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说,玲珑骰子安红豆,瘦影自怜秋水照。
秦深一动不动地感受手臂上的錾刻,在默念中贯连起这些诗的后半句,用微颤的声音低喃:“道是无情却有情,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入骨相思知不知,卿须怜我我怜卿……阿辞,我明白了,都明白了!”
他亲吻着叶阳辞头顶发丝,用另一只手搂住了对方染血的腰身。
叶阳辞感觉吸气间有丝丝凉意钻入咽喉,又从切口处漏出。
这意味着水肿开始消退,痉挛的气管也舒展开来,自主呼吸正在恢复。
叶阳辞抽出小剑发簪,声如游丝:“涧川,我好了。”
不,你一点也不好,流了那么多血。秦深从怀中取出一卷细长纱布,一圈圈缠绕在他的脖颈上,扎好。
血迹透过纱布渗出来,但流速减缓许多,随着叶阳辞的内力运行,用不了多久就会止血。
“你不用说话,以免振动咽喉伤口。”秦深叮嘱,“我去掘开土壁,会尽量避免扬尘,但你还是把口鼻掩好。”
于是叶阳辞坐在数以百万计的白银上,看着秦深用飞光剑在墙壁上挖掘。
飞光剑重而锋利,宜劈宜砍,那土壁逐渐被挖出凹坑,绕过巨石,向外延伸。
铜钱大小的一束微光透入凹洞时,秦深与叶阳辞听见了密道中杂沓涌来的脚步声。
萧珩带着一身酒味回到临清千户所,方越对他说:“叶阳大人方才来过一趟,让卑职转告,请千户大人带兵去一趟魏湾分关。”
酒味扑鼻,方越用手扇了扇:“老大,你掉酒缸里去了?”
萧珩边更换外衣,边道:“孔令昇的宅子里查不出东西,丁冠一新来,尾巴也不好摸到。所以我让熟人组了个局,拉几个官员和道上人物吃酒,看能不能套出点有用的情报。你刚说——叶阳叫我带兵去分关,带多少?”
方越摇头:“没说。”
萧珩琢磨了一下:“正查沉船失银,忽然跑去魏家湾,必是有所怀疑。方越,集合所有骑兵,随我急行去魏湾分关。”
“遵命!”
当萧珩带着五百名骑兵赶到魏家镇时,已是后半夜,远远地就看见水次仓一片喧嚣,仓外不明身份的人马来回奔驰,时不时放几支箭,烟尘中闪动着火光。
“马贼?不对,这阵仗不像劫掠,更像骚扰。”萧珩驰近了观望。
伪装成马贼的姜阔先一步认出他,拨马趋近,高声叫道:“萧千户来得正好!我家两位主子许久不出,怕是被什么耽搁在里头了。我看不如把这仓给推了,所有人一律拿下。”
萧珩自有主张,派手下打着卫所旗子去叫门:“平山卫临清千户所,前来剿匪。请仓大使速速开门,否则以通匪论处!”
片刻后,水次仓的大门犹犹豫豫地开启。仓大使刘玺带着一众漕兵站在门内,见果然是千户所的兵马,大喜道:“有马贼夜袭粮仓,还请千户大人协助退贼!”
萧珩将鸣鸿刀柄一指对方:“贼在仓内。方越,围住他们,一个不许走脱。我带两百人进去。”
刘玺与一众漕兵被团团围住,眼睁睁看着不仅千户所的人进去了,连先前袭仓的马贼也跟着一起进去了。
他醍醐灌顶似的跺脚:“要出事!出大事了!唉,神仙打架,吾命休矣!”
萧珩与姜阔进了水次仓,正一路搜查,忽然不知从哪个旮旯里钻出许多只狸花猫,受惊吓似的四下逃窜无踪。
他们觉得古怪,沿着猫来之处,寻到廒神庙。
姜阔用脚扒拉着墙根处的小洞:“这么小的洞穴,猫也能钻出来?这得挤成面条了吧?”
萧珩随口道:“猫本来就是面条。”
姜阔“嘁”了声,倏地皱眉:“你说,这洞看着挺深,通往哪里?”
萧珩用刀鞘一插:“直下……下方有地窖?”
两人当即招呼手下进庙,见二三十个漕兵被捆着倒了一地,猜测八成是秦深与叶阳辞的手笔,散开搜寻,不多时找到了地下密道的入口。
走进那条年久的密道,五六丈之后,便看见了紧闭的包铁木门。
门旁的土墙后方似乎有动静。萧珩上前端详,见黄土在震动中簌簌下落,壁上霍然现出个铜钱大小的孔洞。
后方似乎有人在用锐器挖掘。
姜阔扬声问:“主子?”
土壁后传来沉闷的回答:“是我。”
十几名兵士同凿,很快打穿土壁,挖出了个一人高的大洞。尘埃落定后,萧珩与姜阔看见秦深低头跨出壁洞,怀中抱着个白衣带血的身影。
萧珩:“叶阳!”
姜阔:“叶阳大人!”
叶阳辞将肩背枕在秦深臂弯,侧过头,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
这一眼冷静又淡薄,像倦鸟把尖喙藏进羽翼。颈间纱布的结有点散了,细长白纱垂落,沾着点点落红,随气流轻微飘动。
修长染血的手指扣着辞帝乡的剑鞘,叶阳辞就这么安然地躺在秦深怀里,犹如一朵溅了血的雪白昙花,从敌人的尸体上绽放,然后被小心地采撷下来。
萧珩看得心尖都抽痛了。
“他无大碍,只是暂时不能说话。”秦深低头,吹了吹落在叶阳辞发间的尘土,说道,“我们身后的密室内,囤有不下百万两白银,需得严加看管,待天亮清点、装箱。水次仓中所有官吏关押待审,漕军除兵卸甲,一并关押。
“姜阔,去镇上请个靠谱的大夫,就说外伤,让他把药带齐。”
姜阔抱拳应了声,立即去操办。
萧珩盯着叶阳辞的脖颈,问:“他伤势如何?怎么伤的?”
秦深一言不发地逼视萧珩。多盏灯笼映照下,他身后的黑影在四壁重重叠叠地扑开,庞大险恶如蛟龙。他说:“内子劳萧千户关心,我替他谢过,但伤情隐私不必道与外人。萧千户,让个路吧。”
萧珩身躯微震,后退一步,让出路来。
秦深抱着叶阳辞,快步离开密道。
萧珩嗅到了浓厚的血腥气与残留的一丝柑橘柚子味,闭目凝思。须臾他睁眼,提着刀从壁洞进入地下室。
几十盏灯笼照亮了满坑堆积如山的白银,几乎要将他眼睛晃瞎。
千户所的缇骑们从未见识如此震撼场面,都在抽冷气。萧珩走到深处,见墙边堆放着几十个木箱,似乎成了猫窝,里面还有只新生不久的狸花猫,虚弱地咪咪叫。
他猜测这些木箱就是沉船夹舱里装过矿银的。白银搬运入坑,箱子就随手丢弃在此,引来群猫做窝。
萧珩没有搭理那只被遗弃的奶猫。一来奶猫难养,没有母猫哺育,人工几乎养不活。二来他信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若是死了就是太弱,合该要死。
他转身离开木箱,指着满地白银,对属下说:“二十人一组,每半个时辰换岗,轮番看守。记住,这些不仅是银子,更是催命符,谁敢眼红私吞——”他佻薄地一笑,眉眼被灯火照得邪性,“我请他吞个够,没从肠子堆到喉咙口,就不准停。”
属下们悚然抱拳:“卑职不敢,一切听从千户大人吩咐。”
第76章 壮士断别人的腕
着大夫验伤、敷药后,叶阳辞洗净双手,更换了身上的血衣,但不肯去休息。
秦深拗不过他,只能同意他旁听审问。
担任“监仓”的户部主事盖青松被押在堂中。秦深坐了主审之位,两旁是叶阳辞与萧珩。
“本王今夜能与千户所一同来此,就是已经摸清了你们的底细。”秦深开门见山道,“一五一十招供,本王保你不受酷刑,否则落在这位萧千户手中——”他扬了扬下颌,“他可是奉宸卫出身。”
盖青松听到他显露宗室身份已是一惊,再听见“奉宸卫”三个字,更是惊里带了惧:奉宸卫可是天子亲军!所以是皇上派他们来密查的?皇上都知道了?
他决定先试探口风,于是朝秦深行礼:“户部主事盖青松,拜见殿下。下官乃是——”
秦深冷冷打断:“本王不爱啰嗦,更讨厌听人废话。我问,你答。实话说得我满意,便放你一马,上呈的奏报中只提仓大使刘玺与副使陆壬已画押,把你摘出去。若我不满意,那两人所招认之事,全算在你头上,你便是这盗银案的主谋,该凌迟凌迟,该诛族诛族。明白了?”
盖青松面色一白,冷汗浆出。
他听说过这位高唐郡王的风评,并不放在心上。谁想对方竟是如此厉害人物,直接将他与刘、陆二人隔绝、对立,要他们像斗兽般相互撕咬,胜者生还。
秦深见他神色,便知他定然知晓内情。
恐怕不只是他,这七八年来历任的仓大使与监仓都知晓。
这些人都是户部派下的,而户部尚书卢敬星,从郎中、侍郎一步步升迁,在“地官”之位上也稳稳坐了差不多十年。
秦深蛇打七寸:“盖主事,水次仓地下存银曝光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完了。卢尚书不会救你的,他甚至会怨恨你,前几年都好端端的,怎么到你这一茬就暴露了呢?他会把你推出来当替罪羊,好平息皇上的怒火。眼下能救你的,只一个人,那就是本王。”
盖青松心知秦深说得没错,但仍忌惮上官余威,他青白着脸,嘴唇颤抖,嗫嚅不答。
“行吧,押走。”秦深状似不耐烦地挥挥手,“把刘玺带上来,再不济还有陆壬。三个中总得有一个是聪明人,能争得活下去的资格。”
盖青松被王府侍卫押着走到屋门口。门一开,他看见远处廊下等待提审的刘玺,脸上充满焦灼与迫切之色。
他忽然想起一件旧事——刚被派来监仓之时,他清查粮廒,发现鼠害严重,存粮污染与折损甚多。身为仓大使的刘玺对此推诿塞责,与他吵了起来。后经熟人牵线,两人酒席上一醉抿恩仇,此后才相安无事。
眼下刘玺面对秦深“三人只摘出一个”的许诺,又会如何选择?难道也会像他这样拒绝招供,力保全员吗?还是……
貌似弥合的旧隙,在这争夺生机的一刻,倏然绽裂开来。
刘玺似乎看到了盖青松,见他毫发无损地走出审讯室,押送的侍卫还亲切地掸了掸他肩头褶皱,不禁狐疑地皱眉,把刻薄的嘴角向下撇去。
这个细微表情,瞬间把盖青松心里蓄满水的堤坝炸塌了。
他敢担保,只要他踏出这道屋门,刘玺必将寡廉鲜耻地招供,成为今晚那个得到亲王庇佑的幸运儿。
盖青松当即转身冲回屋内,一头扎到秦深脚下,跪伏着抱住他的小腿,哀求道:“殿下救救下官!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的妻儿在上官掌控之中。只要没人发现地下室存银,或者发现者不具备这般强大的武力与权力,他能为户部保守秘密一辈子。
然而偏偏今夜来的是天潢贵胄。
就算秦深把他直接杀了,再对朝廷报说马贼之祸,谁敢质疑?户部会替他伸冤吗?皇上会替他平反吗?
他自己都要小命不保,还保得了妻儿?也只能壮士断腕,舍去妻儿了。
秦深抬手制止了冲过来的侍卫,垂目冷视他:“识时务者为俊杰。盖主事起身吧,站着回话。记住,本王不爱啰嗦。”
盖青松深吸口气,佝偻着腰身,站在他面前。
秦深问:“临清城外沉船中,失踪的五十万两矿银,是谁利用夹舱与水鬼盗走,沿会通河运到这水次仓的密室里来?”
……全说中了,一览无余。这下盖青松更是彻底放弃抵抗,答:“下官不知对方是谁,只知他的盗银手法骗过了分关验银,他是带着户部侍郎邹之青的密令来的。下官与他交接取得矿银箱子,存放在地下密室中。”
秦深:“具体说说那个地下密室。”
盖青松:“密室大约是近十年前挖的,入口隐蔽,里面还有封门石机关,一旦误踩地面空鼓处,触发悬石落下,就能将人困在室内,任由我们处置。但自我赴任以来,那机关还没有被外人触发过。”
秦深:“密室中,除了这笔监守自盗的矿银,还有为数更多的其他银子,是临清钞关与魏湾分关的税课吗?”
盖青松吃惊到麻木,就算秦深说已经摘下卢尚书的脑袋,他也不会更吃惊了。他回答:“是。每年巡河御史查税之前,临清钞关与魏湾分关的所有税课都会截流三成,经船运来,存至这里。”
三成?够贪毒的!秦深与沉默旁听的叶阳辞对视一眼:秦湍与爪牙密谋于燕居之殿时,也曾揭露过各省税课黑幕——地方纳税二百石粮,层层盘剥,到京城只剩一百石,经过户部之手,入国库唯有二十石,还有五十石进了陛下的内帑。
谁又能想到,这层层盘剥中,也包括了户部自己在钞关的暗中截流。
户部甚至胆子大到,打起了银官局押送的矿银的主意。也许不止是因为欲壑难填,更是用这种方式,对抗延徽帝对采矿权的粗暴收拢。
只要案子破不了,富庶的临清就不得不加征商民之税,去填这一笔辖下出事的窟窿。如此又榨出五十万两,皇帝与户部都得利。
这简直视天下百姓为鱼肉,任上层的屠刀宰割!
并不算天衣无缝的存银密室,七八年间,无人揭发,无人在意。
工部没钱修堤,兵部拨不出饷,吏部要发那么多官员的俸禄,统统都得找户部要钱。户部用空空如也的国库哭穷,其他几部最后也偃旗息鼓了。若是户部对他们没有暗中的利益输送,各部尚书与侍郎们又怎会善罢甘休?
整个朝廷,几乎人人都从国税中渔利。从皇室到六部,恐怕就没几件干净的衮冕与官袍!
叶阳辞放在桌面的手握了拳,在喉间凄疼中深呼吸,沉痛地闭了眼。
六百年家传,二十年寒窗苦读、练剑习武,最后就效力这样的朝廷,臣佐这样的帝王家!
尽管闭了眼,他仍能感觉到秦深投注在他脸上的目光,柔和的,抚慰的,怜惜的目光。同时,也是暗燃烽火的目光。
叶阳辞霍然睁眼,指尖在桌面的干果盘子上叩了叩。干果堆得冒了尖。
秦深领会了他的意思,问盖青松:“这些存银就一直堆积在密室中,没被谁提走?”
“没有,八年来越积越多。下官也有怀璧之惧,曾旁敲侧击地问过顶头上司。员外郎大人叫我别多管闲事,好好看守。”盖青松想了想,又道:“下官有点愚见,还望殿下垂听——卢尚书痛风之症日重,已影响到行动,据说有退居江南颐养之意,这一笔钱,怕不是他给自己囤的棺材本儿吧?”
这倒是能解释为何存银常年不动,但秦深还是觉得没那么简单。
他思忖片刻,冷不丁问:“丁冠一也是卢敬星的人?”
盖青松愣住:“丁冠一,哪个……哦哦,新上任的临清钞关主事,银官局的。不能吧,他可是个太监,内宦都是皇上的奴才,他应该不会听命于户部。”
秦深又问:“那么沉船上的漕兵与押银太监,又是谁毒死的?”
盖青松连连摇头:“这个下官真不晓得。下官只负责监仓,可没杀过人,也没见过凶手。”
秦深最后问:“关于此事,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盖青松想来想去,补充了句:“那批运矿银箱来的黑衣蒙面汉子,虽然身份不明,但下官仔细打量过打头之人,见他面上生了个凸出来的痦子。”他点了点自己的右侧眉头,“这儿,有点显眼。”
叶阳辞目光微闪,像是回忆起什么。
秦深颔首:“供词已写好,你检查一遍,若无疏漏,便叫仓大使与副使签字画押。”
盖青松从萧珩手上接过供词,浏览后道:“并无疏漏。不过,刘玺与陆壬肯画押吗?”
秦深尚未回答,萧珩已笑了,右手将刀刃推出一寸:“那你不妨问一问我的鸣鸿刀。”
盖青松脸色作变,后退两步,转身朝秦深行礼:“经此一事,下官怕是在户部待不下去,求殿下指点生路。”
秦深嗤了声:“方才还只想保命,而今又念着保官了,果然人心不足。你若是对自己狠得下心,喏,外面哨楼上扎了那么多支火箭,取一支扎穿自己的眼珠。本王便为你向朝廷报个尽忠职守,拒盗负伤。
“你残了仪容,不能再做官,但得到朝廷奖赏,众官瞩目。哪怕家眷被人拿捏着,对方也不得不还你,你便借此机会举家返乡,从此做个田舍翁。这是你唯一能急流勇退的机会,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自己了。否则,就算本王放过你,你迟早也是要被灭口的。”
盖青松听出了一身汗。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厅堂,穿过前院,走到哨楼边。
几支将熄的火箭扎在木架上,火星仍微弱地闪烁。他拔出一支,将箭头缓缓对准自己的左眼,前后挪动,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能鼓起勇气自残。他将火箭一扔,扶着木架瘫软在地,涕泪纵横。
侍卫将此情形报与自家王爷。
秦深摇了摇头:“有人的壮士断腕只敢断别人的,却不敢用在自己身上。这个盖青松,活不久了。”
叶阳辞见萧珩拿了供词出去,过不到两刻钟,便拿着供词回来,上面刘玺与陆壬的签字画押清清楚楚,一个不少。
他若有若无地笑了笑,用指尖扒拉干果盘子,拨出几枚茜草果和栗子,落在桌面。
萧珩微怔,意识到这是在赞他“犀利”,他忍不住笑道:“叶阳大人就算出不了声,也依然有趣得很。”
秦深起身走近,端起整个干果盘,塞进萧珩手里:“萧千户喜欢这盘干果,都拿去用,不必客气。用完后记得来与我王府侍卫一同清点存银,装箱运走。”
萧珩托着个满满当当的盘子,皮笑肉不笑:“多谢王爷赏赐。这些存银要运去哪里,聊城的王府吗?如此一来,王爷至少三年都不用为烧钱的墨工发愁了,还能在侍卫之外再养一批骑兵。”
秦深轻哂:“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笔银子本王碰不得。”
叶阳辞起身,忍疼开口,声音细微:“涧川说得对。把这笔银子运去临清,放在我的署衙后宅,等鱼上钩。”
“嘘,别动嗓子。”秦深伸指,抵在他嘴唇,轻声道,“阿辞想说什么,就在我手臂上写字,像之前那样。”
萧珩拈起果盘中的酸梅干放进嘴里,顿时拧眉,呸掉:“王爷所赐虽好,却不合卑职口味。卑职无福消受,还是王爷自用吧。”
他将干果盘子搁在桌面,提着刀走了。
叶阳辞转头看了看盘中梅干,觉得牙酸,便在秦深手臂上写道:我想喝甜汤。
秦深点头:“你今日失血过多,我让人去镇上买食材,给你熬一碗建莲红枣汤,补补气血。”
第77章 把我锻进你剑里
地下密室的存银清点完毕,零头不算总共一百八十七万两,全部装箱,征用了两艘新漕船运回临清城。
秦深与叶阳辞也走水路,王府侍卫跟船护送。
萧珩的五百骑兵走陆路还更快些,将刘玺与陆壬也一并押解走。
只留一个监仓盖青松,负责扫尾。水次仓满地狼藉,但好在他轻车熟路。虽然没了仓大使与副使,但漕兵守卫还在,另有攒典、斗级、修仓夫等劳役百余人,他不缺人手。他一边打理后事,一边筹谋后路,搜肠刮肚地思索该如何才能逃过户部的责罚。
船舱内的叶阳辞起了低热,昏沉沉地发着软。
秦深怀疑他的创口在污浊密室中暴露太久,有些感染,想来想去又懊恼道:“那剑簪该先用火燎过,也许你这会儿就不会发热了。”
叶阳辞疲倦地在他手臂上写道:当时迟一步都来不及。我没事,你安心。
怎么可能没事,甜汤都不想喝了。秦深把他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胸膛做他斜倚时的靠垫,端着碗,一勺一勺耐心喂。
建莲与红枣都是上品,冰糖的甜度也恰到好处。叶阳辞一口一口抿着,眼皮半阖,睫羽低垂,是前所未有的乖巧模样。秦深的心都要化了。
“吃完汤垫垫肚子,再吃药。”他用低沉的鼻音哄,“镇上的大夫若不济事,阿辞医术了得,给自己开个方子?我命人下船去抓。”
叶阳辞撑起精神笑了笑,写道:用药讲究君臣佐使,我老弄不清轻重配比,故而学不精,也只有针灸能稍微拿得出手。
略一停顿,他又轻挠几下秦深的手臂:真的没事,我眯会儿就好了。
秦深嫌这漕船不讲究,舱里床褥硬,就一直抱着他,让他睡。
叶阳辞睡也睡不熟,两三刻钟便醒一次。他一醒,秦深也跟着醒,由上到下抚摸他的后背。
怀抱始终在,叶阳辞觉得暖和又安全,鼻端充斥着秦深的气味。他的鼻尖往秦深衣襟上蹭了蹭,像只满怀依恋的小动物。
秦深低头轻吻他的前额:“截云乖,快点好起来。”
叶阳辞忽然开了口,声音喑涩:“我不离开。”
秦深:“什么?”
叶阳辞:“密室里你说的话,还有一句,我现在回答。我不离开涧川,就算身分离,心仍在。”
秦深被击中似的晃了晃,抱紧他。
叶阳辞继续道:“同样的,涧川也不能对我离心。将来你若负我,我会杀了你,饮血餐肉,这样也算我俩在一起。”
秦深不惊反笑,又亲了他一口:“如此遐想一下,倒也觉得美好。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把我锻进你的剑里吧。”
叶阳辞沉默了。
他说:“正常情况下不是该发誓一生一世永不负我吗?”
秦深说:“我可能不太正常。”
叶阳辞从昏沉中笑出了精神。“我的王爷,”他叹道,“人可有癖,但不可有痴。你这样针灸都治不好。”
秦深:“不必治,我觉得我很好。”
叶阳辞:“……嗯,我也觉得。”
他们缠绵地接了个吻,轻柔又静谧。
叶阳辞再次睡着了。
一觉醒来,漕船已至临清码头。
侍卫们在秦深的授意下,大张旗鼓地将一箱箱白银搬上车,运进州署衙门的后宅。
叶阳辞又吃了一剂药,热度退却,说只要不反复就好。秦深仍不放心,请了临清城口碑最盛的大夫,来为他复诊。
麾下两名同知和一名通判闻声赶来问安。
叶阳辞斜卧高床,隔着帘子,哑声道:“微恙而已,无妨。本官有重要证物入宅,恐衙役护卫不力,王通判既暂时兼领了兵房,再派一百,不,两百精壮兵丁来协助吧。”
什么重要证物,一署衙役不够,还需要再派两百兵丁护卫?王通判来不及思索,拱手先应下。
待出了屋子,魏同知道:“看这光景,知州大人病得不轻啊。”
王通判低声道:“听说不只是病,还有伤。昨日带个随从去了趟魏家湾,回来就成了这样。对了,千户所也派兵过去了,至今还没回来呢。也不知魏家湾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齐大人知道吗?”
齐同知尚未寻到会捕鼠的狮子猫,带了点烦躁回答:“本官在满城选猫,哪里知道!再一无所获,就要去下辖的馆陶、邱县找。”
魏同知方才看见他呈上来的税课文簿,一摞摞全摆在案上与床边凳,似乎叶阳知州看得潦草,便又多了一份定心,笑道:“你自去挑你的猫,署衙这边有我们坐镇呢。”
齐同知先走了。
王通判左右看看无人,压低嗓门:“魏大人,有衙役说,那搬进知州书房的几十个箱子,全是白银!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这才来几日,入手又何止十万,一二百万都有了吧!这他娘是哪儿来的泼天巨款啊?”
魏同知侧身,瞥了他一眼:“你问我,我问谁?这么好奇,不如进去直接问他。”
王通判摇头:“下官可没昏头。只是担心知州大人将这笔巨款放在宅子内,容易招灾引祸。罢了罢了,下官只管分内之事,这便去清点护卫人手。”
他拱手告退。
魏同知望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你那是担心吗?”
傍晚时分,丁太监也来探病,带了两盒上好的鹿茸粉。
叶阳辞从床上起身,挪到罗汉榻上窝着,打起精神招待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丁冠一打量他颈间纱布,问:“叶阳大人这是伤到咽喉要害了?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袭击州官,也不怕抓到后按律处斩。”
叶阳辞将手肘撑在炕桌,支着颐,恹恹地说:“是遇刺了。本官接到密报,说沉船失银就藏在魏湾分关,心急之下身边只带随从,疏忽了防卫。唉,也怪萧千户耽于酒色,本官命他点兵随行,他却来迟两个时辰,险些害了本官性命。此人真是三五不着调。”
他的神情冷里透着倦,仍是那副“万物刍狗”的淡漠样子,说话间却显坦诚。丁冠一瞧他越发顺眼,便也带了点关切语气:“刺客抓到了吗?”
“尚未。萧珩把水次仓的大使与副使抓了,说他们通贼,待下狱严审,定能招供出刺客情报。”
“叶阳大人有惊无险,盗银失而复得,也算是幸运了。那递送密报之人当赏,赏金咱家愿意出,毕竟这是涉及银官局的案子。回头给朝廷写章报时,能否……呵呵,让咱家也沾点叶阳大人的光?”
叶阳辞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要在章报里带一嘴,给他也捎个功劳。这是顺水人情,推了不违法,不推要得罪人。
再说,丁太监愿意掏钱犒赏举报者,怎么就不算“功劳”呢?
叶阳辞似笑非笑:“丁主事要赏他?准备赏多少,少了只怕他还觉得受辱了呢。”
丁冠一咬咬牙:“叶阳大人说多少,就多少。那人是谁,眼界这么高?”
叶阳辞说:“三千两白银。若答应,这赏善之功就是丁主事应得的。”
丁冠一面露肉痛之色,三白眼犹豫地转两圈,还是答应了:“三千两,换章报里三句话,值!那人是谁,咱家这便去点拣白银,封他个大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