榷的焦尸从京牧府的废墟里掘出。八姓贵族失了龙头,只剩下各自为营的七姓。
最令他们胆寒的是大戚掠勃堇被岳国商船掳走,至今生死未卜。他的儿子们不敢公然继位,又开始互斗争权,贵族们各有支持的一方。整个渤海成了一盘散沙,还得含羞忍辱,给虎视眈眈的鬼奴水师进贡饮食。
真是风水轮流转。
第115章 风雪焚河破铁鳞(上
临潢府附近,安车骨速骆刚击退了师万旋的追兵,小胜一场,正整军休息。大戚掠的密信在此时送到了他的手里。
随信送来的还有一把作为信物的小金刀,上刻“渤海大王”四字,的确是大戚掠的随身之物。
安车骨速骆把玩了一下,用金刀裁开信封。
笔迹也很眼熟,盖着勃堇的印玺。大戚掠在信中写道:“松山地形虽险要,但渊岳军气势汹汹,渤海与黑水劫联手,也未必能歼灭他们,眼下越发困杀不住,恐被破关走脱。渊岳军的下一个目标,必然是刀牙,不如伏而袭之。统领收到信时,我已亲率渤海之精锐人马赶至刀牙,等候北壁东路军在此会师,以逸待劳,一举歼灭渊岳军!”
大戚掠亲自率兵前来?安车骨速骆思忖片刻,讽笑一声,是想斩草除根吧。毕竟秦榴当年就是死在刀牙,如今其子秦深再领渊岳军,大戚掠闻讯后怕是要睡不好觉了。
不过,就算大戚掠不出兵,他安车骨部与秦榴的仇也是不死不休。父债子偿,秦深必须死!
安车骨速骆收好信封与金刀,下令全军休息完毕后拔营,往东前往刀牙。
大辽河西岸二十里,古称“断刃原”,又名“刀牙”。
冬季积雪覆盖着冻土。两道南北走向、高达数丈的断崖,把开阔冰原切割成三层台地。好似三层宽阔的阶梯,其边缘直削如刀、冰棱交错如牙,“刀牙”之称由此而来。
在中层台地的边缘,盘踞着一座古城,便是刀牙城了。
古城历经风雨,垣楼破损。寒冬冰封期,牧民、渔民往南迁移,城内人口几乎没有。
秦深与叶阳辞在城内找到了一处较为完好的衙门遗址,就当作中军大帐了。
两日后,赵夜庭所率渊岳军日夜兼程赶来,命令兵士们在城内安营扎寨。
大堂之内光线昏暗,亲卫点燃了渤海产的鲸油蜡烛,将一张刀牙舆图铺展在拼起来的木桌上。
秦深正捂着肋下,俯身看舆图,麾下一众将领推开厅门,鱼贯而入。
赵夜庭、郭四象、狄花荡、姜阔、白蒙。
自从秦深在松山海岸落崖,众将忧心如焚,这下终于见上面了,难免有些激动,纷纷唤道:“主帅!”
秦深走上前,逐个打量他们,欣慰地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把渊岳军带得很好。”
狄花荡一拨肩上发辫,柳叶小刀叮叮当当响。她说:“因为料想你不会死啊,万一没带好队伍,你回来还不得军法伺候。”
“说得好像你只忌惮军法似的,明明暗中紧张得要死。”姜阔一条脱臼的胳膊还吊着,毫不客气地揭她老底,“主帅脱困的消息还未传回来之前,你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狄花荡用细长的丹凤眼蔑视他:“冬季没有苍蝇!比不过你紧张,缒个崖都能伤到胳膊,没用的男人。”
哟呵,半路收编的野和尚,不,野姑子,还敢对嫡系出言不逊。姜阔始终记得狄花荡伤过秦深,这下更是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要同她掰扯掰扯,被白蒙拦住。白蒙一脸尴尬地对秦深道:“主帅不在时,他们都急,有时互相吆喝两句,闹着玩儿的。”
“你们最好真是闹着玩儿。”秦深脸色微沉,“将领不合,是军中大忌,需要我再给你俩把规矩过一遍脑子吗?”
姜阔跟随他多年,见这神色就知是要动真火,连忙道:“不用不用,我与狄——花姐没矛盾。对吧花姐?”
狄花荡今年二十八岁,比现场除了白蒙之外的众人年龄都大。这声“花姐”叫得倒是实至名归,就是有点油滑,她嫌弃地瞥了姜阔一眼:“不准这么叫,你个水老鸦。”
水老鸦就是鸬鹚。姜阔早年做水匪时,乔装成摆渡人或渔民引人上钩,船尾就会蹲两只鸬鹚点缀一下。这是明晃晃的嘲讽,但秦深的气势镇在这儿,姜阔只好腹诽着好男不跟女斗,扭头装作没听见。
赵夜庭不介意他们斗嘴,且看到秦深安然无恙,放心之余,牵挂起了没看见的那个。
“小……叶阳大人呢,没与主帅在一起吗?”他直视秦深。
郭四象打一进门就在心里念叨着叶阳大人,叶阳大人,只不好意思率先提起。这下见赵夜庭开了口,他心中暗喜,抻着脖子朝大厅后方的屏门张望,顺道将手臂搭在赵夜庭肩上,以示他二人不仅相处和谐,关注点还很一致。
秦深刚说了句“他有点累,在内间歇着”,叶阳辞就披着件暗色的滚边大氅,从屏门后方走了进来。
赵夜庭半年没见他,觉得他比夏季时又白了,脸颊与袖口下露出的手腕都是霜雪捏就的,乌眉黑眼因此显得格外深邃,嘴唇在这严冬红润得有些过分,但又不像上火。
……被咬的?赵夜庭不自觉地闪念,这大氅的颜色与长度像是秦深的。有点累,是哪种累法?
靠你黏儿!不能再想下去了,嫁出去的儿娃子泼出去的水。赵夜庭一面放下了,一面意难平;一面意难平,一面又觉得只要他满意高兴就好。喝进去的喜酒不能再吐出来,但可以五味杂陈地在心底酿着,偶尔溅出一朵遗憾的小水花,虽然自己也不知道遗憾个啥。
赵夜庭觉得左肩沉重,转头一看,郭四象还傻乎乎地搭着他,朝叶阳辞傻笑。
“叶阳大人!”郭四象率先打了个招呼。
其他人纷纷行抱拳礼:“叶阳大人。”
赵夜庭唤道:“小云。”
唯独狄花荡,行的仍是肃拜礼。她对其他营将给三分薄面,对赵夜庭能给到六七分,只有对秦深与叶阳辞给到了十分。但叶阳辞的那十分与秦深又有些不同,还得另加两分对文人士子的怜惜。尽管她知道,叶阳辞的身手其实比她强得多,奈何那张脸太有迷惑性了。
叶阳辞朝一众旧识拱手致意,神情温和:“诸位随主帅出征,辛苦了。涧川坠海时负伤,不能有大动作,接下来这场仗只能居高指挥,无法身先士卒,还请诸位多担待。”
姜阔当即变了脸色:“王爷受伤了?伤在哪儿,严重吗?”
秦深朝他摇摇头:“不必担心。断了两根肋骨而已,过阵子自己就长上了。”
姜阔这才面色稍缓,说:“那也得小心,别戳到内脏。王爷只管稳坐中军帐,焚霄卫自会护主帅周全。”
原来不是那种累法。赵夜庭再次驱逐闪念,暗中无奈地笑笑,对秦深道:“渊岳军全军五万两千人,都已集结在此,请主帅下令。”
秦深招呼大家围过来,一同看铺展在桌面的刀牙舆图。
“刀牙地形特殊,西高东低,冰原被两道断崖切割成三层台地,从西往东层层递降,犹如阶梯。
“上层台地位于山麓,林石密布。
“中层台地正是刀牙城所在的这一层。你们也都看到了,古城墙低矮,几乎没有防御力,唯独的优势就是依托高地,可俯瞰下层。上、中两层之间的这条断崖较高,当地人叫青石砬子。
“下层台地就是河滩,由河道延伸出的冰滩与乱石组成,通向大辽河。中、下两层之间的这条断崖较矮,当地人叫黑石崖。”
“这两道断崖,上崖有狭窄隘口,下崖有天然坡道,是连接各层台地的唯一要道。”
“我与截云俘虏了大戚掠,借他之手把北壁东路军诈过来会师。安车骨速骆若是上钩,从临潢府方向过来,驿道正通往上层台地。大军只能从青石砬子的隘口进入,才能抵达刀牙城所在的中层台地。
“近日严寒,西北风劲急,目视之远取决于风雪多大。
“天时与地利便是如此了。
“另据探子来报,北壁东路军号称二十万人马,其实作战队伍只有七八万。但即使七八万,我们也是以寡敌众。这些靺羯人身怀弓马天赋,骑射战术娴熟,又有陨铁打造的甲胄护身。这一仗该怎么打,诸位与我一同参详。”
众将围观舆图,一副棘手模样。
姜阔道:“我们所在的这座古城,就跟纸糊的一样,别说北壁骑兵冲锋,风刮大点儿恐怕城墙的砖都要飞走。不能打寻常的守城战!”
郭四象点头:“不错,最好将交锋面推移至下层台地,利用好冰河与河滩,我的陌刀步兵才能摆开阵型。可位于中层的城池若是直接被攻破,主战场也到不了下层。”
姜阔皱眉:“那就需要加强城墙防御,但短时恐怕来不及筑墙。”
这确实是个极大的难题,刀牙城的城墙形同虚设,面对几万铁骑,怕是直接被摧枯拉朽踏平。
连赵夜庭也愁眉紧锁。
叶阳辞在此刻开口,说:“我建议,把城防交给‘撕’与‘杀’。”
“什么?”众将抬眼看他。
叶阳辞一手拿烛台,照亮舆图上的刀牙城,一手取炭笔,在对着上层隘口的城墙处,圈了个长椭圆形:“墨家守城利器‘杀’,如小型火炮安装在城头,能持续喷射飞沙走石,甚至铁质暗器。配合上层断崖的滚木礌石、中层台地的两翼伏兵,就能将敌军压制在刀牙城外,往下层河滩驱赶。”
紧接着,他又在另一侧,正对着下层陡坡的城墙处圈了个圈:“墨家移动要塞‘撕’,堵住此处关隘,被赶下河滩的敌军因此无法爬回中层台地,回攻城池。
“如此一来,交锋面就压在下层河滩处了,到那时——”叶阳辞最后在河滩处画了个大圈,“此处便是骑兵地狱、陌刀屠场!”
郭四象不禁喝了声:“好!”
白蒙晕乎乎地问了句:“那么,叶阳大人口中的‘撕’和‘杀’何在?来得及从王府的工房运来吗?”
叶阳辞笑了笑,烛焰照亮他的半张脸,如彤云映雪,光彩夺目:“当然是早就在蓬莱港装船,随海船商队一并运来辽北了。我的商船上,可不会只装载精美的丝绸与瓷器啊,白统领。”
赵夜庭露出意料之中的神色,怕了拍白蒙的肩膀:“走一步,看十步。我少年时与小云战棋对弈,从来没赢过。”
狄花荡盯着舆图上的大辽河道,伸指一戳:“河道冰层,大有文章可作。我先派一队死士去探冰层深浅,将浅冰处标示出来。”
赵夜庭补充:“战备方面,除了滚木、礌石,还要准备大量的火油罐、硫磺包。渊岳军曾在冀东河畔伏击白山黑水,火烧枯河,主帅因此一战成名,被冠以‘锋火焚霄’的名号。既如此,我们就将火攻进行到底。”
叶阳辞笑道:“巧了,我船上也带着。为防明火引爆,我在商船上可是一日看三回,谨慎得很。”
赵夜庭说:“小云,你行行好,天下十斗之才,你不要独占九斗九,给我们多留点儿。”
众人大笑。
随着讨论,这场刀牙之战的全部战术与过程,在秦深心中快速成型。
他从叶阳辞手中接过烛台,压在了舆图的正中央:“开始部署作战计划,众将听令——”
第116章 风雪焚河破铁鳞(中
北风渐歇,鹅毛大雪也转为了雪霰,安车骨速骆抖了抖眉睫上的白沫,望向前方驿道的拐角处。
沿着山麓一路行来,这道绵延数里的断崖,只在北端的此处,出现了可供下行的豁口。
二十四年前,他来过一次刀牙,知道这道断崖叫做“青石砬子”,只有通过此处约三十步宽的关隘,才能下到刀牙城所在的平原。
骑兵无法直接翻越七八丈高的断崖,辎重车所携带的重型装备更不能,除了从这处隘口沿坡鱼贯而下,别无他法。
地势越险,行军越险。他早已派出的斥候,在附近撒网式侦察后回来复命:“都统,未见伏兵痕迹,也未见其他蹊跷之处。我下去后行了四里地,遥见刀牙城头悬挂着渤海大王旗。我爬到高处俯瞰到刀牙城,到处都是行军营帐,还见到大戚掠勃堇在空地上说话,隔远了听不清在说什么,但观其举止,像是在骂人。”
安车骨速骆问:“你确定是大戚掠?”
经验丰富的老兵说:“我曾见过他本人,错不了。”
这是第三个如此汇报的斥候了,安车骨速骆这才放下心来,下令全军列长队,下行通过青石砬子隘口。
七万多骑兵,足足走了半日,方才全部通过关隘,来到一处相对平坦的冰原,随后重新排好阵型,向四里外的刀牙城进发。
待到了城门外,安车骨速骆仰头望了望城头上,被积雪完全覆盖的垛口,依稀觉得比当年高了不少。
难道这城池重新修缮过?
也是,二十多年过去,若不加固城墙,只怕早就塌成石头堆了。
他放声喊道:“大戚掠勃堇,我如约而至,速开城门!”
不是没有传令兵,但这么一嗓子吼过去,城门缓缓开启,会显得特别有分量。在气势上就先压了大戚掠一头,之后的议事也能为己方多争些利。
谁料他连喊两遍,紧闭的城门仍纹丝不动。传令兵驰到墙下呼喊,城头上也无人应答。
这仿佛是一座鬼城、死城,只除了城头飘扬着渤海的波浪纹“大”字旗。
约我来会师,竟然拿乔不开城门,是也想在气势上压我一头?安车骨速骆心生不悦,驱马靠近城门,想着干脆命人直接撞门而入,给对方来个下马威。
正在此时,城头的积雪哗啦啦坠落一片,压在雪下的白色帆布霍然掀开,露出“杀”那仿佛床弩与火炮结合的钢铁身躯。每隔五十步设一台,从北面城头延伸往东北墙角,足足了布置了十二台。
这十二台“杀”同时启动,万弹齐发,喷射出的铁弹如漫天散砂。
靠近城墙的北壁轻骑兵,只觉天色一下子阴翳,仿佛骤然入夜了似的,下意识抬头,见密密麻麻的黑点覆盖了半空。
下一刻,前锋部队人仰马翻,骑兵哀嚎与战马嘶鸣声响彻冰原。
——这是什么邪门的守城器械!与中原作战这几十年来,为何从未见过?
安车骨速骆见身边亲卫中弹。那弹丸如拳头大小,携着射击之力狠狠砸在甲胄上,饶是无法穿透精铁甲片,也砸出一个个凹坑,每个凹坑后面,都是骑兵们受撞击而内伤、骨折的血肉之躯。
更无孔不入的是弹丸在半空爆裂后形成的铁砂,从甲片与甲片的缝隙间射入,散在血肉间根本无法取出,轻易就能使中弹的骑兵丧失战斗力。
安车骨速骆急忙下令:“全军后退!避开铁弹射击的范围!”
副都统粟末寒胳膊上挨了一弹,所幸没有被砸骨折,他朝安车骨速骆高喊:“城头的大王旗变了!”
安车骨速骆抬头一看,城头飘扬的蓝色海浪旗,不知何时变成了一面火红色大纛,庞大的黑龙仿佛游动在旗面,鬃须与鳞片隐隐泛金。
黑龙张牙舞爪,杀气冲天。
安车骨速骆心知上当,这大戚掠要么叛变背刺,与渊岳军勾结;要么被擒被迫,押在此地做诱饵。无论那种,待到他破城击败渊岳军,渤海都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城头变换大王旗。不仅安车骨速骆,北壁军中的老兵们也变了脸色,脱口叫道:“黑龙旗!”
“是渊岳军!”
“岳国的秦大帅又回来了!”
二十四年前,北壁最强悍的“铁鳞山”军团曾在这面旗帜下覆灭,惨痛记忆犹存。
眼见军心震动,安车骨速骆传令三军:“城头器械数量有限,无法覆盖四个方位,只需避开北面与东北面铁弹攻击范围。刀牙城门与城墙颓旧,连攻城塔都用不上。前军绕至西面,以火药炸开城墙薄弱处。弓箭手压制城头守军。只要城墙决口一现,重骑带头冲入,踏平全城!”
退避三舍的北壁骑兵收到军令后,当即绕城西行。
安车骨速骆率领的前锋方至西城门外,一支渊岳军的重甲骑兵从斜刺里杀出,如箭矢狠狠扎进腰部,将他们拦腰截断。
是早已埋伏在西面青石砬子陡坡上的“霜钺营”!
重骑兵想要发挥最大战力,必须由高处向下俯冲。赵夜庭看准敌方前锋已过、中军尚未完全跟上的时机,五千重骑连人带马披甲的重量,借助俯冲之势,如同冰河上游倾斜而下的铁流,以不可阻挡的力量凿穿了北壁轻骑兵团!
长枪刺穿甲胄,战马撞击踩踏,霜钺营从侧翼将敌军队伍切割撕裂,使之首尾不能两顾。
后方督战的粟末寒听见前面混乱动静,奈何城墙西北直角挡住了视线,待到转过墙角,见前锋被渊岳军的重骑冲乱,当即下令中军快速突进,援助前锋。
叶阳辞与秦深站在西侧城头,见北壁中军在奔驰中向两侧燕翼打开,显出一支黑如夜色的重甲军团。
这支军团不仅人马皆披挂战甲,人甲严密到全身不留缝隙,马甲从头覆盖到尾,两侧腹部亦是链甲,悬垂至马腿。
连人带马,如一座耸立的铁塔,压迫感扑面而来。千军万马,便是移动的黑色山脉。“铁鳞山”因此而得名。
更可怕的是,这身甲胄由北壁特有的陨铁打造,坚不可摧,能阻隔一切箭矢。
陨铁仿佛能吸收光线般,呈现出毫无金属光泽的、深渊般的漆黑。
只有八部里之一的铁利部所掌握的冶铁技术,才能熔炼这些陨铁,打造出重甲“铁鳞山”。
也只有经过严苛训练的,北壁最强壮的勇士和战马,才能披挂上这样的重甲,成为曾踏遍中原难逢敌手,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重骑兵团——“铁鳞山军团”。
秦深俯视这一道漆黑深渊,皱眉道:“北壁铁鳞山军团,有‘兵满万,不可敌’之称。所幸铁利部回归不到一年,就算日夜不歇地熔炼陨铁,打造铠甲,目前也只能勉强配备五千人马。但这五千重骑,比五万普通骑兵更棘手。如今我们的霜钺营也有五千重骑,可是就人马体质与兵甲配备上而言,仍不是‘铁鳞山’的对手。”
叶阳辞点头,神色依然沉静:“战力上拼不过,那就要拼战术了。你放心,老赵已经做好了与‘铁鳞山’对上的准备,他不会硬碰硬的。”
果然,霜钺营并未与铁鳞山交锋,而是在营将的令旗指挥下,迅速集结成阵,贴着北壁前锋骑兵的边缘,向着中层台地的南面奔驰。
如此一来,东面被城墙上箭矢密射、西面被霜钺营裹挟,北壁前锋也不得不随之奔向南方开阔地,边疾驰,边射箭还击。
铁鳞山见霜钺营不战而逃,士气大涨,从后方追击。
奈何同是重骑,战马负甲,奔驰速度本来就不快,陨铁比寻常精铁还要更重两分,故而双方重骑逐渐拉开了距离。
北壁前锋向南而去,打算趁自己脚程快,冲到前方开阔处,重新集结整队,杀个回马枪,与铁鳞山军团前后夹击霜钺营,把这个渊岳军的核心力量就地消灭。
而北壁中军剩下三四万轻骑兵,在粟末寒的率领下,决定按原计划,进攻西城门。
秦深俯视着城外乌压压的骑兵大军,将视线再向西、向上移——近十丈高的断崖青石砬子,只有最北端有个豁口,其余皆壁立千仞,如竖起的巨浪拦在面前。断崖距离西城墙不过半里之地。
断刃原西高东低,逐层递降。刀牙城所在的中层台地,亦是西侧略高的坡地。在秦深的作战计划里,便要将这种地形利用到极致。
粟末寒见西城墙比北面更加破旧,正心中暗喜,刀牙城头的旗帜再次变换,除了黑龙帅旗,又多了一排四方旗与三角五色旗。
“令旗手!西方,赤旗!”秦深一声令下,西方旗与红色旗同时挥动。
埋伏在青石砬子崖顶的一部分朔风突骑,见令旗为号,挥刀砍断拦索。无数滚木、礌石落下断崖,砸在崖底冰面上,又顺着坡度向东翻滚,激起雪沫漫天飞舞。
轰隆隆的响声如地震,冰原也随之颤动起来。
粟末寒听身边士兵纷纷叫着“地龙翻身了”“不,是雪崩”,他回头看去,只见一片雪霰扬空,白茫茫中似有无数巨物翻滚。
很快,他们就知道那些巨物是什么了——是从上层台地所在的山麓处,就地取材的树干与圆石,正带着辗轧一切的巨力,向他们俯冲而来!
粟末寒在震愕后,猛地反应过来,抢过亲兵手中号角,亲自吹响了立即躲避的号令。
骑兵队伍在惊乱中纷纷向南北两侧散开——西面是死亡断崖,东面是紧闭的城门城墙,也只能向他们来时的北面,或双方重骑兵争逐的南面奔逃。
这三四万攻城的骑兵,再次被从中截成了两段。
秦深见雪崩似的漫天白雾逼近城墙,速度不减,威力比他们想象得大得多,便问叶阳辞:“你说,我们所站的城墙会不会被这些滚木礌石砸塌?”
叶阳辞说:“很有可能。连同我俩都避之不及,一同被埋葬在木石堆里。”
秦深低笑一声:“末将不想死,叶阳大人救我。”
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说笑呢。叶阳辞乜斜他:“凭什么要本官救你?”
“凭末将家中尚有娇妻,翘首以盼征夫归来。大人难道忍心见‘可怜刀牙城中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我看秦将军如此担心耽误了‘春闺娇妻’,何不早点放人改嫁?”
秦深定神看他:“休想!我活着是他的人夫,死了是他的鬼夫,爬也要从地府爬上来。叶阳大人真不救我?当心后半辈子被鬼缠。”
“别,我怕鬼!尤其是死缠烂打的鬼。”叶阳辞哂笑着,一把揽住秦深的腰身,带着他在城头施展轻功,飞掠向南城门。
在他们身后,雪崩中的滚木礌石接连不断地砸向西城门与城墙,砸死砸伤许多来不及躲避的北壁骑兵,最后果然将城墙也撞塌了。
翻滚的木石被倒塌的砖石堆遏制,终于消停了,但一重叠一重,把西墙破口堵了个结实,不仅外面的骑兵进不来,里面的队伍也出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