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煜看着他的背影,把嘴里的糖和还没完全融化的药一并吐了出来。
甜苦参半,就像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江海市的冬天,虽然冷,但并不萧瑟。
医院后身有条烟火气很浓的街市,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叫卖的小贩。包子铺的老板娘火速掀开笼屉,快速捡出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装进袋子里递给祁曜。
这家鸡汁包子铺属于是江海市老字号,打从祁曜记事起就有了,祁曜不爱吃,准确来说,是他做什么都不喜欢等,要吃这家包子得排队,他嫌麻烦。
但是宿煜爱吃。
之前刚认识那会儿,为了让宿煜传授自己打《浩劫》的技术,祁曜每天早上都会给他带早餐,风雨无阻。
问宿煜喜欢吃什么,他点名要吃这家鸡汁包子,于是祁曜就每天起个大早来这边排队买包子。
然后去网吧,放到宿煜的专属机位上。
宿煜胃不好,又总是懒得动弹,早餐动不动就省了,但是认识祁曜后,每天早上都有热乎的早餐吃。
有时候包子配豆浆,有时候是配粥,总之就是吃不腻。
祁曜接过包子就揣进自己的怀里,零下十几度的天气,还下着雪,他生怕包子会凉,匆匆忙忙地赶回医院,递给宿煜。
“趁热吃,他家包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宿煜?”
祁曜如今,就连叫他名字,都是柔声低语的,满眼都是爱怜,和类似遗憾的惋惜。
宿煜看着他,心慌得喘不过气,他的嗓子有些不舒服,带一点儿沙哑,酝酿了好久才开口道:“小曜…”
有些话,就算是说了煞风景,也总是要说。
他垂下眼角,看着左手层层包扎的绷带,烦躁的情绪呈几何倍数疯长,“我想了一夜,这个,不是你对我好的理由。”
难以启齿的精神疾病,不是不辞而别的理由,也不是他不敢面对这段感情的理由。
他停了停,继续道:“也不能重新开始一段…已经结束的关系。”
温柔语气,致命打击。
宿煜每一个字都落得极淡,可说出去就后悔,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甚至希望祁曜刚刚走神了,什么都没听见。
既渴望,又逃避,既想把人留在身边,又想一个人逃到千里之外。宿煜急于想抓住什么,可大脑和眼前却都是一片扭曲的空白。
真是要疯了…
祁曜给他的这番话翻译了一下,残忍点儿的释义大概就是——即使我没病,我也依然会甩了你。
至始至终,祁曜都没反驳或者打断他的话,他一直望着宿煜,纯粹的黑眸里隐隐约约的有波光在泛动,把每个字都听进心里。
把这些不动声色的话语,当做爬向宿煜心底的藤蔓,竭尽所能想去靠近他那颗荒芜受伤的心。
可归根结底,祁曜只有十九岁,他无论多努力,也无法共情宿煜的全部痛苦。那种无力感,让他瞬间觉得有些窒息。
他缓了好半天,才闷声说,“宿煜,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你就把我当成是过去的朋友,在你生病的时候,我多关心一下你。”
“就这样,你也要把我推开吗?”
宿煜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眼圈湿了,他抬起头,“我不是病人。”
他说完仔细想了一下,艰难地纠正道:“我不想被你当成病人。”
祁曜心里蓦然一酸。
他漫长地盯了宿煜许久,将他眼神中的荒芜和渴求一一具象,放下了自己所有的架子,安抚道:“我没把你当成病人,我只是喜欢你,就乐意往你身边凑,乐意照顾你,我单相思,不行么。”
祁曜一向打直球,从不拐弯抹角。
“就算你当初是不是因为这个病的原因离开我,你现在病了,我也不可能放着你不管。”
祁曜以为宿煜听了这话会觉得宽慰很多,却不曾想,后者却像是被什么戳到了,肩头都跟着颤抖起来。
宿煜心里乱乱的,“你喜欢我什么呢。”
呼吸声变重,躯体症状慢慢出现,宿煜看着有些发懵的祁曜,又问了一遍,“你喜欢我什么。”
“我…我喜欢…”祁曜竟然一时间答不上来。
他喜欢宿煜什么?
高?白?帅?声音好听?游戏打得好?
但凡能轻易想到的,说出来都显得肤浅。
真正喜欢一个人的理由,也许永远都是说不清道不明,复杂得跟身体中的血管一样,遍布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都在无声地表达爱。
人体的血管如果连在一起,有十万千米长,能绕地球两圈半。祁曜对宿煜的喜欢,就藏在这两圈半的距离之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悄无声息地发酵。
被盯了足足有半分钟,祁曜有些恼羞成怒,他暴露了他孩子气的一面,烦躁地扬起眉毛,“喜欢就是喜欢了,哪有什么为什么!”
“你有什么可不相信的,你觉得你自己有那么差、那么不值得喜欢吗?”
他反问宿煜。
宿煜感觉他话语里的每个字都飘在空中,眼前的场景毫无章法地旋转起来,不真实,没有落地的那种安全感。
他在一阵轻微又熟悉的晕眩中抬起头,看着祁曜,,“如果我说,和你认识的那一年,我一直都在做别人…”
坦白来得猝不及防,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准备好。
被压抑的情绪支配,急于寻找一个出口。
“模仿别人的做事习惯,模仿别人的一言一行,对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复刻,都是别有用心。”他竭力把自己说的不堪,连丁点后路都不留,“都是为了自欺欺人,为了减轻负罪感。”
“我利用你治我的病,整整一年。”
他终于说出来,感到如释重负,胃疼得直不起身,“我这么混蛋,也没关系吗?”
记忆里,那个下午比任何一天都要漫长。
祁曜满脸泪痕地从病房里出来,天色已经渐黑。冬天的白昼,总是短得可怜。
在走廊里等着他的,是亭和宿煜的主治医生。
祁曜和宿煜深度交流了整整五个小时。
“怎么样?”两人急匆匆地迎了上去。
“他…全都跟我说了。”
“真的吗!他说什么了!?”亭问。
“他跟我说了,路向南。”祁曜心里五味杂陈,感觉整个人都有些疲惫,“是他在K1时的教练。”
“然后呢?”
“他跟我讲了他们之间的那些事,他说,路向南对他很好,教给他很多东西,会教他如何保护自己,带他融入国外的生活,会做地道的红烧排骨给他吃,会每天给他带包子,在他胃疼的时候帮他揉肚子…”
祁曜说不下去了,倔强的眼神中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难过和自嘲,“有些事,明明我也做过,他只记得路向南。”
亭似乎并不关心这些,他盯着祁曜,继续问,“还有呢,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的教练去世了,是因为…”
亭眼睛中的光慢慢黯淡下去,他接过祁曜的话,“是因为路向南跟他表白被拒,加上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所以自杀了?”
“对,他是这么说的。”祁曜怔怔地望着亭,心里莫名感到不快,“他也跟你说了同样的话?”
一个抑郁症患者能将自己心中的痛苦说出来,那么他的病才可能有救。
亭无奈地叹了口气,缓慢地坐回走廊的座椅上,“他连你都骗,真的没救了。”
“什么意思?”祁曜疑惑道。
“你去百度上,搜索一下。”亭说。
“搜什么?”
“K1,路向南。”
祁曜掏出手机,飞快地打下这几个字后,点击“百度一下”。
Liam,中文名路向南,K1战队主教练,出生于美国洛杉矶,美籍华裔…
祁曜对着那张照片看了又看,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这个人我见过,在世界赛上,他是K1的主教练。”
“对。”
“可是他明明还活着,上周还受邀参加了官方的采访,为什么宿煜说他一年多之前就已经死了?”
“嘘。”亭示意他小点声,“一定不要在煜哥面前说路向南还活着,不要试着纠正他,这是雷区。”
“为什么啊,我不明白。”祁曜没办法平复情绪,他以为宿煜只是抑郁症,再不济是双向,他也能接受,但是如今听起来,状况要严重的多得多。
“这就是问题所在。”旁边的医生开口道,“我们需要知道,他经历的创伤,到底是什么。”
祁曜看向亭,“你在美国的时候,不是跟宿煜在同一个青训营吗,那你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吗?”
“我在青训营只带了几个月,结束了我就回来了,那几个月,路教练确实对我们两个中国队员挺关照的,不过他这人总给人一种看不透的感觉。”
亭回想了一下,欲言又止地吞下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然后道:“后来家里人生病了,需要很多钱,一直是煜哥给我转。我跟他见了面,本来是要还他钱,他不肯收,说想让我来JHG做他的助教。”
“他那天状态很差,喝了很多酒,当天晚上就…”亭没说下去,“他手机里只有当天存的我的号码,医院打了我的手机,我才知道,他病的这么重。”
祁曜蓦然想起宿煜手腕上那一道道沉寂的伤,一时间,难过得想掉眼泪。
宿煜甚至都没有他国内的电话。
这比宿煜有抑郁症要刺耳多了。
祁曜整整一天提不起精神,他说不出来自己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行尸走肉般地走在医院的长廊里,头重脚轻的,总感觉自己还没醒过来。
“我们需要知道,他经历的创伤,到底是什么。”
那医生的话不绝于耳,缠绕在祁曜的脑海里,就像是一个无法摆脱的魔咒。
他想起宿煜背靠墙壁,颓废地滑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对他说:“我是病了,病很久了,在遇见你之前,就病了。”
一想到这,祁曜就心疼得喘不过气。
宿煜到底是什么病?
宿煜为什么病?
宿煜的创伤究竟是什么?
不等祁曜将这些问题一一捋清,现实就颠覆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认知。
祁曜迷茫地抬起头,颤抖着手接过宿煜的检查报告,他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仍旧处于一种很懵的状态。
“什么叫…假性抑郁?”
两天前,听了亭和医生的一番话,他以为宿煜已经病入膏肓了。
医院给出的建议是,让宿煜尽早做全套的检查,包括常规检查,特殊检查和心理测查,然后和主治医生面对面沟通,从而诊断出病况。
然而结果却令所有人始料未及,宿煜抽了血,拍了片,做了脑电图,诱发电位等一系列的检查,全都未见异常。
和医生的交流顺畅,言谈举止,细节到每一个措辞和微表情的流露…
他的身体和精神都没问题。
医生说看着他的各项分析报告,不排除有假性抑郁症的可能。
“可是他有严重的自杀倾向!”祁曜说。
“自伤行为是精神疾病会出现的症状之一,但是否有病和自伤行为没有直接关系,也就是说精神疾病患者可能会存在自伤行为,但是有自伤行为的人也不一定有病。”
医生听了祁曜描述的感情经历,揣摩地说,“患者很可能是为了吸引他人注意,对人际关系进行控制,从而产生了自伤行为。”
祁曜带着无比复杂的心情,给宿煜办理了出院手续。
宿煜的手伤有些严重,还是没办法大幅活动,但是他的精神状态和气色都不错,不像前两天那样迟钝恍惚,犹如脱胎换骨一般,让祁曜又想到了曾经的宿煜,那个虽然“病”着,却始终意气风发的宿煜。
他确实不像是一个抑郁的病人。
也是,如果宿煜真的有病,那世界赛上怎么可能打出那么逆天的操作,怎么可能拿到冠军fmvp,毕竟不管是抑郁症还是精神疾病,都一定会对人的反应能力和思维带来影响。
一时间,祁曜不知道自己是该开心还是难过。
还有两天过年。
宿煜从医院离开便急着要回家,他在江海市有房子,是他爷爷留给他的一套海景老洋房,离医院大概半小时的车程。
祁曜送他回家,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他忽然有点儿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宿煜。
如果真的是假抑郁,为了控制人际关系,吸引某人注意,那这个“某人”到底是谁?
祁曜握着方向盘的五指不由得紧了紧,是他,还是那个被宿煜放在心尖上的路向南?
空气实在太过安静,祁曜耐不住这样压抑的氛围,放起了歌。
歌声的前奏响起没两秒,就听见宿煜的声音从后排传来,很轻,“在医院我跟你说的所有话,你可以都忘掉。”
“有真的有假的,真真假假,也挺没意思。”
“不如不听。”
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在那自说自话。
祁曜心里暗骂了一声,他压根听不懂宿煜在说什么。
心里这样想,嘴里就脱口而出,“你想说什么,哥,我真听不懂。”
祁曜烦躁得要命,称呼这一句哥,是他对宿煜最后的耐性。
宿煜没再说什么,扭过头去看车窗外的风景。
车子停在宿煜家门前。
祁曜临别前在宿煜的手机上留下自己的号码,抬起头,直视着后者的眼睛,“不管有什么事,大事还是小事,都可以打给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霸道,带几分狂放不羁的痞气。
宿煜听完之后,笑了一笑,他没说话,淡然平静的神色,既像是默许,又像是不以为意。
祁曜看着他一个人离开的背影,和即将到来的新年格格不入,几次三番想叫住他一起过年,可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门砰的一声关上。
宿煜背抵着门板,一点点蹲下身。
如果是出于私心,他当然是想把自己整个人都交到祁曜手上。
可是当他看到对方真的甘之如饴,愿意接纳他的一切的时候,他又觉得,这不公平,对祁曜不公平。
祁曜如今是众星捧月的电竞圈顶流,前途一片光明。
而他,是随时都会失控的精神病。
想到这儿,他心口不自觉地发闷,躯体症状凸显出来,垂在身侧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
药效居然这么快就过了。
宿煜撑着膝盖费力地站起来,坐到沙发上,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药盒。
盒子打开,是一个很袖珍的注射器,和一瓶透明液体,是美国新研发的一种短期特效抑制剂。
这种药可以在注射后一段时间,完全抑制身体机能和脑电波的紊乱,但是具有耐药性,从最初的一次维持几个月,到如今只能维持不到一天…
药物的副作用非常大,不仅会损伤脏器,还会致使患者出现记忆紊乱的现象。
以宿煜现在的身体状况,再用下去身体肯定会出事,但是当他面对精神检查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用了。
他宁愿祁曜认为他是一个柔弱不能自理、几度自杀未遂的假性抑郁患者,也不愿意祁曜知道,他爱的那个人,是个随时都会失控伤人的精神病。
——他有严重的精神疾病。
——他的伤和K1无关。
路向南冷冽的声音响起,从四面八方朝他包围,空间被压缩到极致,趋于一个核,在最后一瞬爆裂开来。
——说,说你爱路向南,否则就别想出来。
——说!!!
宿煜神经陡然一绷,他剧烈地喘息,魔怔地将那纤细的针尖对准手臂上青色的血管,用力扎了进去。
“啊…”他疼得仰起脖子,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压抑地痛吟出声。
心脏剧烈跳动,过了很久很久,才逐渐落得平稳,宿煜终于在一片纯粹的黑雾中瘫倒在沙发里,就像是一摊失去流动性的浊水。
砰砰砰—
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宿煜,开门宿煜!”是祁曜的声音。
砰砰砰—
“哥!开门!”
宿煜的住宅,是个带花园的二层别墅。
祁曜拍着门喊了好几声,里面都没有动静,他有点儿慌,抬头看了看高度,酝酿着想从侧面爬上露天的阳台…
门就是这个时候,从里面打开了。
只启过窄窄的一道缝隙,宿煜手扶着门框,缓缓地抬起了头。
“怎么了…”他带几分迷茫,站在那儿,冷白的肤色透着股萧瑟的凉意,和冬日的阳光如出一辙,“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外面的自然光有些刺目,迎面照在他的脸上,一时间模糊了五官的棱角,映入眼底的,只有一双沉郁的黑眸。
祁曜有好几秒钟的时间,都没有动。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宿煜的身上,从头看到脚,轻轻地抽了口气,“你做样子给我看是吗?”
“什么。”
“你哪里难受?”祁曜似乎真的生气了,他不客气地往前走,逼得宿煜一步步往后退,进屋后直接反手关上了门。
面对着比他高出一点儿的宿煜,祁曜气场也丝毫不弱,他眼神中带着审视,一字一句问,“手疼?胃疼?还是哪里疼?”
“我没…”
“宿煜,别再搪塞我!”祁曜打断他说的话,伸手从宿煜的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怼到他面前,“我都听到了,你刚刚在干什么,你明明就不舒服。我不管你是真抑郁还是假抑郁,但是你身体不舒服,至少也应该跟我说吧!”
“哥,我不是外人!”
手机上,显示通话中。
宿煜怔怔地看着屏幕上跳动的通话时间,这才后知后觉,祁曜用他的手机留下号码后就按下了拨号键,接通后直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这算是…监听?
宿煜皱了皱眉,忽然感到一阵锥心裂骨的剧痛,贯穿他的身体,好像要将他生生撕扯成两半。
一时间,他不愿意去思考,祁曜出于何种目的,将这个开了通话的手机放到他口袋里。他只能看见这件事情残忍的本质——祁曜为了能掌控他的一举一动,原来也可以不择手段。
原来人都可以不择手段。
没有例外。
连祁曜,都不值得信任,都一样会算计他。
唯一的一束光从世界熄灭,毫无预兆。
宿煜倒地的一瞬间,太过于突然。
祁曜伸手去捞,没拉住,眼睁睁看着他笔直地栽倒在地…
“宿煜!”
宿煜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手抖,腿也发颤,他在地上蜷缩作一团,方才还情绪淡然的脸上出现了异常惊恐的神色,侧着脸大口大口呼吸。
那是祁曜第一次见到宿煜发病。
之前宿煜在他面前一拳砸碎镜子,虽然举止出格,但起码意识清醒,祁曜只是有些许的震惊,却并没怎么感到害怕。
而此时此刻,恐惧悄无声息地遍布四肢百骸,连心跳都紊乱成一片。祁曜将宿煜从地上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急得声音都跟着发颤,“宿煜,宿煜你…你怎么了?”
“你药呢,你有没有药!?宿煜!”
声音再大,宿煜都好像一点儿听不到似的,他呼吸格外的乱,每一口气都很短,很急,嘶哑的喘息声寻不到丝毫规律,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祁曜用胳膊撑着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掏手机要拨电话,手指还没触碰到屏幕,就见怀里人猛地翻过身,从他怀里扑倒在一旁的地砖上。
手机也跟着被撞飞出去两米,祁曜甚至来不及去捡回来,就听见宿煜抱着头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
祁曜这辈子都忘不了宿煜的那声惨叫。
脊梁发颤,遍体生寒。
宿煜开始哭,他侧着身趴在地上,在抽搐中哽咽,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失焦的双眼中滑落下来,一边哭一边抬起缠着绷带的那只手,病态地去掐自己的脖子。
脖颈的血管骇人地鼓起来,隐隐透着紫青。
“宿煜!宿煜!!!”
祁曜唤不回他的理智,索性采取强硬的措施。他骑到宿煜身上,掰开那抓在脖子上的手指,将他两条胳膊死死地按在地板上,就那么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是祁曜,哥!你看着我!!!”
宿煜终于冷静下来几分,他软绵绵地歪着头,脸侧和肩颈浮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虚汗,脖子上的伤痕,正在缓缓往外渗着血。他意识不清,眼神依旧空无一物,还是在发抖。
“冷…冷…”
祁曜终于听见几个字,从沙哑至极的喉咙里挤出来,宿煜满脸是泪,像是承受了莫大的痛苦和委屈。
祁曜折腾一通,浑身都是热汗,这屋里不知道是地热还是暖气,给的很足,估摸能有三十度。
可就是这么高的温度,宿煜还是觉得冷?
祁曜暂时想不了那么多,他见宿煜不再挣扎,便把人从地上扶了起来,谁成想后者却一把抱住了他。
那力气大的惊人,带着种近乎病态的依赖,箍得祁曜动弹不得。
他将头抵在祁曜胸前,瑟缩着喃喃出声,“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有人吗…”
“开门…”
怀里的人筋疲力尽,一点点平静下来,昏昏沉沉地靠在祁曜的怀里,微弱地喘气。
祁曜抬起手,慢慢地抚摸宿煜后背凸起的脊骨,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哥。”
很安全,也很温暖。
“别怕,没事了。”
他把宿煜抱到床上,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坐在床边看着后者的睡颜。
一边看,一边艰难地拼凑着宿煜只言片语间吐露的信息。
有人吗。
——我们需要知道,他经历的创伤,到底是什么。
他猝然间想起亭和医生的对话。
“患者发病的时候,有什么躯体症状。”
“他会发抖,很害怕,身上起皮起鸡皮疙瘩,手脚都很僵硬。”
宿煜的情况,摆明了不是假性抑郁,而是真的有严重创伤,祁曜下意识地撇过视线看向不远处的门,这种天气,开门,只会更冷。
除非…人在外面?
人在极寒之中,与温暖仅一门之隔。
祁曜的第六感一向很准,他将自己的推测和亭说了一番,怀疑宿煜的创伤和“冷”有关系,后者恍然之间想起来一件事。
K1俱乐部有一个冷库,用来储藏酒水和蔬果海鲜之类的杂物。
亭:“煜哥说过,他从小就怕冷,然后路教练开玩笑说,如果他犯了错误…”
“就把他关到冷库里。”
恢复清醒时,宿煜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
他嗅着安神香薰淡淡的雪松味,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睛,感受着模糊景象点在眼前慢慢聚集在一起。
那是一道微黄萧瑟的夕阳,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白墙上,留下一道突兀又空洞的光亮。
屋子里没人,他坐起来的一瞬间,脑袋传来剧烈的神经痛,眼前也跟着黑了几秒。也就在这几秒的时间里,他快速捋了一下发生过的事情。
他出院之后被祁曜送回家,然后他打了精神抑制剂,再然后,祁曜出现在了他家,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宿煜完全想不起来了。
他只记得自己好像是很难受,哆哆嗦嗦的出了一身的冷汗,后背都是黏腻的,整个人像是躺在下雨天泥泞不堪的路上。
宿煜抬起手撑着额头,又缓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干爽舒适的睡衣,袜子也被人脱了下来,规整地摆放在床头。
空气中隐约飘来饭香,宿煜踩着拖鞋下楼,一眼看到厨房里的身影。
暖黄色的灯光勾勒出挺拔的轮廓,祁曜背对着他,腰间系着围裙,握着刀有节奏地切着菜。
他歪着头,一条腿斜着,就算是这么居家温馨的一幕,祁曜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散漫和不羁,还是显露得淋漓尽致。
饭桌子上摆着已经做好的红烧肉,宿煜的目光微微凝滞了片刻,径直走进厨房。
祁曜正在切土豆,闻声停下手头的事,他看向宿煜,盯着他发白的面色,眼底透出担忧,“你醒了,还难受吗?”
宿煜摇了摇头,看着案板上整齐摆放的蔬菜,“你还会做饭?”
祁曜疑惑地抬了下眉,“我一直会啊,你是不是忘了,我之前就经常做饭,带去网吧跟你一起吃,你还夸我做的好吃。”
“啊…”宿煜似乎有那么一点印象,但是太过于模糊,他想不起来了,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声。
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他又问祁曜道:“我的衣服,是你给我换的吗。”
“嗯。”祁曜倒是不避讳,转过头切完剩下半个土豆,云淡风轻地动了动嘴唇,“你出了一身的汗,后背衣服全都透了,我怕你不舒服,给你从头到脚擦了一遍,换了身睡衣。”
擦了一遍。
从头到脚?
宿煜不自在地舔了下嘴唇,感觉嗓子有些干涩,莫名的发烫,便赶紧扯开了话题,“你这,是做的什么菜。”
祁曜看了他一眼,用菜刀指着案板上的两小堆蔬菜,“青椒、土豆丝,青椒土豆丝。”
“我记得我们家好像没有青椒。”宿煜帽子依然有些混沌,看着眼前这一幕,总感觉很不真实。
“是,你家不光没有青椒,没有土豆丝,什么都没有,这些,那些,都是我在美团上买的菜。”
祁曜说着指了一下不远处的冰箱,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哥,你家的冰箱,多久没有插电了?”
宿煜的瞳孔骤然缩了缩。
祁曜放下刀,他转过身,背靠着橱台,抬眼注视面前的人,“你其实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对吗?”
宿煜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没有血色,他下意识地垂眸躲闪,近乎偏执地阻止着那些过去的回忆入侵大脑,“祁曜…”
他状态不对,几乎是一瞬间就打起了寒颤,嘴唇都开始发抖,祁曜赶紧住了口。
“不说了,对不起。”他伸出手抱住环住宿煜的身体,轻轻抚摸他的背,“我不说了,你别怕,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