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夜庭到时,亭子三面已围好帷帐挡风,门口燃起一个烈焰熊熊的大火塘。
他见帷帐外有不少侍卫,姜阔也在,亭子内却只有秦深与叶阳辞二人,有点奇怪:这么郑重地发请帖,只请我一个?
大步迈进亭子,把下酒菜往石桌上一搁,赵夜庭行礼:“感谢王爷邀请,末将应约而来。”
秦深还礼,说:“赵将军,坐……别客气,来,坐里面点儿。”
赵夜庭觉得他今夜有点过于热情了。
当然这位王爷一贯面冷,此刻神情仍是沉静的,语气却较之前热络不少,眼底闪着他暂时不明其意的幽光。
赵夜庭想不明白,就先不想,挨着叶阳辞坐下。又赫然发现叶阳辞穿了一身平素少见的白底红衣。再看秦深,黑底红衣,都覆着红。
连桌上的酒都是二十年陈的女儿红。
赵夜庭隐隐觉得不妙,有种被赶鸭子上架的别扭。他开口问:“漕船不过停泊一夜,王爷却如此用心布置,今夜请的是什么酒?”
秦深稳稳当当地说:“——喜酒。”
赵夜庭:“!”
赵夜庭:“是是是谁和谁的喜酒?”
秦深:“自然是我与截云,总不能是你俩。红绿婚服都过时百年了,现在谁家成亲还那么穿。”
赵夜庭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秋绿色衣袍,莫名觉得憋屈,猛地回过神:“你与小云的喜酒?!你们这也太——”他霍然起身,“末将还有杂务处理,先行告退。”
“光满。”叶阳辞开口,“——坐下。”
他的声音并不大,也不严厉,可赵夜庭却不由自主地坐了回去。
赵夜庭望着叶阳辞,神情几分恍惚:“小云,你们在拿我逗趣,对吧?”
叶阳辞拍开酒坛封盖,给赵夜庭斟了一大杯:“是认真的。我与涧川堂也拜了,婚书也写了,洞房也入了,总得请亲朋吃几杯喜酒。光满,去给你小婶敬杯酒吧。”
赵夜庭迅猛吸气,吸了一肚子西北风。这寒风灌进肺腑,把他最后一点侥幸之念也给扑灭了。
他捏着酒杯,骤然暴起,将杯子狠狠摔在石板地面,朝秦深咆哮:“出去!同我打一场,看谁输谁赢!”
秦深当即应战,掀了外披:“来!”
两人互相拽着手臂,两三步跨到亭外,连对擂应有的抱拳礼都免了,直接拳来脚往,打成一团。
侍卫们吃惊,冲过来试图劝架。叶阳辞起身走出亭子,站在火塘旁边,交叉抱臂观望,说:“姜阔,不要插手,让弟兄们后退三丈,以免被拳风波及。”
姜阔一脸为难地看他:“王妃,不是,叶阳大人……”
叶阳辞朝他安抚地点点头:“让他们打,打过这一场,日后才有可能心无芥蒂。放心,有我在,死不了人。”
死不了人也够吓人的好吗!姜阔最见不得秦深受伤或吃亏,把袖子一撸,硬要插手。
赵夜庭边潜步逼近,拳打中盘,边道:“叫你的侍卫一起上,我扛得住!”
秦深架臂格挡,反去拧他手腕与肩关节,喝道:“谁都不准掺和!这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姜阔!”
姜阔这才悻悻然地退回去。
叶阳辞老神在在,出言点拨:“光满,他力大势沉,你扫他底盘没用,当以轻巧之劲,四两拨千斤。
“光满,‘征衣碎’集军中擒拿格斗术之大成,最擅长捕捉战机,你的破绽卖得太多,反而容易被他趁虚而入。
“光满,他狠时,你要更狠,必死则生,幸生则死;他快时,你要更快,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光满——”
“啊啊啊!”赵夜庭连声怒吼,双臂封住罩门,借力蹬地跃出战圈,“不打了!打不过,认输!”
秦深刚热完身,建议道:“再来两局?要不上兵器?长的短的?”
赵夜庭怒目而视:“你主练的不是拳脚,而是弓与重剑,当我瞧不出来?输就是输了,搞什么三局两胜,猜拳呢!”
秦深喜他爽直,上前一把兜住他肩膀,硬往亭子里拖:“大侄子,我跟你说——”
“我不是你大侄子!我是他大哥!”
“大哥,我跟你说,这杯喜酒你还真的非喝不可。你看我们一对新人身在异地,举目无亲,倘若连你也不肯祝福,截云也未免太可怜了吧。你怎么忍心让他失望……”
赵夜庭被连拉带拽地弄回了亭子,按进座位。
秦深取了个新杯,亲自给他满上:“哥,你拿好酒。”又转头招呼,“阿辞,来,同给咱哥敬一杯。”
叶阳辞走进来,噘了噘嘴:“我是他叔,你怎么能喊他哥,自降辈分。”
秦深附耳低声道:“他是你舅舅的嗣子,他同意,便是你母族同意。你母族同意,便是你父族也同意。”
叶阳辞嗤了声:“还好他只是过继给我舅舅,若是过继给我外祖父,你岂不是要倒反天罡喊他一声舅舅!”
秦深挑眉:“成婚之日,新娘兄弟落地升级,喊一声‘大舅哥’也没错。”
他抬了两杯夫妻酒,朝赵夜庭敬道:“大舅哥,这喜酒,你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赵夜庭简直要气笑:“合着你这是敬酒罚酒一起上?”
秦深一笑,狠厉又客气:“说对了。”
赵夜庭瞪着他和叶阳辞,瞪了半晌,慢慢吐口气。“小云,”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与失落,“你认准了?他可是宗室子弟,是最不值得托付终身的那类人。”
叶阳辞端着酒杯,与他轻轻一磕,发出叮的脆响:“人为自身之主,为何要托付给其他人?他是我的爱侣,与我携手同行,只要两人始终志同道合,就不存在谁寄身于谁。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赵夜庭又叹口气:“你说得对。三纲五常的圈,套住了天下君臣、父子与夫妻,我还没跳出来,不如你通透。小云,我知道你从小就极有主见,也极有眼光,罢了,哥不劝你,哥祝福你,与所爱之人永结同心。”
他将酒杯一指秦深:“王爷,今后你善待他,便是我的至亲;善待天下,便是我的明主。今后赵光满除了叶阳截云,又多了个甘心卖命之人。”
秦深摇头:“我不买。我拿真心与诚意来换。”
赵夜庭朗声大笑,仰脖将酒干了。秦深与叶阳辞也饮尽这一杯。
“既然是喜酒,一杯怎么够?”赵夜庭拎起酒坛,取了三个大碗,“吃酒当用碗,那才痛快。对了,还要有月色,月下把酒邀关山,才是人生乐事。”
秦深道:“今夜恰逢腊月十五,附近有个‘银台照月’,赏的便是月下雪景,去那里吃酒?”
“好。”叶阳辞也拎起一坛女儿红,转身出亭。
三人踏雪徒步片刻,一片坡顶石台映入眼帘。
石台被鬼斧神工削得平整,铺着雪时犹如玉盘,被无暇圆月照得莹莹泛光。边上有一株孤零零的乌桕树,红叶已落尽,唯剩枝干劲如弯矢,形态奇崛,指向夜空。
树下放置了一张矮琴桌,一把蕉叶式古琴。
赵夜庭见之会心一笑:“原来你离家时,将这琴也带上了。这次去京城,还要随身带着。”
叶阳辞说:“京城贵人如云,我若不带琴,如何附庸风雅?”
秦深轻哂:“京城贵人不见得真风雅,穷奢极侈才是真的。截云的琴看着就清雅,他们不配听。这琴可有命名?”
叶阳辞点头:“大芭蕉。”
秦深:“雨打芭蕉?果然清雅。”
叶阳辞:“不,就叫大芭蕉。大,芭蕉。”
秦深:“……”
秦深:“大雅若俗,别出心裁。”
赵夜庭大笑,提着酒坛,往松软雪层一坐:“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锅配什么盖,你俩绝配。我不管你们,只管吃酒。”
他斟酒,举碗对月,大声吟道:“何不斟其魄,同酹大江。何不秉其芒,遍照八荒!”
“好!”秦深喝了声彩,“赵将军有气魄,有雄心。”
赵夜庭一饮而尽,转而望向叶阳辞:“气魄是他的,雄心是他的,将来我百战黄沙的畅想……也是他的。王爷,你的畅想呢?”
秦深看着叶阳辞走到树下,盘腿坐在琴桌旁,试音。他淡淡地说:“我想去辽北。”
叶阳辞开始弹奏春秋时期的名曲《白雪》,凛然清洁,雪竹琳琅,泛音与按音相合,有折竹声与碎玉声,在这旷远月夜长久地萦绕。
秦深与赵夜庭隔酒坛而坐,对月吃酒。
赵夜庭今夜醉得太快,酒坛还没见底,他便已酩酊大醉。
“小云,小云……”他大着舌头呼唤,“过来哥这里……”
叶阳辞按住琴弦,起身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赵夜庭满面酡红,迷蒙着醉眼,伸手去揉叶阳辞的脑袋。第一次叶阳辞避开了,他还要揉,第二次秦深捉着他的手腕挪开,他有些生气,嘟囔骂道:“你是不倒翁成精吗,怎么晃来晃去的?!”
叶阳辞无奈地笑笑,牵着他的手掌,放在自己头上。
赵夜庭一边潦草地揉,一边喃喃:“小云啊,你记住啦,你值得拥有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无论你最终是得到,还是失去,都是你给它们赋予了意义,而非它们为你增光添彩。所以小云,挑好了不代表你就要死心塌地,万一越用越不趁手,及时丢弃,改弦易调还来得及。”
“这是在说谁呢?大舅哥。”秦深不动声色地问。
赵夜庭瞟他:“说人生感慨呢,王爷是名‘人生’呢,还是字‘感慨’?”
叶阳辞一听话头不对,这家伙喝醉了胡说八道,便用两指将他的手拎起来,搁在他自己头顶。
于是赵夜庭爱惜地摸着自己的脑袋,说:“小云什么时候也编起长生辫儿啦……哥扎这个,是因为我娘总担心战场上刀枪无眼,怕我活不过老道士说的‘赤马劫’。你不一样,你不用上战场,别扎这个,太刻意讨个吉利反而不吉利。”
他向后一倒,枕着空酒坛瞬间睡着,打起了呼噜。
叶阳辞吁了口气,说:“他平日酒量很好的,就算醉了也是倒头就睡,不会像这样絮絮叨叨。”
秦深哂道:“大概今夜终于当上大舅哥,高兴过头了吧。”
叶阳辞拣起空酒碗,斟满:“这女儿红是真不错,来,我们对酌,不要浪费了。”
两人在月下你一碗我一碗,时不时碰个碗沿,发出瓷实的铿然轻响。赵夜庭在他们身边的雪地上,睡得昏天黑地,呼噜声时断时续。
“他平时睡觉也这么吵?”秦深问。
“平时挺安静的,累过头或喝醉酒才这样——”叶阳辞在闪念间拐弯,“不过那都是幼年之事,长大后如何我也不清楚。毕竟我与他也有三年未曾见面了。”
秦深再次不动声色地“唔”了一声,为叶阳辞斟酒:“听你说,他今年也二十有二了,还未婚配?要不要我给他留意一位大家闺秀,或是小家碧玉?他若喜欢将门虎女,我也能问得到。”
叶阳辞抿嘴笑了笑:“他没心思成家,也许姻缘未到吧,这个急不来。涧川,你可是觉得我哪里有问题?”
秦深转头吃酒,把半张脸埋进碗里,含糊地说:“你太招人稀罕了。但这不是你的问题……这是我该去解决的,今后不会再试探你。我……很抱歉,截云。”
叶阳辞并未觉得受了多大的冒犯。试探也好,吃醋也罢,背后都藏着某种对“是否独有”的再三确认。他的感情回应给得迟,他的涧川还未适应将这份独占视作理所当然。
——这份独占,就应该理所当然。
但无妨,他的涧川很快就会适应,因为枭主天生就有攫取万物的能力,这是本性。
“说句抱歉就可以了吗?这可是我们的喜酒,你在这时候问我其他男子的隐秘事,是想听我如何自陈清白呢?”叶阳辞微笑着问。
秦深果然脸色更阴沉了,一声不吭,给自己灌酒。
叶阳辞提着酒坛,将他的碗重新斟满,然后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你若想听我说真话,就该把我灌醉,酒后吐真言嘛。”叶阳辞抬眼看向秦深,沾着酒液的嘴唇红润欲滴。酒意没有入他的眼,但他的眼神仿佛也被沾湿,含着潋滟的湿气,“所以你怎么还不来哄我吃酒?”
秦深哄他吃酒,不多时便喂出了五六分醉意。
叶阳辞的白玉脸颊浮起一层绯红,比胭脂更秾艳。热气上涌,他松了松衣领,白梅香从肌理间熏出来,秦深陶然欲醉。
“吃醉了没有?我看你怎么吐的都是香气,不是真言。”秦深鼻音低柔,仿佛在调情。
他就是在调情,尽管并不擅长。叶阳辞轻笑一声:“下官不肯老实交代呀,王爷怎么办,要动刑么?”
秦深起身,屈指呼哨一声,须臾望云骓闻声驰来,停在石台下方的缓坡。秦深抄住叶阳辞的腰身,跃下丈高石台,落在马背上。
侍卫们也闻声而来,秦深说:“都在火塘边候着,等本王与王妃回来。”
望云骓迅捷如风,叶阳辞只来得及扬声交代侍卫一句:“把赵将军搬去亭子里,以免受寒。”
秦深左手揽他,右手控缰,马踏月夜雪坡,朝着不远处的乌桕林飞驰而去。
乌桕林在上一场雪后才落的叶。
叶阳辞倚在秦深的臂弯里望天,无数虬曲枯枝在夜空下交错,有种苍凉原始的静美。
“看地面。”秦深俯身蹭他的侧脸,“此处的冬景之二,‘十里红妆’。”
干爽的红叶、黄叶、橙叶在雪地厚厚地铺了一层,鲜艳如绒毯,缓行的马蹄踩上去沙沙作响。叶阳辞叹道:“果然艳丽。”
秦深抱着他滑下马背,双双陷入落叶红毯。望云骓溜溜达达地往前走,在一棵大乌桕后面蹭起了痒。
气流挥起的几片红叶飘落在衣上、发间,秦深压着叶阳辞,威胁道:“说真话,否则各种肉刑滚一遭,再将你就地正法。”
叶阳辞酒气上涌,无声地笑:“我好怕啊,王爷想讯问我什么呢?”
秦深想问的原本有很多。
可此时星空悬垂,白雪林,红叶毯,天地间仿佛只一个他,怀中紧抱着另一个他,俯视与仰望的两双眼眸中,唯独倒映着彼此的身影。
那些尚未问出口的求证,忽然就显得那么轻薄与微不足道。
秦深凝神注视,最后只问了一句:“不是借给我,而是属于我,只属于我,可以吗?”
叶阳辞微怔,想起自己不久前对他说过的话:我是我自己的。但有时可以借给你拂拭一下,只借你,不借别人。
秦深当时满意了,但并不满足。
原来情爱到极处时,是想将对方从身躯到心魂一并占领,同时也想将自己的身躯与心魂一并交付出去。
两个人要剖出、交换,融合成一个,再分成两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叶阳辞像个恍然大悟的初学者,说:“可以。涧川也一样,只能属于我。”
他们仍然是自己的主宰,但同时拥立对方为唯一的神明。
这次秦深终于在精神上满足了。而他的肉身被忄青谷欠之火煅烧着,一次次锤炼得更坚硬,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
体温透过衣袍、落叶渗入雪地,冰晶有点儿化了,湿漉漉的。
秦深拉着叶阳辞起来,转身将他压在乌桕树的枝干上。
冬夜露天太冷,他们不脱衣,触摸不到彼此更多的肌肤,却别有一种花遮柳掩的致趣。
越是遮掩,就越令人心急难而寸。衤库头只衤退了一些儿,秦深将手扌罙入对方衣袍下,来回扌柔扌差,辶井出拨转。
叶阳辞背靠树干站立着,扌台起的一条月退勾在矮枝,被秦深讠周弄得气口耑吁吁。
细微的水声逐渐响起。秦深贴着他的耳郭问:“氵显了吗?”
叶阳辞咬了咬唇:“靴子湿了,雪化在里面。”
“不只是靴子里面湿了吧。”秦深低笑,“你前后都氵显了。”
叶阳辞喘了口气,说:“好石更。”
秦深向前抵了抵:“说我吗?这倒是真话。”
叶阳辞也笑:“是说我背后的树干,硌得慌。”
他不老实。秦深用手指罚他,又用树干罚他。
叶阳辞的后背从那一下硬磕在树干后,就再没能安稳,被紧抵,被丁页扌童,被上下磨个不停。罩在衣袍外的斗篷都要被粗糙的树干磨穿了。
秦深用唇舌堵着他的嘴,不准他叫出声。
乌桕树替他出了声,枝干在抖动中刷刷响,震得积雪簌簌下落,雪沫在两人的头脸上融化。
叶阳辞在满脸凉意与遍体炽热的冲击中颤抖。他有点站不稳了,双臂搂住秦深的肩颈。
秦深口耑息道:“抱紧点,就不会掉下去。”他说着,双臂使力,将叶阳辞端离地面。
叶阳辞背抵树干,双脚离地,只一处与他相接。想要不掉下去,除了紧紧抱住他的脖颈,别无他法。
失控的感觉令人不安,但秦深坚实的臂膀与安抚的亲吻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可是他又扌童击得那么重,那么深,仿佛在用侵略与掠夺,一次次证明自己的独占权。
叶阳辞在这场鏖战中输了,兵溃千里,一败涂地。他被爱得彻彻底底。
秦深用闷哼声宣告胜利。他将叶阳辞带离树干,托抱在自己腰腹,暂时休兵,但继续埋在里面。
叶阳辞用腿盘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低笑起来,附耳吐气道:“这下终于不硌了。你摸摸看,磨穿了没有?”
秦深摸他的后背,厚缎斗篷还真磨穿了个洞,边缘毛刺刺的。
“我赔你一顶更好的斗篷。”秦深许诺后,又提议,“反正这顶也坏了,铺在落叶上垫着好不好?”
叶阳辞默然。秦深怕他拒绝,旋即补充:“继续这么端着我也可以,就是冬衣厚,贴不紧,怕你不尽兴。”
“……秦涧川。”
“嗯?”
“你真是色胆包天。”
“包不了天,正被你包着呢。”
叶阳辞扬了扬眉:“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秦深直觉不太妙,手上又抱紧几分:“什么事?”
叶阳辞道:“到了京畿,你我得分开走,不能同日进城。天子脚下,你我的一举一动,更是会落在上下左右无数双眼睛里。宗室与外臣,须得避嫌。”
秦深心知他说得不错,但仍皱着眉问:“要避嫌到什么程度?寻常场合碰了面,打个招呼总可以吧?毕竟同在一州待过,寒暄两句也正常。”
叶阳辞把腰身往下沉了沉,调谑地哂笑:“上个月刚接到调令,我便让舍妹在京城流言了,说高唐郡王仗势逼人,强买夏津知县的传家宝。夏津知县对此有苦难言,心中怀怨。所以下官若是与王爷偶遇,也是恨不得敬而远之,寒什么暄?”
秦深:“……”
秦深:“那就只能面上不合,暗中偷欢了。”
叶阳辞:“……”
叶阳辞:“秦涧川,你真是色胆包天。”
秦深抬手解了他的斗篷系带:“那今夜就更要尽兴。避嫌之前的欢好,偷得一次少一次。”
叶阳辞难以抗拒地向后仰头,脖颈拉出一条优美的曲线。冬日昼短,夜还那么长。
高唐郡王秦深入京,僦居鸿胪寺,以待圣上召见。
腊月二十,临清知州叶阳辞率漕船队抵京,由金陵城外的龙江关码头上岸。
宁却尘早已从京畿卫所得到消息,在外城郭的仪凤门等候,身后跟着数百名奉宸卫缇骑。
叶阳辞下船后,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御前红人。
他是延徽二十六年三月中的探花,时任翰林院编修。那时宁却尘就已经是正三品奉宸卫指挥使了。今年二月,他被寻猫的奉宸卫逮住,押至御书房受讯时,宁却尘也在现场。
叶阳辞迎上前,躬身拱手道:“久不晤教,指挥使大人风采依旧,下官叶阳辞,见礼了。”
宁却尘对他也有印象,时隔近一年再见,依稀觉得印象中的少年翰林又长开几分,较之前更加从容俊美。
此刻他身负皇命,对待如今身为从五品知州的叶阳辞,态度并不骄矜。他说:“叶阳大人,你托薛御史转呈陛下的奏报,陛下已看过,命我带你前往皇宫,于永安殿外候驾。”
叶阳辞说:“宁大人,下官进宫之前,还有些事要交代。”
宁却尘说:“你交代我,与此案相关之事,自有奉宸卫接手。”
叶阳辞便指了指身后漕船,逐一交代:“二百万两白银,需人手卸船运送。
“临清钞关主事丁冠一、魏家湾水次仓大使刘玺、副使陆壬,是重要的涉案嫌疑人,亦当妥善关押,以备后审。
“一路护送这笔巨款的是德州卫游击营的游击将军赵夜庭,他本率军屯在山东耕作官田,被我拉来当保镖,以防马贼水寇劫掠。他与八百麾下兵士自备粮草,但既然入了都,也该有个安顿之处,此事任凭大人安排。
“另有一干受害者与被主谋灭口的从犯尸体,不宜带着上路,冻在临清州署衙门的冰窖里,随时待三法司调查。
“州署相关政务,我在临行前已安排妥当,除应急补缺顶岗的官吏之外,还有临清千户所的千户萧珩,可以多看顾一二。”
叶阳辞知道自己的这些话,最终都会传到延徽帝耳中,故而说得较为详细。
年纪轻轻,诸事考虑周全、调度合宜,宁却尘知道这是个人物,也许背后另有高人指点,于是露了点儿笑意,说:“叶阳大人辛苦了。我们这便进宫,请上车。”
叶阳辞点头:“下官还有些证物,也一并带上马车吧。”
叶阳辞来得不巧,延徽帝正与阁相容九淋在永安殿议事。
随侍太监便示意他们在廊下等待,看在宁却尘的面子上,还给各备了一碗红枣姜汤驱寒。
叶阳辞谢过他们,端着汤碗一口一口慢慢喝。
宁却尘喝完姜汤,见叶阳辞仍在斯文啜饮,似乎并无面圣之前的紧张忐忑,这是少见天颜的官员们万难做到的。
也不知他的底气与勇气从何而来,宁却尘一时生出几分好奇,但没有深问。
过了约摸两刻钟,容九淋出殿,也没看清其脸色,步履匆匆地就走了。
太监进殿禀报,旋即出来传唤,宣宁指挥使与叶阳知州一同进去。
叶阳辞整了整官服、官帽,随宁却尘入了殿。
延徽帝坐在书桌后方,桌面堆满各部奏报,十有六七是在讨钱。各个都是先提迫在眉睫的待办要务,再哭穷,叫他头疼。
御猫“雪狮子”在殿内溜达来溜达去,不耐烦地寻找着新奇玩意儿。
叶阳辞进殿时,与这只他喂过小鱼干、撸过毛的老相好面面相觑,彼此都有点愣神。
他在入京之前就检查过自己身上不宜携带之物,收好五龙金冠,摘了驱猫香球,这会儿清晰感受到“猫嫌狗憎”的保护咒已离他远去。
延徽帝见他提着官袍下摆,小心翼翼地绕开猫一圈,再拐过来折回书桌前,跪拜行礼,似曾相识的好笑感又冒了出来。
“叶阳辞,你不是喜欢猫?年初外头还给你起了诨号,叫‘狸奴翰林’,如今怎么避之不及的模样?”延徽帝问。
叶阳辞伏身答:“上次的错,臣受到教训了,不敢再觊觎御猫。”
觊觎权柄,觊觎官位,觊觎财富,觊觎宫人美色,都令延徽帝心中生厌,甚至除之后快。唯独觊觎这个词后面搭个猫,透出了一种微妙的喜感。
“起身吧,赐座。”
叶阳辞恭敬地入了座,只坐前半张椅面,腰身挺得笔直。宁却尘在侍驾时不能坐,按刀站在延徽帝侧后方。
延徽帝说:“你的奏报朕看过了,纸上笔墨不能详尽,你将你赴任临清之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仔细讲来。”
叶阳辞便口齿清晰,节奏分明地讲述了一遍沉船失银案,与之后牵扯出的水次仓密室案。他心里早已想清楚,哪些人、事能说,哪些要避嫌摘出去,并将摘完后余下的窟窿眼补得天衣无缝。
紧接着他呈上证词,上面有刘玺与陆壬的签字画押。
另呈上一摞厚厚的证据,是近三年的州署户房账簿与临清钞关税课文簿,两相比对之下,凡有账目不平、蹊跷猫腻之处,他都另附纸页做了详细批注。这些都是他在来京城的漕船上完成的。
延徽帝听时怒容满面,听完后又将怒气与恼恨沉进了心眼里。
他捏着证词,拍了两下桌案:“每年截流三成!天下七大钞关,十二分关,若是个个都藏有猫腻,朕要亏损多少税银?户部有这么大的胆子,难道一个侍郎邹之青就能只手遮天?叶阳辞,你说,户部是谁做主?”
这问题可不好回答。
说尚书做主吧,显得目无帝王。说陛下做主吧,这藏起来的二百万两白银刚好打脸。
叶阳辞不疾不徐地回道:“效忠陛下,乃是天下臣民的本分。六部大员为国家之干城、百官之纲领,更应该以身为表率,对陛下尽忠。而不是以地缘或师承为脉络,结为朋党,与陛下争夺国策之权、税课之利。”
这话简直说到了延徽帝的心坎儿里。
“陛下是开国的英雄,亦是仁君。念着齐地、楚地与江南的那些士大夫家族对大岳的贡献,任用他们的子弟为六部官员,他们该对此感恩戴德,而不是妄图把陛下的天下,变为士大夫的天下。”
叶阳辞起身,走到御案前跪下,拱手道:“臣出身鄙薄,为襄阳耕读之家,小门小户,也许见识学问比不得那些世家大族,但唯有一颗忠君爱国的丹心,可鉴日月,请陛下剖而观之!”
他以额贴手背,拜伏于地。
延徽帝也不禁有些动容。他盯着叶阳辞的五品官袍看了一会儿,缓缓道:“这朝中人人都说对朕忠心。朕看最忠心的,莫过于无根的内侍,他们除了依附朕,再无其他出路。可即使如此,银官局内依然有叛徒,有丁冠一这样吃里扒外的玩意儿……你的忠心,比那些太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