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徽帝失笑:“这容易。朕一句话,叫秦深将夺来的传家宝还给他。”
宁却尘道:“都说高唐郡王爱诗鬼如痴,未必愿意还。就算他被皇上摁着头,掏出几万两来买,叶阳辞也未必肯卖。”
延徽帝拉了拉弦,对弓力颇为满意,漫不经心地道:“双方都不愿意,那就由朕来调解。叶阳辞不爱财,倒是想做出一番事业的模样,朕以官位易之,你觉得他二人会如何?”
宁却尘道:“臣不知他二人心思。但若是臣自己,得皇上如此用心对待,又委以重任,必感恩戴德,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此刻已近未时,有内侍来报:“皇上,高唐郡王在宫外候着了。”
延徽帝颔首:“领他来这校场面君。”又吩咐宁却尘,“派人去一趟柔仪殿,把八皇子请过来。”
第85章 这人就是个憨憨
日头近午,叶阳辞出了大理寺,正盘算着寻个小吃摊子用完午膳,再去太医院与叶阳归探讨,看如何治一治他的猫毛不耐受。否则今后若是接近延徽帝,再遇上猫,迟早要露馅。
衙门外埋伏了个膀大腰圆的内侍,一见他就窜出来,拦路虎般挡在面前:“叶阳大人,八皇子召您。请随奴婢进宫一趟。”
八皇子……叶阳辞头皮一麻,宁可在死胡同里遇上一群打架的猫。
他婉拒:“大理寺正着我配合调查一桩钦定大案,耽搁不得,待这案子有了眉目,我再去拜谒殿下。”
内侍转半圈,再次挡住他回大理寺的脚步:“殿下吩咐,务必请到,要不奴婢进去和大司寇说项。”
叶阳辞又拖延:“那就容我回去擦把脸,换身衣物,以免不敬。”
内侍道:“入宫后也可以擦脸更衣,大人请上车。”
对方态度坚决,叶阳辞无奈上车,一边向皇宫去,一边盘算着待会儿怎么脱身。
柔仪殿在皇宫前朝,位于百官朝会的天和殿西侧,被延徽帝专门拨给八皇子秦温酒居住。其余九、十、十一皇子,因年纪尚幼,便随各自的母妃,住在后寝的东六宫与西六宫之内。
前朝不如后寝那般宫禁森严,内侍悬挂宫人腰牌,带着叶阳辞进了柔仪殿的主殿,转身就出去,还把殿门关紧了。
叶阳辞深吸口气,往殿内走。
秦温酒将满十九岁,一身红袍,倚在镂金铺翠的广榻上,好似一只陷落锦绣堆的波斯猫。
殿内地龙烧得旺,热气透过金砖熏蒸上来,让人根本穿不住厚冬衣。
秦温酒的红袍单薄,交领极低,几乎要开进束腰里,露出一狭角的白皙胸膛。他披散着长发,那发因为平日编辫盘髻,散落下来后也微卷如浪。
他一手支颐,一手揉着鸡血红辟邪把件,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屋檐下挂了两个风铎,有风自鸣,丁零丁零的倒也解闷。
叶阳辞脚步轻悄,唤了声“殿下”。秦温酒蓦然回神,望向他,尚未开口,眼圈先湿润,紧接着滚落两大颗泪珠。
“截云……”八皇子含泪道,“这都好久没见了?你怎么一声不吭就出京,也不同我道个别。”
这语气说撒娇还是轻了,叶阳辞的头皮一麻又一麻。
把件随手一丢,秦温酒起身下榻,走过来。
论身形他比叶阳辞还高一点儿,但就是瘦,那种太湖石般嶙峋枯硬的瘦,又带着常年不见阳光的病态的白。只看脸的话,比起皇子,更像是哪一朝强横太后养的妖艳面首。
秦温酒挨得近了,从熏衣的麝香中透出了压不住的酒味。
叶阳辞不动声色地后挪两步:“年初下官奉旨外放,来不及作别,还望殿下恕罪。殿下可是刚吃了酒?皇上明令皇子们禁酒,殿下可不要违反宫规。”
秦温酒问:“我若是违反宫规被罚,你替不替我求情?”
叶阳辞正色道:“下官只是个五品知州,并没有资格替殿下求情。不知殿下召我入宫,所为何事?”
秦温酒一脸委屈地看他:“没有正事,就不能见你了么?我们结识两年多,也该算挚友了吧,怎么你对我还是这般不冷不热,实在令人心痛。”
谁家挚友喝醉酒就强行索抱,动不动哭求“你带我出宫吧,我们私奔去父皇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吧”,可吓人。叶阳辞腹诽。
还有上次发武疯,扑上来就把他往死里掐,嘴里喊着“我死了,你也休想独活!我们死在一处,烧出的骨灰也搅一起,藏在天和殿的牌匾后面,千年万载,永受祭拜,好不好?好不好?”
他敲晕秦温酒,以求脱身,谁料这小子脆皮得很,完全受不得力。那一下力道,寻常男子只是昏厥,却险些叫这金娇玉贵的八皇子再也醒不过来。
唉,说多了都是糟心事。他不是没勉励过对方,求学上进,有责任担当,如今只想离这位时常酗酒犯疯病的皇子远远的,别再被强拉着殉死就好。
叶阳辞说:“殿下若是无事,下官就告退了。大理寺那边的案子,下官还得随时等候传唤。”
秦温酒的神情骤然变得尖冷,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厉声道:“你又要走?我不许你走!叶阳辞,你敢再一声不吭地走掉,我就——”他停顿了一下,声音转而阴恻恻,“我就砍下你的头颅,放置于池塘莲叶上。水蓼冷花红蔟蔟,琉璃池上佳人头,不知道有多好看……”
叶阳辞冷冷道:“是吗?”
秦温酒僵住,突然抱住他,失声痛哭:“截云,你救救我吧!你带我出宫,我们私奔去父皇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叶阳辞挣开秦温酒,还不敢用力,怕对方哪儿咔嚓一声又断了。
他深呼吸,尽量平静地说:“殿下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当知一哭二闹三上吊,求不来想要的东西。殿下想要什么,是出宫就藩,还是储君之位,该用男人的手段自己去争取。下官言尽于此,今后不会再奉殿下的私召进宫,殿下保重,好自为之。”
叶阳辞转身要走。秦温酒死死缠住他的胳膊,把止不住的眼泪都洒进他的衣袖:“截云截云,你不要走,我再也不胡说八道了!你留一会儿吧,再与我说说话,我真的……我真的快要撑不住了……”
“撑不住就躺平好了!”叶阳辞恨铁不成钢般回视他,“要么狠,要么忍,要么忍完再狠,还要我说多少遍?你连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都不清楚,我说再多有何用。秦温酒,我不是你的救命稻草,就算是,你把我拉下池底溺毙,自己仍然浮不上来,又要再去寻下一根稻草,何苦呢?”
“撒手,不然我把你胳膊撅了。”他最后一次警告。
他的声音彻底冷下来时,秦温酒有点惧怕,下意识地松了手。
叶阳辞拂袖而去。
秦温酒怔怔地看他背影消失,潸然泪下。片刻后擦拭干净眼泪,又恢复了百无聊赖的神色。
天地俱寂,风铎也不响了,柔仪殿如一口死水潭。
他走到窗边,见那盆用地龙暖气精心培育的西夷狼桃,好容易长到茶杯大小的唯一一颗红果,被偷食的雀鸟啄出了洞,霎时杀气与疯气一并上涌。
他捏爆了那颗被污染的红果,指间果浆滴落,淅沥如血。
拉起衣袖,他将果浆狠狠涂抹得满小臂都是,覆盖了蜡白肌肤上密布的淤青与红点。
窗外午后的日光明亮,斜照进一缕。他充满憎恨地盯着那道明光,听见背后有内侍入殿来禀:“殿下,皇上请您去一趟校场。”
“知道了。”秦温酒说,“来人,伺候我洗漱更衣。”
秦温酒并不都待在柔仪殿里,但被延徽帝召去习武练箭、打马球的校场,还是头一次。
他换了身描龙绣凤的织金红袍,发髻也梳好,乘坐肩辇来到校场,见父皇身边站着个身材魁伟又矫健的年轻男子,身穿凝夜紫色的郡王袍服。
那人的侧脸衬着拉开的弓弦,英俊得不像话。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父皇喝了声彩:“好!”
肩辇落地,秦温酒在内侍的带领下走到延徽帝身边,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小八来啦。”延徽帝亲近地唤了声,向他介绍身边的男子,“看看,能不能认得出来?他十四岁,你九岁时,曾经见过一面。”
秦温酒打量这人,柔声道:“父皇,儿臣不记得了。”
延徽帝说:“不记得也正常,一面之缘而已。这是你三叔的幺儿,高唐郡王秦深。再过两日,举行了亲王晋封大典,便是名正言顺的伏亲王了。”
秦温酒在他父皇面前素来低眉敛目、神色谦柔,越发像朵纤弱的菟丝花。他对秦深露出个含义微妙的浅笑:“原来是堂兄。由郡王破格超升为亲王,为我朝首例,又得了‘伏’这么个封号,正合老子所言‘强大处下,柔弱处上’,叫我有些羡慕了。”
延徽帝薄责似的拍了拍他的胳膊:“羡慕什么,你也想要封号?封了王,就要出京就藩,天高地远的一年也难见几面,你母后舍得,父皇我可舍不得。”
秦深与秦温酒对视,直不楞登地说:“羡慕?你喜欢这封号?送你了,拿去用,别客气。”
秦温酒的瞳孔迎着光缩了缩,只应了一个字:“你——”
若非已经与秦深接触过半个时辰,延徽帝也会以为这是句阴阳怪气的嘲讽。但他如今知道了,秦深生不出太多弯来绕去的心思。
因为此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什么低调孤僻,什么深居简出,其实都是对这种“简单”的掩饰与保护。
当然,并不是说他这个唯一的侄子愚笨。
相反,他考校兵书谋略,秦深对答如流,显然是学过、背过的。他又以自己曾经历过的战役实例,来考察秦深是否能举一反三、灵活运用,结果也令人满意。
但秦深的每句话语、每个反应都让延徽帝感受到,这个自小失去父母、由兄嫂带大的年轻人真的是胸无城府,毫无心机,脑子里只有一条直来直往的通道。
他问秦深:“你父母的忌日将至,想父母吗,准备如何祭拜?”
秦深答:“想不了一点,父母长什么模样我都没见过。不过忌日还是要祭拜的,就按王府礼官说的仪程办。”
延徽帝又说:“你大哥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可惜英年早逝。”
秦深答:“我大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称不得文武双全。不过他书倒是念过不少,我的箭法与兵法都是他教的。但大哥自己不会武,只能搬出父王留下的册子,依葫芦画瓢地教。”
延徽帝又问:“听说你与二哥秦湍感情不和?同胞兄弟,当怀手足之情、棠棣之切。你与朕的几个儿子是堂兄弟,亦当如此相处。”
秦深答:“我与二哥倒也不是故意不和。是他瞧不上我,我自然也不想热脸去贴冷屁股。如今他人也薨了,过往恩怨一笔勾销,他留下的遗孀,我还锦衣玉食地供养着呢。至于几位皇子殿下,血缘上是我堂弟,但纲常上算是嗣君,我知道君臣有别,不会真与他们当寻常堂兄弟相处。”
——这人就是个憨憨。
但也有好处,身强力健,武艺过人,兵法也学得有模有样,拿去战场上做大帅是缺点心眼,做个将军绰绰有余。
延徽帝对秦深放下了半个心。
把八皇子叫过来,一方面是想看秦深还记不记得十年前两人之间的龃龉,是否仍心怀芥蒂;另一方面,也是想多个人与秦深互动,看他的反应如何。
秦深追问:“八皇子要‘伏’字吗?不要是吧,那还是归我。殿下想要什么封号,不妨对皇上提,若是拿不定字眼,请翰林学士们来参详参详,或是请钦天监来占一卦都行。”
秦温酒瞪着他,露出难以言喻的眼神:这人,字字句句都没说错,都是直言不讳的大实话,可听起来怎么就这么……憨。
算了,懒得跟他计较。
延徽帝打圆场:“秦深赤子之心,实在难得。可见朕在圣旨上说他‘性淳质朴,宜继王位’,半点没错。”
秦温酒也挑出几许笑意:“后日的亲王晋封典礼,儿臣也想去瞧个热闹。”
延徽帝算了算日子,说:“你打小身体不好,太医叮嘱了,每隔三日服药一次,服药当日需要静养,不宜多走动。”
秦温酒的笑意隐没了。他柔顺地答:“是,父皇,那儿臣就不去了。”
第86章 我为猫牺牲良多
叶阳辞出宫后,在集市上找个干净摊子,用完一屉蟹黄包并一碟板鸭、一壶松子茶,方才止了饥火。
他还打包了刚出炉的蟹壳黄烧饼、热腾腾的桂花糕,准备拎去太医院给妹妹。
叶阳归今日也在合香坊,说长公主让她制作一串挂脖香珠,要以灵香草为原料。
她说:“这灵香草产自广西大瑶山,飘香缭绕,久存不散,可维持三十年。长公主曾经有过一串不知谁人进贡的灵香草挂珠,但如今年久,渐失香气,便叫我再做一串。”
“对了,这灵香草能驱蚊虫,还能防书蠹,存书时放一些,整个书柜香气四溢。若是用了几年,香气减弱,取出阳光照晒半个时辰,便又能恢复如初。”叶阳归说起制香,如数家珍,“待我做完长公主的挂珠,也给你做些香囊,你拿去书房里用。”
叶阳辞的关注点却不在这儿。他说:“我记得长公主找你制香时,会说明用途,但从未指定过用料。”
叶阳归将灵香草放进石碾子里研磨。“的确如此。我曾给长公主制作过一块奇楠香饼,她本想送给皇上,但那次他们发生了争执——就是我在信中提过的那次,你记得吧?”
见叶阳辞点头,她继续道,“皇上走后,长公主转头就将香饼丢进火里,说香气太馥郁,要遵圣谕换成清心寡欲的。我知道她这是在生皇上的气,含沙射影。但打那之后,她就再也不用浓香了。
“唯独这灵香草挂珠,长公主三十年如一日,从未离身过。”
叶阳辞拈起一撮草叶嗅了嗅,记住这股独特的香味。
他放下草叶:“载雪,我这对猫毛敏感的症状,你说过无特效药可解,是真的吗?”
叶阳归轻轻“嗯”了一声,手上继续碾。
“真的无药可解?现下我急需治好这毛病,或者能缓解大部分症状也好。”叶阳辞拉起衣袖,给她看仍未完全消退的红疹印子,“这是昨日摸完猫后留下的,直到今日仍未消退。载雪,我的症状更加严重了。”
叶阳归拉着他的手臂,仔细端详红疹,蹙眉道:“是加重了。那你就别靠近猫啊!”
叶阳辞苦笑:“我不想靠近猫,但备不住别人会拿猫靠近我。”
“哪个别人,如此不知趣。”
“是皇上。”
叶阳归蓦然抬起脸看他,与他五六分相似的面容间,涌出了疑惑与思虑。她无声地张了张嘴,片刻后方才问道:“这事儿没你说得这么简单吧,背后是不是另有隐情?”
叶阳辞点头。
“……如果不治好这个病症,你在宫中会有性命之危吗?”
叶阳辞再次点头。
叶阳归沉默良久,说:“我骗你的。可以用药脱敏。但之前我觉得没这个必要,你直接避开猫,比服药简单多了。”
叶阳辞道:“没事,我知道你就算骗我,也是真心为了我好。那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脱敏药是怎么回事?”
叶阳归因弟弟的善解人意而感到愧疚,但不多。她叹口气:“我是真不愿给你用药。这脱敏药需要长期服用,每日两剂,至少服用一年。且这药极其伤胃,服药期间吃生冷、坚硬、刺激之物,都会引发胃痛。更是不能饮酒,万一导致胃壁穿孔,内出血止不住的话,恐有性命之虞。”
叶阳辞认真听完,安抚地轻拍她的肩头:“所以你才对我说无药可治。因为你认为服药的风险,远大过于接近猫而产生的后果,对吗?”
叶阳归点头,叹气:“可你仍想用药脱敏。截云,我太了解你了,你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一旦下了决定,就会披荆斩棘地走到底,谁也无法阻拦。你若觉得必须用药,那我就给你配。”
叶阳辞因妹妹对他的操心而感到愧疚,但也不多:“那就麻烦你了。回头我一定谨遵医嘱,不该吃的一律不吃,好好温养自己的胃。”
叶阳归起身去开药方,交给他时,再次叮嘱:“禁酒。就算做不到滴酒不沾,一次也得少于半斤水酒,更是绝不能喝醉,记住了?”
叶阳辞点头。因太医院的药房,所有药材都有进出记录,不能随意拿取,他便带着方子去外面的药铺抓药,又委托药铺老板每日代煎两剂,他早晚来取。
当下就喝了一碗又浓又苦的汤药,叶阳辞暗叹:我为猫牺牲良多!上辈子我怕不是只野狸子,天天都在吓唬猫,这辈子要遭这种猫罪。
他在店外上了马,踏着京城街道上扫过后又飘落的薄雪,准备去外郭城看看赵夜庭。
京师金陵其实并非一座城,而是四重城,由内至外层层嵌套。
最核心是宫城,为皇帝居所与上朝之处。
往外一圈是皇城,内府诸监、诸库和羽林军左右卫设在此处,拱卫着宫城。
皇城之外才是俗称的京城。京城内,五府、五部等官衙靠东,挨着皇城排列。中、南部一整片都是街坊市井之地。西、北部是国子监与军营、军仓所在。
京城之外,还有外郭城,城墙圈围着不少湖泊、河流、山峦,把山川坛、大祀坛和皇陵也囊括在内。
赵夜庭率八百游击营军士,一路护送着运银漕船入京,按理也是要论功行赏的。故而宁却尘安排临时驻地时,也没有怠慢他们。
临时驻地就安排在山川坛附近,正对着象房。虽是外郭城,但此处离皇城近,一进正阳门就是五府、五部等百官衙门了。
——顺道一提,六部中唯独刑部不在京城内,大概因为掌管刑律与牢狱,杀气太重,被赶去外郭城北的玄武湖畔,与同样杀气甚重的大理寺、唇枪舌剑的御史台一起排排坐。
赵夜庭闲来没事,就一边督促营军操练,一边看驯象卫捣鼓大象。
这些大象从广西捕捉而来,训练成为天子抬辇的坐骑,朝会时也站在殿外广场上,以示皇朝威仪。
驯象卫鱼龙混杂,有从广西征来的瑶民、彝民猎户,也有朝廷贬谪来的官员,总归不是什么上流。
赵夜庭正看得新鲜有趣,忽然听见后方一个声音道:“你——转过头来——我果然没看错,这不是‘胡儿庭’吗?怎么不在夏津种田,改蹲在京城外养大象了?”
因混了色目人血统而被歧视的赵夜庭转头,漠然看向自己名义上的上司,德州卫指挥使周郁观。对方年近四旬,鲜衣怒马,一脸春风得意,身后两队缇骑跟随护卫。
他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起身,潦草抱拳:“卑职赵夜庭,见过指挥使大人。”
周郁观居高临下地用马鞭指他:“当初留你的游击营在德州卫,你不干,给老子甩脸,宁可去穷乡僻壤屯军种田。如今怎么觍着脸来京城讨生活?也好,来这繁华胜地看一看,便知什么叫云泥之别,有的人天生高门显贵,有的人一出生就像落花掉进猪圈里。看明白了,养起大象来才更有干劲儿,哈哈哈哈……”
赵夜庭当众受辱,眼里爆着星火,紧攥的拳头青筋毕露。他强忍着没有发难,也不应声,只冷冷地盯着周郁观。
周郁观十分讨厌他这副不认命的做派。从前在德州卫,自己是拿了他的军功没错,但天底下哪个卫所不是这样,仗是兵士打的,功劳归上官,上官吃肉兵士喝汤,能按时发饷就不错了。就他赵夜庭千百个不服气,别说服侍与送礼了,一句讨好的话都不肯说。
正在操练的游击营兵士,见不得自己将军受辱,二话不说拿着兵器愤然冲过来,将周郁观与缇骑护卫团团围住。
周郁观警惕地喝道:“做什么!想造反?天子脚下,我看谁有那么大的狗胆,敢袭击正三品指挥使!”
赵夜庭自己可以忍辱,却不能忍受他给整个游击营扣帽子,当即道:“正三品指挥使也不能血口喷人!我麾下兵士好端端在这里操练,受的是奉宸卫指挥使宁大人的安排。周大人若是路过,末将也见礼了,若要教训几句,末将也听着。胡扯什么造反与袭官,岂不荒唐?”
周郁观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态度!区区一个无品无阶的游击,胡血杂种,也敢如此嚣张。今日看我不将你当场拿下,押去兵部受审!”
游击营兵士:“要拿赵将军,先从我们的尸身上踏过去!”
缇骑:“以下犯上,反了天了!都给老子往后退,退!”
游击营兵士地位卑下,但人数众多,群情激愤。缇骑人数虽少,但仗着指挥使的官职与出身,气势凌人。双方僵持在当场。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秦淮河乌篷船上的一人一马,从中和桥头上了岸,向着正阳门方向疾驰而来,被堵在了半道。
那人观望了一小会儿混乱场面,忽然扬声唤道:“那不是谈家赘婿,周郁观周大人吗?”
魔音灌耳,周郁观更加火冒三丈,在马背上回头怒视,看清出声之人,顿时愣住了。
“大人,那小子是谁,简直狗胆包天,敢说大人是,是……”亲卫附耳问。
谈家赘婿!是事实。周家二流门第,他因入赘娶了谈家庶女,与长公主的女婿做了连襟,才飞黄腾达。但赤裸裸道破,难免屈辱。
周郁观暗怀顾忌,不便当众反击,咬牙低声道:“那是萧珩,萧楚白。原是奉宸卫一员,后外放去临清做了卫所镇抚,听说不久前又升任千户。”
亲卫莫名:“区区一个千户,大人何必顾忌他,我等直接拿下,先打个半死再说。”
周郁观瞪他一眼:“你知道什么!他与长公主的关系非同一般,有流言说他是长公主的面首。你看他这会儿要进京,保不齐是奉了懿旨。公然得罪他,万一枕边风吹,我得不偿失。”
亲卫有些诧异:“长公主六旬有余了吧,还养面首哪?”
“自古多少皇帝七老八十了还在选秀,长公主养几个面首怎么了,你懂个屁。”
周郁观不再搭理亲卫,驱马靠近萧珩,笑道:“原来是萧兄弟,许久不见,风采依旧啊。”
萧珩也笑:“哪儿比得上周大人的风采,当街就要与半个营火拼,把我这回京复命的路都堵了。周大人给我个面子,让让道?”
周郁观转头瞟了赵夜庭一眼:算这小子走狗屎运,被萧珩解了围。他喝道:“堵什么路,都散了吧!赵夜庭,带着你的游击营继续养大象去。”
赵夜庭不卑不亢地答:“末将遵命。但游击营不养大象,只是暂驻于此,以待上命。”
萧珩的视线越过人群,打量了几眼赵夜庭和他身后的游击营兵士。“看着不像京军,从哪儿来的?”他问。
赵夜庭答:“山东,东昌府。”
萧珩呵了声:“原来是从临清码头上船的那批屯军,护送叶阳知州的漕船队进京的是吧。叫什么名字?”
“赵夜庭。”
“你回去吧。周大人若是再捉弄你,”萧珩抬起马鞭,吊儿郎当地一指前方正阳门,“你就进这城门,左拐第一条街走到底,来奉宸卫指挥使司找我萧珩,萧楚白。”
这是摆明要给赵夜庭撑腰了。周郁观暗中把牙咬得咯咯响,勉强笑道:“萧兄弟说的什么见外话。赵夜庭曾是我手下,难道我还能不念一点香火情。今日之事就这么翻篇了,回头我做东,请萧兄弟去花楼吃酒。”
萧珩道:“周大人的酒可不是人人都能吃到的。那我就先谢过了,回见。”
他挥鞭策马,在雪沫飞溅的马蹄声中扬长而去。
周郁观暗呸一声“卖肉的邪皮子货”,悻悻然招呼手下缇骑:“走,进城!”
山川坛附近又恢复了平静,赵夜庭叫军士们继续操练,自己跃上象房的墙头,盘腿坐着想心事。
出城来寻的叶阳辞在他身后勒马,仰起脸,朝红砖墙头唤了声:“光满?”
萧珩是在腊月初八接到的诏命,那时叶阳辞的漕船队刚走了三天。
从京城来的信使,将出自长公主府的密信面呈于他。
萧珩打开信,里面是熟悉的笔迹,简简单单的措辞:“即刻动身,回京过年。”
他目光复杂地闪动一下,将密信收入袖中,对信使说:“知道了,你先回去复命吧。”
信使走后,萧珩思来想去,有七八分不情愿。可是想到叶阳辞入京,又是献银又是呈案的,估计年前回不来,这一去还能与他在京城相聚,于是七八分不情愿变成了三四分。
意愿过半,足以支撑他冒着天寒风冷,跋涉进京了。
进城前闹了点小插曲,替赵夜庭解围不过举手之劳,就当卖点面子给叶阳辞吧,他想。
这个围解得太及时,以至于早一步进城的萧珩,与只身匹马出城的叶阳辞完美错过。
萧珩并未前往奉宸卫指挥使司的官衙,而是直接去了长公主府。下人通传后,他被侍女领着来到主殿。
秦折阅一身燕居常服,斜倚在弥勒榻上闭目养神。四周的屏风、香几、香筒、甪端,将她围成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卧佛像。
她似睡非睡,手里缓慢捻着一串气味尽失的挂脖香珠。珠串很长,在她的手背与手腕上绕了好几圈。
萧珩在榻前地毯上跪地行礼:“卑职萧珩,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秦折阅捻珠的手指顿住,依然闭着眼。须臾后她开口,声音比平时更显苍老:“过来,靠近点。”
萧珩低着头,皱了皱眉,仍依言挪近两步,几乎把脑袋搁在了榻沿。
秦折阅睁开眼,俯视萧珩的头顶,挽珠串的手碰了碰他的脸颊,说:“瘦了。临清也算是富庶之地,还是委屈到你了吗?”
萧珩在她面前收了所有浮笑戏语,变得比潮水中的礁石更孤硬,依稀有几分像唐时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