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富贵,宠物也富贵。一只砂黄色皮毛的猞猁趾高气昂地紧随其后,颈戴项圈,并未牵绳,项圈上的红宝石每个都有榛子那么大。
如此排场,显然不是普通小吏能接待的。
不多时,负责商贸与关税的少尹窦随尔,便闻风而来。
渤海曾经是个国家时,受唐朝影响极深,城市建设、职官体系等等都是照搬唐朝。后来被除国,在各个邻国与势力之间漂泊数百年,不少世家贵族至今仍能说汉话、写汉字。
哪怕近两任勃堇都对大岳心怀怨恨,依然不能将汉文化从他们的生活中拔除。
其实何止渤海,但凡成为过中原王朝这个庞然大物的藩属国,都很难洗净骨子里的汉化部分。就像攀援着巨树的众多寄生植物,在遮天蔽日的树荫下仰人鼻息,依附着树就长不高,离开了树又活不好。
真叫一个远近难择、怨慕交织。
窦随尔长年与大岳商贾打交道,更是半个中原通,快速打量过船主后,堆笑道:“这位船主看着脸生,应是初次来渤海,不知贵姓大名?”
年轻的船主虽矜贵,倒也不算傲慢,答道:“免贵姓叶,叶云。这位是我家夫人。我们的确是第一次来,原本打算顺着冬日洋流,先去倭国、新罗、高句丽,但我夫人对渤海货物的兴趣略大一些,于是便调整了先后顺序。”
也就是说,这笔货若是渤海吃不下,他们也不愁没有销路。
倭国还好些,孤悬海外。高句丽与新罗所在的半岛却与渤海相连,一直都有互相吞并之意,算是劲敌。这批货量大又关系民生,弄不好是要在国力上增加一块颇有分量的砝码,不能轻视,更不能资敌。
窦随尔这么一想,觉得自己也搞不定,得找上官。于是他说:“叶老板乃是贵客,我欲将贵伉俪引荐给京牧乌榷大人,随我去京牧府,吃茶详谈?”
化名叶云的秦深一听“乌榷”这名字,就知道是水师统领乌桓的弟弟,同为大戚掠的左膀右臂。
渤海王室以“大”为姓,名亡但实存。治下八大贵族世家,而今风头最盛的就是乌姓,有“大与乌,共渤海”之称。若是能制住乌榷,不愁接近不了大戚掠,也不愁牵制不了乌桓。
秦深早就熟知渤海情报,在船上与叶阳辞又做了充分交流。这个乌榷身为镇守辽阳的京牧,治城能力是有,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色,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他的好色不是四处猎艳,而是对美人有极高的鉴赏水平,常对外宣称“若得遇西施、貂蝉、玉环、昭君任意一美,这京牧不要也罢”,又言“美人在骨不在皮,透骨生香,才算绝色”。
但因古往今来,如四美这个级别的绝色寥寥可数,故而他至今还没因好色误过事。
在船上时,叶阳辞盯着这条情报,沉思片刻,侧过脸问秦深:“我美吗?有多美?”
秦深:“……”
他恨不得对全天下宣告:吾妻至美,天下无双!然而此刻这个问题绝非善茬,隐藏着他极其不愿意施展的一招——当然,若是狄花荡去施展这招美人计,他是乐见的。但是截云不行,哪怕乔装打扮也不行。
叶阳辞:“回答。”
秦深:“……要不你看看,把我乔装一下?”
叶阳辞一怔,端详他:“脸肯定没问题,就是这个头,实在藏不住。还是我上吧,反正之前也妆过一次,算是熟手。”
秦深肋骨疼,但也知道不能意气用事,只好深呼吸平复情绪,结果肋骨更疼了。他沉着脸说:“事后我要把乌榷的眼睛挖下来。”
“这也太霸道了吧。”叶阳辞哂笑,“一般我对顽抗的敌人都是直接枭首,除非他投降。”
秦深失笑:“究竟是谁更霸道?”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孔融让梨式地决定了。
此刻,两人刚走进京牧府的待客花厅,乌榷的目光就落在了叶阳辞身上,隔着云雾缥缈的白纱,他仿佛嗅到了透骨之香,神情有些呆滞。
待到叶阳辞摘了帷帽,与秦深双双落座,乌榷的眼珠子彻底粘在他身上,没法错开分毫。
窦随尔清咳一声,见不顶事,又连咳几声提醒。
乌榷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把视线从别人妻子身上收回来,看向明显不悦的丈夫。他真心实意地感慨:“叶老板,你真是天下第一幸运儿!”
秦深脸色稍缓:“我年纪轻轻就商路亨通,自然是幸运。乌大人日理万机,我们夫妻也不便多叨扰,货单大人看过了吧,如何,渤海能吃下几船?”
乌榷从窦随尔手里接过货单,大致浏览后,说:“依我看来,最好渤海全都吃下,而且是由官府作为经销,统一调配分售。不知叶老板想要换购的货品,我渤海能否集齐,或者不足之数再以银铜补足。”
秦深看了一眼叶阳辞:“换购什么,我夫人说了算。”
叶阳辞从袖袋中取出货品采购单,放在桌面。
乌榷不由自主地凝视他的一举一动,甚至连眉梢轻动、眼波微转都观察得细致入微,神情间是全然不加掩饰的赞叹。
眼见船主脸色又阴沉了,窦随尔只好上前取了单子,往乌榷面前一递,阻隔了他贪看人家妻子的视线。
乌榷的目光终于在纸面上完成了对焦,看清货品与数量后,皱眉:“……这也太多了!叶老板,你这是狮子大开口,不成,我这里做不了主。”
秦深起身道:“无妨,买卖不成仁义在,下次有缘再见。”他招呼妻子,“走吧,我们去高句丽、新罗和倭国。货比三家,价高者得。”
乌榷急忙出声:“等等!再议,再议。”
叶阳辞似乎对渤海的货物颇为感兴趣,开口道:“乌大人,你做不了主,那就呈给能做主之人,最后再商定,如何?”
第111章 谁为刀俎为鱼肉
叶阳辞一开口,声音清澈如冰。他稍微捏了点嗓子,使之介于男女声之间,听者只觉剔透悦耳,何须分辨雌雄。
乌榷果然又陷入呆滞,心道这般美人,何止透骨生香,简直要生仙气,可惜已为人妇,否则我拼上身家性命也要争一争!
不过,为不为人妇有什么打紧?丈夫若是肯割爱,或者干脆没了丈夫,她还不是得另寻依靠?
看她丈夫这般饿虎护食的模样,别人多瞧一眼都像剜肉,割爱想必难度极大,稍微透个意思都怕打草惊蛇,走避千里。
不如强取。
再怎么富可敌国,也不过一介商贾,随行的护卫顶天了几十上百人,费点力气就能拿下。
唯独就是渤海的商贸名声,很可能因此事一败涂地,导致今后诸国商贾不愿再走这条路线……这个罪名可大了,他一个人扛不起,得拉个能撑天的挡在前面,哪怕万人唾骂,唾沫星子也不会先飞到他身上。
——大戚掠。
得说服勃堇来做这笔无本买卖,强抢了这五艘商船。对外的理由可以是……岳国派兵士乔装成商贾随从,藏身商船潜入渤海,意图刺探军情、引发内乱。
大戚掠性情暴躁,一旦相信此事,不仅会吞下这笔货,还会大开杀戒。而他等到她丈夫罹难,再施以援手英雄救美,就算不能立时打动芳心,圈在身边和风细雨地滋润着,将来总有雪化冰消的一日。
这一刻乌榷承认自己骨子里是个小人。
但那又如何呢,只要能与这般绝代风华朝夕相对,他可以在她面前装一辈子的真君子。
拿定主意后,乌榷彻底回了神,拿起桌面的采购单又看了一遍,面露为难之色:“叶夫人,不是我没有诚意,而是这个单子足以清空辽阳各个贵族世家的大半库存,部分货品还要从其他城调拨,需要一些时间。”
叶阳辞道:“可我不想久留。况且来时入海口与河道已结薄冰,商船破冰行驶不易,若是耽搁久了冰层变厚,恐怕船队要到开春才能离开。”
乌榷巴不得船队再也走不了,于是转念又说:“若是动用国库物资,倒是省时省力,但须得大戚掠勃堇点头。且你这单子即使送到勃堇面前,他也会觉得贵于市场价格,需要再议。”
秦深转身回来,在乌榷面前站定,居高临下看他:“确实不算便宜。但如今是冬季,辽北又不太平,哪家商队如我胆子大,敢冒海冻与战火的风险?乌大人,我不是非得赚这个刀头舐血的钱,说实话我更想与其他三国做生意,至少安全些。但我夫人喜欢渤海货,只要他喜欢,天上的星星月亮我都要想办法去摘。”
“夫君。”叶阳辞似有些赧然,轻唤一声,“闺中戏语,不足为外人道也。”
秦深含笑看他:“害羞什么,我们是夫妻,我宠你爱你天经地义。别人见了只会赞一声伉俪情深。”
叶阳辞侧过脸去,眼角有些浮红,沿着脸颊蔓延至耳根,如霞染停云、血沁白玉,越发艳色逼人。
乌榷被这抹红晕冲击得几乎站不稳脚跟,灼伤似的移开眼。他望向秦深,满心妒恨交加,如钝刀磨石霍霍有声。
他干笑一声:“贵伉俪真是恩爱,叫我这个单身汉羡慕不已。既然叶老板坦诚,我也明人不说暗话,你再降价三成,我亲自出面与勃堇说项,促成这笔大交易。”
秦深一副商人口吻:“乌大人一开口就是降价三成,真当我这几船货不要本钱的,还是觉得我这一路行来,市舶司、港口、关税……不需要逐一花钱打点?最多让利一成,算与渤海结个善缘,将来做回头客生意。”
乌榷不耽于美色时,倒也精明:“你这叫价本身就大有水分,让利一成仍是暴利,我很难说服勃堇。”
秦深略作权衡,抛出了杀手锏:“我这货单是明面上的,为了能在大岳港口顺利过关。实际上夹舱里还带了几千斤的五火熟铁和十炼钢。这些钢铁放在哪个国家,都是极紧要的军备物资,甚至能左右一场国战的输赢。我只答应让利一成,能成则成,不能成我立刻就走。”
几千斤炼熟的钢铁!乌榷凛然之下,更是连人带货势在必得。
他说道:“我这便去求见勃堇。二位在我府上厢房稍事歇息,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下人。”
即将出门前,叶阳辞在他身后唤道:“乌大人。”
乌榷当即停步,转身回望叶阳辞。叶阳辞神色浅淡,与面对自家丈夫时全然不是一个情态,叫他恨不得把冰雪揣怀里捂热。
叶阳辞说:“乌大人与大戚掠勃堇商议,若勃堇亦有意这笔买卖,可否引荐我夫君结识?”似是觉得这个要求有些唐突,他朝乌榷微微一笑,“我也听说了,渤海未必待见岳国。但我们经商之人不重国籍,五湖四海皆兄弟,多个朋友就多条路子。”
乌榷在这丝细微笑意中,从后脑勺酥麻到脚跟。再一想,让叶云去见大戚掠,这不是送上门的羊入虎口?于是张口应下:“待我向勃堇禀明后,便派人来带叶老板入宫觐见。”
乌榷走后,秦深与叶阳辞被下人领着进入厢房。之前被拦在大厅外的於菟,这下终于找到机会紧跟上去。
把门一关,检查屋内四壁没有藏人与密道后,叶阳辞道:“我看这个乌榷佛口蛇心,就算带你去见大戚掠,也是布好了鸿门宴。”
秦深说:“何止是鸿门宴,我看他恨不得将我骗上案板剁成肉泥,好方便打你的主意。”
叶阳辞失笑:“谁为刀俎,谁为鱼肉,走着瞧吧。可惜你有伤在身,不能动武,否则何须我这边打配合,你只需接近大戚掠五百步之内,就能把他的脑袋射下来。”
秦深说:“就算带伤,一箭之力还是有的。”
叶阳辞敛笑,正色道:“若你为了个上不了台面的野狸子,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我可要生气了。”
秦深抬手轻抚他淡扫胭脂的微凉脸颊,指尖又移到鼻梁与唇上,故意逗弄:“好,我顾惜自己,都听夫人的。还请夫人部署作战计划,为夫奉命行事。”
叶阳辞作势去咬他的手指,秦深眼疾手快地撇开,调笑道:“咬不着,嘿。”
忽觉小腿上微痛,低头看,发现於菟也有样学样地咬他,隔着靴子没咬穿,但也留了几个牙印。他骂道:“逆子,敢咬你爹!”
叶阳辞弯腰揉了一把猞猁的皮毛,手感极好:“乖宝,替你爷出气了。”
秦深纠正:“我是它爹,你是它娘。”
叶阳辞戏谑:“你是它爹,我是它大爷。”
秦深暗中磨牙,扯出一丝坏笑,指着於菟骂:“我操你大爷。过去操,眼下不急着操,往后天天操。”
叶阳辞颇感意外:“行伍数月,混迹军营,成这般粗汉子了?”
秦深:“不止粗汉,还是硬汉,好容易见面了又受伤,憋着一肚子野火呢,等着瞧。”又在於菟脑门弹了个暴栗,“还有你这个见娘忘爹的小崽子,也给我等着瞧。”
莫名其妙挨骂又挨弹的於菟:“嗷……嗷嗷?嗷呜?”
叶阳辞一把将於菟搂过来:“可怜的宝。来,给你肉干,边上吃去。”
於菟叼住大块鹿肉干,跳到窗前的坐榻上吃。
叶阳辞将沾了猞猁毛的手用帕子擦干净,见浮起的轻微红疹在可忍受范围内,方才说道:“此行我只带了七十名护卫,若是随你入宫,恐被禁军拦防于门外,得借乌榷之手,把大戚掠引出来。另外,老赵见信后,应是会调整战术,袭击笔架山港口的渤海运粮船,好把乌桓的水师舰队引过去。我们要抓住这个空隙,一举拿下大戚掠。”
秦深颔首:“那就拿我身上的伤做文章。如乌榷所言,我是个贵客,若是他的府上意外受伤,入不得宫了,大戚掠无论是想做成这笔买卖,还是想趁我病要我命,都会忍不住前来一探究竟。”
叶阳辞推开窗户,望向京牧府外的墙角处,高高耸立的望火楼。
於菟吃完肉干意犹未尽,竖起的耳朵动了动,似乎听见了附近的鼠类动静,趁着窗户打开,跳上窗台一溜烟跑走了。
叶阳辞没阻拦,由着它撒欢。
於菟追着一只窜逃的鼢鼠穿过庭院,刚咬住猎物,就见个黑黝黝的大家伙,身着渤海人常穿的猪皮衣裤,混进了正把货物搬上马车的队伍里。
它认得这人,是叶阳辞身边的家仆罗摩。
奇怪的是,这个黑家伙明明与宅子中的仆役看起来不一样,可其他人却像司空见惯,并不惊讶他的长相。
怀着好奇之心,它在树后一边撕吃鼢鼠,一边看罗摩跟着仆役们搬完货物,然后他悄悄藏进车厢的货箱后面。
车队即将从京牧府的后门出发,管事的催促车夫:“快点,快点!都是水师营急用的物资,务必要妥妥帖帖地送到乌大统领手上。顺道把咱老爷的这封家书一并捎过去。”
押车的仆役应了声,将乌榷给乌桓的书信收进怀中。
然而这些话,於菟并听不懂。它瞧完热闹,低下头继续享用美味小零食。
大戚掠正在享用酥皮流油的烤全羊,见乌榷入内,顺手撕了一片肋排给他。
乌榷道了谢,接过来,吃又没空吃,放又不敢放,只好扇子般抓在手里,任羊油流了一袖。
“勃堇,今日有支岳国的商船队入港,五艘大船,全是好东西。”他空出一只手,从怀中掏出货单,放在桌面,“除了这些货品,还随船走私了几千斤熟铁与钢,连冶炼都省了,可以直接打造兵甲。”
大戚掠捏着割肉银刀,把头歪过去看,“嚯”了声:“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勃堇是度月如年。”乌榷悄悄地用袖口兜油,以免流进手肘去,“岳国与北壁这场仗,从三月打到十一月,之前北壁骑兵势如破竹,长驱南下,主战场在北直隶还好。这两三个月眼见岳国又占了上风,北壁东西路军节节败退,战场转移到辽北,我们渤海航线就萧条了。”
大戚掠把烤羊肉塞进嘴里,边嚼边烦躁地皱眉:“岳国大将师万旋虽然还算有本事,但安逸多年锐气大失,不足为虑。反倒是秦榴的儿子,先前一点声息也无,怎么突然就冒出头了?才一个照面,就把白山铃木废了,真是邪门。我研究过他的打法,像是得了他老子的真传,但比他老子更敏锐狡猾,也更会调教人,麾下一群悍将,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乌榷知道这话大戚掠自己能说,他不能说,有畏敌之嫌。他只能长我方威风:“秦深毕竟年轻,不如师万旋经验丰富,否则就不会弃易行难,走来、锦一线,被我们三万人马配合着安车骨的骑兵,卡在松山进退两难。”
大戚掠的眉头舒展了些。
乌榷又道:“不过,那个安车骨速骆也绝非善辈,昨日还来信催促我们继续增兵。勃堇,我们的兵派出去,打出的都算北壁战果;这笔货吃进来,才是我们自己的收益啊!”
大戚掠把银刀往桌面一砸,铿然锐响:“我何尝不知八部里怀着什么心思!驱狼吞虎罢了!但我们目前也只能投靠他们,才能在中原、北壁与高句丽的三方夹缝中求生。不然呢?倒向岳国那个背信弃义的老皇帝?别忘了南疆三苗是什么下场!”
乌榷心道:南疆三苗当年也想北上立国来着。哪个边域想独立,中原王朝就出手揍哪个,几千年来也算一视同仁。
但这话打死也不能当着大戚掠的面说,他附和道:“勃堇看得深远哪!岳国绝非善主,如今我们既投北壁,也就没必要给岳国商队好脸色。那么这笔货……”
“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乌榷。”大戚掠冲他狼一样龇牙,满嘴油光的冷笑显得粗野,但看在心腹份上,他并未被真正触怒,“你想怂恿我劫掠这批货,与岳国彻底撕破脸,怎么,是拿了安车骨速骆的好处?”
羊排掉在地上。乌榷跪地请罪:“绝无此事,勃堇尽可以查,若是查出我事主不忠,便将我五马分尸!”
大戚掠起身,将油汪汪的手在他肩膀上揩干净:“吓唬你的。我当然知道你不会蠢到与八部里私下勾结。但有句话你说对了,松山一战,我们投入了兵力,就已经与岳国为敌。你知道我为何要答应安车骨,派兵袭击岳军?”
“为何?”乌榷仰头问。他第一次发现大戚掠虽暴躁易怒,却从来不在他掌握之内。
大戚掠拍了拍他的头顶:“因为岳军的将领是秦榴的儿子秦深。看到他的名字,看他的行军路线,我就知道他的目标是刀牙。二十四年前的债,终要有人来讨还。而今锋刃已亮出,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乌榷才三十五岁,对多年前的刀牙之战只是耳闻,这会儿听大戚掠言下之意,是有什么隐情在其中。他不敢多问,只是俯首听命。
大戚掠抓起桌布,抹一把油嘴,吐了口浊气:“那个商队船主叫什么?”
“叶云。”
“召他入宫,我亲眼瞧瞧是什么角色。再决定这笔货是买,还是抢。”
“是,我这便去把人带过来。”
虽然七拐八弯险些脱轨,但好歹是达成了原本目的。对乌榷而言,只要能把叶夫人争到手,其他损失都能忍受。
他出了宫门,刚要上马车,却见家中一名仆人策马狂奔而来,气喘吁吁地禀道:“大人,咱们府外墙角的望火楼塌了!”
乌榷吃惊地问:“怎么突然塌了?”
仆人答:“也不太清楚。楼塌后窜出了好几窝地排子,想来是常年在地基挖洞,把承重木给咬断了。”
乌榷府上鼢鼠为患,一直找不到窝,原来是躲在望火楼下。他无奈叹气,问:“砸成什么样了?”
仆人答:“假山鱼池毁了,围墙砸塌一截,墙外摊贩砸死两个……对了,大人吩咐招待的贵客当时刚好走到园子边上,也被砸伤了。管事当即召大夫来验看,说肋骨断了两三根,现下躺着动弹不得。”
乌榷一惊之下,忙不迭问:“伤的是男客,还是女客?”
“是男客。女客只是受了点惊吓,并无大碍。”
乌榷大松了口气,转惊为喜:“那就好。哈哈哈,好得很。”
他调头入宫,对大戚掠禀明此事,说:“要不,我叫人用担架把他抬进宫?”
“磨磨唧唧什么!”大戚掠不耐烦地振衣而起,朝殿外大步走去,“既然在你府上,我直接过去就是了。左右猛贲卫,跟上!”
第112章 我有支异面鬼兵
望火楼,专为登高眺望火情而设,辽阳城内在人口密集处建了好几座。没想京牧府外最高、最牢固的这座,被鼢鼠挖塌了。
乌榷不在意被砸坏的围墙与假山鱼池,也不在意被砸死的无辜摊贩,只在意受了惊吓的叶夫人。他甚至恨不得叶老板也一并砸死,那就省事多了。
可惜叶老板不仅艳福深,命也硬,只断了两三根肋骨。
大夫看诊后说骨头断得挺整齐,敷点草药泥,等几个月自会愈合。
叶夫人却十分紧张丈夫,因略通岐黄,提笔开了个止痛壮骨的药方,但不知去哪里抓药。这些药材在辽阳城不好找,乌榷为了博她好感,捏着鼻子主动请缨,命人四处去寻找药材,救治她丈夫。
药煎好后,叶夫人还亲自试药,吓得乌榷一阵后怕,幸亏下砒霜时犹豫作罢,否则眼睁睁看着香消玉殒,他得心痛死。他也因此提醒自己,要慎之又慎,千万别误伤美人。
待到叶老板扎好固定胸带,吃完新煎的药,大戚掠带着数百名猛贲卫也抵达了京牧府。
因为伤患坐不住,乌榷把会面的地点选在煮茶室,里面铺满了靺羯风格的皮草地毯与软垫,不讲究坐姿,也就不会冒犯到勃堇。
唯独就是地盘小了点,双方的护卫挤不进去,便都围在门外与走廊,大眼瞪小眼,随时听候主子召唤。前一刻还相安无事,后一刻也许就会拔刀相向。
寒炉上煮着咸奶茶,升起袅袅白雾,秦深的眉目在雾气后若隐若现。
大戚掠进屋时,一见对方的身形气势,就下意识地按住腰刀。
秦深开口道:“勃堇放心,鄙人并未携带任何武器,况且负了骨伤,连起身行礼都困难。再说,我是个商人,商人重利,而勃堇是我眼下最大的买家,我还指望着买卖双方合意,今后长线交易。”
这话说得合宜又体面,大戚掠对他生出了两分好感,便隔着炉火,盘腿坐在地毯,粗声粗气地喝道:“什么商人!非要在战时来渤海,分明是岳国奸细,意图乔装潜入刺探军情、引发内乱。‘白衣渡江’的套路罢了,还以为能骗过我?”
这一招先声夺人玩得好,换作其他人,搞不好会被喝声震得胆寒露怯。
秦深只是咳几声又憋住,仿佛在忍疼。他呼吸沉重地说:“商人逐利,有五成利润就甘冒奇险,十成利润敢上断头台。就是因为战时无人敢走这条航线,我才能独占商机。勃堇因此断言我是奸细,未免太过武断。”
大戚掠冷哼:“你不是奸细?那就是刺客!”
秦深的低笑声断断续续,听着像喘。他吃力道:“那我可真是个倒霉的刺客,刚来京牧府,就被倒塌的危楼砸断了骨头,身手差劲到躲都躲不开。哪个无能的将领,派我这样中看不中用的刺客过来,来给勃堇看笑话的吗?”
大戚掠一怔,被逗得哈哈大笑。肆意笑够了之后,他一拍大腿:“叶老板与我投缘!你的货让利两成,我全买了。现场交易,绝不赖账!”
秦深叹气:“勃堇好心,免我海上颠沛再多跑几个国家是吧?说实话,若非意外受伤,我是绝不会答应让利两成的。”
大戚掠知道对方是在暗指他趁火打劫,但自嘲多过于不满,倒也有几分洒脱。故而他的暴脾气没发作出来,甚至亲手舀了两碗咸奶茶,与秦深对磕碗沿:“就这么说定了。吃完茶,随我去船上看货。如何,还走得动路吗?”
秦深不适应这味道,但还是喝得涓滴不剩,把碗一翻:“没问题。陪买主验货,是卖家分内之事。”
屋外两拨护卫大眼瞪小眼,在警惕中等待着,是相安无事还是拔刀相向。直到双方主子出来,看起来是谈妥了的模样,于是纷纷将手离开刀柄。
大戚掠先行。秦深手捂肋下,较他落后两个身位,以示尊敬。双方护卫紧随其后。
秦深招呼在廊下徘徊的乌榷:“乌大人,烦请知会我夫人一声,问她要不要同回船上看货。”
乌榷立刻劝道:“天这么冷,何必劳动贵夫人来回奔波,不如就在我府上暂歇,等候叶老板回来。放心,婢女们会好好侍奉。”
大戚掠瞥了乌榷一眼,只当他今次格外谨慎,扣押着叶云的家眷作人质,以防不测。
乌榷好不容易等到这对夫妻分离,可以趁虚而入的机会,暗中窃喜。
而秦深与暗处的叶阳辞……就冷静地看猎物一个个钻入圈套。
日跌时分,阳光西斜,将停泊岸边的大型船队照得半面辉煌。另半面阴影,则划界分明地笼罩了整个码头,带来巨兽般的压迫感。
大戚掠仰头看船,莫名有点惊心,喃喃道:“好船。”
秦深淡淡一笑:“谬赞了。”
他的脸也陷落在光线明昧之间。大戚掠蓦然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分明素未谋面,何来眼熟?
应该是错觉。
大戚掠在左右猛贲卫的簇拥下,登上了商船。
与此同时的京牧府,乌榷亲自带领一队手捧食盒、酒水、香料的婢女,迫不及待地来向叶夫人献殷勤。
叶阳辞清清冷冷地站在窗边,让婢女将一应物品放于桌上,吩咐她们退出屋子,无需伺候。
有那么一瞬间,乌榷觉得这是郎有情妾有意的暗示。虽然理智上知道不可能,但他仍想借此机会一亲芳泽。
他斟了两杯美酒,走过去,斗胆将其中一杯递给叶阳辞,声音轻颤:“夫人,寒天酒暖身。身上热了,心也会随之热起来。”
此刻,辽阳的京牧、渤海的权臣死了,世家贵族乌氏的双璧之一死了,活着的是个陷入幻梦不可自拔的愚人,渴望得到梦中神女的垂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