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海船去。”他盯着面前舆图,喃喃道,“就从此地的蓬莱港登船,向北穿过整个渤海湾,直接在辽北的松山海岸登陆。
“渤海人与大岳关系冷漠,甚至还有些敌意,但不禁止民间商人的海上贸易。
“今年开春我所组建的,官督商办的海运商团正好派上用场。
“暗访海上贸易线,调查‘特许商贸税’有无偷漏,这个由头说得过去,短时不会引起朝廷怀疑。”
叶阳辞很快理清了思路,起身吩咐:“收拾行李,今日便出发!”
罗摩有些着急地朝他比划,比平时的手语要长得多。
叶阳辞耐住性子,仔细看完,明白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我与小主人同去!小主人要乘船渡海,我擅水性帮得上忙。而且我父亲当年就是在渤海湾被老爷所救,父亲曾传给我一张渤海舆图与海事图,十分详尽。我还会驾驶海船,货船、战船都能掌舵。带我去吧,小主人!
叶阳辞望着罗摩的乌黑面孔与一头短卷毛,再次想起幼年时听他爹说过,当年坐船经过渤海湾时,正逢倭乱海战,在漂浮的船骸上捡到了濒死的罗摩的父亲,心生怜悯捡回来治伤。
看来罗摩也许与此行有着不解之缘,不妨带他上路。
于是叶阳辞颔首:“好,就带上你。把李檀留在蓬莱,为我传递山东境内与朝廷的消息,随时接应我。”
一只皮毛蓬乱的猞猁在岩崖之间跳跃。
崖壁陡峭,落脚点的石块狭小锋利。它仗着大猫的天生矫捷,以及被驯养出的仿佛通人性的灵智,有惊无险地下到崖底。
崖底的海浪拍打着礁石。猞猁在礁石上打滑,摔进水里,险些被浪卷走。
它极力贴着礁石边缘,向附近的沙滩刨动四肢,终于在筋疲力尽之前上了岸。
湿漉漉的皮毛一阵猛烈抖动,它甩干水,蜷在石块旁休息片刻。缓过劲后,它起身奔向崖下横七竖八的尸体,一具具嗅过去。
尸体还很新鲜,盔甲摔得七零八落,刀刃与箭矢伤口清晰可辨。
猞猁嗅了嗅他们身上的猪皮裤与圆顶垂缨的皮帽,对这些渤海士兵不屑一顾。
它在遍地尸体中不停寻找,终于在一块浮木旁发现了自己的主人。它使尽全力将俯趴的主人掀过来,用粗糙的舌头不断舔舐他的脸颊。
许久后,主人依然毫无动静。猞猁有些焦急地转来转去,忽然一下跃上他的胸腹,来回踩踏。
秦深猛地睁眼,呛咳出口鼻中残存的一点水。他的意识像从混沌深渊中被强行拉拽上来,魂魄四分五裂地漂浮着,肉身抛在一边,被剧痛填满。
猞猁欢叫着从他身上跳下来,继续舔他的脸。
秦深的三魂七魄缓缓沉入皮囊内,昏迷隔绝被打破,剧痛再次占领全身。他挪动沉重的手臂,长出了一口气:“於菟……”
於菟用脑袋拱着他的肩膀。秦深艰难地挪动着坐起身,背靠沙滩礁石,解开湿衣,摸索着检查自己身上的伤。
从六七丈高的崖顶落水,冲击力巨大,水面硬得如同地面,幸亏全身盔甲护住了他的身躯,但也险些害他溺水沉底。
他在生死边缘,全靠一股绝不放弃的意气支撑,昏迷前耳边有惊雷炸响:
“我要你活着回来!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阿深,留着你的命做聘礼,回来娶我……”
截云还那么年轻,情爱之事又极度认人,在爹娘面前的那句“就算不殉情,也会为伴侣守一辈子寡”绝非说说而已。就凭这一点,他怎么能死,怎么敢死?
就算摔进地狱里,他撕肉拆骨,化身恶鬼也要爬回人间,去到截云床边,用自己破烂的胸膛再做一回爱人的枕。
这股执念让秦深在下沉中奋力扯开甲胄,被海浪裹挟着几次砸在礁石上,仍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寒冬海水冰冷刺骨,他抱着浮木拼死游回岸边,才敢筋疲力竭地昏迷。
所幸他平日对於菟做过救主训练,一旦他倒地不醒,这大猫就会又舔又拱,还会跳上来踩踏腹部和心口,这才让自己死里逃生。
秦深摸到痛处,推测肋骨至少断了两根,好在断骨没有把肺叶戳破,否则神仙难救。
其他都是皮肉伤,不碍事。
说是不碍事,但在这种寒冷潮湿的崖下荒滩,待久了也是要命。
他缓慢起身,脱去湿衣裤,从周围的尸体上剥了几件干燥的皮袍、皮裤穿上。他还搜出了几个火折,但暂不打算生火。
这是一片狭窄的不毛之地,北面是陡峭悬崖,南面是茫茫渤海,秦深慢慢走了一圈,发现无路可行。
想要从这里出去,要么依靠海上船只,要么冒险攀爬悬崖。但他的断骨尚未固定,动作大了万一刺穿肺腑,就和徒手攀崖时摔下来一样致命。
如今之计也只能暂且等待。等到他麾下将领们肃清敌军,以麻绳吊人下崖来救援。或者等到他伤势略有好转,可以用布条缠裹着稍微固定住断骨,再攀崖而上。
秦深仰头,望向坠崖方向——那是锦州南侧的松山城。
松山地势奇崛、易守难攻,他们的前锋部队在此遭遇北壁骑军与渤海人的前后夹击。秦深担心后军辎重营遇袭,率焚霄卫赶回去支援,在崖道遇上埋伏。他搭救被围攻的姜阔时,为避箭雨,不得已落崖。
不知在那之后,渊岳军各营是否无恙。
他在军中早已确立赵夜庭为副帅,万一主帅无法指挥战斗,副帅将顶替而上,其他各营将、参将必须听从指挥,不得抗命。
一路行军至此,麾下各将的长短,秦深了然于心:
狄花荡凶猛而迅疾,长驱直入时最能鼓舞士气,但少了些谨慎。她麾下的哼哈二将,跟她一个路数。
郭四象骁勇中不乏精明,很会使些声东击西的手段,但因初出茅庐,经验有所欠缺。
姜阔跟随他最久,虽可靠,但也最依赖他,总爱找他拿主意。明明还能有更大建树,就是不肯离开亲卫营。
白蒙率领“朔风突骑”,适合机动作战,但要说坐镇中军、统领各营,还差点火候。
唯有赵夜庭最全面,少年老成,攻守兼备、正奇相辅,最难得的是从不居功自傲,与性格相异的各将都能融洽相处。
故而哪怕赵夜庭的年齿在众将中排倒数第二,担任副帅也无人异议。
若是由赵夜庭接手后续的战役指挥,他也能多放心几分了。
於菟过来蹭他的裤腿。秦深低头看,见这家伙嘴里叼着一块明显是撕扯下来的鲜肉,示意要给他吃。
从松山战役至今,於菟应有两日未进食,估计是饿得厉害了。但这块肉来源十分可疑。
秦深环视四周,别说野味了,连片草叶都没有,这肉的来源只可能是……
“不,我不吃。”秦深对猞猁摇头,“我还饿不死,再撑个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
於菟不明白。肉就是肉,各种肉不过是口感上的细微差别,为什么不吃?它叼着肉,继续蹭秦深的大腿,想告诉他还有很多,很多很多。
秦深注视它,神色有些复杂,最后摸了摸它的脑袋:“你是野兽,哪怕从小被我养大,依然保留野兽的天性,不能以人的道德去衡量。但我是人,我们不一样。”
於菟听不懂。但它知道主人拒绝了它的分食。
不是来自主人的喂食,也不是主人示意它去猎食,而是它独立寻来的食物,被主人拒绝了。这对于确立了家庭地位高低的猞猁而言,是件很严重的事,意味着家主对成员的放弃。
它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耳朵,连耳尖两簇黑毛都弯下来。它犹豫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也还没到快饿死的地步,于是吐掉肉块,跑到主人身边蹲坐着。
秦深坐在礁石上,一边用匕首撬小海蛎,一边奖励地揉搓它后颈的皮毛,说:“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宠物,而是我儿子。”
虽然猞猁的耐饥性比较强,但对他的笃爱与驯服能打败野兽天性,就比天底下许多逆子都更像是亲生的。
秦深的这句话饱含情感,於菟感受到了。它在沮丧中又抖擞起来,试着去吃海蛎,但软体动物对它而言太恶心,它边吃边呕。
秦深笑了笑,指着随白浪冲上岸的一只很像海鸥的大水鸟:“你可以吃那个,看着新死不久。”
於菟最喜欢鹿,不过兔、鼠、鸟也是很好吃的零食,于是它快活地扑了过去。
一艘首尖尾宽、两头上翘的大货船,扬着风帆,以每时辰四十里的速度,行驶在渤海湾。
从山东蓬莱到辽北松山海岸,两地直线距离将近七百里,货船直穿渤海湾,不遇大风浪,夜间照常休息的话,大约需要两到三日。
叶阳辞赶时间,要求船老大在两日内抵达。
于是货船一路加速,乘风破浪。
叶阳辞在船舱里计算定位。渤海舆图摊开在桌面,他找到了战报中的松山城,仔细计算着坠崖位置、季节风向、洋流方向,从而推测秦深落水后最有可能的上岸地点。
“还好你这张渤海舆图绘制得足够精确,连每一条岸崖与沙滩都做了标注,真是帮上大忙了。”他夸道。
罗摩咧嘴而笑,轻捶自己的胸脯。
叶阳辞的指尖最终停留在一处狭长的崖下沙滩:“这里。我们先到这处无名海滩,若找不到,再顺着洋流,向西南方向沿岸寻找。”
两日之后的薄暮时分,海面平静,云层缺口中漏下即将消逝的曛光,如垂天之柱。
货船离第一个目的地已经很近。前方高耸的岩崖,颜色灰黄的一带沙滩,在余晖中依稀可见。
叶阳辞走上甲板极目眺望,隐隐见沙滩方向有一股浓烟升起,喜道:“有人!快,全速前进!”
货船靠近海滩,放下舢板准备登陆。叶阳辞在舢板离岸还有几丈距离时,就忍不住施展轻功飘掠上岸,向着礁石上两点黑影而去。
猞猁率先冲下礁石,朝他狂奔而来,发出短促尖锐的叫声。
叶阳辞惊喜唤道:“於菟!”
他与折返的於菟同来到礁石处,见衣袍凌乱、一脸胡茬的秦深正捂着肋下,动作小心地下来。
叶阳辞站在原地,被失而复得的大欢喜笼罩,似哭似笑,目不交睫地望着秦深。
秦深走到他面前,伸臂轻轻抱住了他,声音低沉而哽塞:“阿辞,我没死,我还活着。”
叶阳辞知道他身上定然带伤,且伤势不轻,也不敢回抱,只能将额头贴在他下颌处,感受他的体温,一阵鼻酸:“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在这里搁浅了多久?”
秦深道:“不久,也就两三日。我本想着,是等他们打完松山这场硬仗,下来寻我,还是我自己慢慢爬上去。好在你从天而降,我不必再做选择。”
叶阳辞轻触他的左肋:“伤到骨头了?严重吗?有多疼?”
秦深笑笑:“还好,大约断了两三根肋骨,疼还能忍。”
叶阳辞叹口气,抬手摸了摸他有些消瘦的脸颊:“两个多月不见,你瘦了。战场刀枪无眼,能平安重逢就是幸事。”
秦深反问他:“你怎么来的,这么快?”
叶阳辞道:“也是赶巧,我收到情报时人就在登州蓬莱,乘船直穿渤海湾,只花了两日。”
他环视周围不远处的兵士尸体,幸好天冷,尸体还没来得及腐烂发臭。“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上船,我为你清洗、疗伤。热水与粥我之前已命人备好,还给於菟带了鹿肉。”
於菟听见“鹿”字,两眼放光,在他大腿上挨挨蹭蹭地撒娇。
秦深忙驱赶它:“离阿辞远点,你毛乱飞。”
叶阳辞握住他的手:“别担心,我对猫毛不耐受的病,好了八九成,如今几乎不会发作了。”
“怎么好的?之前怎么都没听你提过。”
“吃了十个月的药,是载雪开的方子,之前不知疗效如何,也就没提。”
叶阳辞搀扶着秦深,边走边聊,从舢板回到了货船上。
入夜微有风浪,货船停泊在湾内。
船舱中,秦深泡在松木大浴桶里,因为不能太动弹,由叶阳辞亲自帮他擦洗、修面,收拾干净后换上柔软锦衣,那个英俊贵气的亲王殿下又回来了。
叶阳辞为他仔细验过伤,果然肋骨断了两根,还有一根骨裂,万幸没伤到肺腑。
断骨可自愈,须用有弹性的牛皮胸带,由下至上一圈圈缠绕整个胸腔,限制活动,以促进骨愈合。
叶阳辞帮秦深扎好胸带,没扎太紧,留了一两指空余。他叮嘱:“我知道你每下呼吸都会痛,但万不能因此一直浅呼吸,容易造成肺不张或肺痈,记得要不时深呼吸。若是疼得太厉害,等上岸了我给你抓点药。”
秦深摸了摸胸带,说道:“不碍事了,这点疼我能忍。”
叶阳辞的医者心在此刻格外旺盛,一边给彼此盛粥,一边瞪他:“别瞎忍,忍疼也伤身。止痛壮骨的药方我都想好了,延胡索、当归、续断、三七、红花、土元、自然铜……就是这个配比嘛,我得再琢磨琢磨。”
他的截云还是弄不清药材的君臣佐使,只能当神针,当不了神医。秦深忍着不笑,笑了肋骨剧痛,还容易得罪人。
叶阳辞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微微有些脸红,更凶地瞪他:“要避免剧烈动作,只能帐中指挥,不准上阵厮杀,更不能用弓箭,记住了!”
“好,我都听医嘱。”
伤患态度极好,这下大夫也没了脾气,对坐吃粥。桌上有肉末蛋花粥、八宝粥,先吃咸再吃甜。
秦深知道饿伤之人不能饱食,故而很克制地只用了六分饱。叶阳辞习惯了少食多餐,也很快就搁匙。
两人啜饮着沉香熟水,秦深道:“我放心不下渊岳军,天亮便找地方上岸。他们应该还在松山附近,这场仗胶着,没这么快打完。”
叶阳辞反问:“目前指挥渊岳军的是赵夜庭?”
秦深答:“对,他已升任副帅,我给了他临时总指挥之权。”
叶阳辞道:“那就把这个历练的机会给到底。放心,老赵打仗的本事我清楚,看着不显山露水,实则面面俱到。他是那种难得的中正之将。”
他说起赵夜庭的语气里,满是长辈的慈爱,所以此时即便是夸,秦深的醋海也没翻波,反而赞同地点头:“目前麾下我最满意赵夜庭。其他几将,我也看好他们的前景,战场能将他们磨砺得更出色。”
转念,秦深又道:“你让我先不回松山,可是另有什么谋划?”
叶阳辞喜欢与聪明人说话,尤其是朝夕相处久了心有默契的爱侣,沟通起来省时省力,有时仅仅一个眼神就够了。
他伸手勾住秦深的手指,亲昵缠绕着,奖励似的,微笑道:“渤海人敢在松山前后夹击你,我们便直接去渤海主城——辽阳,内外合击他们。”
“为你夫报仇雪恨,嗯?”秦深调侃他。
叶阳辞倒也没否认:“只是其一。其二,刀牙就在辽阳的西北方约四百里,既然从锦州过去困难重重,不如直取辽阳,让渤海人措手不及。”
“直取?你带兵了?”
“我只有五艘大货船,载着山东棉布、江南松江布、瓷器、茶叶、食盐,都是辽北的紧俏货。另有妆花缎、织金缎与云锦,最受渤海贵族欢迎。”
秦深目中幽光亮起,攫食前的鹰隼一般:“呵,我们是大岳富商,要与渤海人的首领做一笔大买卖。”
叶阳辞忍不住地嘴角挑笑:“正是。”
秦深起身走到书桌旁,俯首看那张极为精细的渤海舆图:“渤海,因唐玄宗册封而建国,后为辽朝契丹人所灭,至今无力复国。前朝乱世时,渤海也想独立,但我父王目光长远,不愿辽北的东隅割裂出去,更何况这里还有半岛、海湾与深水不冻港,是要冲之地。我父王向皇上力谏,并放出话声——渤海哪一日立国,大岳的军队就哪一日出兵。这才震慑住他们。不过他们也因此记恨上了我父王,故而在刀牙之战时,借道给北壁‘铁鳞山’军团,导致父王在班师回朝的途中,因伤重去世。”
“原来还有这层原因……”叶阳辞沉吟,“难怪如今的渤海不尴不尬地盘踞在辽北的东部,不敢独立成国,又不甘做大岳的藩属,背地里与北壁勾勾搭搭。”
秦深越想,越觉得他的计划可行:“眼下渤海将大部人马都压在松山、锦州一线,与北壁联手,阻拦渊岳军继续北上。其主城辽阳必然空虚,我们乔装而入,擒贼先擒王。如此就能以最小的代价,拿下渤海,彻底统一辽北。”
“擒贼先擒王,好主意。”叶阳辞轻笑一声,“不过,渤海无国王,首领只能称‘勃堇’。现任‘勃堇’名为‘大戚掠’,据说正值壮年,性情颇为残暴,手下有一支纵横内外海的水师,曾打赢过高句丽和倭国的战船。他的水师可比他的骑、步兵厉害多了。”
秦深一听就知道叶阳辞的意思:“你馋他的水师?若是能收编过来,倒是一支强力舰队。只不过,渤海的水师都统乌桓,据说对大戚掠忠心耿耿,就算大戚掠死了也未必肯降。”
“再说吧。”叶阳辞决定一步一步来,“先想办法进入辽阳,拿下大戚掠再说。”
他走到窗边望了望夜空,月明星稀,幽暗海面在月光下鳞波荡漾,明日应是个好天气。
但辽北严冬实在太冷,海面上的寒流裹着丰沛湿气扑面而来,令他打了个喷嚏。
叶阳辞关紧舱窗,转身对秦深说道:“这几日你疲劳过度,又受了骨伤,好好休息一夜,我去睡隔壁舱。”
秦深阴了脸色:“‘隔壁舱’是谁?”
叶阳辞:“?”
秦深:“‘隔壁舱’是比我胸大腿长,还是貌美如花,你竟要去睡他。”
叶阳辞:“……”
叶阳辞:“秦涧川,你过来,我帮你检查一下脑袋有没有摔伤。”
秦深走到舱门处,用胸大腿长的身躯堵着门:“除了秦涧川,你这辈子谁也别想睡。”
叶阳辞扶额:“别闹……阿深。”
这是个他只在床榻上唤过的爱称。秦深的脸色因此好转,上前拉着他同坐在床沿,说:“睡觉。”
叶阳辞只好脱了外衣和鞋,躺进去。舱内床窄,他朝壁里挪了挪,尽量把空间腾给秦深。
秦深吹熄桌上蜡烛,慢慢躺平,与他胳膊贴着胳膊,在每时每刻的疼痛中深呼吸。
叶阳辞等着他凑过来挨蹭时,以医者之心劝阻他不行,真的不行,养伤期间要禁欲惜命。结果对方很克制地一动不动,并没有凑过来。
这下叶阳辞又有点于心不忍了,伸手钻进他的掌心里,十指相扣,拇指在他手背上亲昵摩挲。
秦深仰望床顶,在黑暗中开口:“阿辞,你说人的一生为何如此短暂?我不想错过与你相处的每个瞬间,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这样并肩躺着,闻着你的气息,听着你的声音,我也觉得不枉此生。”
叶阳辞停止摩挲,随即五指紧了紧。“我们的人生还很长,以后相处的时间会更多。”他轻声道,“阿深,你知道最幸运的事是什么吗?”
“是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而我们的路是并行甚至缠绕在一起的。志同道合,这就是最大的幸运。”
“你从未问过我的志向,而我也从未看清过自己这条路的终点,为何笃定我们志同道合?”
叶阳辞在黑暗中笑了笑:“有些事不需要问出口。在家乡时,我看着土地春种秋收。入朝为官,我看着朝堂百态。离开京城,踏上夏津的渡口,我看到了你。
“你的言语、举动、决心、能力、筹谋、取舍……一切的一切,随着时间在我心中交织出完整的形象。我时时捕捉与了解你的内心,直到某一日我确定了,就是你——
“涧川,是我选择了你。你问我为何笃定?因为我很自负。我为自己的眼光负全责。
“在接受你的示爱之前,我就已经选择了做你的掌灯之人。”
叶阳辞感慨地微笑起来:“回头想想,你的选择似乎更早一些,在你开口说出‘两万两’的那一刻,也许势在必得的就不仅仅是那幅诗卷了。”
秦深紧扣住他的手:“对,但还要再早一点。你雨中打伞穿过院子,向我的书房走来,而我隔着窗,见你随手在草丛间拾起孤雏,放入枝头鸟巢。那时我盯着你的脸,满脑子只有一句——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阿辞,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先选择了彼此,相爱是之后的画龙点睛。”
秦深停顿片刻,忽然想起要深呼吸似的,吐出一口痛热而微颤的长气,带着歉意道:“这阵子没法再让你趴在我胸口睡了。”
他们同床共枕时,秦深总是让叶阳辞枕着他的胳膊,或侧脸压在他的肩窝,或后背紧贴他的前胸。有时叶阳辞被折腾累了,就整个人俯卧在他身上,任他在腰背来回抚摸,只是懒洋洋阖着眼,似睡非睡。
他自认为比天底下任何一张床榻都更合对方的意。
他给得理所当然、心满意足,一旦给不了,就觉得亏欠对方。
秦深说:“我让你不好睡了。”
叶阳辞忽地侧过身,支起头看他,仿佛被最深沉与炽热的爱浇透全身。
阿辞,我爱你。我甚至没法形容这爱的分量……倘若它重到将我全身骨骼压碎,千年万年之后,你转世来敲,依然能听见刺耳的裂响。
“阿深,”叶阳辞呼吸不畅,有什么滚烫之物卡在喉里,一定要冲出来。而它真的冲了出来,“——我也爱你。”
这个“也”字,是终于抛开所有含蓄的诗意,在时隔一年之后,对坦荡的表白做出了坦荡的回应。
最后一层薄薄的保护壳从内打破,涌出的浓烈感情令人眩晕,在这新奇又饱涨欲裂的体验中,叶阳辞肆无忌惮地呢喃:“爱你,好爱你,只有你的气味让我动情,只愿与你共赴巫山,今生唯爱你一人,除了你谁也不想要。”
秦深的喉结上下滚动,呼吸急促得吓人,他看着像是下一刻就要翻身压住叶阳辞,同在热潮中浮沉,用力地占有对方,也用力地献祭自己。哪怕断骨戳烂所有脏器,他也不在乎。就这么不计后果,颠倒梦想,船在星空摇撼,天在水里碎乱……
但最终,他只是侧过脸去,用唇触了触叶阳辞的脸颊,柔声说:“睡吧,我看着你睡着。在梦中你忘记我的时候,我把我们的爱一并记着,等你醒后还你。”
第110章 透骨生香方绝色
“必须再带人下去!找不到王爷,我还有什么脸回来,直接撞死在礁石上算了!”姜阔用三角巾将一条脱臼的胳膊吊在肩头,朝赵夜庭咆哮,“王爷是为了救我才落海的,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怎么苟活?怎么活?!”
赵夜庭几次劝不动他,也被逼出了真火:“你以为我不想救他吗?我恨不得自己跳下去!但松山尚未拿下,兵士们以麻绳缒崖,容易被敌军的火箭射断绳索,平白折损人命不说,更会令对方怀疑崖下有蹊跷,从而抢先去寻获。他们对这附近地形可比我们熟悉多了!”
“那你说怎么办?这场仗看着就不是一天两天能打完的,王爷困在绝境中,能等得了多久?”姜阔怒目而视,“你这下不给我个说法,我就带五百焚霄卫自行去营救,他们是王爷的亲卫,你未必指挥得动!”
赵夜庭吸气稳住,诚恳说道:“我准备派一队人马袭击南面的笔架山港口,夺取他们的运粮船只,再驾船沿着崖下海岸线,搜索少帅的踪迹。虽然要花点时间,但磨刀不误砍柴工。”
姜阔怒气冲冲瞪他,瞪着瞪着,忽然觉得这方法行得通,便将眼眶收小了,瓮声道:“派我去。我水性好,会行船。”
赵夜庭正要签发军令,一个传讯兵策马狂奔而来,滚鞍禀报:“副帅,收到了少帅传来的消息!”
他将小竹筒呈上。赵夜庭与姜阔喜出望外,同时伸手。
赵夜庭一巴掌拍在姜阔肩头,趁他下意识转头,抢先拿走了小竹筒,倒出纸卷来匆匆浏览,喜道:“小云来了!他搭乘的货船已寻到少帅。两人准备混入渤海的主城辽阳,拿下大戚掠勃堇,与我们里应外合。”
他转手将纸卷递给姜阔,径自转身去看桌面舆图,重新规划:“我们要把渤海主力军拖在松山与锦州,阻止其回援辽阳,同时夺取粮船,看能不能把渤海水师引出来。如此一来,辽阳便呈空巢之势,便于小云他们斩首敌酋。”
姜阔得知秦深脱险,天大的怒火全浇灭了,又见赵夜庭迅速果决地调整战术,歉意之余生出了几分钦佩:“好,你尽管部署,我去通知其他几个营将来军帐议事。”
五艘大货船由渤海湾最北端的大辽河入海口,进入太子河,逐渐接近辽阳城外码头。
寒冬时节,又逢大岳与北壁打仗,辽北目前是最危险的战区,渤海航线上商船减少,辽阳码头空荡荡。
这支船队也就格外引人注目,很快泊进了最佳位置。
码头上验单与收税的渤海吏目,瞠目望着这支威风凛凛的岳国船队:“两千料海船,整整五艘!不知是哪家海商巨贾,竟有这等实力。”
货单放出来后,这些吏目更是连连咋舌。机灵的买办们已经在联系辽阳城的各大贵族。等贵族们选购完头等货,大商家再筛一遍次等货,最后剩下的才填充集市,供百姓购买。
渤海金银稀缺,海商们多是以货易货。大岳商人在这里进购虎、熊、貂、猞猁皮,以及人参、北蜜、东珠、海参、龙涎香等特产,运回本国贩售,赚取差价。
几十名护卫搭好踏板,船主前呼后拥地下了船,站在码头四顾。立刻有仆人打起华盖,遮在他头顶,以挡风雪。
吏目们暗怀嫉妒地望着这位身家不凡的大海商,见他不过二十来岁,身披华贵的黑貂皮大氅,头戴金冠,生得高大英俊、贵气逼人。身边挽了个高挑的女眷,帷帽垂下长长的白纱,遮蔽了她的容颜,但绰约风姿透纱而出,令人一眼就断定这必然是位绝世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