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by天谢
天谢  发于:2025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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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戚掠抱臂,幸灾乐祸地看他:“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这就是你栽赃给我的理由?安车骨,认识二十多年,我太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自寻死路,我可不奉陪!”
安车骨速骆道:“彼此彼此。所以你还不肯说出秦榴的遗骨所在吗,非得要等与那人讨价还价时再说?”
大戚掠变了脸色:“我的身边有你的奸细?”
“这你先不用管。把他父亲的遗骨还他,让他看清楚,北壁大军当年是与秦榴正面交锋,而在背后暗下毒手的,究竟是谁!”
大戚掠面色阴晴不定,瞪着安车骨速骆。两人对视之间,都读懂了彼此眼下所求:
北壁战败已成定局。安车骨速骆为了保住家园与剩余的八部里子民,明知秦深设下言语圈套,宁可遂对方的意吐露内情,也要将战火南引,图的就是岳国内乱,才能为北壁再次争取到休养生息的时间。只要北壁铁骑一日不消亡,他们入主中原的宏愿就世世代代在血脉里流淌。
大戚掠投靠北壁的念头已彻底破灭。为了渤海能复国,他必须另寻宗主。延徽帝绝非善类,那么秦氏王朝重陷夺鼎之乱,将是他乐见之事。渤海将继续观望中原局势,直到可堪托付的新一任帝王出现。对大戚掠而言,这不叫墙头草,叫小国生存的智慧。
叶阳辞走到秦深身后,将一只手搭在他肩头:对手明知是局,却不得不入局,不得不应你所求。因势利导,无法破解,这便是阳谋。涧川,在这条原本看不清终点的路上,你走得更远,也更成熟了。
热意随着掌心渗入衣物,秦深似乎感应到爱侣的心意,抬手抚了抚叶阳辞的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大戚掠长长地吐了口气,对秦深说:“当年,的确是我折返回来掘墓,将秦大帅的遗骨重新安置。至于原因,你一见便知。”
“我父王遗骨何在?”秦深又问了一次。
大戚掠转身:“就在这刀牙城内,随我来。”
他带着秦深、叶阳辞,来到城西角落一座破败的古佛寺。
这座古寺已近乎遗迹,山门焚毁、殿宇坍塌,佛像断臂的断臂、掉头的掉头,唯有一座十二层高、迭涩密檐的细长砖塔,浑身斑驳地倾斜在雪地,眼见就要倒塌。
大戚掠一指塔顶:“就放在塔顶。这塔空心无梯,内部无法攀登,我命人将积雪堆在塔身外,堆成了高高的陡坡,才将遗骨吊在塔顶之内。这样天暖雪化后,无人能触碰塔顶,唯有飞鸟可及。”
秦深见那斜塔岌岌可危,甚至无法承受一只飞鸟落脚的重量。
然而叶阳辞比飞鸟更轻盈。他摘下斗篷与配剑,递给秦深,随后提气纵身跃起,足尖在檐角几下轻点,便落在顶端破损的塔刹上。
他掀开塔刹的铜质覆钵,伸手摸索后,拉起一具用铁链吊着的、又薄又窄的柏木棺材,比寻常棺材小了一半不止,简直像个长匣。
徒手拧开铁链环扣,叶阳辞双臂托着棺材,轻飘飘落回地面。
他将柏木棺材放在洁净的雪地,问秦深:“你来打开?”
秦深点头,上前半跪,将微微颤抖的手放在木板上,近乡情怯似的,久未动弹。
大戚掠以为他担心棺内机关,在他身后解释:“这是为贴合遗骨特意打造的,使之竖立时依然能保持骨殖不散。秦大帅当年是拄着长槊,睁目南望,站立而亡。我想他死后也不愿倒下,便想出了这一招。”
秦深头也不回,涩声问:“你既勾结北壁,又为何要在对待我父王的遗骨上用心?”
大戚掠叹道:“借道给北壁大军,是求结盟。隐瞒真相是因忌惮延徽帝,同时也希望从中渔利。这两件事,都是渤海大王的选择,无愧无悔。唯独在妥善保存秦大帅遗骨上花费的心思,是大戚掠的本意。
“英雄一世,应该有始有终,哪怕结局配不上这份壮烈,至少也要让他不受打扰地安息。”
叶阳辞注视大戚掠被北风又吹得乱蓬蓬的发辫,不禁暗中感慨:秦大帅,秦榴,究竟是怎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啊!君王畏惧他,属下爱戴他,百姓缅怀他,就连对手,恨不得置他于死地的同时,也默默敬佩着他。哪怕死后二十多年,象征他遗志的黑龙旗一升上半空,就有老兵、流民源源不断地来投,渊岳军才这么快重获新生。
秦深迎着寒风,深吸口气,徒手撬开了盖板上的铁钉。
雪霁天晴,明朗的冬阳照着雪地,反射出有些刺目的白光。秦榴的全副遗骨,无寿衣、无陪葬品,赤条条来,赤条条去。那些骨殖形态完整地摆放在棺内,却在灰白中泛出明显的黑色。
秦深的手指一紧,在坚硬的棺壁上生生扣出五道印痕。
“骨殖发黑,是水银中毒导致。”他强忍心湖激荡,声音沙哑得厉害,“从正面看,遗骨上没有异常破损处。臂骨、肋骨、腿骨有断裂伤愈合后的痕迹,说明皆是生前之伤。我还要看看背后……父王,孩儿冒犯了——”
他伸手,将骨殖一块块翻转过来。
翻到后背的一处脊椎骨时,他霍然停住。
那节脊椎上有个明显的箭伤,铁镞纵然早已被拔出,仍将当年的伤口形状,永远地留在了遗骨上。
秦深捧起那节脊椎骨,对着阳光仔细辨认。
“北壁骑兵偏爱空心銎式双翼箭簇,有时还加装倒刺。而中原弓箭手则多使用实心圆铤式三棱镞……”他沉声道,“这伤口,是三棱镞造成的。有人从后方,一箭射入了我父王的脊背!”
叶阳辞望着发黑的骨殖,低声道:“水银中毒的症状,除了安车骨所说的牙龈发黑、腹痛恶心,还会造成失眠乏力、精神恍惚,甚至出现幻觉。否则依秦大帅的身手,这背心一箭并非避无可避。”
秦深将那节带着箭伤的脊椎骨握在掌心,眼白赤红,眼眶潮湿:“我父王并非死于金创发作,而是先中了水银之毒,随后被人冷箭谋害。贡茶下毒,后方放箭……这是多么忌惮、多么惧怕他,才使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大戚掠伸手按住风中扑打着脸面的乱发,残忍又遗憾地说道:“功高震主的大将,从来没有好下场。倘若这大将又是宗室出身,天然威胁皇权,更是不容于君王。我若是延徽帝,也不会放任这样的兄弟手握重兵。但解除威胁的手段有百十种,何必要选择最阴暗下作的这一种?”
他露出狡狯与期待交织的微小笑意:“秦少帅,如今真相就在你掌中,渊岳军又将何去何从?”
掌心遗骨好似一颗火红的炭,灼烧着秦深的血肉。秦深将它握得更紧,寒声道:“渊岳军无需你关心。你该关心的是,当我父王的死因大白天下,你失去北壁的庇护又得罪了延徽帝,渤海该何去何从!”
大戚掠想通了似的,摊了摊手:“得罪就得罪了吧,反正松山之役时就已经撕破脸了。渤海继续龟缩一隅,延徽帝找我麻烦之前,恐怕得先解决自己更大的麻烦。至于谁输谁赢,我拭目以待。”
秦深道:“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到决定胜负的那一日?”
大戚掠反问他:“为何不能?我死了,我那些不成器的儿子争位,渤海必然大乱,要么四分五裂,要么被高句丽、新罗甚至倭国吞并。这对岳国有什么好处?
“反之,我若活着,就将静候中原一个强大王朝的崛起。正如你所言,‘让新生的大岳,如盛唐般繁荣,与渤海重新建立宗藩关系’。这句话不仅是我的前景,也是你的——秦榴的儿子,让我看到你父亲的千秋功业不曾埋没于风雪,让我看到他的继任者再次破开黑暗,重焕荣光。到那一日,渤海将重新奉中原王朝为宗主国,我大戚掠,便是新帝最忠实的藩臣!
“如此,你还想杀我吗?”
秦深没有回答大戚掠的反问。
他重新盖好盖板,双手捧着薄棺,与叶阳辞一同离开了这片雪地,留大戚掠独自站立在塔下。
你可以走了,别忘记你的诺言。他用行动告诉大戚掠。
大戚掠仰头望向敞开的塔刹,一只失群的候鸟晃晃悠悠地飞来,驻足其上。
古塔毫无征兆地轰然倒塌,激起遮天蔽日的雪霰,将他笼罩其中。大戚掠在白茫茫中放声大笑,他自由了,渤海国也终于寻到了新的出路。
而安车骨速骆却没有这么幸运。他绝不愿重蹈覆辙,成为岳国俘虏。他要用自己的血洗刷父亲曾经的耻辱。
在秦深和叶阳辞回来之前,安车骨速骆以随身携带的骨刃自刎于密室——北壁勇士,永不为俘虏。

第120章 是我选定的君主
刀牙一役,渊岳军斩敌五万余人,自身伤亡不到一万。此战彻底摧毁了北壁大军的有生力量,将靺羯人驱逐回固伦山以北,今后至少三十年再无力南侵。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是能为朝代续命、名垂青史的大捷。
战后的三军需要犒赏,主帅放开了禁酒令,将冻于大辽河的商船上的肉食酒水也尽数搬了下来。
将士们在刀牙城外的冰原上搭设营帐,燃起无数篝火,围着火堆吃吃喝喝。不少士卒喝醉了连唱带跳,还有思乡人呜哩呜哩地吹着埙、笛与排箫。
营地热闹,下令犒军的主帅却不露面。
充作议事厅的衙门大堂前,黑龙旗降下了旗杆。房门紧闭着,谁也不敢上前敲开——除了主帅的军需总督。
叶阳辞只见过秦深一次真落泪,便是在魏湾钞关的藏银密室,他窒息时以簪头割开气管。结果秦深哭得雄泪纵横,犹如死别,抱着他一口一个“阿辞,我爱你”“别离开我”。
而这一次落泪却是隐忍的、哽咽的,是长路跋涉的悲辛与经年郁结的释放。秦深坐在桌旁,双臂扒着棺材,将脸埋在臂弯内,在肩膀颤动中发出低沉的抽气声:“父王……爹……”
朔风挤入窗缝,屋内烛火昏黄闪动,他的长影从棺材上探出,在墙面摇曳成一条脱柙重生的鳞兽。
叶阳辞悄然走过去,劝慰地抚摸着秦深拱起的后颈,没有说话。
秦深几个深呼吸,止住颤音,旋身抱住了他的腰,转而将脸埋进他衣襟。
叶阳辞抚摸秦深后颈的手,向上移到头顶,那枚小剑簪还牢牢地插在发簪上。
“别担心,我没事,只是绷太久了,一下子卸下劲来,难免百感交集。”秦深敛尽残泪,抬脸看他,“很快就能调整好。”
叶阳辞俯身,揽住他的脑袋,与他额头相抵:“不用那么快。涧川,你才二十四岁,这个年纪笑闹哭喊才是常态,不必把万般沉重都独自扛在肩上。”
秦深眷恋两人肌肤相凑的温暖,却不愿只是消承对方的安慰。
他留给自己的片刻脆弱已至期限,站起身,又成了一座遮天蔽日的山峦。
他把叶阳辞搂在怀中,沉声道:“截云,我曾对你说过,‘这段路最好的结果,是我如愿迎回父王,依然没有摔死。再往后的路太黑、太混沌,我真的看不清了。如果我们的契约有终止之日,应该就是到那时——’可如今我反悔了。
“我绝不终止。无论是与你的感情,还是这条无法回头的路。哪怕千夫所指、万刃加身,我也要一条黑路走到底!”
叶阳辞轻笑一声:“并非黑路。你忘了?有我为你提灯驱风雪、燃暗夜、照山河。”
“即使成为乱臣贼子,死后身败名裂,留下千古骂名,也要与我在一起吗?”秦深问。
叶阳辞回之以婚书誓词:“长守死生契阔,愿与朝暮同衾。纵然青山化尘,此心不移。”
秦深用力搂紧他:“好!那就生死同行,去向九重天阙争一争命数!截云,我要将延徽帝从龙椅上拽下来。于私,他是我的杀父仇人;于公,他乱政害民,正把大岳一步步拖向深渊。”
叶阳辞并不诧异,只是问:“拽下之后呢?谁坐上去?”
秦深不吭声。
叶阳辞继续追问:“是八皇子?还是九、十、十一皇子?你想做新帝的权臣,或是摄政王吗?”
秦深仍是不吭声。
叶阳辞微微一笑,从袖袋里掏出一瓶辽北烧刀子,放在桌面。他说:“进来之前,姜阔、白蒙蹲守在院门外,把这酒塞给我。他们拜托我转告王爷,一醉解千愁,酒醒之后,还请王爷亲手升起黑龙旗,渊岳军不可一日无主帅。”
秦深望着桌上烈酒,叹道:“新编的渊岳军,朝廷从未承认过军号与建制,只是看在我们力战北壁的份上,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姜阔他们也许并不清楚,一旦战事结束,渊岳军若是不肯解散,兵权不回归朝廷,意味着什么——”
叶阳辞接口:“我想他们心里清楚得很。无论是王府侍卫出身的姜阔、白蒙,还是决心追随你的狄花荡、郭四象甚至赵夜庭,在共同经历了秋霜冬雪、大小战役之后,大家都赌上命运,做出了从心的选择。
“而我,我也一样。涧川,我想再问你一遍:你想做新帝的权臣,或是摄政王吗?”
秦深咬牙,缓慢而坚决地摇头。
他的野心萌芽在忍辱与反抗、复仇与战火里,不知不觉已长得足够茂盛。但仅仅“野心”二字,并不足以支撑他做出翻天覆地的决定,不足以使他说服自己师出有名。
真正让他动心的,是无数次回想起时,叶阳辞的那番话——“我还年轻,余生就算五十年吧,也足够在九州大地上处处耕耘,总有日能连绿成荫。人在高位,有高位的宏图;人在低位,有低位的实干,尽我一己之力就好。”
他不想这样的一个人,永远像火星,处处点燃自己,却只能照亮一畦一垄、几座小城。
他要将他托举入云,如明月高悬,光辉照彻天地山川。
他想让他实现胸中抱负,开创万世基业。
倘若实现这一切的保障,是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那么通往龙椅的血腥杀伐之路,就由他自己来亲手铺就。
秦深松开手,后退两步,目视叶阳辞,神情肃然:“秦檩无道,我欲取而代之!”
叶阳辞一瞬不瞬地看他,似乎心底有块巨石,在此时此刻终于落了地。
见对方久未回应,秦深不觉紧张地攥拳:“——截云?”
叶阳辞陡然放声大笑,笑得泪花溢出眼角。他伸手抓起酒瓶,震开瓶塞,仰头就往嘴里倒。
秦深知道他这一年来脾胃总不大好,连忙劈手夺过:“这酒太烈,你还是别喝了。”
叶阳辞举袖抹了抹溅在脸上的酒液,仍在笑:“秦涧川,你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他伸手去抢秦深手上酒瓶,秦深为了不让他得手,只好把酒灌给自己。
叶阳辞捞了一手湿漉漉的下颌。烈酒的辛香味在空中炸开,他像站在水潭,被瀑布冲了满头满身,那种万壑奔流的力量,让他畅快而激荡。
“在我十八岁那年,金榜题名之时,我也曾少年热血、满心冀望。翰林院,储相,多令人振奋的字眼!在御前走动时,我遥望延徽帝,也曾期待过这位开国英雄,哪怕迟暮,是否就是值得我效力的明君。
“你知道吗?我向他献过万言策……整整一万五千字治国安邦之法,我穷尽毕生所学,呕心沥血写了整整一个月,好容易找到机会,放在御书房的书桌上。”叶阳辞直勾勾地看着秦深,眼圈殷红,声音哽塞,“他看到了。但只是拿起来扫了几眼,就随手丢进炭火盆中,嗤道,‘藏富于民?置皇室与朝廷于何地!国进民亦进?各个百姓都开智问政,人心难制,叫朕如何牧民?哪儿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唔,忘了看署名,否则该治个妄议朝政之罪。’那一日午后大雨,我在廊外淋着雨站了许久,终于对延徽帝死心。”
“截云!”秦深放下酒瓶,心痛地唤了声。
叶阳辞继续道:“此后两年,我在翰林院勘核那些错漏百出的史料抄本的同时,也曾将目光转向过四位皇子,可惜孱弱的孱弱、愚钝的愚钝,唯一还算聪颖的,性情……一言难尽。
“于是我想,延徽帝这一脉不行,那就看看宗室旁支。若宗室也尽是些目光短浅的废物,那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的目光尖锐如火箭,烧得秦深心口裂痛。秦深握住了他的手,再次唤道:“截云——”
叶阳辞继续说。这股心火在他心底憋得太久,如今终于有了燎原的机会:“因为秦大帅的功绩口碑,我优先考虑鲁王一脉,虽然长子早逝,次子与幺子的名声都不大好,但眼见为实。所以我设局外放了自己,来到鲁王的封地山东,却阴差阳错没有去临清,而是先踏上高唐州夏津县的土地,在这里遇到了你。
“涧川,我对你说过的——是我选择了你。在接受你的示爱之前,我就已经选择了做你的掌灯之人。
“我可以提灯照路,与你同行,但不想强行拖着、拽着你,朝我想要的方向走。所以你必须发自内心的,与我选择相同的终点,才是真正的‘志同道合’。”
叶阳辞眼中含泪,微笑看他:“涧川,当你终于说出‘取而代之’这句话时,你不知我是何等的心情。
“我们常说时势造英雄,但时势其实就是人心的汇聚。君权并非神授,而是天下臣民在寻找他们的首领。
“天命无常,惟有德者居之。腐儒笔下的乱臣贼子,也许正是我的托道明君。
“涧川,你明白吗?”
秦深双目潮湿,几乎语无伦次:“我明白!我只是没想到……能与阿辞相爱,已经是我毕生之幸。我知道叶阳截云身怀国士之才,却从未想过要强迫或诱使你将才华为我所用……我是有野心,但若是因此践踏了你我之情,我会亲手埋葬它……”
“你的野心,正是我期待之物。”叶阳辞凝视他,正色道,“秦深,你听好了——凤鸣九皋,非梧桐不栖。麟驰四野,非灵泉不饮。你是梧桐,是灵泉,是我衷心所爱,也是我选定的唯一君主。”
秦深失语。他踉跄上前,紧紧抱住叶阳辞,袍袖带翻了酒瓶。
他将下颌压在叶阳辞头顶,宣誓般说道:“截云,阿辞,你也是我心之主。无论何时,无论身处何位,秦涧川永远臣服于你。”
“好,我听见了,我记住了。”叶阳辞也用力回抱他。
酒瓶横斜,残余的酒液在桌面流淌,浸湿了柏木棺材的一角,被木料渐渐吸收,仿佛连棺中遗骨也想畅快地浮一大白。
门外院中,赵夜庭的声音隐约传入:“小云!小云,来看战舞吗?”
叶阳辞闻声微怔:什么战舞。
郭四象的声音有点赧然:“我以前是跳过,但忘得差不多了……赵将军说的辽北战舞《朔风烈》,我还没完全练熟……”
赵夜庭:“那你站到最后一排去,跟着划水。”
郭四象:“不!我要站第一排,最中间!”
顿了一下,他也唤道:“叶阳大人,来看战舞吗?”
独处时光被打扰,秦深不爽地皱眉,旋即又笑笑,颇为大度地说:“他们盛意拳拳,阿辞就给个面子,去凑凑热闹?”
这个热闹可凑可不凑,但既然秦深发话了,叶阳辞也就顺水推舟:“也罢,那我就去给你麾下将士捧捧场。说来《朔风烈》好像是要裸露上身,持剑、盾作舞,这天寒地冻的……好在都是壮小伙子,应该不会着凉吧。”
秦深脸色顿时有些发绿,勉强道:“还是要爱护身体,我叫他们把衣袍穿整齐了再跳。”

第121章 朔风烈幽情更烈
主帅对麾下“军容整肃”的要求与“别着凉”的关爱,最终只实施了一半。
对此两位领舞将军的理由是“犒军时禁令暂解,也就不必苛求军容”,以及“在营地篝火旁,不冷”。
但主帅的脸色还是要看的。故而这精挑细选的五十名将士,上场时都穿了半边袖,赤裸着右边臂膀,方便舞剑。
辽北的战舞动作利落、节奏铿锵,与苍茫雄浑的北地风光,勇猛尚武的民众性情十分契合,正适合军中健儿表演。就连战鼓、号角等伴奏乐器,也是现成可取用。
营帐前的最佳观赏位置,在靠背椅上铺了兽皮,留给主帅与军需总督。其余将士则围成一个大圈,坐在枯木上,嘻嘻哈哈地等待开场。
秦深与叶阳辞双双落座时,围观将士的嬉笑声霎时收敛,但偷偷端详两人的视线更多了。
“咚”的一声低沉鼓响,如雷震耳。
众人倏然转头,见是狄花荡亲自持槌,登上步梯,擂响了半人多高的牛皮大鼓。她势大力沉,鼓声也显劲头,将士中不由爆发出喝彩:“好!”
狄花荡得意地甩辫,瞄了一眼旁边带笑仰望的余魂,手上鼓槌翻花,敲出一连串密集鼓点。这鼓点如疾风骤雨,拉开了《朔风烈》的帷幕。
战靴踏地,战裙上铁甲片撞击出声声脆响。将士们上身穿着文武袖,裸露出半边臂膀与胸腹。
篝火将他们的皮肤映照成黄铜色,仿佛蜜蜡流动其上。焰光勾勒出的肌肉块垒,在剑、盾挥舞之间,爆发出强大的肢体力量。
这是一种粗犷豪迈,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美感。
号角声骤起,模仿着狼嚎与风啸之声。领舞的赵夜庭带头唱道:“狼嚎彻,朔风烈。黑水寒,白山雪。”
“哟呵。”主座上,叶阳辞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叹,向前倾身,“我知道老赵唱歌可以,不想战舞也跳得有模有样。”
秦深侧过脸看他,不经意地伸手搭在他肩头,把前倾的半身按回椅背:“你喜欢看这个?怎么以前都没提过。”
叶阳辞道:“以前没研究过战舞,倒也谈不上喜不喜欢,不过今日这么一看,还挺有看头。”
挺有看头?秦深转而打量赵夜庭与一干青壮们,一时没琢磨出言下之意,这所谓“看头”指的是打扮、舞姿、气势,还是被篝火映得油光发亮的胳膊与胸膛。
——要论后者,他可比在场所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看他就够了。
叶阳辞瞥了一眼秦深,见他以拳支颐,似乎看得专注,便笑道:“麾下将士雄壮,身为主帅也觉欣慰,是吧。”
秦深吸了口寒凉的朔风,答:“欣慰得很。”
悠长号角声如泣如诉,群舞的将士以剑击盾,应和着赵夜庭唱道:“金柝声不振,旌旗冻成铁。甲衣覆月霜,弓刀凝冰屑。”
短短几句歌词,道尽北地苦寒与行军之难,却毫无惧意,是隐而不发、引人共情的前奏。
围观人群中纷纷响起埙、笛之声,融入鼓声号角,使得场面越发扣人心弦。
郭四象刚进场时,神情还有些羞涩,见周围这一帮汉子跳得纵情投入,恨不得把另半边袖也扒了,顿时生出争胜之心。
他望向主座上的叶阳辞,心下呼唤“看我看我大人看我”,引吭领唱了第二段:“男儿躯,胸中火!铸关城,补天裂!”
叶阳辞果然投来目光,朝他含笑点了点头。
郭四象热血沸腾,不知是被氛围激发的,还是被这丝笑意点燃的,不仅自觉力拔山兮气盖世,就连击盾声也格外响亮。
秦深支颐的拳头改为握扶手,侧身附耳道:“看你开心的,是不是郭四象更有看头?”
叶阳辞在突来的热气喷洒中微微一颤,失笑道:“这话怎么说,我这不也对你笑么。四象这一年来脱去少年稚气,将才显露,是你这个主帅调教得好。你不开心?”
秦深再次吸气:“开心,得很。”
叶阳辞:“是吧。多亏你劝我来凑热闹,这场战舞的确令人惊喜。”
秦深:“……”
“马饮冰下川,风卷刃上血!长缨碎征衣,杀伐荡四野!”场下将士们犹在踏歌,冲破苦寒、克尽难关,碾碎面前一切虎豹豺狼。
“朔风烈,扫莽原,烧骨作天光,日月撞我锋芒!”鼓声越发密集,舞姿也随之昂扬激烈,随着一声雷霆震响,于高潮处戛然而止,“——朔风烈!”
战舞结束时,全场安静,须臾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与掌声。
主帅与总督也连连抚掌。秦深扬声道:“好歌好舞,壮我军威,当赏!”
退场的将士们喜笑颜开,叫道:“多谢主帅!多谢总督!”
离篝火远了,他们纷纷搁下剑盾,去寻棉衣来穿。
郭四象披上一件玉白色大氅,在赵夜庭面前晃来晃去。赵夜庭边穿衣,边打量:“这氅衣精致,也眼熟……我怎么感觉小云曾经穿过?”
郭四象得意扬扬:“正是叶阳大人送我的。”
赵夜庭嘀咕:“可小云从不把自己穿过的衣物送人,也从不穿别人贴身穿过的衣物。该不会是你顺来的吧?”
“怎么可能!我不干偷鸡摸狗之事。不信你问叶阳大人,是不是他送我的?”郭四象激他。
赵夜庭没他这么好胜,摇摇头:“谅你也偷不到。就当是吧。你要穿就好好穿,蹭来蹭去做什么?”
郭四象反问:“布料好,蹭蹭脸我舒服。不行吗?”
赵夜庭侧目而视,像看个不成器的傻兄弟:“有本事,你去秦少帅面前蹭。少在我这里作妖,想拿我当枪使呢?”
郭四象心道:我又不傻,没好果子吃干嘛去惹他。
然而他们在上风处,秦少帅耳朵又尖,听了个七七八八。
叶阳辞正一路婉拒将士们敬酒,回头见秦深似在神游,便问:“你在想什么?”
秦深发飘的目光转向叶阳辞,仿佛透彻重衣,眼底逐渐亮起。
他将递过来的酒碗三两口干了,对众人道:“叶阳大人不善饮酒,诸位的心意回头我一一代领,散了吧,回营帐睡觉去。”
说罢一把握住叶阳辞的手腕,朝城门附近的马厩走去。
在他身后,众将士窃窃私语:“今夜这么热闹,哪里睡得着。”
“主帅就这么走了?还把叶阳大人拽走,也不让人家多玩会儿。”
“你们一帮军汉,除了喝酒猜拳就是捶丸、角抵,有什么乐趣?人家跟着主帅走,当然更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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