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辞淡淡道:“是魏同知的奶兄家的管事。”
诧色从丁冠一眼底飞掠而过,他摸着光溜溜的下颌,说:“那等于是魏奇观本人嘛。咱家看他不只想要赏银,更想要通天的仕途呐!”
叶阳辞说:“本官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接手如此大案,只要有人能协助破案,要钱、要功劳,有什么打紧?无论魏同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又是如何得到的情报,他不愿说,本官也不多问,案子破了,矿银拿回来就行。
“哦对了,明日本官便要给陛下写奏报,这五十万两矿银是烫手山芋,得尽快送去京城,宜早不宜迟。”
“叶阳大人带伤还要忙于政务,那咱家就不多叨扰了。”丁冠一起身告辞,走到门边还转头叮嘱一句,“鹿茸粉补血壮骨,大人不嫌弃便拿去冲服,一日二次,一次一钱。”
丁冠一走后,秦深从内室里推门而出,坐在罗汉榻的另半边,将丁太监送的鹿茸粉盒子打开,仔细验看。
叶阳辞见他用银针探毒,失笑道:“里面没有鹤顶红。丁太监若也想毒死我,不会下在这里。”
秦深收了银针,扣回盒盖,将鹿茸粉往榻旁的渣斗里一丢:“所以截云怀疑,署衙里除了通判孔令昇,还有同知魏奇观也是丁太监的同伙?”
叶阳辞颔首,轻声道:“接风宴那夜,孔令昇死在万樽楼门口的台阶上,二楼雅间众人未知情况时,魏、齐、王三人都向窗外楼下探看。我留意到,齐、王二人只是焦灼不安,像是因为我突然命令萧珩拿人,而生出心虚忐忑,可见他二人知道自家屁股与同僚一样不干净,要么贪墨,要么走私。
“但魏奇观与他二人不同,不安中隐隐带着恐惧,还情不自禁地瞥了丁太监一眼,说明他尚未见到尸首,便已料见了孔令昇的死局。由此推测,与丁冠一有勾结的,不止一个孔令昇,还有魏奇观。萧珩从孔宅查不到的通信文书,在魏宅也许就能查到。”
叶阳辞接过秦深递来的银耳雪梨羹,慢慢喝了几口。
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仍继续开口道:“若说当时我只是怀疑,今日与丁太监一番唱念做打,便确认个八九不离十了。
“你想,正常情况下,丁冠一在得知魏奇观奶兄家的管事是告密者后,第一反应该是‘有这层关系在,管事应当直接报于魏同知啊’,或者是‘魏同知真是会避嫌,自己不出面’,再不济也是质疑‘魏同知从何得知的情报’。但丁冠一却直截了当地说,魏奇观本人‘想要通天的仕途’。为何?”
秦深答:“你虚构了个‘告密者’,丁冠一就立刻将魏奇观划定为叛徒了。而且背叛的动机很充分——他怀疑魏奇观不再受户部掌控,怀疑对方要借着你的手,把此案的真相卖给皇上,以博取仕途。如此看来,丁冠一的确是户部的人,或者说,是卢敬星的人。这可真稀罕。一个太监。”
叶阳辞颔首:“太监也是人,未必个个都能抱到够不着的龙腿,尤其是利益当头时。你且看,魏奇观能不能活过今夜。
“他若活不过今夜,八成为丁冠一所杀;死因若为意外,那便是十成。打赌么?”
秦深扬了扬眉:“赌什么?”
“我输了,罚自己日日晨起‘照身’,不得懈怠。你输了,罚你为我守夜,毕竟本官又伤又病,柔弱得很,正合被人趁虚而入。”
秦深不假思索地道:“我赌魏奇观不会死。”
魏奇观死了。
不仅死在自家浴室,死因还很意外。据说是因冬夜寒冷,屋内多摆了几个炭盆,加之门窗紧密,魏同知于浴桶中酣睡而亡。
捕房还未来得及勘察死亡现场,因为同一时间,州署衙门深夜走水。
知州大人居住的后宅,小厨房因用火不慎烧了起来,干柴油垢遇火则燃,很快迁延向旁边的主屋。
仆役们半夜惊醒,纷纷冲出来提水扑火,呼叫着:“快灭火!快!”“知州大人还在屋里,快去救啊!”
就连看守书房银箱的衙役与兵丁们,都惶惶不安地望向主屋的冲天火光,估摸着要多快扑灭,才不会沿着游廊烧到书房来。
有人拿魏同知的手令与腰牌,前来书房传讯:“魏同知有令,命署内衙役尽数前往主屋救火,谁能将知州大人从火海中救出,赏银三千两!”
三千两,一辈子吃喝不愁了!衙役们无不红眼,皂隶班头还挣扎了一下:“可是知州大人亲口下令,命我等看守书房,绝不能离开半步。”
传令官吏跺脚:“叶阳知州人都快没啦,你们还死守口令呢!人命大于天,还有什么比这更要紧的,快去救大人哪!”
衙役们一听也对,知州大人若死于火场,上头追究起护卫不利的责任,他们这些当差的吃不了兜着走。
反正还有王通判调来的两百兵丁,轮流巡逻、看管呢。
于是衙役们急匆匆离开书房,去取水扑火。
不多时,王通判也赶来了,带了一支百余人的新队伍,下令看守书房的兵丁们换防。
“集合,换防。”他擦着满头汗,嘴唇有点哆嗦,“守卫之责移交给他们,兵房的弟兄都随本官去,魏同知出事啦!”
兵房的头目称为“经承”,这经承姓翁,出于谨慎再次出言确认:“通判大人真要我们将守卫银箱的职责移交出去?卑职瞧这些人眼生,不知是哪个衙门的弟兄?”
王通判劈手给他一耳光,训斥:“忤逆上官,是想抗命吗?”
翁经承捂了脸,低头答:“卑职不敢。”当即招呼手下集合,随他离开。
新换防的兵丁当即接管了书房,为首之人国字脸,生得英武,眉头有颗蓝黑色的痦子。他环视满屋堆叠的木箱,下令:“统统搬走。马车到位了吗?”
“到位了。”手下回答。
于是百余人齐力搬运,很快将银箱搬运到马车上。
这马车是军中运粮专用的四轮辎重大车,每辆能负重一千五百斤。
银箱子虽体积不算太大,但总重高达一百八十七万两。一斤十六两,换算后将近十二万斤,五辆大车来回装了十几趟,才算把银箱彻底搬空。
搬运队伍心生庆幸:好在州署离钞关衙门不远,来来回回,拢共两个时辰不到,就能大功告成。至于烈焰冲天的知州后宅主屋,烧吧,最好连人带房烧成一地灰烬,永绝后患。
钞关衙门内,丁冠一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身穿葵花纹样盘领衫,外罩一领厚厚的毛披风,揣着手,满意地环视着满院堆叠的木箱。
“干爹,都在这儿了。”眉生痦子的孔武青年恭敬地唤道,“绝大部分是白银,还有少量黄金,我看至少得有两百万两。”
丁冠一深吸口气,白润臃肿的脸仿佛更舒展开几分。他被销了魂似的,发出一声曲里拐弯的长叹:“哎~~~~~~这世上尽是聪明人,个个都做螳螂,做黄雀。咱家呢,就做一只最会脱壳的蝉,金蝉的蝉。”
“是吗?”后方有个声音反问,那声音遥遥而清晰地传来,如冰样的清风,“可惜数九天寒,金蝉再怎么会脱壳,也难逃冻死的厄运。”
丁冠一猛回头,视线往上——屋顶上两人,白衣胜雪,玄衣如夜,正好整以暇地看他。
冰雪兜头泼下,冻彻肺腑。他尖声大叫,凄厉破音:“——叶阳辞!”
无数弓箭手从钞关衙门的屋顶、檐角、墙头冒出。叶阳辞下令:“放箭。除了丁太监,一个不留。”
丁冠一的干儿子与护卫们负隅顽抗,被箭雨射成了刺猬,他本人则瑟瑟发抖地躲在银箱后面,尿湿了棉裤。
“色厉内荏的玩意儿。”破门而入的萧珩不屑地啐了一口,命手下将其捆绑收押。
屋顶上,叶阳辞俯视场内一地尸体。这些能参与银箱搬运的,都是丁冠一的心腹,死不足惜,而此方人证只需他一个就够了。
东方微白,启明星清冷闪耀,拂晓的风挟着雪霰,吹了人一肩世间霜尘。
叶阳辞打一柄青绸油伞,踩着街巷内积的薄雪而行。
并肩而行的秦深忽然驻足,看他的背影走远,白衣几乎要融进积雪。
秦深莫名想起叶阳辞第一次登门拜访,也打了把青色的伞,莹白水珠成串垂落伞沿,半遮了他的眉眼。他在细雨中悠然而行,沿途春光皆成陪衬。从书房的窗户望出去,那身影像从水墨中凝结成真,扑面撞入眼瞳,秦深恍惚了一瞬。
是时也有青油伞,天上归来雪满身。
叶阳辞停步,半转了身,侧过脸唤他:“……涧川?”
秦深能为这一声赴死,也能为这一声活过千难万险、剑树刀山。他想拥着他,前往谁也无法阻拦的高天之上。
“涧川,怎么了?”
秦深拂去眉上雪,说:“没什么。”他大步上前,接过叶阳辞手中的伞,揽肩将两人罩住。
叶阳辞边走,边思谋着什么,轻声问:“你的亲王晋封大典,礼部安排在什么时候?”
秦深:“说是钦天监占了黄道吉日,在腊月二十三,挨着年关。”
叶阳辞:“正好是大寒。京城最冷的时候。”
秦深:“我得在腊月十八之前抵京,入住鸿胪寺,等候皇上召见。”
叶阳辞:“今日都腊月初三了,你还不动身?”
秦深笑了:“来得及,大不了路上赶赶。”
叶阳辞蹙眉:“我乘春水,从京城去夏津足足用了十五日。如今运河部分河段结冰,十五日哪里够。”
秦深安抚般揉揉他的肩:“快马急行,怎么都够。让我再多陪你几日。”
叶阳辞将脸侧抬,乜斜他:“我也要入京。”
“哦?是来观礼,为本王捧场的吗?”
“哼,是去送贿赂,谋取高官厚禄的。”
“截云要给谁送贿赂?”
“高高在上的天子。”
叶阳辞伸出手,托住的飞雪逐渐在掌心堆积,他说:“年底是朝廷最缺钱的时候。我把魏同知、孔同知、王通判的家抄了凑一凑,送陛下二百万两白银,外加户部卢尚书的脑袋,够不够换一顶正三品山东布政使的乌纱帽?”
秦深微怔,继而笑起来:“在别的陛下那儿也许换不来。但咱们这位延徽爷可太缺钱了,又整日琢磨着如何对付与他争利的文官,你这不是瞌睡送枕头么?”
“左使、右使都行,我不挑。我会让陛下知道——认准了财神爷,山东才会源源不断地为他产出钱粮。”叶阳辞“呼”地一下,吹散掌中雪。
马蹄踏过琼枝,雪沫四散。
两支骑兵队沿着卫河边的官道,相向疾驰。
往北行的队伍,一身棉袍齐腰甲,凤翅盔顶的红缨随风飞扬。
往南行的队伍盔甲更轻便,灰绿战袍外罩棉甲,头盔缀有皮毛护颈、护耳,用以保暖。
眼见即将与对方迎面撞上,赵夜庭勒了马,后方的骑兵队伍也随之减速停下。他眯眼打量越来越近的对方头领,蓦然扬声唤道:“郭四象——是平山卫郭总旗吗?”
郭四象也极目而视,惊喜叫道:“赵将军!”
驾驭着叶阳大人赠送的良骥“拂秣沙”,郭四象缓行近前,笑出一脸灿烂:“赵将军,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上你!这是要去哪儿?”
赵夜庭反问:“往南,去临清。你呢?”
郭四象对他似乎有种天然的信任感,张嘴就道:“往北去追一批逃犯。矿变之事你也知道,这半年多,山东各府卫所全力剿捕,杀了不少桀骜顽抗的马贼与矿匪。幸亏‘血铃铛’早投诚了王爷与大人,否则狄首领也——跑题了,不好意思,我接着说剿匪。
“平山卫之前抓了一批格外凶残的流窜矿匪,据说带头的是个家族,人称登侯氏,曾是莱西最大的私矿盟主,强盛时期,连当地州官也得忌惮他们三分。如今好了,通缉榜上第二名——第一名还是狄花荡。”
赵夜庭“嗯哼”地清咳一声。
郭四象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我有点兴奋过头。但也的确是许久不见了,就连叶阳大人,也有两个多月不曾见面……话说这个登侯氏吧,好容易在茌平附近被围剿落网,结果在押解回聊城的途中,给他们逃跑了,还折损了好些卫所兵士。我奉燕经历之命,带骑兵沿着他们的行踪追缉。不知这帮豺狼崽子要逃去哪里,被我拿住,直接就地斩杀,省得麻烦。”
赵夜庭终于等到他一大通说完,语重心长地道:“你奉命追杀登侯氏,沿着卫河再往北上,过了故城便是德州。德州水陆交汇,四通八达,若是让他们跑去那里,有如鱼入水鸟入林,可就更难找了。郭小兄弟,善自努力呀!”
郭四象连连点头:“多谢赵将军勉励,我一定会拿下他们,砍头正法。你去临清做什么?”
赵夜庭道:“小云喊我帮忙,护送一批贵重物品,前往京师。”
郭四象心里嘀咕着:小云小云,怎么我就不能叫得这般亲热,让我叫声云哥也行啊。
但这不服输的闪念转瞬即逝,他仍是赵夜庭眼中赤忱的郭小兄弟,一脸坦荡:“那你一路保重。京城繁华,天子脚下,说不定赵将军能遇上大机缘呢。替我向叶阳大人转达一声问候,就说,说……大人下次还有机会请我喝酒的话,我就跳战舞给他看!”
小云爱看男子跳战舞?怎么我不知道?辽北战舞“朔风烈”颇为出名,这个我能学啊!赵夜庭爽朗一笑:“好。”
两人互相抱拳作别,各自奔赴命运的下一个驿站。
第79章 那就来共写婚书
腊月初五,船队运载两百万两白银,从临清码头出发,沿漕河南下,前往京城金陵。
随船押运的,还有盗银案的一干涉案者:丁太监、水次仓大使刘玺与副使陆壬。
被丁太监灭口的孔通判和魏同知,尸体还冻在州署衙门的冰窖里,以备朝廷调查。
被丁太监胁迫与收买,调包看守兵士的王通判签了认罪状,下入州署牢狱,等候审讯。
鉴于新的东昌知府尚未到任,叶阳辞将案情章报急送山东布政司,另外又写了一份奏报,命驿使四百加急疾驰京师,直送御前。
“直送御前”这四个字,看着简单,实际难如登天,没有特殊的门道是绝做不到的。
这门道可以是有参朝资格的六部重臣、御史言官,也可以是天子的近侍内宦、奉宸卫首领。
叶阳辞想来想去,选择了一位素未谋面的御史,作为他的传声筒——薛图南。
他知道薛图南早已回京复命,也知道在东昌府一案中薛图南不遗余力地主持公道,对他这个夏津知县也有所耳闻,所以才在朝堂上举荐了他。
这份奏报托付给薛图南,比托付给京中他的那些同年、旧同僚乃至座师,都更可靠。叶阳辞想,薛御史应该会给他行这个方便。
但他没料到的是,薛图南不止愿意给他行方便,还单方面地将他当做了忘年交。
甚至在弹劾蔡庚失败后,借酒浇愁时,薛御史指着乌云遮月的夜空慷慨激昂:“我大岳……嗝,也是有明月的!它迟早要升上中天,照亮天下夜行人……你们看着吧!”
所以当听见门子来报,说临清知州叶阳大人送来一份四百里加急的奏报,薛图南立刻拿冷水擦脸,随后小心地打开了密封信筒。看完奏报后,他遍体生寒又生热,把最后一丝酒意都发散完了。
圣驾今日散朝后出宫,去了皇城附近的远西精研院,照惯例酉时之后才会回宫。这会儿去院门外候驾,面圣可能性很大。薛图南更换官服,将奏报往怀里一揣,说走就走。
他在精研院外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等到了圣驾。
这个时候的延徽帝往往心情颇好,看着也格外精神、显年轻。
他接了薛图南上呈的奏报,看完后沉默许久,发出一声令人胆寒的冷笑:“户部!就连银官局也——”停顿后,他又问,“你确实是两百万两,不是五十万两?”
薛图南道:“据叶阳知州所呈报的案情,是两百万两白银无疑。如此巨款,除非神志不清,如何敢张口就来?他急着要将之尽数上送御前,也是担心怀璧其罪。”
延徽帝回首瞥了一眼精研院的铁皮大门,下了决断。他吩咐随侍的奉宸卫指挥使:“传朕谕令,命临清知州叶阳辞,携盗银案所有人证、物证,即刻赴京。抵京后不必层层上报,由你亲自带入皇宫,永安殿外候见。”
指挥使宁却尘得了令,当即去着司礼监拟旨。
永安殿在内廷,是君臣议事之殿,如此看来,皇上对此案十分重视。薛图南这下才放下顾忌,代为请罪:“若是等圣旨送至临清后他再动身,怕要年后才能抵达。叶阳知州此刻已经在赴京路上了,想求皇上赦他心急之罪。”
这事儿往大里说,地方官未奉旨而擅离职守,是大罪。但往小里说,就是他年轻,他心急,他想早点儿把这笔巨款给皇上送过来。
延徽帝此刻心眼特别宽大,故而就显得叶阳知州的这点心急之罪微不足道了。
“他这是急朕所急,懂得变通。”延徽帝把御车的帘子撩高了些,俯身向薛图南,“他几日能到?”
薛图南盘算一下:“路上顺利的话,应该不会迟过腊月二十。”
“好。”延徽帝放下帘子,命内侍起驾回宫。
薛图南目送圣驾远去,转身打量着精研院常年闭锁的大门,见一名白长袍、带面具的人下车后敲了敲门。
那人的面具甚是奇特,鸟头形状,覆盖了整张脸,长长的鸟喙在口鼻位置尖出来,仿佛隔着一尺就能把旁人的眼睛啄瞎。
在京城,作如此打扮之人不只这一个,而是一群,约有两三百人。
薛图南偶尔见过他们摘下面具后的模样,均是高鼻深目、瞳泛异彩的夷人。
这群人来自泰西诸国,自称“远西医士”,十年前陆续来到大岳,先是以外科医术博得圣心,被封“医待诏”,由朝廷发放俸禄。
后来他们呼朋引伴,越聚越多,在延徽帝的首肯下建起“远西精研院”,说是为了精研医术,造福苍生。
这精研院以研究为主,平日并不对外开放诊治,但延徽帝时常来视察,圣眷浓厚,故而院落也越扩越大。近年京城有些顶尖儿的达官贵胄,也私下前往精研院观摩过,个个回来后守口如瓶,给这精研院覆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精研院的开销极其庞大,大到户部吃不消,只支付了两年,便叫苦连天。户部尚书卢敬星曾以头抢地,磕出血来,求延徽帝减免此项开支。
延徽帝又勉强了他一年。户部没奈何,把工部的宫殿修缮经费与兵部的边军卫所粮饷断了,挪去给精研院。
那年地震,天和殿的金琉璃顶成片滑坠,瓦落如瀑,险些将上朝的皇帝和百官都埋了,砸伤不少人。
延徽帝无奈之际,只得改为内帑给拨。
户部从此松了一大口气,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为了支撑精研院每年几百万两的经费消耗,内帑也必须年年充盈。
天下钱粮产出的量摆在那儿,每年税课都有定额,内帑占得多了,国库必然就占得少。从地方到京城再层层盘剥,永远不够用,永远拆东墙补西墙。
不少朝臣视精研院为吞金兽,视这群远西医士为饕餮,提起来都是皱眉摇头。
长公主骂得最直接。“西夷鬼医!”她在延徽帝跟前也这么骂,“闭门造车十年,究竟在研究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除非利益之争,延徽帝一般不与长姐当面起冲突。听到也当没听到,反正经费支出每年照拨。
御史们几年直谏,不仅毫无见效,还陆续被奉宸卫以不光彩的罪名拿下好几个,久而久之就无人再谏了。
薛图南望着那个白袍医士的背影,叹口气。
门上的孔眼打开,守卫认清来人后,开门让他进来。随后精研院的大门又关闭了。
薛图南摇摇头离开。好在今日他最重要的目的已经达成。
待到叶阳辞进京,势必掀起一场怒风狂澜,将沉淀在清波之下的淤泥翻到河面。也许到那时,他——与他的同伴们,才能为这个中毒日深的王朝刮骨疗伤。
短短数日,叶阳辞的伤愈合了八九成,可以如常说话了。
一方面是因为他自身内功精深,另一方面也是养护得宜,秦深日日盯着他服药、进膳,早不吹风、晚不熬夜,简直比他爹娘照顾得还无微不至。
赌输了的人自然是要践诺守夜的。
这几日,秦深夜夜与他同榻,端茶倒水都不肯假手于下人。
叶阳辞喜欢侧睡,冬夜里后背若暖热,便会睡得格外踏实。秦深便用胸膛贴着他的后背,让他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睡。
温香暖玉在怀,耳鬓厮磨之间,免不了动火气。
秦深低头含吻他的耳垂,叶阳辞睡得迷迷糊糊,回一声“嗯……我困”,秦深也就不再闹他。只将手掌熨在他的腰间,缓缓抚摸。
叶阳辞的腰身细而劲韧,甚至有点儿太细了。侧躺时,腰线从肋部往下,陷出个惊心动魄的弧度,再从胯部圆润地爬升上去。
秦深来回摩挲这处仙境,胡乱地想,阿辞才应该叫涧川,有山谷,有流水,细细拨弄时,还有诱人至极的水声。
想得受不了,秦深便悄然起身,去船舷提来一桶雪水,在甲板上冲个澡。再打一套“征衣碎”暖暖身,回来继续陪他睡。
直到叶阳辞把脖颈缠的纱布拆了,喉间那道伤口只剩条不明显的粉色疤痕。
秦深摸了摸那道疤:“抵京后,我去御医那里给你弄一盒丹参羊脂膏,就能祛疤了。”
叶阳辞对镜轻笑:“我倒不在意这个。这几日游击营驾驶船只,抢在漕船队之前为我们破冰,十分辛苦。好在过了微山湖再往南,便将进入应天府地界,临近京师,运河破冰有卫所专人打理,老赵也能歇口气。”
“截云是懂心疼人的。”秦深将他的发缕绕在手指上打圈,“什么时候也疼疼本王?”
叶阳辞捞起那绺发缕,扎入发髻,又被秦深勾出另一绺,继续绕指玩儿。他手持篦梳,无奈地道:“下官什么时候没心疼过王爷?说得这么可怜兮兮。把头发还我。”
秦深不仅不还,还从自己发髻拔下小剑簪,一下削断那缕青丝,捏在指间宛如细长的黑绸带。
他反手也削了自己一缕发,将两绺断发绑在一起,打个死结,仍担心发结散掉,又从纬帐上扯了根红线,扎得紧紧。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秦深将结发收入螺钿装饰的木盒中,“还差一纸婚书。”
叶阳辞怔怔地看他做完这些,低声说:“婚书其实也是一纸契约。有没有不重要。”
“重要。婚书、婚礼,都很重要。大张旗鼓的操办也好,唯天地知的私盟也好,全凭两人心意,但总归要有。”秦深对此很是坚持。
叶阳辞问:“为何?”
秦深答:“轩辕黄帝制礼,是为人文初祖,故而‘礼’能通天地、告先人。我想让父王母妃、大哥大嫂知道——我有幸娶了此生唯一挚爱。今后我将与他性命相系,生死不渝。”
叶阳辞心血翻沸,与他合握住结发木盒,说:“好,那就来写婚书,你我一人写一句。”
秦深裁了张方方正正的烫金红纸。
叶阳辞研好墨,提笔写下首句:“谨立此约,永缔鸳盟。”
秦深接笔,继续写道:“今有叶阳辞字截云,秦深字涧川,以白头之诺,书向祖先;将赤绳系定,山河为鉴。”
叶阳辞:“自遇君子,星河始动,长守死生契阔,愿与朝暮同衾。”
秦深:“如遇风雨,当执手携行,为吾妻毅然决然。倘生龃龉,必倾听笑泯,是拙夫大错特错。”
叶阳辞忍不住笑出声,肘尖捣了他一下:“吵架全是‘拙夫’的错,嗯?为了做‘夫’,也是煞费苦心。谁说你不会花言巧语?”
秦深稳着脸,答:“你是我妻,这话理所应当,算不得花言巧语。”
叶阳辞笑完揶揄完,倒也没逼他改,续笔道:“纵然青山化尘,此心不移。”
秦深:“即使黄河竭流,此约不渝。”
两人在婚书末尾署上姓名、日期,各自按了手印。
秦深仔细折好婚书,与结发同收入木盒中。他深吸口气,用力抱住叶阳辞,终于难掩激动:“我们拜过堂,揭过喜帕,圆过房,立过婚书,是真真正正的夫妻了!将来,我会给你一场全天下最盛大的婚礼!”
叶阳辞回抱他:“我不喜欢盛大的婚礼。”
“那你喜欢怎样的?”
“……我还没想好。等想好之后,再告诉你。”
“好。”秦深低头吻了吻他的前额,“按行程,今夜宿徐州城,采购补给。请咱们的堂侄儿吃喜酒么?”
叶阳辞不想再听赵夜庭嚎叫,但又觉得逗一逗那个少年老成的家伙也颇为有趣,便点头答应了。
第80章 有我在死不了人
夜宿徐州城。漕船队早已安排好轮值守夜、采购物资、维护船只的人手,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秦深特意命姜阔去买城中最好、最贵的女儿红,下帖请赵夜庭来吃酒。
赵夜庭翻看王府侍卫送来的请帖,一脸莫名其妙:“王爷请我吃酒,着人口传一句即可,做什么还要正儿八经发帖子。还红彤彤的……这些天潢贵胄真是爱讲究。”
吐槽归吐槽,白请的酒还是要吃的。他看着那张大红烫金的请帖,决定换一身最体面的衣衫,以示回敬。
赵夜庭翻遍行李,终于找出一件崭新的冬袍,是他最喜欢的秋绿色,戴了顶灰鼠皮毡帽,买了些下酒的火熏肉与银丝鲊,便去赴约。
随行的侍卫与游击营兵士人数太多,并没有入城投宿,在办完各自事宜后,便回船舱就寝。
故而秦深的饮宴地点,也就定在离码头不远的半山亭,有“银台照月”“十里红妆”等冬景可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