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莫名地觉得辛酸,宿煜是那种很难对人袒露心扉的人,温柔没棱角,却让人猜不透,给人一种无法交心的表面感。
宿煜自己也说过,他没有什么朋友。
祁曜连他说这话时惭愧的神情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说:“我太差了,就算用心,也交不到人。”
那时的祁曜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将发热的眼睛埋进他的颈窝,“怎么会,我就是你的朋友啊,你也是我最珍惜的朋友。”
现在回想起来,祁曜只觉得心里愈发难受,他鼻头泛酸,蓦然想起昨天对宿煜说的那些话。
宿煜大概知道了,他连祁曜这个来之不易的朋友,也失去了。
“抽血这么疼吗?”
水哥不可置信地看着祁曜红着的眼眶,伸手去抬他的下巴,“给哥瞅瞅,你该不会是要哭了吧?”
祁曜这才如梦初醒,他按住静脉上的棉球,黑着脸站起来,烦躁地推了他一把,“滚。”
“我看看我看看,哈哈哈哈。”24k魔性的笑声传遍整层楼,“猛男落泪了,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Rays怕打针!”
这一下,整个俱乐部都知道了,平时不苟言笑冷冰冰的曜神,因为抽血哭鼻子了。
太反差了,顿时让人觉得有几分可爱的属性在身上。
祁曜也懒得解释,他把该做的都做了,坐在休息沙发等水哥他们的时候,看见不远处宿煜正在拿着单子跟护士说着什么。
八九不离十,应该就是胃镜检查的事。
药剂都是按照报名的人头数来的,宿煜终究还是妥协了。
俱乐部的队员年纪都小,除了像24k这种平时肠胃不太好的,基本没人愿意做胃镜检查。
偌大一个等候室,三排坐椅。
宿煜坐在第一排靠边的位置,祁曜陪着水哥和24k坐在第二排中间,还有二队的林渡,坐在第三排。
三排座位,仿佛是三个次元,彼此都不说话,氛围可以称得上是诡异。
做胃镜前,需要口服麻药给咽喉局麻,还要输液,大家都挺安静,只有24k舌头麻了之后还是不停止地说话。
他一个劲儿地跟祁曜念叨,“我该不会是胃癌吧,我怎么有点害怕呢?”
“不会,你才二十岁。”祁曜无奈道。
“我上网搜了一下,我这个症状,很像那个皮革胃,就是一种癌症。”
水哥也听不下去,“你去百度搜,那都是癌起步,别自己吓自己了。”
宿煜一直很安静,透过椅子间的缝隙,祁曜看见他弓了弓腰,将手深深掐进胃脘,一小口一小口地喘息。
体检需要空腹,宿煜一饿就会胃疼。
祁曜看着他发颤的肩膀,欲言又止,也是这时候,医生叫了他的名字。
“宿煜。”
宿煜抬起头,行色如常地跟着那医生走进了检查室。
他前脚刚走,水哥就忍不住道:“Lumen也来做胃镜啊,我听队长说过,说他之前在K1休赛一年,是不是因为胃病啊?”
祁曜没说话。
如果说宿煜在巅峰期休赛一年是因为胃病,那一年后抛弃他回到美国又是因为什么?有什么是连招呼都不能打的呢?他想不明白。
宿煜进去好半天还没出来,等得24k都有些不耐烦,“怎么这么久,我看网上说胃镜也就十几分钟啊。”
祁曜低头看了眼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他掌心湿漉漉的蹭在膝盖上,不停往检查室的门口瞥。
那门哗的一声被拉来时,祁曜的心也跟着猛然一悬。
他看见宿煜躺在床上,昏迷着被推出来。
麻药还没过,宿煜面色冰白,软绵绵地偏着头,任凭医生叫了两遍名字也毫无反应。
“宿煜家属?”推床的护士在等候室和走廊张望,“没有陪同的人吗?”
水哥和24k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见祁曜腾地站了起来。
他举手示意,“在这。”
内镜诊断:胆汁返流性胃炎。
“请问...”祁曜压根看不懂上面的专业术语,“他这个情况严重吗?”
“当然严重了,这个岁数就这样,再不注意,往后就是胃溃疡。”那医生看着这些年轻的小孩儿,只觉得头疼,什么都不懂,不在家长眼皮底下,就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
她有几分恐吓的意味对祁曜道,“前两天就有个小年轻儿,也就你们这么大,胃溃疡之后诱发胃癌了,这病真跟年纪没关系,多年轻都得注意。”
“知道了。”祁曜低下头,把宿煜垂落在床沿边的手抬起来,服服帖帖地归拢到他的身侧,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苦涩。
宿煜的手冰凉,冷得就像外面的天气,祁曜心疼地别开视线。
医生开了三种药,并叮嘱祁曜一定要让他严格忌口,清淡饮食。什么酸的辣的,甜的凉的油腻的都不能吃。
要少熬夜,规律作息。
除此之外,还特别强调,对于宿煜这种类型的胃炎,要格外注意情绪,舒缓心情最重要。
不能熬夜,不能生气。
只看这两条,宿煜这病就好不了。
病房的床靠着窗,外面的阳光倾斜进来,久违的明亮和温暖。
宿煜额前的发丝微微凌乱,半遮过他沉阖的双眼。他睫毛很长,随着呼吸颤动,一下一下全都骚动在祁曜的心底。
半年了,他有半年,没这么仔细地看过宿煜了。
祁曜忍不住抬起手,指端一点点靠近他的眉眼间,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道浅浅的皱褶。
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生出宿煜这么好看温柔的眉眼了。
初遇时,在逼仄的胡同,几个霸凌的混混叫嚣着散开。就是这双温柔的眼睛,像是黑暗里的一束光,填满了祁曜的视线。
宿煜含着笑把遍体鳞伤的他从地上拉起来,“下次再被欺负,就像这样打回去,你越是忍,别人就越是欺负你。”
那时的宿煜就像是神祇降临,一个人跟四个人扭打在一起却并没吃亏,他胡乱擦了一下嘴角的血,握着手腕,脸上带着尽兴的笑,“看来以前拳击没白练。”
后来,他们在网吧再次遇见。
祁曜看着宿煜漫不经意地夹着烟,娴熟地敲击键盘,轻轻松松地打出四段连斩。
“你做我师傅吧,你以后的可乐我都包了!”他给宿煜买了最大杯的冰可乐,放在他桌上,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一只从未走出过枯井的青蛙,没有什么梦想和抱负,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电竞选手,受万人簇拥,拥有不可估量的商业价值。祁曜的成绩太差,高考无望,他想要的,无非是城市赛冠军的三万元奖金。
出生在被生活困住的家庭里,需要钱。
宿煜被他软磨硬泡得烦了,“想学雷刀流执刃者?”
祁曜顶着一脑袋黄毛,捣蒜似地点头,“嗯!”
“雷刀流,打不好就是废物,打得好就是T0。”
祁曜很笃定地抓住宿煜的手,“我学,我要做T0。”
祁曜一直守护着他和宿煜在一起的每一点回忆,越是想就越难过,是宿煜陪着他从那个暗无天日的泥沼中爬出来,用了三百多个日日夜夜,一步步将他捧成最瞩目的星,然后…
亲手熄灭了他所有的光。
宿煜丢下他整整半年,没有理由,毫无预兆。
祁曜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半天缓不过劲儿,直到宿煜眼皮微动,喉结干涩地滚了一下,眼看着下一秒就要醒来。
祁曜这才回过神来,他逃也似地溜出了病房,背靠着走廊的墙壁大口大口呼吸。
宿煜睁开眼,头依旧昏昏沉沉的。他撑着床坐起来,手臂还有些发麻,抬眼看见床头的塑料袋里,是五颜六色的胃药。
祁曜回到检查室的时候,水哥已经做完检查醒了。
“祁曜,你可真行。”水哥气不打一处来,“我他妈昏迷着在走廊晾了二十分钟的肉,你人呢?”
祁曜尴尬一笑,转移话题道:“结果怎么样,没事吧?”
“是谁说陪我的,谁说今天全程陪我!?”水哥不依不饶,“你干啥去了,你该不会是陪Lumen陪到现在吧?”
“怎么可能,我刚肚子疼,去找厕所了。”祁曜含糊着敷衍过去。
胃镜检查结果出来,水哥的胃什么毛病也没有,24k是慢性的浅表性胃炎,医生说连药都不用吃,平时多吃点容易消化的就行。
至于二队的林渡,祁曜也没过问,他抓了一袋体检中心提供的牛奶,上了俱乐部的大巴车。屁股还没坐热,就听后排有人大声嚷嚷,“宣了,宣布了!”
“官方微博,宣布教练的事儿了。”
祁曜默不作声地掏出手机来看,微博热搜第一:【Lumen担任JHG战队特聘教练】
配图是宿煜在世界赛的现场特写照片,他穿着K1的黑金队服,修长的手指扣在耳机上,在人声鼎沸的场馆里,冷静而从容。
祁曜愣了一瞬,点开评论区,网友的评论可以说是五花八门。
[我去,是K1的Lumen?真的nb!]
[万人血书求Lu神在国内复出啊啊啊]
[为什么当教练啊,不懂]
[我靠我靠!!!JHG是什么神仙宝地,都是我爱的大帅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下精彩了,已经开始期待今年春季赛了]
[Lumen为什么要去JHG这种垃圾队啊!]
[JHG这队伍,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我就说一句,能不能把那个大水猪换下去,打的像坨屎]
[就是就是,这么大岁数了能不能赶紧退役啊,别拖累曜神]
[楼上的你要不要看看Water去年那波极限奶三人的操作]
[笑了,你也知道是去年,要不要追到娘胎里啊]
[就这个操作嚼了快一年了还嚼不烂?]
一个教练官宣的微博,底下回复最多的一楼竟然是祁曜粉和水哥粉吵架的内容。祁曜粉铺天盖地,在数量上占据绝对的优势,针对Water拖累祁曜这件事,足足骂了几千条。
祁曜拇指滑动,粗略地看了看,骂的太难听,有的甚至上升到了人身攻击,公然抨击水哥的长相,诅咒他的家人。
祁曜余光向身侧瞥了瞥,看见水哥也在聚精会神地看手机,面色有些凝重。他想说点儿什么,但是话语哽在喉咙里,组织了半天,仍然说不出口。
他向来不愿意安慰人,与其说不愿意,不如说是不擅长。
感受到祁曜的目光,水哥若无其事地嘿嘿一笑,他把手机揣回兜里,闭上眼睛,“曜崽,我睡一觉,一会儿到地方了叫我哈。”
不知道是心大,还是胖子容易困,水哥没过一会儿就开始打呼噜,头偏斜过来,重重地压在祁曜肩膀。
祁曜下意识抬起手要推开他,但是想了想,拿出手机自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水哥靠在他肩膀,两个人的关系看起来特亲近。
配字并艾特水哥:水哥,你的头真的很重。
这条微博一发,评论区一秒钟便炸开了锅。
祁曜一条一条翻,在一众彩虹屁中终于找到了他想看见的评论:
[Rays和Water的关系真的很好呜呜呜,求求了,不要再带他俩不合的节奏了]
他果断点了个赞,然后一把将水哥的脑袋推到了一边儿。
水哥一个激灵,懵懵地抬眼看了看周围,发现没到地方,又闭上眼继续睡。
祁曜一行人因为做了胃镜,是乘坐第二趟大巴回的俱乐部,一进门,看见一队的几个替补全在机位上。
不同于往日的闲散,这几个人是直播的直播,训练的训练。
职业战队基本都分为一队、二队和青训队。拿一队来说,又分首发队员和替补队员。
替补队员,顾名思义,就是在首发成员状态不佳或者变动战术时上场。然而在JHG,首发四人的阵容基本上是固定的。
两名执刃者,主攻祁曜,副攻江其凡。祁曜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替掉的存在,江其凡作为队长,是团魂所在。
枪炮手24K,全俱乐部最准的狙,视野开得好,压枪技术一流。
Water作为《浩劫》的老将,参赛经验丰富,见的场面多,抗压能力也比较强,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有条不紊地指挥。
这个队伍的配置,看起来就是一个应该夺冠的队,可到了赛场上就屡屡失误。
祁曜和24k的打法都比较独,这个独并不是说他们个人英雄主义,而是他们因为在某个领域的优势导致一些打法上的自由度更高。
队伍需要磨合,但是这半年来,他们互相迁就,反倒是降低了每个人的水准。
如今新教练即将入职上岗,整个战队的阵容配網站:..置、战略打法都会面临一次“大洗牌”。
走上电竞这条路,没有人愿意坐冷板凳,都牟足了劲儿想在新教练面前表现,争取上场的机会。
然而,有人上场,就会有人下场。有人风光,就会有人没落。
这就是电子竞技的残酷。
当天晚上,随着声略微有些刺耳的急刹,一辆黑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JHG俱乐部门口。
宿煜穿着长风衣,里面是一件深棕色的高领毛衫,他提着一个行李箱,手里还拎了一个不小的袋子,风尘仆仆地搬进了俱乐部。
原本应该有一个很隆重的欢迎仪式,经理人连方案A和方案B都分别策划好了,但是询问宿煜意思的时候,对方表示一切从简。
所以就降级成了那天的见面会,只是与队员们一一握手,就这样,还握出了一个“不必关照”。
宿煜一进门,便有人迎了上去。
“Lu神来了!”
“欢迎,欢迎啊~”
“教练,用不用帮忙?”
几个队员围上前打招呼,想上手帮忙搬行李,又不太好意思,正询问着,就见祁曜径直走到宿煜跟前。
他面色淡漠,很自然地把他手里的袋子接了过来,“你宿舍在三楼,孙经理让我带你去。”
他看都不看宿煜一眼,说完便迈开大步率先爬上楼梯。
宿煜手中一空,抬头望着祁曜的背影,愣了片刻后,提起行李箱。箱子很重,他双手提起的瞬间,左手的手腕猛的传来剧痛,冷汗几乎是瞬间就从额侧淌了下来。
祁曜没有等他的意思,还在往上走。
宿煜不着痕迹地把左手撤下去,用右手单手提着箱子跟上去。
JHG俱乐部的一楼是训练室、会议室和直播室。二楼有食堂、健身房、休闲活动区,外加一个超大的露台。
宿舍在三楼,队员都是四人一间,工作职员是两人一间,教练稍微特殊一点,独立卫浴,一个人住一个大单间。
“这一面都是队员的宿舍,这边是卫生间,那是洗澡间…”祁曜有些敷衍地介绍,他走得很快,年轻人的浮躁一览无余,一边说一边阔步穿过公共休息区。
宿煜抬头看了两眼,休息区摆放着几个皮质沙发,旁边有零食柜和饮水机,还陈列着一个立柜书架,上面什么类型的书都有,看着十分崭新。
这种地方,几乎不会有人去看书,或者说压根没有时间去看书,这一百来本书,完全成了装饰品。
祁曜带着宿煜来到了他的宿舍门口。
“你住这里。”他侧了侧身,目光睨过来,看着宿煜从口袋里掏出房卡。
滴滴滴—
门启开一道缝,宿煜刚要推开进去,祁曜便张开口,漫不经意似的问了句:“你药吃了吗。”
宿煜神色一凝,他有些恍惚地偏过头,看着祁曜,声音有些轻微地晃颤,“什么。”
“什么什么,治胃的药。”祁曜态度极差。
宿煜这才反应过来,他点一下头,“吃了。”
祁曜糟心得要命,他能感受到宿煜压抑克制的情绪,也知道自己昨天的一席话,给他们本就遥远的距离再添加了一道鸿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隐隐觉得宿煜好像有点儿怕他,无论是眼神还是行为举止,都在分明地回避。这种感觉一旦滋生了,就揪扯着他的五脏六腑一阵阵的疼。
“医生让我告诉你,你现在离胃癌就差一步了,不想死的话就每天按时吃药,清淡饮食,少熬夜,多休息。”
“好了,传达完了。”祁曜手一松,把宿煜的袋子“砰”的丢到地上,他心烦意乱,扭头就要走。
袋子倾倒下去的瞬间,一个戴着向日葵脖套的布偶兔从里面滚了出来,祁曜目光顿了顿,见宿煜弯下腰把它从地上捡起,轻轻地拍了拍沾上的灰尘,温柔又细致。
一瞬间的恍惚,祁曜被拉扯进从前的记忆里…
青涩的黄毛小子红着脸把布偶递上前去,“哥,这个送你。”
“这什么啊?”宿煜接过来,笑得粲然,“兔子还是猪啊。”
“兔子呀,我觉得他很像你,就买下来了。”小孩儿揪起兔子的两只耳朵,“温柔,纯净,看着就很善良。你看,它和你一样,身上都有向日葵。”
“向日葵?”
“向日葵就是能量,可以影响身边人的那种能量,是你让我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看到了光,我想变成跟你一样可以发光的人。”
如今,祁曜再次想起曾经的那些发自肺腑的言语,只觉得有些辛酸和苍凉。
“你还留着它做什么呢?”
祁曜终究是没忍住,他挑衅地抬一下眉,语气不善道:“我送你一个十块钱的玩偶,你从中国带到美国,又从美国带回中国,宿煜,你这么在意它。”
我呢?我算什么?
祁曜抿了抿唇,将这些涌到嘴边的哀怨质问全都咽了回去。
走廊灯光微弱,四下无人,祁曜深深吸了口气,还是感觉氧气不够,他忍着窒闷,直截了当地开口,“你不是磨磨唧唧的人,我也不是,你就说,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问出这句话的一瞬间,祁曜感觉解脱了。
他耿耿于怀大半年的不是毫无预兆的离别,而是宿煜的心意。
宿煜抬头,眼眶是红的,“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回国。”他漂亮的喉结艰难地滚了一滚,“但是...”
祁曜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唇瓣微动,“但是?”
“但是…”宿煜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煎熬,他避开那道炽热的目光,沉沉地呼了口气,肩头跟着松下去,“我不是长情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又会毫无预兆丢下你。”
抱着一丝侥幸的试探,听起来果然十分刺耳。
祁曜艰难地咀嚼着这两个字,“长情…”
“我当初喜欢你是真的,半年前我离开,没那么喜欢了,也是真的。”宿煜脸色冰白,冷峻中透着一股倦怠,他语气很轻,“感情对我来说无非是一时的新鲜,过去了,就提不起什么兴趣了。”
“你就当…哥是有病吧。”宿煜自嘲地弯了下唇。
祁曜心如刀绞,所以半年前的离开,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苦衷,宿煜他只是不再喜欢了。
渣男,妥妥的一个渣男。
纵使心中情绪翻涌,祁曜依旧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他露出一个有些牵强的笑,“你这么说,我明白了。”
念想被斩断的瞬间,从心底里生出的绝望,让祁曜不知所措地往后退了一步。
宿煜的心脏跟着那一步停了刹那,心悸强烈袭来,他急促得喘了口气,缩在袖口的手忽然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看着祁曜那头染黑剪短的头发,看着他失去了光彩的眼睛…
往日生动的少年忽然模糊在片片阴影里。
“我说过会补偿你。”宿煜掩去身体的异常,放缓语速,“你在赛后采访说你20岁前的梦想是拿联赛冠军fmvp,打进世界赛四强,我…会帮你实现。”
祁曜看着他坚定的神色,摇着头哼笑了声,“不是补偿我,这是你的职责所在。”他沉默了两秒,几乎是一字一顿地称呼他,“教、练。”
他留下硬邦邦的两个字,转身离开。
宿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忽然感到呼吸困难,心脏被看不见的东西狠狠地压着,他深深地吸气,却像是搁浅在滩边的鱼,怎么也吸不进一口。
窒息…麻木…
越来越重的濒死感。
宿煜跌跌撞撞地进到屋子里,行李箱倒在地上,袋子里的东西哗啦啦地撒了一地。
他没开灯,眼前是无边的黑暗,心里是沉寂的空白,眼泪汹涌而出,说不清理由,肆意地流过他苍白的脸颊和脖颈。
这一次的病发,好像比半年前那次还要痛苦。
宿煜倒在床边的地摊上,狼狈地瑟缩着身子,修长的腿一下下蹭动,却起不来。他用颤抖的手死死抵住胸口,抑制那过速的心跳。
某些情绪伴随着闪回的画面,在眼前放大清晰。
——我叫路向南,K1二队的主教练。
——我老家也在江海市,这么看我们还算是老乡呢。
——我比你大四岁,你叫我路哥就好。
宿煜咬住自己的手背,回避着那些残忍的记忆,却无法阻拦那些声音纷杂地侵入双耳。
——小煜,你胃疼怎么不说,把哥当外人?K1这种地方,只有我能真的对你好。
——小煜,哥做菜的手艺还行吧,有没有老家的味道?
那个人会在任何时候,把自己护在身后。
——小煜,下次再有人欺负你,你就像哥这样打回去,你越是忍,别人就越是欺负你。
——我教你打拳击吧,我以前可是职业队的。
宿煜身世坎坷,父母离异,母亲再嫁重组家庭,父亲每日忙于工作。他被父亲带到美国,十几岁的年纪,接触陌生的环境、文化、语言,没有一件事情容易。
他对一切都感到陌生、排斥,甚至充满敌意。
在最艰难的时期里,他遇见路向南,一个皮肤黝黑的美籍华裔,同时也是K1的二队教练。
路向南陪他度过低谷,发掘他的游戏天赋后带他进入K1青训营,教他战略和操作技巧,教他如何圆滑处事迅速拉近人与人的关系,教他如何在洛杉矶这座繁荣的海港城市立足和生活。
他们朝朝暮暮相处,无话不说,亦师亦友。
——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选手,一点就通,你就是为比赛而生的,如果我能带出一个冠军fmvp,我职业生涯也没什么遗憾了。
宿煜一直以为路向南是救赎他的一束光,却不知道这束光会拉着他堕入更深的地狱。
宿煜首次登场,就打出了逆天神操雷怒六连斩,虽然只夺得季军,却收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关注。
让宿煜没想到的是,赛后的庆功宴结束,路向南竟然会向他表白。
宿煜慌张无措,“我,我不是同性恋,我只把你当成教练,当成我最好的朋友,完全没有那种喜欢。”
“小煜,小煜,你爱我吧,我他妈求求你!”路向南失态地扯开宿煜的领口,想去亲吻他的脖子,被后者一拳打倒。
“路向南!你给我清醒点!”
在他的指导下,宿煜已经具备了一个拳击手应有的素养。
路向南吐出一口血,苦涩一笑。
后来的后来,便是足以给宿煜留下毕生阴影的一幕。血腥味冲天的浴室,路向南躺在浴缸里,赤.裸着身子,手腕和脖颈都是伤口,惨状落在一片漫无边际的血红中。
这是K1无人知晓的秘密,教练路向南在浴室自杀,死壮极其惨烈。
——他本身就有精神疾病。
——他的死和你没有关系。
宿煜自此陷入巨大的漩涡,他一遍遍回想着路向南为他做的事,一件又一件,越是想就越是无法放过自己。
他从K1退下来,回到老家江海市修养身体,遇到了被人堵在巷子里霸凌的祁曜。
把祁曜护在身后的那一瞬间,宿煜忽然找到了久违的真实感。
路向南死后,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不太真实,反倒是那些痛苦都记忆才真实,他终日沉浸在黑暗中,生命力日渐萎靡。
然而当他遇见被欺凌的祁曜,把他护在身后的那一刻,他好像变成了曾经的路向南,遇见了曾经的自己,做着同样的事情,说着同样的话。
就好像能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人间。
直至半年前,他将祁曜推在墙上,情难自控地亲吻,每一个动作都细腻而深情。
他终于绝望地意识到,他动了真情。
那种喜欢钻入灵魂深处,不用依靠模仿任何人,只是遵循着最为纯粹的本能。
“我不是同性恋。”
“你他妈给我清醒点!”
当初,他这样拒绝了路向南。
可祁曜面对他,却是一点儿不排斥,他闭着眼睛,迎合着那个亲吻,双手一点点抓紧宿煜的肩胛骨,每一道喘息都真实无比,喷薄在面颊。
滚烫,繁密。
沸腾在宿煜的血液里。
宿煜用一年时间,自欺欺人地给自己建立起来的屏障消失。那颗潜藏已久的炸弹,毫无预兆地从体内炸开。
被掩盖了半年的创伤再度爆发,宿煜一时间被巨大的痛苦笼罩。他被拉回那个走不出的死胡同,只是一夜,便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
包括祁曜,也包括自己。
宿煜担任教练的第一天,就请了病假。
替他执教的是一个陌生男子,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齐耳短发,穿一身利落的灰色运动服,下午一点,准时出现在了JHG的训练室里。
他年纪看上去和宿煜相仿,可气场却是极强,凌厉的眼神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压迫感,一一扫过机位后的面孔,慢条斯理地开口介绍自己:“我是煜哥的助教,亭。”
祁曜闻声抬起头,微微眯了眯眼,这才开始仔细打量这个人。
长得很普通,穿着也是最简约的那种,但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股让人羡慕的松弛,从容不迫的气质,让他看起来格外与众不同。
煜、哥。
祁曜品位着这个称呼,翻了个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白眼。
训练室的气氛有些低压,一向碎嘴子的24k叨叨了一句,“亭?哪个亭啊?停车的停,还是家庭的庭啊?”
“我也打《浩劫》,id江亭晚。”男子声音不大,却一瞬间震慑了在场的所有人,“亭是江亭晚的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