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关头又仔细看了看细节,笃定地说:“的确是拆除。大人们请看这几条白线,是采用‘水泥密封法’留下的痕迹。我们造船时,船板接缝处会用白灰、桐油和麻丝制成捻料,进行灌封防水,外表再刷桐油后便看不出来了。如果拆除外表船板,就会看出白线痕迹。
“所以老朽怀疑,我们眼前所见的船底,并非真正的船底,原本在这下方,应该还有一层。”
秦深顿时意识到:“这层船底太干净了,没有水藻常年覆盖的痕迹,也没有河中的甲壳附着。”
老关头说:“贵人眼睛尖,是这样。所以老朽推测,原本那层真正的船底,与这一层之间,”他拍了拍眼前的木板,“大约还有四尺距离。”
叶阳辞以手丈量:“半人多高。这两层船底之间,不就形成了个隐蔽的夹舱吗?”
“对。老朽也曾奉命造过带夹舱的船,一般是用来……”老关头有些汗颜,“不瞒大人,是用来走私的。”
“什么人走私?走私什么?”
“老朽半截入土了,又没了婆娘孩子,不怕说实话。”老关头长叹一声,“都有,商贾、漕军,还有各个署衙的大人们,我看这条运河线上,但凡有些权力在手,没几个人不参与走私。走私白银、盐铁、粮食、药材,什么都有。
“不过,像这么大的夹舱,老朽可从未见过。这夹舱能装几万斤货物吧!也须得装这么多,吃水线才够深,让人从河面瞧不出船身下半部分异常之高的蹊跷来。”
叶阳辞对秦深对视一眼:装的是五十万两矿银!
老关头先回去了。
叶阳辞半蹲在沙地上,用树枝勾画出沉船结构示意图。秦深与萧珩也蹲在他身边看。
“船底甲与船底乙之间,有个巨大的隐藏夹舱。
“假设五十万两矿银运上船后,就装在夹舱内,而上方船舱掩人耳目的木箱本来就是空的。会怎样?”叶阳辞问。
萧珩道:“会在魏家湾分关,税官检查矿银时,就被查出空箱来。”
秦深摇头:“还有个可能,在分关验银时,税官进入的就是夹舱,只需在舱门入口处动个手脚,掩盖楼梯高度就行。”
萧珩觉得有道理:“所以这艘夹舱船就这么混过了分关检查,继续向临清钞关行驶。在行驶的过程中,幕后之人组织水鬼潜入河底,拆除船底乙,夹舱中的矿银箱子就落入水中,被他们逐个打捞走。五十万两矿银,就是这么消失的!”
秦深又发现了矛盾所在:“船底甲的舭部,那个细小裂痕!若是在魏湾分关闸口撞裂的,说明那时已经拆除了船底乙,那么顺利验银之说就无法成立。若是过了分关后才拆除船底乙,裂痕就应是在其他闸口撞的,那么船沉没的地点就不会是在这里。何解?”
叶阳辞思索片刻,在脑中速算后,回答:“裂痕不是在闸口撞出来的,而是拆除船底乙后,由水鬼在船底甲上凿出来的。魏湾分关验银过后,凶手就混在漕军中对饮用水下毒,毒死了一船人,所以船上无人听见拆板、凿船、盗银的动静。
“于是这艘满是尸体的鬼船,在凶手的驾驶中沿着会通河航行,到达临清城外时终于沉没,凶手也逃之夭夭。”
三人顺了一遍思路,发现这下都能说通了,应当就是矿银离奇消失的真相。
剩下的问题就是:
“被盗的矿银藏在哪里?毒杀漕军又被灭口的孔令昇背后,还有谁?”
叶阳辞起身,伸了个懒腰:“方才我是不是忘了问你们一个最开始的问题——银官局为何要找一艘有夹舱的漕船,并在运银上船时,就把矿银隐藏起来,为了方便被人盗走吗?”
秦深:“……”
萧珩:“……”
秦深/萧珩:“银官局有鬼/走私?”
叶阳辞笑了起来:“那可真是天底下最大的走私,或者该说是监守自盗——让皇上的银子从众目睽睽下消失,再将锅甩给临清州。找不回矿银,临清就要想方设法掏钱去填补五十万两白银的缺口。这是要盗窃我临清的富庶啊!
“若真找不回矿银。我便以知州身份,下令所有经过钞关的船只,船料与税课翻三倍,今年有过关记录的船只全都要倒追;临清各商户按店铺数量、各家按人丁数量摊派征税;所有婚丧嫁娶、盖房添丁一律收税。左脚先迈出门收左脚税,右脚先迈出门收右脚税。路过的狗我也要给它薅下两个蛋来放进税篮子里。十日之内,我有信心凑足五十万两白银,如何?”
萧珩:“……”
秦深:“……”
萧珩:“知州大人威武,新的税收政策今日可以开始执行了吗?”
秦深:“临清州会大乱,六万百姓揭竿而起,第一个冲烂的就是州署衙门。”
叶阳辞把手中树枝往萧珩身上一扔:“你这媚上奸臣。”
他拍了拍秦深的胳膊:“你看,当个横征暴敛的君王有多容易。富庶之地建立起来需要几十年,摧毁它只需十天。”
秦深颔首,反过来覆住他的手背:“我明白,你放心。”
萧珩冷哼一声:“五十万两失踪矿银你二人自己找,我不管了。”他拍拍身上的草叶,扭头就走。
秦深看着他的背影,问叶阳辞:“不拦着?不劝劝?”
叶阳辞摇头。
等萧珩走出好几丈了,叶阳辞微笑,幽幽地说:“魂魄永世不得返乡——”
萧珩的背影顿住。
背影骑虎难下,不靠脸也能透出愤怒之色。
萧珩转身,咬牙切齿地回来了。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真性情。叶阳辞与秦深忍笑,装作不在意他的脸色。
萧珩深呼吸,说:“按叶阳大人的推测,银官局有人监守自盗,那么新任命的钞关主事丁太监,屁股很可能也不干净。他赴任姗姗来迟,莫不是参与了沉船一案,把盗窃来的矿银藏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我回城后再仔细查一查钞关署衙,看看有没有密室之类。”
叶阳辞点头:“丁冠一的确十分可疑。孔令昇也许是他那些守在雅间门外的干儿子毒死的。我询问过马、贺二人,那碗羊血只可能是在他们打帘子进屋的那一刻,被人下入了鹤顶红。”
萧珩思忖后,一声呼哨召唤来了坐骑,利落上马。他在马背上说:“若真是如此,孔令昇在毒杀漕军之前,就与丁太监有勾结,我再去他家查抄,也许能找出证据。”
他策马而去。
秦深感慨:“是把好刀。又不仅仅是把好刀。”
叶阳辞也说:“这人越来越有分量了。涧川,用好他,但别被割了手。”
秦深说:“他若真心追随我们,我便不当他是把刀,真当他是个同行者。”又转头看叶阳辞,“但他休想打你的主意!你是我的……独家契约。只能是我的。”
“我是我自己的。”叶阳辞嗤笑一声,却伸指勾住了他的掌心,“但有时可以借给你拂拭一下,只借你,不借别人。”
他今日穿白衣,是个勾魂摄魄的白无常。秦深的魂又被勾走了。
死得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临清钞关的署衙内只有库房,没有藏满金银的密室。
通判孔令昇的府上,也找不到与丁冠一,以及银官局其他太监勾结的文书证据。
尽管他们已经揭开了沉船失银的真相,但幕后黑手依然隐藏在迷雾中。五十万两矿银也依然不知去向。
叶阳辞叹气:“我不想当个横征暴敛的州官。”
秦深拿起盘中的梅花糕,放在他手上:“你不会的。你就算把自己拆了卖钱,都不会去盘剥百姓,但我不准你虐待自己。”
叶阳辞一口一口抿着梅花糕,外皮松软、甜而不腻,馅料里的红豆与果脯令口感更加丰富。秦深为他挑选的甜食,从来都合他的口味。
要星星,一并给月亮,够不着,就端在自己肩上去够,秦深简直要把他娇惯坏了。
这是个阴谋。好叫他越发喜欢他、依赖他,把他融入日常点滴,等到习以为常,就再也离不开他了。
叶阳辞知道这是个阴谋……但梅花糕可真好吃啊。
望着盘子里洒落的雪白糕屑,叶阳辞忽然说:“沉船当夜下了小雪。次日巡逻的缇骑发现时,担心是连环事故,便沿着河岸往船来的方向奔驰数十里,想看还有没有其他沉船。据说当时两岸雪地上并无重物拖拽或打斗痕迹。”
秦深当即反应过来:“也就是说,那些矿银箱子并没有运上岸,走的是水路。”
叶阳辞点头:“往西北行驶,是临清,往南行驶,是聊城。中间一个魏家湾,是钞关的分关所在。几万斤白银,哪有什么野村子可以安全存放?不在临清,聊城又太远,也许就在魏家湾!”
他霍然起身:“今日是第四日,耽搁久了,万一幕后之人避过风头,又将矿银转移——”
两人当即策马出城。
萧珩不在临清所。叶阳辞交代了忙着代为主事的方越,待萧珩回来,让他带兵去一趟魏湾分关。
麾下两名同知、一名通判,他都不信任,谁也没知会。
就连州署的衙役他也一个都没带,毕竟初来乍到,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有一马、一剑,一位可托生死的同盟战友,足矣。
此去魏家湾,水路近五十里,乘船虽然便捷,但时值严冬,河面容易封冻。不如只身快马。
离开夏津时,狄花荡送了他两匹同血缘马,比不得秦深的望云骓神骏,但也已是万里挑一的良骥。
他将其中一匹黄马“拂秣沙”赠与了郭四象,兑现“送你全山东最好的马”的承诺;另一匹白马“凝霄练”作为自己的坐骑,很是喜爱。
此刻,两匹骏马如流光掠过会通河畔的雪地,将到魏家湾时,与聊城方向赶来的王府侍卫们顺利汇合。
侍卫统领姜阔带了一百五十人马,皆是精锐枭骑。
精力旺盛的於菟也跟过来了。它最近学会坐马背,后脚蹲踞着,两只前爪向下扣住马鞍,坐在骑手身前,还挺稳当。
“越发像猫了。”在短暂休息时,姜阔笑着说,“这几个月总和一只母狮子猫厮混,明明不是同类,也生不出崽儿,偏就是玩得形影不离。”
叶阳辞也笑:“我们於菟有心上猫了啊。”
“谁知道是玩伴还是配偶,反正我没见它们交配过。那猫教它坐和嗲叫,它教那猫扑耗子、抓野兔,都学得像模像样了。”
叶阳辞很想逗一逗於菟,但一来他不耐猫毛,二来他身上还佩戴着驱猫香球,久熏入衣,担心刺激到对方。
於菟倒是在他身上嗅到了残留的自家主人的气味,很想凑过来挨蹭几下,刚靠近就被秦深拎着后脖颈,搁远了。
它只好蹲坐在枯木上,好奇又眼巴巴地瞧着叶阳辞。
叶阳辞远远地说:“听说你学会嗲叫了?来,叫两声,给你河里的鲜鱼吃。”
於菟:“嗷呜。”
“不对。”
“吼呜。”
“更不对,要嗲一点。”
於菟把脑袋摇来摇去。叶阳辞走到河边,瞥见水下鱼影,剑芒扫过,河鱼活蹦乱跳地甩在雪地上。
“好好叫,有鱼吃。乖宝,再努力一下?”
於菟盯着鱼,垂涎三尺。
“咪。”
叶阳辞大笑:“又细又嗲,这回对啦!”
“咪,咪——”
可耻地讨好了那个有主人味道的投喂者,於菟开始大快朵颐。
秦深当着众多侍卫的面,毫不避讳地搂住叶阳辞的肩膀:“看到了吧,本王的爱宠,非常凶残,咬起喉咙来一口一个,真的。”
“唔唔,凶残。”叶阳辞也不躲,随他搂去。
自称“不是断袖”的都不介意别人眼光了,他一个真断袖介意什么。
结果没想到,姜阔也就算了,一众侍卫明明从未见过他们如此举动亲密,却人人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各嚼各的肉干,多一眼都不看向这边。
偶尔一两个悄摸瞥过来的,立刻被姜阔以眼神警告:王爷不喜别人盯着王妃看,老子是没教过你?欠收拾的混账。
会通河与马颊河在交汇处形成了河湾,魏家湾因此而得名。
这里有个魏家镇,属于清平县管辖,是河工重镇与水陆码头,虽比不得临清城繁华,但也商铺林立、馆驿列肆。
临清钞关便将分关设在了镇上。
魏湾分关的衙署旁边,还有朝廷所设的一个兑粮漕仓,专门收兑官粮,因毗邻运河,俗称“水次仓”。
叶阳辞与秦深带着王府枭骑赶到时,已近深夜,衙署与漕仓内的灯笼依然亮着。
“分关内有值守税吏与巡逻的漕兵,让卑职挑几个好手,潜进去搜查。”姜阔主动请缨。
秦深与叶阳辞对视一眼后,颔首道:“好,你们小心。多关注库房区域,还要留意有没有密室与地窖之类,存有异常大量的金银。”
“明白。”姜阔抱拳,点了六七人,黑衣蒙面,随他一起翻墙进入钞关。
半个时辰后,他们翻墙出来。姜阔拉下面巾,遗憾地说:“库房正常,库银估摸过去,也就是近日分关税课的存量。我们很仔细找过,没放过一点蛛丝马迹,并未发现密室与地窖之类。”
“王爷,要不要亮明身份,直接盘问这衙署里的官吏?”一名侍卫提议。
秦深摇头:“容易打草惊蛇。”
叶阳辞思忖片刻,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漕仓:“那是水次仓,用于接运与中转漕粮,日常储粮约六十万石,由户部直接管理,设‘仓大使’专职负责,对吧?”
秦深似乎对东昌府的官仓情况都很熟稔,答:“对。”
“走,绕一圈看看。”
十几人分两个方向,沿着水次仓外围,各自巡查半圈,汇合。
姜阔说:“水次仓只是漕运线上的小节点,可这个仓内却戒备森严,远胜其他大的官仓。”
秦深也有所发现:“沿河一侧,翻开积雪后,发现地面残留着凌乱交错的车辙,离运粮的石板路有些距离。看来前两日有重物运进水次仓,却不走码头。”
叶阳辞说:“是个疑点。水次仓值得一探,但哨卡过于密集,想要不惊动一人地潜入,有难度。需要调虎离山。”
姜阔当即请命:“卑职率部分侍卫,伪装成马贼袭仓,把守卫引开。”
叶阳辞道:“那你得把所有侍卫都带上,否则阵仗不够。这些都是守仓兵士,引也引不远,只能趁仓内短暂的慌乱时刻,施展轻功潜入。我进去。”
秦深立刻道:“我与截云同去。”
只他们二人?姜阔正要反对,秦深将手虚虚一按,压住了他的话头。
姜阔知道王爷主意已定,不容置喙,只好吁了口气,抱拳道:“卑职遵命。王爷与大人千万保重。”
伪装成马贼的一百五十名枭骑,将火箭射进水次仓的哨楼,格外小心地避开了粮廒。
漕兵听见围墙外滚雷似的马蹄声、呼喝声,果然以为马贼夜袭,当即鸣锣示警,集结反击。仓大使也从后院宅子内,边系衣带边冲出来,匆忙间穿反了左右靴子。
趁着仓内一时兵荒马乱,叶阳辞与秦深悄然潜入。
水次仓内果然设有地下密室。
秦深对这种藏于建筑之下的地室颇有研究,从后院的仓神庙内找到了密道入口。
仓神庙只一座祠堂大小,供奉的是仓神,又称廒神,据说能护佑仓库,故而粮仓之地多有建造。
庙内有漕兵二三十人,纵然听见外头动静也不离开,像要死守岗位,被叶阳辞用暗器尽数放倒,击昏捆紧。
在进入密道之前,叶阳辞瞥了一眼神龛。那廒神雕像连个人形都没有,似犬又似猫,也不知有无姓名。
“猛犬吠盗,悍猫捕鼠,所以为廒神的人间形象。”秦深吹亮火折,点燃早已准备好的防风灯笼,带头沿着密道前行,“这密道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我估摸得有七八年至少,而且经常使用,你看地上都是轧辙,墙面也有火熏痕迹。”
叶阳辞边走边打量四壁,从角落缝隙内捡起一块不规则的碎银,凑到灯笼旁照亮:“是矿银。没打官府钤记,应该来自私营矿场。”
密道很短,前方就是一扇密闭的大门。大门实木包铁,带铜钉,似乎经常开关,把手处磨得锃亮。
秦深试着运力去推门。
大门咯吱咯吱开启,一股浑浊的气流扑面而来。
叶阳辞皱眉,用衣袖捂了捂口鼻。
秦深把灯笼举高,更清晰地看清面前空间——这是个掘土而成的、粗糙的地下室,拱顶圆厅,四壁除了昏暗长明的油灯,没有任何装饰。
圆厅的地面被挖出一条条方方正正的坑槽,在灯火下折射银光。秦深与叶阳辞走进去,提着灯笼照亮坑槽,不由吸了口冷气——满坑都是白银!
有银锭、银饼,也有少量碎银和黄金,大致分了类,在坑槽中堆得满满当当。
有些坑槽内的白银堆积如山,路过时挂一脚,最上面的银山便会哗啦啦倾倒下来。
两人颇为震撼地望着一室白银,这里何止五十万两!一百万、两百万怕是都有了!
“看来不只是沉船失踪的那批矿银,”叶阳辞喉咙发痒,咳了两声,“我怀疑魏湾分关与临清钞关的一部分税课,也折成白银藏在了这里。若是七八年累积下来,至少有一百万两。”
这么一间破破烂烂的地下室,竟私藏了全国年税收折银的六分之一,如何不令人触目惊心。
秦深诧然之后,目光却不再看白银,而是投注在叶阳辞脸上:“你有点儿咳嗽,是天太冷,感染风寒了?身上可有带药丸?”
叶阳辞忍着喉中痒感,说:“不是风寒,我也不怎么怕冷。大约是这里空气污浊,我有些不耐受,没大碍。”
秦深道:“那我们先出去。既已找到失银,回头带足人马,一举拿下这水次仓,再盘问幕后主使也不迟。”
两人正要转身,前方陡然好几声高低不同的猫叫,不知从地下室的哪个犄角旮旯里传出。
想想也是,粮仓必然养着会捕鼠的狸花猫,上面的庙里还供着半猫半犬的廒神呢。
可就算有猫,也只该出现在仓廒,不该出现在这样密闭的地下室里,这里并没有吸引鼠类的粮食。偏偏还诡异地聚集了这么多。
在这密闭空间里走动,无数看不见的猫毛飘飞起来,难怪嗓子痒。叶阳辞以袖掩面,想赶在猫群现身前离开。
狸花猫们却在此刻因灯笼光影的变换而受惊,炸窝似的嚎叫起来,向大门方向逃窜。
猫风从叶阳辞的身侧呼啸而过,扇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哪怕及时屏住了呼吸,受激的泪水仍瞬间夺眶而出。
秦深拉着他也向大门飞掠,门内的悬石却在此时猛地坠下,轰响沉闷,尘土飞扬,把出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猫群险些一头撞上石壁,极灵活地半空转身,再次擦过叶阳辞四散开来,挤进不知什么啮齿动物掏出来的曲折小洞穴,消失无踪。
叶阳辞与秦深已冲到石壁前,用力去推,巨石纹丝不动。秦深又四下找寻开门机关,发现似乎并无机关,这巨石有些类似封墓石,一旦落下,再难以人力抬起。
不知他们方才是哪个举动,触发了悬石落下。
“得用火药炸开,但人在室内也会受爆炸波及。”叶阳辞声音沙哑,“或者绕过巨石……从土壁上另掘一条通道出去……需要些时间。”
秦深听他每个字都仿佛在砂纸上磨过,心疼地握住他的手:“你别说话,坐那儿歇着,我来想办法。”
叶阳辞也说不出话了。
他胸闷,喘不过气,喉咙内迅速长出一块烧红的炭,烙进血肉中。血肉在灼热的肿痛中滋滋作响,他听见了气流从闭锁的边缘艰难进出,发出哮喘般的抽拉声。
叶阳辞一把抓住秦深的手。
秦深察觉到他情况不妙,紧张地问:“哪处难受?如何缓解?你先坐下,坐。”
他扶着叶阳辞,坐在矮丘般拱起的一堆银锭上。
叶阳辞左手与秦深的手掌紧紧交握,右手食指在他的小臂上书写:喉头水肿,气管痉挛,无法呼吸。
秦深脸色乍变,捞起灯笼,照亮叶阳辞的脸。只见他张嘴费力地呼吸着,却吸不进半点空气,脸颊涨红,连眼白也爬上了血丝。
灯笼落地,在白银堆上滚动着,熄灭。
秦深慌了,他从未如此慌张过。他一忽儿捏着对方下颌,让口腔打开,一忽儿拍打按压对方的胸口,都无济于事。
气管在口腔之下,胸腔之上,包裹在薄皮软肉的颈子里,他触不到,够不着!
那条狭窄的通道,平日里一呼一吸,多么简单的事,毫不费力。如今就是肿了点,缩了点,怎么就完全不能进出气了呢?!
一个人无法呼吸,哪怕是个武功高手,能坚持多久?一炷香,一盏茶,还是更短?
秦深心慌意乱地搂着叶阳辞,让他斜倚,上半身枕在自己臂弯,嘴里无意识地不断叨念:“呼吸,呼,吸,呼,吸……”
叶阳辞右手揪着颈下衣领,左手仍紧握秦深的手掌,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
窒息到极限,是感觉不到肺部刺痛的,只觉得气管被无形的手紧捏着,那只手继续探入脑中掏啊掏,把意识扯得稀烂,甚至连凝聚起一个完整的念头都极其艰难。
他迷失了自身的重量感,若不是秦深的臂弯与大腿承托着他,他的身躯会陷下重重泥沼,直接坠进地心里。
他大睁着眼,能看见性命从躯体内淌出去的痕迹,就像水洼扩散一样。
“截云!”秦深的呼唤声就在他耳边,如闷雷来回滚动,“截云——”
他从未离死这么近过,似乎已经一条腿迈进了鬼门关。
但他还不能死。
他绝不能死!
叶阳辞猝然放开衣领,伸臂朝秦深头顶抓了抓。抓空一次后,他握住小剑发簪,拔了出来,旋即朝自己的脖颈猛地刺下去。
秦深及时攥住他的手腕,面色煞白,冷汗泵出:“截云!别!求你了,别这样——”
叶阳辞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他努力睁着眼,望向秦深,用眼神告诉他:放心,我不想死,我想活!放手,涧川,相信我。
秦深犹豫一下,咬着牙关,松开了手指。
他说:“截云,我信你。但你别骗我,你不能死,你若是死了,我也——”
叶阳辞在他的最后几个字出口之前,断然一簪刺进喉结的正下方。
剑刃状的尖锐簪头洞穿皮肉,扎入气管,割开一条缝隙。叶阳辞忍痛旋转半圈,簪头撑开气管切口,鲜血汹涌而出的同时,空气也从切口处灌进气管,直下入肺。
叶阳辞扯出了一道长长的、艰难的、向死而生的抽气声。
秦深压抑已久的眼泪,随着他的鲜血一同汹涌而出。
第75章 卿须怜我我怜卿
叶阳辞坐在秦深怀中,稍向前倾身,鲜血沿着脖颈往下流,洇湿了大片藕白色衣襟,仿佛在胸前开出一朵赤焰。
他一手持小剑簪,一手仍紧握着秦深的掌心。
扁而宽的簪头如剑刃,撑开气管切口处,保持进气通道,直到痉挛的喉管恢复之前,都不能拔出。
可不拔出,就无法按压止血,而且创口暴露于外,每多一息都多一分感染的风险。
他这是在与阎王抢时间,赌的就是血先流尽,还是痉挛的喉管先恢复。
秦深虽不通医术,但也看明白了此举用意,是兵行险着,从死里博一线生机。
叶阳辞足够聪慧,也足够果敢,可毕竟血肉之躯,会痛,会伤,也会……死。
秦深从背后轻拥着叶阳辞,不敢看对方喉间暴露的伤口。蜿蜒淌下的每一道血流,都在他心里割出倍加痛楚的伤痕,以及对生离死别的恐惧。
他害怕了。
父王的英年早逝令他沉重,大哥大嫂的骤然离去令他悲痛,但此刻,怀中之人令他害怕极了。
他们还有那么长的路要一起走,有那么多想说的话没说——那些想说的话,一半顾虑重重地压在心底,一半审时度势地吐出,披裹着各色掩饰。
有什么可顾虑?为什么要掩饰?谁知明日与意外,哪个先到来!上一息的心里话,也许下一息就失去了说出口的机会。
去你的断不断袖,契不契约!他只想立刻告诉叶阳辞,告诉他——
“阿辞……别离开我。”秦深把下颌轻轻挨在叶阳辞的头顶,哽咽道,“你我从相识、相知,到如今的肌肤之亲、携手之盟,绝不是靠着什么互利的契约来维系和捆绑。
“想要你我朝夕共白首,与局势无关,与利益无关,与天下万事万物都无关,全是因我心中有你。秦涧川对叶阳截云,是思慕,是钟爱,是非卿不可、唯卿能安。不是契约,从来都不是。
“阿辞,我爱你。我甚至没法形容这爱的分量……倘若它重到将我全身骨骼压碎,千年万年之后,你转世来敲,依然能听见刺耳的裂响。
“别离开我,阿辞……”
叶阳辞再次长长地抽了一口气。
他说不出话,淌着血,也盈着泪。不是契约,他想,从来都不是。
他不是不懂情。
于情爱之事上,他是个天生戒备感很强的人,从不轻易陷落,更不轻易付出。如同包裹着一层光滑的岩壳,谁想过来挨蹭,会硌痛,会滑倒。
但秦深敲开了他,窥见了石芯里的璞玉。
秦深把璞玉捧了出来,嘴上不肯承认,实际视若至宝。
这块玉被秦深用体温烘着,心血养着,逐渐通透成了举世无双的白璧。而他也随之在爱中脱胎换骨。
叶阳辞骤然松开了秦深的手掌,于他小臂上慢慢写道:
我不会说那三字。
秦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在他伤心失望之前,叶阳辞继续写道:
但我会说,东边日出西边雨,晓看天色暮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