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秦深与叶阳辞为敌军准备的大礼还不止于此。
向北面返身奔逃的北壁轻骑,迎头撞上了围追堵截的燎夜营与朔风突骑,箭矢如雨、长矛如林,将他们的退路彻底堵死。
因粟末寒在散开时选择往南去,北逃的这部分骑兵此刻群龙无首,只能卷入与两营的厮杀中。
秦深与叶阳辞将这部分战场交给了狄花荡、白蒙,事先只对他们交付了一个任务:边杀边推挤,收缩口袋,将敌军往南驱赶。
中层台地的南端,是第二道断崖黑石崖的唯一关隘。利用布置在北、东北城头的“杀”,将口袋缩成三面绝路、一面生路,就能逼得敌军从黑石崖的隘口进入下层台地。
下层河滩貌似平坦广阔,敌军会将那里当做集合列队、整军再发的最佳阵地。
到那时,今日之战才算胜利了一半。
第117章 风雪焚河破铁鳞(下
北壁前锋轻骑仗着脚程快,率先抵达了中层台地的南端,此处平原不算太大,三万人马排开阵型,还是略显局促。
安车骨速骆调转马头,指挥麾下结成紧密阵型,以免被重骑冲散,同时张网以待,与后方追来的铁鳞山军团成呼应之势,以完成对霜钺营的前后夹击。
赵夜庭对此早有预设。面对敌军前锋如暴雨般倾斜来的箭矢,他一手控马,一手挥舞长杆令旗,在半空中划出只有本营士兵才能看懂的旗语。
而后这支墨蓝底色、白银满月为图案的令旗,向前方倏然一刺——
霜钺营重骑在奔驰中迅速响应,组成前尖后钝的“锋矢阵”,顶着箭雨,手持长枪、长矛,向着敌军前锋奋不顾身地猛冲。
大部分箭矢被全身甲挡下,但也有些箭矢射入甲片的缝隙中,若中要害,便是人仰马翻。
但无论身边同袍如何栽落马背,被己方战马踩踏而亡,霜钺营重骑依然不为所动地往前冲刺。
令旗在手中挥动,赵夜庭永远身先士卒。骑兵们的热血早已被战场点燃,在体内烈烈地烧,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服从军令,夺取胜利!
霜钺营爆发出可怕的群体意志,集结起来的北壁前锋轻骑再次被重骑冲散。
两军交锋如洪流对冲,安车骨速骆以陨铁打造的巨大铁骨朵,砸落身旁许多岳国重骑,但仍无法挽回全军士气被对方死死压制的颓势。
他愤怒的咆哮声如同兽吼:“铁鳞山!快,铁鳞山!”
铁鳞山军团在后方急追,眼看就要抵达当场。但赵夜庭不给他们前后合围的机会,令旗指向南方,再急速转向东。
霜钺营重骑毫不恋战,追随着赵夜庭冲破敌阵,抵达中层台地最南端。他们从黑石崖的唯一隘口,沿陡坡向下俯冲,进入了下层台地。
下方满是乱石的河滩早已被积雪覆盖,白茫茫一片,一直向东延伸向大辽河。足足三四里宽的河流淤积带,在冬日成为了宽阔的冰原。
这是个非常适合两军摆开阵型,全面交锋的场地。
见霜钺营率先冲下河滩,安车骨速骆大笑:“好,老子正嫌这里束手束脚,去下面放开了打!”
他示意轻骑分开两侧,让奔驰中的铁鳞山军团通过,同样沿着陡坡下河滩,向霜钺营冲去。
此刻北壁的主力军发生了调转。以铁鳞山重骑为主,正面攻坚,在前方冲刺碾压;轻骑为辅,两翼包抄,在重骑周围游弋收割——正是北壁赖以成名的打法。
赵夜庭马背回首,见敌军战术已完全成型,便冷笑一声,指挥麾下向着河滩东侧疾驰。
安车骨速骆怀疑霜钺营明知必败而怯战,想渡江逃逸,便下令进入河滩的全军继续追击。
数万骑兵的马蹄践踏大地,震得地面积雪簌簌,依稀露出雪层下方的银色铠甲来——
那是两万名谷山营重甲步兵。
在郭四象的率领下,他们于半日前就匍匐埋伏于河滩上,任由大雪纷飞覆盖全身,让老天爷为他们披上了完美的伪装。
未得军令,他们在雪下纹丝不动,以顽强的意志克服严寒,等候着扭转乾坤的那一刻。
——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郭四象见赵夜庭率领霜钺营策马奔来,令旗左右挥动如扇。他霍然站起,一身积雪蓬然抖散,高声喝道:“谷山营——迎战!”
雪下冒出无数重甲步兵,密密麻麻覆盖了大片冰原,仿佛地面一瞬间密林生长、万树参天。
两万人同时抖落的积雪如云雾弥漫,良久方消。
谷山营两个方阵之间,开出一条通道,让霜钺营重骑通过,随即快速合拢。
钩矛、陌刀林立,铁制盾牌竖起如墙。这些重甲步兵刀连着刀、盾挨着盾,结成最为密实的四面方阵,步伐整齐地向着奔涌而来的铁鳞山军团前进、前进!
能从兵种上克制重骑的,唯有重甲步兵。
这是一道由血肉之躯组成的钢铁长城。
铁鳞山的漆黑洪流撞击在谷山营的前沿,双方都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
前沿步兵单膝下跪,死死抵住盾牌墙,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向后跌倒,甚至被撞飞。但后面更有源源不断的盾牌顶上,宛如庞大坚硬的崖岸礁石,无论洪流如何冲击,都无法撼动整个山体。
倒下的步兵被铁骑踏成肉泥,后方步兵则不断踩着同袍尸体前进,陌刀与钩矛闪烁寒光,狠狠削向铁鳞山战马暴露在外的马腿。
马腿是重骑唯一的要害。
北壁战马嘶鸣着轰然倒地,带着骑兵一并栽倒。陨铁铠甲沉重,拖着骑兵难以及时起身。
紧接着便有无数刀锋、矛尖,朝着这些骑兵兜鍪的双眼缝隙精准刺入,鲜血与哀嚎一同迸射。
而北壁骑兵们手中的狼牙棒与例不虚发的箭矢,大多数被步兵的铁甲与盾牌挡下。
郭四象一手持盾撞开流矢,一手高举起长柄陌刀,嘶吼着:“谷山营——”
谷山营全体发出了应和的咆哮,声撼大地:“——前进!前进!”
自从雪地凭空生出重甲步兵后,安车骨速骆便知形势不妙,但此时骑虎难下,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这场仗打到底。否则军心一旦崩溃,只会被对方割草切菜般一边倒地屠杀。
但随着铁鳞山军团的战马一匹接一匹倒地,无论他再怎么鼓舞士气,北壁骑兵还是陷入了败仗临头的胆寒与绝望中。
如今唯一的胜算之处,还是得在刀牙城中。
安车骨速骆仰头回望黑石崖之上,东面城头令旗挥舞,说明渊岳军的主帅正在那里居高指挥。
唯有尽快回师破城,擒拿或击杀主帅秦深,才有可能逆转战局,反败为胜。
他朝传令兵大喊:“所有骑兵回马,从陡坡冲上台地,就近攻破刀牙南城门,击杀敌军主帅!”
传令兵吹响了号角,尖利高音令人牙酸。
北壁骑兵早就不想再面对斩马陌刀大阵,当即闻声而退,试图从黑石崖南端的陡坡再次回到中层台地。
轻骑速度极快,前锋战马踏上陡坡时,变故陡生——
刀牙城的南城门开启,一座四丈高的移动要塞从城内行驶出来,以它庞大的身躯堵死了黑石崖的隘口。
是墨家碉堡“撕”。
这钢铁巨兽经过改进,威力更胜以往。机关哨台旋转之间,各层正面及侧面数十个射口同时喷射出重型弩箭、燃烧火罐、带钩铁链。
重型弩箭轻易能洞穿轻骑。
燃烧罐自带黑油,砸泼在重骑上,烧得铁甲滚烫。火焰甚至在甲片缝隙中流淌,引发甲内灼烧。
带钩铁链呼啸着旋转飞出,马腿不慎被缠住,便是人马俱倒。
一“撕”当关,万夫莫开。北壁骑兵被死死压制在陡坡之下,几次冲锋,都无法顶着如此密集的攻击,突破隘口。
而在他们背后,谷山营排着森严的阵列,仿佛移动的钢铁森林,行进间脚步隆隆,精钢陌刀在风雪中闪烁寒光,“如墙而进,所到之处,人马俱碎”!
此时此刻,纵然安车骨速骆军令再严,也难以遏止骑兵们的崩溃之势。
不知谁用北壁语高呼一声:“向东去,只有东面有活路!踏过辽河冰面,就能安全脱离!”
骑兵们纷纷跟着叫喊:“向东!过河!”
溃散的北壁骑兵向着大辽河策马狂奔,霜钺营追击了部分,谷山营拦截了部分,但仍有不少马术精湛的北壁骑兵脱逃,横穿过河滩,踏上了冰封的大辽河。
他们本以为这般严寒天气,大辽河早已冻结,冰层厚可走马。
谁料狄花荡先前派出的死士,在冰面薄弱处做了手脚。他们以重斧将冰层凿开大洞,铺以树枝或薄板,上方再堆积雪,与周围浑然一色。
北壁骑兵的马蹄一旦踩中这冰面陷阱,当即连人带马坠入冰窟,即使侥幸爬出来,也会因全身浸湿失温,而丧失战力。若是铁鳞山重骑,更是连冒出水面的可能性都没有。
“河中央冰层有陷阱!快调头,沿着河岸向上游绕开!”眼见同袍如下饺子般落入大辽河的河心,剩余的骑兵不得已贴岸向北奔驰。
但秦深的目标是全歼,故而渊岳军连他们的最后一条生路都要彻底堵死——
河道上游埋伏着主帅亲兵焚霄卫、新建的督战军团寒泓卫,由姜阔压阵指挥。两千人携带大量火油罐、硫磺包,连箭镞都缚着触物即爆的火药筒,朝败逃的残兵倾斜致命火雨。
西北风助长火势,河面冰层上烈焰冲天……
风雪又渐大了,掩盖了断刃原上无处不在的厮杀与哀鸣声。
黄昏时分,风停雪住,血色余晖隐约透出云层。
大辽河西侧,广阔的河滩战场一片死寂。焦黑的尸体、破碎的甲胄、折断的旗帜与冻结的血冰融为一体。
熄火的“撕”矗立在断崖隘口前,被残阳染成金红,仿佛为这片埋葬北壁最精锐铁骑的巨大墓地,立下冰冷的丰碑。
秦深站在“撕”的顶端,环视下方钢铁与血肉的地狱。
他远远眺见安车骨速骆身后的一袭统领披风,正在残余骑兵的掩护下,冲过大辽河冰面,向着西北方向遁逃。
“望云骓!”他曲指打了个声响亮的呼哨,坐骑便循声奔来,停在“撕”的脚下。
秦深打开了“悬脾”的机关门,一只手倏地从背后伸来,握住他的肩膀。
“你想做什么?”叶阳辞问。
秦深转头看他:“不能让安车骨逃脱,当年我父王之事,我还要向他问个究竟。”
叶阳辞摇头:“你的断骨堪堪开始愈合,骨痂尚未长好,一两个月内绝不能再作战。你想要生擒安车骨速骆,好,我去追。”
“坐骑借我一用。”说着,他不等秦深阻拦,纵身跃下“撕”,落在望云骓的背上,当即扬鞭催马,如箭矢激射而出。
秦深只来得及大喝一声:“截云——”眼睁睁看着叶阳辞白袍佩剑,连铠甲都没穿,就这么孤身匹马追着敌军大将而去。
“朔风突骑、燎夜营,快跟上!”秦深朝下方嘶喊。
但即使全军脚程最快的朔风突骑与燎夜营追在了叶阳辞身后,他依然心悸难安,一拍悬脾机关,向下降到地面。
姜阔在外拦住了秦深:“主帅,你不能参战。”
秦深喝道:“滚开,别拦我!”
姜阔从身后圈着他的肩臂,死也不放:“王妃交代过我,务必要拦住,否则亲卫失职,提头来见。王爷,要不你砍了我的头再去。”
秦深气得要命,又不能真砍了姜阔的头,于是一把从他腰间扯下强弓,抽箭搭弦,朝着西北方向怒射而出。
这一箭饱含不甘、愤怒与担忧,逆风飞出三百多步,斜斜插在冰面上。
寻常弓弦受不得他的力道,拉满时骤然断裂。
断裂时的反力,将他拇指上的骨韘震成两半,其中一半落在了脚边的雪地上。
秦深低头看腕间菩提手串,另一半骨韘正随着革绳摆晃,正如他此刻动荡的心境。
肋骨传来撕扯的剧痛,他没去管它。
骨韘再次损坏,只剩最后一个了,他也没去管它。
他只想着脱口而出一句“我去追”,就毅然决然只身奔袭,为他生擒宿敌的叶阳辞。
阿辞,他的阿辞!
第118章 我父王遗骨何在
暮色降临,刀牙城外的空地与下层河滩上燃起巨大的篝火,渊岳军在连夜收敛同袍遗体,并以割耳的方式清点歼敌数量。
他们担心半夜下一场大雪,翌日整个战场又将雪覆冰封。
秦深更担心的是彻夜未归的叶阳辞,连同朔风突骑与燎夜营的精锐轻骑也不见音信传回。
中军大帐的灯火亮了一整夜,秦深对着展开的舆图,沿西北方向,不断推测双方可能的交战地与战斗情况。
黑夜为这冰原断层地形披上了最危险的华裘。在严冬的辽北,胜利不仅仅来自实力,有时更托赖于环境与运气。
秦深相信叶阳辞的实力,但还是无可避免地陷入对“一丝无人在意的疏忽、意外甚至荒谬的巧合”的隐忧。
今后你多考虑我,别让我做遗孀。但也不能太顾虑我,以免畏手畏脚。这句话,对截云自己也适用。秦深对着孤零零的烛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直等到拂晓,东方将明未明之时,秦深听见屋外有嘈杂声,当即起身察看。
屋外之人更快一步,推开门,携风裹雪地大步迈入,斗篷扬起的寒霰扑打在他脸上。
“阿辞!”秦深未见眉目,先嗅到气息,惊喜唤道。
叶阳辞掀开斗篷的风帽,朝他安抚地一笑:“天黑,路不好走,耗了一夜才拿下。等急了吧?”
“不急。”是怕。
秦深见叶阳辞脸颊与脖颈染血,面色顿沉,用烧好的热水拧了条帕子,上前给他擦脸。
把血迹擦干净后,秦深端详叶阳辞的脸,又道:“脱衣,身上也给我瞧瞧。”
叶阳辞笑道:“没有,没受伤。你放心。”
秦深坚持,并自行上了手。
将打湿又结冰的、硬邦邦的衣袍一件件剥除后,他举着烛台,仔细查看叶阳辞的全身,从手指尖到脚趾,每一处都摸了遍。
果然不能轻易听信对方。没有大伤,但小伤多处,是撞击、剐蹭与锐器割裂造成的痕迹。
“……你坐着,我去拿药膏。”秦深阴着脸说。
“这点小伤真不算什么,还没等敷药就痊愈了。”叶阳辞试图阻止他,“战场上金疮药希贵,好钢用在刀刃上。”
“你不是刀刃?你是刃尖儿。”秦深不听,把叶阳辞按坐在行军床边,用棉被披裹。他取来所剩无几的观音膏与龙骨粉,给所有伤处仔细上完药、包扎好,方才拿一套干爽衣物,亲手为叶阳辞穿上。
叶阳辞见劝不动,就由他去了。
秦深给他套完中衣,也不急着穿外袍,把他搂进怀里抱坐着,拉高棉被盖住两人。
叶阳辞侧身倚靠在秦深的胸膛,将手轻轻抚摸他肋下骨伤处。两人偷空长吻,彼此都觉得不够,又深深浅浅地亲了好几次,享受着战后难得的温情相处。
“蹭几下?”温香在怀,秦深蠢蠢欲动地试探,“我就蹭蹭,不进去。”
叶阳辞哪里不知这种事一旦点了头,如同开门揖盗,之后就会被步步攻陷,最终双方都把持不住,不计后果伤的伤,伤的伤。
他哂笑着屈起腿,压住妖龙:“镇住了,老实点。”
秦深的祸根被法器镇得动弹不得,只好捏住叶阳辞的下颌,狠狠啃咬了一番,以作补偿。
叶阳辞的嘴唇又红肿了。他稍稍喘匀了气,说:“你都不在意安车骨速骆擒到了没有?”
秦深答:“本来在意,但见你因此犯险,顿时觉得一千一万个不值得。让他逃就逃了,大不了我率军追过固伦山,给靺羯人的老巢来个犁庭扫穴。”
叶阳辞摇头:“哪有那么容易。深入北壁腹地,长线作战,粮草难以为继不说,严寒气候更是致命。冬季最不适合北征,你是知道的。”
秦深低头,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声音有些发闷:“那就先驻兵渤海,逼大戚掠提供粮草养着渊岳军。待到开春,辽河化冰再征北壁。”
“是个好谋算,但北狄既逐,你驻兵边疆久不回,朝廷与延徽帝必生猜忌,会疑你有不臣之心。到时你要做好被强行召回、解除兵权的准备。”叶阳辞挠了挠秦深后背起伏的肌肉,“好在,眼下你不必往逆境中筹谋——我把安车骨给你活捉回来了。”
秦深依旧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嗯什么嗯!”叶阳辞改挠为拍,“你的军需总督立下汗马功劳,身为主帅,不论功行赏的么?”
秦深抬脸,颇为期待地看他:“把主帅本人赏给你?”
叶阳辞失笑,推开他,起身穿外袍:“算算时间,安车骨速骆也该醒了,走吧,去问你想问的。”
安车骨速骆是被冷水泼脸,泼醒的。
打个激灵后他猛睁眼,摸着被剑脊拍打过的、钝痛不已的后颈,全身铁链抖得哗啦啦响。他不屑呸道:“南狗!就算生擒我也威胁不了北壁大军,八部里的勇士多如星斗,有的是新首领取代我!”
姜阔见他倨傲,还想再泼一盆冰水,被秦深示意退下。
秦深踱两步,在安车骨速骆面前站定:“都统是否有些太乐观了?且不说之前拉锯半年,北壁两路军折损多少人马,光是刀牙这一战,你麾下折兵至少五万。试问最强壮的白山、黑水、安车骨、粟末四部几乎全军覆没,剩下负责给养、战力羸弱的铁利等四部,又打算如何重振旗鼓?”
安车骨速骆不甘地怒视他:“靺羯人即使战败,也永不会消亡!再过二三十年,等新一代勇士长成,我们还会继续马踏中原。到那时,别说渊岳军,你们秦氏王朝存不存在,还不得而知!”
秦深笑了笑,拖了张靠背椅来坐:“未来几十年之事,的确不得而知。但几个月后的事,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等开春回暖,第一道融化的雪水流下固伦山,汇入大辽河,我就会继续挥师北上,踏平八部里世代居住的宝露高原,在你们的圣地立下歌颂渊岳军战绩的石碑。靺羯一族从此之后将仅存于史书,如同沙漠中的楼兰一般,灭亡了几百年,仍在中原诗句中被口诛笔伐。”
这也许是北壁危机最深重的时刻。安车骨速骆望着秦深脸上势在必得的神色,那是一种糅合了名将、野心家与统治者的凶猛锐利。
到那一日,封狼居胥只是随手为之,开疆辟土也将完成在铁蹄之下,他要的远远不止战场上的胜利——这就是秦榴之子,秦深的真面目。
前所未有的灭族阴影笼罩了安车骨速骆,但随之而来的,是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洞见与幸灾乐祸。
安车骨速骆放声大笑,良久方止。他不怀好意地盯着秦深:“你与你父亲长得真像啊,怕是连命运也相类似吧!”
秦深不动声色地道:“我父王,人称秦大帅,率领渊岳军南征北战,所向披靡。敌人无不望风而降。对此,你安车骨一部应该体会最深才是,毕竟你父亲,安车骨耶赖便是战败而降,被我父王亲自押送京城。皇上封其为归化王,赐居王府。如今,你父亲曾住过的那座王府,被皇上转赐于我,你若肯降,我便也带你去参观参观,说不定还能捡到耶赖当年留下的遗物。”
安车骨速骆仿佛被当面捅了一刀,捅在他最为耻辱的死穴上。
“啊啊啊!”他双手攥着铁链,额头青筋暴起,目眦欲裂,从眼角淌下血泪来,“秦氏!秦氏!我与你们上上下下不共戴天!秦榴狡诈心机,诓骗我父亲投降,说八部里随之归化,会得中原善待。秦檩假仁假义,有利可图时就封王赐府、许以厚禄,一旦没有了利用价值,就将我父亲流放暗害。都是一路卑鄙货色,也难怪会自相残杀。没了外敌,不就开始内斗了吗?
“我父亲死得窝囊,难道你父亲死得就光彩?哈哈哈哈,活该啊,秦榴,活该!至于你,秦深,你以为自己子承父业,其实是重蹈覆辙……”安车骨速骆死死盯着秦深,诅咒般说道,“你不会活着享受自己的功业,甚至没法亲眼看到渊岳军的马蹄踏过固伦山。你会与秦榴一样埋骨刀牙,遗骸永远留在辽北的冻土之下!”
秦深嗤之以鼻:“你在挑拨皇上与我的君臣之义、父子之情?这反间计也太过拙劣。我父王在此大败北壁,却意外亡于金创,此事当年渊岳军上下都知情。将军百战死,有什么不光彩?哪儿来的自相残杀?你不要含血喷人,把脏水往我父亲、伯父身上泼。”
安车骨速骆像狼一样龇牙,露出灰黑色的牙龈。他将上下牙齿叩击得咯咯作响:“看到我这发黑的牙龈了吗?秦榴死后,渊岳军无心再北征,草草回师。我又率残兵杀了个回马枪,抢走了他们无暇搬运的大批辎重。在中军大帐里,我收获了秦榴专用的贡茶碧螺春。这是好东西啊!在北壁千金难求。我带回这几盒茶叶,吃了数日,牙龈开始变黑,腹痛恶心,人也越来越恍惚。族内无人能治,好容易抓了个名医来看诊,说是水银中毒,查来查去,发现那批贡茶有问题。还好发现得早,否则神仙难救!可即使救回一条命,这毒依然折损了我的寿元,我还不到五十,头发就全白了。我自知大限将至,豁出命去也要联合八部兵发中原,就希望在有生之年,亲眼看到秦氏王朝的覆灭!可惜啊,可惜!偏偏碰到了你,败给了你!”
“不过,这场胜仗,对你而言也未必是件好事,你觉得呢?”他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神色,逼视秦深,“你要是自始至终都忠心耿耿地为延徽帝打仗,也就罢了。可你偏偏要来刀牙,要俘虏我,老天要借我的口,让你知道当年你父亲死亡的真相!这下你会如何选择?是继续认贼作父,还是举兵造反,为秦榴报仇?”
秦深脸色阴沉如暴风雪前的天空,但语气仍沉稳:“我擒拿借道给北壁的大戚掠,歼灭北壁大军,杀了四部首领,再屠尽靺羯人,就是为我父王彻底报了仇。怎么,身为仇家,你还以为我会天真地相信你临死一击时编造的谎言?你不过是想挑拨我背叛皇上,到时大岳祸起萧墙,你们八部里的余民好趁机逃脱生天罢了!”
安车骨速骆嘶哑狂笑:“自欺欺人!看来你和秦榴一点也不像啊哈哈哈!你一口咬定我编造谎言,连证据都不想多看一眼?”
秦深轻蔑地反问:“你有什么实打实的证据?仅仅靠你和大戚掠的口供?哦对了,大戚掠说了,他对我父王之死并不知情。”
安车骨速骆说:“大戚掠那个墙头草。别的脑子没有,倒是把秦榴埋骨之处藏得紧,因为他知道,这事一旦大白天下,中原定会震动。他寻找着最有利于渤海的时机,好与幕后之人讨价还价!可他没想到,人家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北壁不出兵,他哪里敢对岳国朝廷多说一句话?你叫他过来,我与他当面对质。”
秦深冷笑:“好,我就把大戚掠押过来,你们对质,干脆当面说清楚,我父王遗骨何在!”
囚室内,两名士兵解开大戚掠身上的镣铐。
大戚掠无时不想寻隙逃跑,正盘算着如何袭击士兵,忽觉一个人影挡在门口,定睛看后,再次死心了。
叶阳辞示意士兵不必再换麻绳绑缚,可以退下了。他气定神闲地踱进来:“勃堇在密室内,应该也能听见些外面的厮杀声,刀牙之战昨夜已彻底平息,你猜结果如何?”
大戚掠忿忿地翻了个白眼:“看你这副样子,还用猜?时隔二十四年,渊岳军再次大败铁鳞山,安车骨那老小子呢,还活着吗?”
“安车骨速骆与你一同做了阶下囚。据他招供,当年是你受人指使,对秦大帅暗下毒手,致其亡于金创之伤。而他将秦大帅的遗物收作战利品后,也因此误中剧毒,险些丧命。”叶阳辞说道。
大戚掠暗凛与盛怒之下,冷笑连连:“他倒是惯会栽赃嫁祸!安车骨中毒之事,我是有所耳闻,可那只能证明秦榴之物有毒,与我何干?难道秦榴会收我送去的东西?”
叶阳辞追问:“与你无关,那你为何要藏起秦大帅的遗骨?”
大戚掠道:“什么遗骨?又是安车骨说的?他凭什么说是我藏的!我还说是他把夙敌挫骨扬灰了呢!”
“当年秦浔继任鲁王之位后,特地派侍卫来此地寻找,找到了秦大帅的坐骑‘万朵青山’的遗骨。你可知那匹名闻天下的宝马是如何死的?”叶阳辞逼近大戚掠,迫使对方后退两步,不自觉地移开视线,“宝马通人性,它是日夜守在秦大帅的墓穴前,绝食而亡的!当地牧民怜其忠心,将它葬于主人墓旁。可鲁王府侍卫掘开坟墓后,只找到马骨,秦大帅的遗骨却不翼而飞。如果那座坟墓本就是空的,‘万朵青山’又怎会死死守在坟前?只有一种可能,是事后有人盗走秦大帅遗骨,另行处置。此人目的为何,我想勃堇心里比谁都清楚。”
他不等大戚掠反抗,伸手薅住对方后衣领,直接把人拎出牢门,往关押安车骨速骆的房间去。
大戚掠被拖拽得一路踉跄,无论如何挣扎都被远胜一筹的武力镇压,反弄得自己一身狼狈不堪。最后他无奈道:“你放手,我自己走。我好歹是渤海大王,不能这副模样出现,被安车骨那白头老小子嘲笑。”
叶阳辞笑微微地收手:“勃堇重仪容,尤其不愿在北壁人面前露丑,我就给勃堇这个面子。”
大戚掠用手指与唾沫耙顺乱发,又将衣上油渍、污痕在石灰墙上蹭白了些,勉强将自己收拾平整了,昂头说:“走。”
叶阳辞推开房门,大戚掠一眼看见被锁链捆住的安车骨速骆,放声嘲笑着大步迈入:“哈哈哈安车骨速骆,你也有今天!你不是说要斩草除根吗,怎么一锄子把自己也给刨断了呢?”
安车骨速骆抖动蓬乱白发,朝大戚掠不屑地呸了一口:“战场厮杀,虽败犹荣。不像你,是像狍子和羊羔一样被骗来、掠来的。听说你还想装傻逃过一劫?做梦吧!我若没得活,你也休想走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