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by天谢
天谢  发于:2025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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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什么比得过、比不过。放在一起比,本身就是羞辱。
叶阳辞却淡定,抬起上身,沉着地道:“太监是内官,臣乃外官,各司其职难以比较。”
他巧妙地将“忠心”扭转为“职责”,继续输出自己的观点:“臣方才说了,这是陛下的天下,全国的人力、物力都该为陛下所用,更别提钱粮了。至于收在国库还是内帑,也该是陛下一念之间的事,怎么朝堂上总是在吵这个?他们究竟是忠心,还是私心,究竟是爱国,还是爱自家?”
他对六部重臣的一连串隔空质问,烘得延徽帝通体舒适、六脉畅通,比暖阁地龙的效果还要好。
就连旁听的宁却尘都叹服:这叶阳辞从未入过朝堂,怎么每个字都能戳中陛下的痒处,看陛下摩挲扶手的小动作,想必已龙心大悦。
延徽帝说:“户部尚书卢敬星,在此案中担了个什么角色?尽管说,朕恕你无罪。”
叶阳辞暗自掂量一下,面露感慨:“臣听说,卢尚书因病而生归隐之念,想要回江南老家安度晚年。他是个能干的,十几年一步一步熬上来,臣希望他能善始善终。但能不能善终,还得看卢尚书自己。审讯时臣一直百思不解的是——囤那么大一笔巨款,多年未动,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家族后代!”延徽帝再次拍了案,“什么因病归隐,那是他干不下去了。身为总理国家财政的‘地官’,他管不好国库、当不好朝廷这个家,就指望着朕拨内帑的钱给他垫窟窿。既不能开源,又截流私吞,朕要这样的户部尚书有何用?
“你对他的评价含蓄谦和,那是因为你体面。而他呢?朕给了他高官厚禄,也给了他体面,他却连这点老脸都不要了,以至触犯国法,晚节不保。
“这事无论主使者是不是卢敬星,他都不配再当户部尚书!”
延徽帝深吸口气,继续道:“这两个案子,实为一个案子,背后黑手的关系网捋清楚,也不难裁断。就交给大理寺主审,御史台与奉宸卫副审,刑部避嫌。”
“至于你……”延徽帝盯着叶阳辞,沉吟良久,不知在琢磨什么,最终只是说,“你先不急着回临清,留京待命,配合此案审理。”
“是,谢陛下天恩,臣告退。”叶阳辞未得奖赏,丝毫没有怨色,一脉恭谨地叩拜,起身便要退出殿去。
他走到殿门口时,延徽帝忽然又叫住他,招招手:“来来。”呼猫唤狗似的。
叶阳辞折回去听命。延徽帝抱起御猫,放在书桌:“奖励你,让你摸几下。朕的爱猫可不是谁都能摸的,皇子们未得允准乱摸都得挨罚。”
叶阳辞啼笑皆非地谢了恩。
喉间的疤痕还未尽消,他实在不想再近猫,但眼下如若不摸,不仅对皇帝不敬,恐要牵扯出从前的欺君之罪。
他只能暗中咬牙,上前不轻不重、不紧不慢地摸了好几把。
那猫被撸得呜噜叫,想翻身蹭他的手背,叶阳辞收回了手,忍着眼泪与痛痒,再次告退。
出殿后,他脚步匆匆。走到宫道内,他忍不住抬臂捋起衣袖,见红疹已经蔓延开来,症状比从前更严重了。
连打了两个喷嚏,泪花溢出,他继续往宫外疾行,却听得身后有年轻女子的声音,小声唤道:“叶阳大人,叶阳大人。”
叶阳辞以袖口印了印泪痕,转身一看,是个陌生的小宫女。
那宫女快步近前,递给他一张字笺,说道:“叶阳侍医听说您进宫了,命奴婢来递个消息。”
宫女似乎不敢逗留,福了福身便离开了。
叶阳辞展开字笺,见上面写道:“今夜戌时一刻,太医院旁,合香坊见。”
的确是他妹妹载雪的笔迹。
叶阳归身为女侍医,平日只在皇城太医院与宫中来去,除非贵人传唤,轻易离开不得。
今夜约他于太医院下属的丹药作坊相见,想必有重要的话要说。叶阳辞将字笺收入袖袋,离开皇宫。

第83章 王爷欺人太甚!
永安殿内,延徽帝问宁却尘:“你觉得这个叶阳辞如何?还值得传召吗?”
宁却尘知道,倘若还有下次单独传召,那就是被皇上看入眼中,要任用此人了。
此时他同样不好评价,便将叶阳辞在码头边所交代诸事,转述了一遍,末了简单点评:“无论哪个官员,能在短时内为陛下献上两百万两白银,那么再给他些时间,也许就能献上三百万两、五百万两。皇上,恕臣妄言,臣看他……像只会生金蛋的母鸡。”
延徽帝一怔,继而大笑。旋即意识到容易加深皱纹,便又敛了笑,说:“那就等亲王晋封典礼过后,再召见一次。腊月二十三的天和殿,不妨也给他个观礼的席位。”
“说到典礼,秦深来京几日了?”延徽帝问。
宁却尘答:“回皇上,高唐郡王十八日抵京,已经两日了。据臣所知,他一直待在鸿胪寺,并未外出。部分官员与勋戚有心结交,前往鸿胪寺拜访,或是设宴相邀,他也一律不见。外面都说这位王爷为人孤僻,脾气古怪。”
延徽帝对这位奉宸卫指挥使最满意的一点,就是能举一反三。
“朕……对这个侄子没什么印象了。”他眯起眼慢慢回忆,“只记得秦深出生时,宗人府报了喜讯,朕赐给鲁王府一张金丝楠木拔步床。结果没过多久,喜讯变成噩耗,鲁王与鲁王妃相继离世,倒显得这孩子一生下来就克父克母似的。”
延徽帝回忆往昔时,口中的鲁王只有一人,那就是先鲁王秦榴。宁却尘不敢搭腔,也知道无需搭腔。
果然延徽帝继续说道:“朕五十大寿那年,鲁王长子秦浔带着他两个弟弟来京城,为万寿节献礼。朕记得,秦湍有点太秀气了;秦深还小,但生得最像他父亲,性子也虎,还在园子里和朕的小八起了点冲突,只因看不得小宫女挨打受罚。
“按说那般性烈如火,长大后也该像他父亲成为一员虎将,怎么就变得孤僻了呢?”
宁却尘此时就得搭腔了:“许是兄嫂相继离世,无人管教的缘故吧。听说小鲁王殿下身故之前,与他也不亲近。像这样的孤儿,皇上若是施与几分关怀与恩赐,兴许他便会感恩戴德,对皇上生出孺慕之情。”
延徽帝却说:“也可能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宁却尘点头道:“皇上说得对,知人知面不知心。”
延徽帝:“那朕还真要知一知面了,看看他怀的究竟是什么心思。你命人去传朕口谕,宣秦深明日未时入宫面圣。”
宁却尘抱拳:“臣领旨。”
奉宸卫前往鸿胪寺传达皇上口谕时,礼部官员正上门向秦深教授典礼流程。
秦深请礼官稍等,自己去大门口接旨。
传令的奉宸卫走后,秦深沉吟片刻,问随行的姜阔:“前来投递名刺的官员中,有没有与太医院相关的?”
姜阔掏出一摞名刺,迅速翻看:“并没有院内任职的……不过礼部对太医院有监管稽查之权,屋里那位叫宣闻燕的礼部郎中,也许就熟悉门道。王爷怎么忽然提起太医院?明日皇上召见,王爷不先琢磨琢磨该如何说话,如何表现?”
秦深边往内走,边哂道:“明日召见,我若今晚才开始准备,那不成临阵磨枪了么。”
他进了屋:“宣大人,我们继续。”
“……最后亲王至奉先殿告祭祖先,并向皇上、皇后分别行谢恩礼。以上五个步骤,殿下可清楚了?”宣闻燕终于说完了流程。
秦深颔首:“宣大人辛苦,这茶叶拿去润润嗓。”
侍从捧上一盒上好的雨前龙井,宣闻燕连连谢恩地收了。
秦深方才道:“宣大人对太医院熟悉吧,可知找哪位太医能配到效果最好的丹参羊脂膏?”
宣闻燕一怔,想了想说:“这膏润肤生肌、能消疤痕,太医院倒是常备,以供应宫里。王爷若有需要,下官去专门制作膏丹丸散的合香坊,找叶阳侍医拿两盒就好。”
“找谁?”
“叶阳侍医啊。这位可是太医院里唯一的女医,擅长配药、制香,在宫中领了个‘女御’的官衔,听说颇得长公主欢心。”
是截云的妹妹?小姨子,该见一见。秦深当即说:“本王与宣大人同去,向叶阳侍医重金诚心求购。”
鸿胪寺离太医院不远,都位于皇城南门外的官署区域。他们坐车从长安街拐进崇礼街,路过五府、五部,快到东皇城根那儿,就是太医院了。
叶阳辞曾经任职的翰林院,距离太医院更近,在同一条街比邻,中间只隔了座詹事府。所以熟门熟路。
他比约定的时间提早了点到达合香坊,叶阳归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时隔近一年未见,只靠几封书信互报平安,眼下乍见了面,两人都有些激动,忍不住拥抱了一下。
叶阳归拉着叶阳辞,在窗边的罗汉榻坐下,把备好的热茶推了推:“未到外官朝觐与考察时间,怎么突然回京,还进了宫,是奉召?”
叶阳辞捧茶,点头:“押银入京。接下来我怕是要搅进一桩大案,你若是见我天天去站三法司的公堂,或是被户部尚书甚至其他几位大卿视若眼中钉,可不要太吃惊,也别慌了阵脚。”
叶阳归怔了怔:“站公堂也就罢了,被六卿视若眼中钉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想当官了?”
叶阳辞笑:“想啊,想紧紧抱着陛下的大腿,青云直上呢。”
叶阳归蹙起翠黛淡扫的远山眉,思索片刻,叹道:“你这又是何苦!为官尽力,对得起百姓与良心就够了,就非得去做那个逆流而上,以身堵决口之人吗?如今这样的朝廷,又岂是你一己之力能够力挽狂澜的。截云,你要惜命啊!”
“放心,我够惜命的了。”叶阳辞安抚地握住她的手,“载雪,我向你保证,之后我所走的每一步,都会谋定后动,绝不莽撞行事。”
“可没人能算无遗策。如今的朝堂潜流暗涌,皇上与文官们的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总要寻个契机发难。我不希望你成为那个契机。”叶阳归仍是忧虑地摇头,“这条路太险了,刀剑环绕,截云,你再考虑考虑吧。”
叶阳辞说:“往好里想吧,刀剑戮颈时也许我就兵解飞升,连带你也鸡犬升天了呢。”
叶阳归失笑,掐了一把他的手背:“不准乌鸦嘴!还有,你说谁是鸡犬?”
叶阳辞假装吃痛地“哎呀”一声,笑道:“那你给我做个仙丹保命?”
叶阳归:“仙丹!我看我得做个毒丹,把你药傻了才能保命。”
叶阳辞:“好妹子,你也舍得。”
叶阳归:“叫姐,没大没小。”
宣闻燕轻车熟路,带着秦深进了太医院下属的合香坊。
屋门一推,就见窗边罗汉榻上坐着一对狗男女,正在说体己话,两双手还紧握在一起。
太医院的医官归宣闻燕考核,出了苟且之事还了得,他当即喝道:“你二人在做什么?!”
榻上坐的两人当即松了手。
叶阳归起身福了福,山眉水眼,神情静婉,并不先开口。
叶阳辞则朝来人打量一番,又见对方背后站着个老熟人,个头都快顶到门框了。他脸色微沉,冷淡道:“这是哪位大人,夜闯合香坊,还喊那么大声做什么,捉奸么?”
宣闻燕道:“本官乃是礼部郎中,你是何人,与叶阳侍医又是什么关系?”
叶阳辞哂道:“临清知州叶阳辞,见过宣大人。与她的关系嘛,二十年前同处一室,二十年后还是同处一室,还能做什么,说话呗。”
宣闻燕一听他的姓名与官职,错愕后反应过来,有些尴尬,笑道:“原来是姐弟叙旧。早听说叶阳侍医有个孪生弟弟,外放做官,原来——”
叶阳辞打断他的话,纠正道:“兄妹,我俩是兄妹。”
叶阳归此时开口,语声柔和却坚决:“是姐弟没错,宣大人,不必改口。”
秦深:……所以究竟是小姨子,还是大姨姐?
叶阳辞朝他们再次拱手:“二位想必来寻药,下官不打扰,告辞了。”
他与宣闻燕擦肩而过,走到屋门口时,被不进不出的秦深堵住了。
宣闻燕回头瞧,秦深脸上神情微妙,像促狭,又像挑衅。叶阳辞咬了咬牙:“王爷,烦请让一让,下官想要出门。”
秦深说:“你要出便出,本王又没捆住你的脚。再说,这门很窄吗?”
门不算窄,但叶阳辞想从左边挤出去,秦深就向左挪,想从右边绕过去,秦深又向右挪,摆明就是生事,拿小动作磋磨人。
叶阳辞忍怒再三,忍无可忍:“王爷要不痛快地给下官一刀,要不就等着下官入朝时弹劾一本。宗室不修私德,就休怪臣子以下犯上!”
秦深嗤了声:“来啊,来犯啊,本王倒要看看,你拿哪只手来犯我!叶阳辞,钱货两讫之事,又不是本王强取豪夺,怎么还记恨这么久呢?心胸也太狭窄了吧。”
叶阳辞垂在袖口下的手攥了拳,肩膀微颤,从背后看俨然是一副悲愤交加的模样:“王爷欺人太甚……”
宣闻燕看得暗中摇头,心道:之前就听人说,高唐郡王对古物见猎心喜,强买地方官的传家宝,看来是真的了。倒霉的苦主还是想开点好,这般倔强,回头他郡王晋升了亲王,还不知要如何报复你呢。
秦深冷不丁往叶阳辞脸上掐一把:“发怒了?咬我呀,你敢吗?”
宣闻燕龇牙啧了一声,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圆个场,以免场面弄得一发不可收拾。
叶阳辞深呼吸,寒声道:“匹夫之怒亦能撼山!”他朝秦深猛撞过去,秦深侧身一避,他便踉跄冲出屋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深这才沉下脸,双手抱臂,朝宣闻燕迁怒般冷笑:“被皇上单独传召一回,真以为能青云直上,连上下尊卑都不顾了。”
宣闻燕不得不上前斡旋:“哎呀王爷,您大人有大量,不跟他一个小年轻计较。对了,不是说要找膏药吗?”他转头问面带愁容的叶阳归,“叶阳侍医,有上好的丹参羊脂膏,拿两盒出来。”
叶阳归貌似松了口气,转身就去内室取药。
须臾后她拿了两个药盒出来,交给宣闻燕,轻声道:“宣大人,拿了就走吧,药材支领单我想办法填上。”
宣闻燕颔首,拿着药盒走到秦深面前,递给他:“王爷这药是自用还是如何,看您也没伤没疤,身体康健。”
秦深接过药盒,瞥了一眼叶阳归的脸色,心道,第一面就给小姨子留下了恶霸印象。他说:“本王不用这个,给……府内小君备的。”
宣闻燕一愣,笑道:“那下官就提前恭喜王爷,晋升亲王之后不用多久,就该大婚了。”
他压低了嗓子劝:“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哪天下官做东,请些官员与勋贵作陪,拉上那位叶阳大人,一同向王爷敬几杯贺酒。”
秦深一脸的无可无不可:“好啊,让他来敬,本王就爱吃敬酒。”

第84章 正需要一个孤臣
腊月二十一,大理寺、御史台与奉宸卫开始正式审理圣上交办的盗银大案。
公堂设在大理寺衙门,主审官为大理寺卿齐珉术,副审官为御史大夫东方凌、奉宸卫指挥使宁却尘。
提审嫌犯时,刘玺与陆壬一再喊冤,说供词是编造的,他们被屈打成招才画押,说密室藏银他们也是奉监仓盖青松之命行事,并不知内情。而盖青松却因为贿赂知州叶阳辞,被轻轻放过。
主审官便传讯叶阳辞,来当堂对质。
叶阳辞进门时,快速打量堂上三位案审官:
宁却尘自不必说。
齐珉术是个生面孔,黑长脸十分严肃。
至于东方凌,他曾以翰林身份在宫中侍讲时,与之有过数面之缘,也不知对方还记不记得他。
叶阳辞是五品命官,可在讯问时落座。宁却尘示意小旗拿来一把靠背椅。
奉宸卫的态度堪称亲切,这便是释放出某种代表圣意的信号了。
其他两位审官心里有了数,齐珉术审视他时,肃容稍缓,说:“叶阳知州,刘玺与陆壬指控你收受盖青松的贿赂,故而放过主谋,只抓了他两个不知内情的从犯。”
面对主审官的质疑,叶阳辞沉静地回道:“行贿受贿之事子虚乌有。容下官说句狂言,盖青松一个户部主事,能行贿我多少钱?有我查抄并护送进京的两百万两多吗?我连金山银山在身侧都不动心,还能看得上那点蝇头小利?”
东方凌身材瘦小,性格诙谐,忍不住插嘴问了句:“那叶阳知州看得上什么?”
叶阳辞抬眼,正视他:“看得上君圣臣贤,万民安生。”
东方凌微怔后,轻呵一声:“嘴皮子真利索,不愧是一甲探花。”
叶阳辞并未从语气中听出恶意,于是朝他微微一笑:“刘、陆二人说不知内情,几位大人信吗?他们身为水次仓的主官,难道不知自己脚下年年堆积的白银哪儿来的?还说供词是我编的,笑话,那供词里全是细节,他们不知情,难道我这刚刚赴任几天的才是知情人?”
这话实是无可辩驳,三位案审官也不吭声了。
叶阳辞又道:“至于盖青松,他究竟是不是同案犯,京城法司与地方府衙都可以再抓、再审。人在那儿,又跑不掉,说什么轻轻放过?我不将他留在那里,谁去收拾残局?谁去守卫漕粮?谁去维持水次仓的日常运转?”
他转头鸷视刘玺、陆壬,气势压得二人抬不起头:“其实你们是看自己难逃法网,只恨没多拉几个人下水吧?怎么,除了本官,还想拉谁,啊?对了,临清千户所的萧千户也在场,能证明本官所言非虚,要不要也拉他下水?还有谁,你们说!”
还有……还有个不知身份的玄衣男子。也许是州署武官。盖青松被单独审问过,也许他知道那人的身份。
但方才已经失利过一次。此刻再攀扯不确定之人,怕是要吃刑。刘玺、陆壬气虚了,讷讷道:“下官并非此意……”
大理寺卿齐珉术谨慎,对其他两位案审官说道:“传唤盖青松入京,配合案审,请户部另派一名主事去暂时接替他的差事,如何?”
东方凌与宁却尘点头:“理应如此。”
叶阳辞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谋算:刘、陆二人只受过萧珩单独刑讯,不知秦深身份。但那盖青松可是一清二楚,若是召来盘问,定会吐露实情。我向皇上汇报此案调查经过时,可是有意摘掉了秦深,万一在这里露馅,不仅我犯欺君之罪,秦深也会招致皇上的怀疑与猜忌。
不能让盖青松入京。
但他没必要在这个备受关注的时刻,对盖青松下手。
再说,户部右侍郎邹之青就在供词上,估计奉宸卫已经去提人了,难道不会惊动尚书卢敬星?就算他不下手,也有的是人对盖青松下手。
当时盖青松若是肯走秦深所指的那条活路,便可以残躯受赏、急流勇退了,也不至于到今日岌岌可危的地步。
有时太过爱惜自身,分毫不肯折损,反误了卿卿性命。
刘玺、陆壬被暂时带了下去。
临清钞关主事丁冠一被带上堂来。
丁冠一目睹八个干儿子被射死在自己眼前,又一路押解上京,在大理寺牢中恶衣粝食地关了三日,眼下蓬头垢面、一惊一乍的,像只被炮仗炸过的狗。
对他的诉状是叶阳辞亲手写的,把齐珉术看得眉头紧锁。
“丁冠一,你迟了半个月才上任,对外说是途中遇险,实则早已暗中抵达,与同知魏奇观、通判孔令昇勾结。你给了孔令昇剧毒钩吻与解毒之法,叫他趁夜混上漕船,毒死一船漕兵与押运太监。同时,你又命手下水鬼,在魏家湾至临清河段,拆除漕船底部夹舱,盗走矿银,运至魏湾水次仓的地下密室。
“到任临清后,你见新来的叶阳知州借着接风宴查矿银案,孔令昇在席间暴露,你便暗令手下将之当场毒杀灭口。叶阳知州一路查到水次仓,发现积年藏银,运回州署衙门。你中了他的离间计,以为是魏奇观背叛告密,便以蜂蜡封隙、浴室燃炭之法,毒杀魏奇观。
“为了夺银,你在州官私宅纵火,又胁迫、收买通判王棋,调走守银的衙役兵差去救火,趁机让手下死士将银箱用辎重大车运至钞关衙门,企图藏匿。结果被黄雀在后的叶阳知州当场揭穿,诛杀一干顽抗的死士,将你逮捕归案。
“以上桩桩件件罪行,均有人证、物证,你还有什么话说?”
丁冠一的脖颈几乎要缩进衣领,三白眼斜盯着大堂门外,似乎在盼求什么,口中说道:“我不认罪,我是被冤枉的,是叶阳辞栽赃嫁祸。”
齐珉术继续连珠炮般质问:“调拨去运矿银的漕船,如何成了特制的夹舱船?银官局里可还有你的同伙?水次仓的地下密室使用了至少七八年,原临清钞关主事林疏风是否也牵扯其中?你手下身怀密令,用以对接仓官,这密令来自户部右侍郎邹之青,你与他是什么关系,何时勾结在一起?你们背后还有什么人?再不认罪坦白,大刑伺候!”
丁冠一仿佛失智了一般,翻来覆去仍是那一句:“我不认罪,我是被冤枉的,是叶阳辞栽赃嫁祸……”
叶阳辞观其色、听其言,便猜测丁太监并未失智,相反的还很精明。他知道认罪必死,不是死于国法,就是死于幕后主使的灭口。他在拖延时间,指望背后那人能插手此案,他才有一线生机。
齐珉术与东方凌对视一眼:这案子越扯越深,两个户部下派的主事——林疏风、盖青松,一个户部右侍郎邹之青,都牵涉其中。若说与户部其他官员,乃至与户部尚书卢敬星毫无干系,常理上也说不过去。
皇上是想借这个案子,将户部彻底清洗一番?他二人同望向宁却尘。
宁却尘犯困似的半眯着眼,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这种要案一般是刑部主审,御史台纠察,大理寺驳正。可皇上却命刑部避嫌,这是隐隐指责刑部与户部或有勾连,不能公正审理此案。那么其他几部大臣呢,皇上又存着什么心思?
大理寺不受六部管辖,大理寺卿位于九卿之列,人称“大司寇”。御史台更是言路自由,主官为御史大夫,人称“大司宪”。一个“大”字,可见地位。但这些相对自由的权力,并不能使这二者游离于朝堂构架之外。
齐珉术与东方凌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正身处皇权与士大夫集团争斗的夹缝中,必须做出立场上的选择。
此案三个审官,宁却尘的奉宸卫身份使他天然站在皇权一侧。
东方凌曾直谏过延徽帝,说矿改草率,银官局的成立会导致矿银直入内帑,使空虚的国库雪上加霜,险些挨了杖子。但因他言官领袖的身份,为了青史名声不至于太狼藉,延徽帝最后也不得不对他做了安抚。
两个副审各有立场,身为主审的齐珉术,此刻的心念至关重要。
齐珉术捏着案上惊木,面色林寒涧肃,手背青筋暴起——
两百万两白银……入皇帝内帑颗粒无归,经户部之手却又截流私藏,怎么的、怎么的都到不了那些嗷嗷待哺的嘴里!辽北各卫所的军饷常年拖欠。黄河修堤的钱尚未拨付到位。今秋闹了蝗灾的河南开封府,赈济粮还在努力筹措……
两百万两白银!
“叶阳辞——”他突然沉声问,“你在状词中写到一句‘将此遗金运送入京,还归彼处’,是何意?”
叶阳辞端正拱手:“回大司寇,这笔巨资年代久远、成分复杂,究竟算作税课,还是赃款,还是别的什么名目,下官无权定夺,姑且称之为‘遗金’。至于‘还归彼处’的‘彼处’,是国库,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同样也由朝廷定夺。下官身为州官的职责,已经尽到了。”
齐珉术沉默了。是啊,叶阳辞尽职了,功不可没。可他呢,身为大理寺卿,他的职责是什么?
处心公正,议法平恕,狱以无冤,刑必当罪。
无论这笔钱最后归于何处,在这件事上犯罪之人,必须绳之以法,付出应有的代价。
因着叶阳辞的一番话,齐珉术下定决心,从签筒中抽出两支竹制签票,丢在地面:“传唤林疏风、邹之青。盗银案必须严查到底,无论背后主使是何官位职衔,法不容情,更不容权力凌驾。”
“案子查得如何了?”延徽帝下了朝,在校场边调试弓弦,边问。
宁却尘低声讲述了今日上午公堂上的情况。
延徽帝听完,微微颔首:“朕倒是没想到,一贯瞻前顾后的齐珉术,竟因为叶阳辞的言语下了决意。还有那个利嘴强项的东方凌,全程对他也无微词。你说这个叶阳辞,除了会生金蛋之外,是不是还会生福蛋?”
宁却尘忍笑:“这么看来,他是个运气好的,能力与忠心也不缺。”
延徽帝若有所思地道:“这满朝文臣,勾结日深,皆成盘根错节之势,正需要一个孤臣,做朕的天子刃。
“一方面他得出身科举正道,得有真才实学、业绩功劳,才能使群臣无话可说。另一方面,他既要不惧得罪百官,专心为朕所用,又要能拉拢中立之士,不依赖君威便能在朝堂上立足。
“宁卿,你觉得叶阳辞能成为这个孤臣吗?”
宁却尘思忖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臣听闻了一些闲言碎语,说叶阳知州与即将晋封亲王的高唐郡王不和,从二人同在高唐州时就开始了。”
“哦?怎么个不和法?”
“据说,叶阳辞家中有六百年传家宝,是诗鬼手迹,被高唐郡王一眼看中,便要强买。叶阳辞不情愿,却被他百般刁难,最后不得不卖了,换取高唐郡王对夏津县的一万五千两捐赠,以做业绩。”
“这捐赠也不算少,抵得上他的传家宝了。”
“可名义上是捐赠,实际上是无息放贷,叶阳辞将夏津县经营出了起色,还得归还。如此一来,等于免费得了人家的传家宝。叶阳辞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故而对高唐郡王没有好脸色,连明面上的礼数也不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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