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高了。”
孟枳站在门前,烛光照映。
无法拒绝。
孟枳不得不承认,此刻他是想见叶行舟的。
从一开始,就想见了。
叶行舟坦率,让他避无可避。
孟枳的手,缓缓落在门栓上。
叶行舟站起来,还在对着影子比,“还真是。”
“以后勾肩那我得往鞋底绑两砖头了。”
正说着话,门忽而开了条缝。
叶行舟诶一声,抬起眼眸。
孟枳将门缝拉开了人能进出的距离。
他就站在门内,两人之间一个门槛间隔。
叶行舟很清楚地看到,孟枳比他高了半个头。
即便发丝挡住眉眼,依旧能看出三年前的青涩散去,仅露出来的半张脸多了成熟。
叶行舟恍惚,幻视一秒水玉君。
孟枳打断叶行舟思绪。
“愣着做什么,要在外面喂蚊子吗。”
还是这个味对。
叶行舟嘿嘿一笑,“师弟,又变帅了。”
孟枳垂下头。
“你为什么不说像水玉君?”
这句问同两个亲人掉进水里先救谁有得一拼。
听不出好坏意味。
叶行舟思考三秒,“你要是想让我说,我就说,不过我还是觉得小师弟更像自己。”
孟枳侧身,让开一条道。
这是同意进去了。
叶行舟花费一天时间,终于进了这扇门。
这一刻,叶行舟满心欣慰。
孟枳将铺在檐下的被褥熟练打卷。
余光中台阶上打坐的人已经入定了。
孟枳和叶行舟连个眼神都没对视,不约而同出手把向修远端上被褥。
跟抬轿似的,一前一后进了屋。
向修远也是有幸体验一把登基了。
屋里陈设很简单,没有奢华,净是朴素。
桌上还有吃了一半放凉的饭菜。
“你睡床。”孟枳道。
叶行舟摇头,“我打地铺。”
孟枳接受不了肢体接触,那就不接触。
叶行舟不会强要求一起睡。
叶行舟三两下铺好被褥。
翻身一瞅,门槛几个大洞。
配上朴素的屋舍,孟枳也是过上家徒四壁的生活了。
就这大洞,半夜不得体验一把老鼠脸上过感觉啊。
叶行舟设了个结界挡住漏洞。
“睡吧小师弟。”
烛火飘摇熄灭。
屋内陷入黑暗。
那扇天窗,浸满夜色,映透无数繁星。
孟枳无眠。
后半夜,一道鬼鬼祟祟身影钻进屋。
进了屋又鬼鬼祟祟掀开一点被角,挤进叶行舟被窝里。
叶行舟眼睛睁开一条缝,瞧见任妄烛做贼似的溜进来。
屋内的人,都默不作声。
任妄烛蜷缩在叶行舟身侧,从一开始担心被发现到后来的沉沉睡去。
像四颗星星。
在一点一点靠近。
天快亮时,向修远调息结束。
他轻声开门,走了出去。
一想到自己踩了粑粑,就浑身刺挠。
所以,向修远要出去透透气。
此时,天泛鱼肚白。
风清凉,散燥意。
树叶沙沙作响。
向修远无意回头。
视线之中,无意触及地上的痕迹。
是叶行舟画的三个指向一致的箭头。
现在,箭头指向倒转过来了。
向修远脚步一滞。
耳边立刻回响起叶行舟隐晦的提醒。
‘向师兄,已经过去了。’
一个猜测。
浮出脑海。
箭头指向通常是因果关系。
但,如果指时间呢。
那就是。
过去,现在,未来。
向修远站在箭头逆转的方向,猜出了一个不可能存在的天机。
箭头逆转就是未来,现在,过去。
叶行舟,回到了过去。
雷声骤然闷响。
向修远拭去地上的箭头。
这便是,不可泄露的天机。
泛着鱼肚白的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沉下来。
雨滴大颗大颗砸落于地,在泛干的青砖上四溅。
沾湿鞋尖。
昏暗的转角,静静站着一个黑影。
几乎是一瞬间。
向修远拔出剑迎袭而上。
而那黑影,那个黑袍人。
只是抬指。
天地之间,不听风声,不闻雨落。
雨滴停滞在半空。
摇曳的花草骤然而止。
那把剑,剑尖离眼睛仅有一寸距离。
向修远瞳孔收缩。
动不了了。
他停在了时间定格的这一刹。
从动成静。
与天地融为一地。
成为沧海飘渺中,一日浮游。
“他不该告诉你。”
“你不该猜出来。”
在这个静止的时空,魔尊的声音,成了唯一的声源。
清晰可闻。
也震耳欲聋。
一根丝线,从苍白到病态的指尖溢出。
向修远这一刻,心脏应当是剧烈跳动的。
但,在停滞的时间中。
他的心跳也停在了跳起的那一刻。
只能,眼睁睁看着傀儡悬丝进入丹田。
魔尊摘下帽檐。
那张脸,毫无遮拦呈现。
怎么会是他!
向修远只觉全身血液逆流。
魔尊,任由向修远打量。
那双绿眸,无半分波动。
傀儡悬丝种下后,半空即将劈下的雷电消失了。
“这个世界的真相,不是你能探寻的。”
“祂不会给任何人窥探的机会。”
“你的试探,会推着你加快死亡。”
不知何时。
雨滴滴答答。
风起,草又摇。
雨落,声又续。
那根丝线,带走了静止时空的记忆。
向修远猛地睁眼,从床上坐起。
窗外雨飘飘。
洒在瓦檐上,响声不断。
胸口阵阵发慌。
“向师兄,你睡醒了,刚好可以吃早饭。”
叶行舟顺手把刚煮好的面端在桌上。
能吃到他现煮的面,就偷着乐吧。
任妄烛嗦面吃得正香,把碗又递过去。
“师兄,我还要一勺。”
“好。”
孟枳坐在木桌的另一边,安安静静吃着。
是很久未见的和谐。
叶行舟扭头,见向修远还坐在床上,出声催促,“快去洗脸,等会面坨就不好吃了。”
向修远抹了一把脸,“我睡了多久?”
“从昨天到现在。”
叶行舟瞧向修远一副失魂神态,问了嘴,“做噩梦了?”
向修远神志慢慢清醒。
他抬起手,放在心口的位置。
“不知道。”
“我看不清那个梦。”
但,他能感知到,心跳有一瞬停止了。
周围,有一种不真切的虚空感。
就是感觉,好像忘记了什么。
他迫切想要告知叶行舟的事。
无比重要。
向修远掐了手心一下。
痛感是真实的。
抬起眼眸,周围的伙伴也是鲜活的。
难道,是梦魇吗。
向修远思绪不宁,伸手探出窗外。
雨滴飘洒,落在手背上。
冰凉的湿意刺激得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种虚空感,终于散了大半。
向修远合上窗户。
洗脸的水叶行舟已经端到跟前了。
小破盆换成了大金盆。
“纯金的。”叶行舟乐呵,“师兄,咱们富了。”
也是用上金盆了。
叶行舟催了声,就坐回桌前端起自己那面嗦起来。
“师兄,好吃。”
任妄烛捧着碗,吃得双眼放光。
“我好久都没吃师兄煮的超级无敌香香面了。”
“好吃就多吃点,小师弟。”叶行舟道。
这声小师弟落。
孟枳筷子一顿,又恢复如常。
任妄烛停下干饭动作,抬起脑袋瞥了孟枳一眼。
“师兄,我要当大师弟,我才不要当小师弟。”
“小师弟是某个人的,我要压他一头。”
任妄烛眼睛止不住乱飘,似在催促孟枳快点将这个称呼拿走一样。
大家,都在关心对方。
大家,都在给对方递台阶。
孟枳指尖轻颤。
“我是小师弟。”
换以往,孟枳是嘴硬的。
但此时,他只想从心。
维护这场,相互扶持一路的友谊。
叶行舟挑眉,“那,大师弟,面给我留一碗。”
任妄烛瞬间熄火,护好碗。
说归说闹归闹,别拿饭碗开玩笑。
“师兄,我吃过的有口水。”
叶行舟失笑。
这怎么还护上食了。
护食就护食,还整上口水。
“我发灵讯联系了雁叔。”
孟枳出声,“他在南木国。”
“那等会去找他。”
叶行舟抬头,“要去的举手报名,晚了飞舟可就走了。”
任妄烛第一个举手,狂举双手。
“师兄,看看我看看我!”
叶行舟趁机抢过任妄烛的碗。
任妄烛脸垮了,“师兄,你骗我。”
“哪有。”叶行舟指了指任妄烛肚子,“你已经吃了四碗了,等会吃撑难受。”
呆呆萌萌的。
连干四碗满满当当,叶行舟不抢碗谁抢碗。
怀念味道也不是这个怀念法啊。
任妄烛嘟嘟囔囔坐下来,“那下次我还要吃师兄煮的面。”
“好。”
叶行舟弯唇,“等会带你一起去南木国。”
“那我去准备准备。”
任妄烛眼睛瞬间亮了,当即起身就去收拾包袱。
叶行舟一回头,孟枳碗已经干干净净吃完了。
连汤都喝干净。
就举着手等待叶行舟发现。
叶行舟真发现了,孟枳又别扭地换了个姿势,用手撑脸。
这回嘴是不硬说举手幼稚了,奈何身体还是别扭的。
叶行舟装作没看见,“小师弟,你想去吗?”
孟枳声音别扭,“你看见了。”
叶行舟装糊涂,“看见了什么?”
孟枳没装过一秒,声音从齿间挤出。
“你眼睛又分叉了?”
急眼了骂人还是这个味。
叶行舟捂嘴憋笑,“知道了知道了,小师弟你也想去。”
“那你还装糊涂。”
叶行舟眨眨眼,“这不想挨骂。”
“幼稚。”
终于听到这两字,叶行舟被骂爽了。
这一刻,叶行舟左护法附身。
“小师弟,快快,再骂我两句。”
“……”
孟枳起身收拾碗筷,白了叶行舟一眼。
叶行舟嘿嘿一笑,收拾剩下的碗筷。
一回头呢,就瞅见向修远在憋笑。
叶行舟挑眉,“向师兄,你也骂我两句。”
他还没听过向修远爆粗口呢。
这几日,叶行舟一直待在孟枳房舍,并未外出。
刚路过练场,叶行舟就感觉到身上聚集无数视线。
叶行舟一扫,又躲开。
弟子练剑的练剑,路过的路过。
叶行舟又想起不灭混迹人群,无时无刻监视着他的那股窥视感。
衍天宗里,会有混迹的不灭人吗。
手臂,起了层鸡皮疙瘩。
叶行舟现在,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他对视线,有些敏感。
极度的不适。
这股不适,在听见小声议论时,烟消云散。
“天呐,他就是叶行舟,比美人图里还好看。”
“就是这股清冷感。”
“不行,我不敢再看了,看久了道心不稳。”
谁啊,谁清冷?
叶行舟眼睛自动分叉,在人群搜查,射去几个眼刀。
这一分叉。
偶遇路过的弟子懵了,偷看的弟子懵了。
“不是?眼睛分叉了?”
“人否?”
这种视觉冲击出现在一张美人脸上,一股违和感直冲天灵盖。
是完全没经过洗涤污染,属于最原始的野性。
像是几亿年前,雄性警惕巡视自己的领地,又在领地内,狠狠撒出一泡尿标记。
再用猎主的眼神,警告暗处窥伺的竞争者。
大脑的褶皱,都被抚平了。
智商,离奇归零。
这一刻,回归原始祖先状态。
“我脑子,好像被灵兽吃掉了。”
“我也。”
叶行舟满意收回视线。
谁能拒绝一双会分叉又会掠夺智商的魔力眼呢。
正得意着,一阵劲风朝后脑勺袭来。
叶行舟弯腰一躲,头都没回就猜出了人是谁。
“玄长老,你又偷袭我。”
“偷袭个屁。”玄长老暴躁狂野声一出,“老夫是长老,顶多是关爱弟子。”
叶行舟哦了一声。
见四人一副要出宗的姿态,玄长老皱眉,“你们要去哪?”
“找个人,很快回来。”
“一回来就往外跑。”玄长老骂骂咧咧,“手给我。”
叶行舟抬起手。
玄长老继续骂骂咧咧把上脉。
脉络通透无阻,修为层层攀升。
“去。”
玄长老吐出一字。
叶行舟眨眨眼,“玄长老,你新造型怪好看的。”
玄长老抬起手,一巴掌呼来。
叶行舟撒腿就跑,边跑边道。
“玄长老,等我回来和你彻夜长谈啊!”
“一群兔崽子。”
玄长老反手给了最近的任妄烛一巴掌。
任妄烛不可置信,“玄长老,你打我?”
不是?他吃着饼,怎么就挨个巴掌了。
清汤大老爷!来个清汤大老爷做主!
“谁打你了,老夫明明看见是叶行舟打的你。”
“你还冤枉我师兄?”
“冤枉个屁。”玄长老反手抢过任妄烛手里另一个葱油饼。
“你还抢我葱油饼!”
任妄烛眼神清澈又震惊。
玄长老胡须一甩,“什么抢你的,老夫手里的怎么就成你的了。”
“师兄!”
任妄烛一跺脚,追上叶行舟。
玄长老没半点心虚,“看什么看,吃个饼有什么好看的。”
叶行舟这是让玄长老释放天性了啊。
向修远和孟枳相视一眼,默默跟上人。
玄长老哼一声,吃着葱油饼往回走。
他掏出玉简,秒变脸,“萧平,麻溜地来丹峰一趟,叶行舟这兔崽子身上的禁制消失了。”
能恢复修炼就好。
玄长老皱起的眼角,溢出喜悦之色。
这是孟家灭族后,也是三年来,孟枳第一次踏入生长的地方。
南木国,没有乌玄鸟了。
那日夺魂阵法启,被魔气污染的乌玄鸟蜕变成黑翅蝶,后又大片凋落死亡。
死在,叶行舟衣冠冢地。
而今的南木国,天翻地覆。
今年阴雨绵绵,南木国已经遭过两回水灾了。
叶行舟撑着伞,走在这条阴郁绵绵蹊。
偶然路过一片废墟地。
“这怎么会有片废墟?”任妄烛问出声。
孟枳神色平淡,“曾经是孟家。”
任妄烛瞬间哑声。
叶行舟目光落在孟枳脸上,仔细观察他的神色。
孟枳面色如常,没有半分波动。
手里撑的伞,是叶行舟先前送的。
顶着花花绿绿的图案,配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怪有反差。
“小师弟,你……”
叶行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家破人亡,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安抚的。
孟枳道,“我没事。”
任妄烛面色纠结,“刚才不是故意的。”
他像是在对孟枳道歉。
孟枳脚步微顿,“没什么,我不在意。”
孟枳越过那片废墟。
往深巷中一路走。
手里,忽然被塞入一颗捏得温热的圆球。
孟枳垂眸一扫。
是颗灵果。
给灵果的人飞快躲回叶行舟身旁。
“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给的。”
任妄烛视线止不住乱飘。
“谢了。”孟枳轻声道谢。
任妄烛捏紧叶行舟的衣袖,开始胡乱扯开话题。
“师兄,等你回去一定要帮我报仇,玄长老不但扇我,还抢我烧饼,而且他还冤枉你。”
叶行舟瞧着小动作多到乱七八糟的任妄烛,点了点头。
“帮你,肯定帮你制裁。”
瞧给孩紧张的,一秒动作八百个。
叶行舟抬手摸了摸任妄烛脑袋。
“吃什么长个的,都和我一样高了。”
合着就叶行舟不长个。
说话间,孟枳抬手推开了一扇破矮小门。
门嘎吱一声响。
叶行舟收伞,弓着腰走进去。
院里低矮的地方,积了几个小水洼。
小院清贫,院里还有棵老树桩,看样子被火烧过。
叶行舟环顾一圈,只觉这个破矮小院有点眼熟。
雁南北就是此时开门从屋内走出来的。
“少主,你们来了。”
茶盏飘起白色的雾气。
雁南北穿得是最简单的粗布麻衣,甚至袖角还破了一块。
上次在南木林找未变异的乌玄鸟时,雁南北袖角也是破的。
划破的袖角都在同一处。
叶行舟感觉有些奇怪。
“雁叔,可否借一步谈。”
雁南北没问叶行舟为何要单独谈,只是将叶行舟邀进偏房,倒了两盏茶。
偏房都是些晾晒的衣物,有股皂角清香。
叶行舟捧着茶盏,眼神复杂。
他提出单独会面,有两个原因。
一者,提防伪装的右护法。
二者,可以省去很多解释的麻烦。
这伪天道完全敏感肌,只要有一句话踩到线,就闷雷震慑。
叶行舟设好结界隔离。
现在的雁南北,是中年模样,叶行舟实在叫不出口雁子。
叫雁子跟占便宜似的。
“雁叔,你还记得我同你交代过些什么吗?”
雁南北点头,“记得,大人交代我保密,就算是你来问,也不要说。”
叶行舟非常确定,自己没说过这话。
难不成是他离开后,有人冒充他?
叶行舟盯着雁南北的眼睛,仔细搜寻说谎的痕迹。
不过还是失望了。
“雁子,我很肯定,我没有同你交代过这话。”
熟悉的称呼,让雁南北指尖一颤。
嘴却不受控制地,说出不想说的话。
“大人记错了。”
在回答这话时,雁南北的双眸,有些失焦。
叶行舟皱了皱眉。
“雁子,我走后发生了什么?”
雁南北继续一板一眼回答,“孟家靠着大人给的锦囊发家。”
茶盏一声清响,放置在桌上。
“雁子,我指的是,那群孩子。”
叶行舟站起身,“这个小院,我想起来了,是曾经家主养孩子的老宅。”
外观虽大变样,但那个树桩位置,叶行舟记得很清楚。
原先是棵大榕树,木盒装的召妖卷就是藏在榕树下的。
“孩子。”
雁南北双目无神。
内心汹涌。
“都死了。”
“天雷引火,烧死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搅动破掉的衣袖。
又是破掉的衣袖。
叶行舟抬眸,搜寻一圈晾晒的衣物。
几乎大部分衣袖,袖角都有一条口子。
叶行舟抬手,掀开衣袖破口。
破口里袖,缝了一层布,可以用来藏物。
叶行舟继续掀开第二件第三件,都有一个缝制的藏物袋。
叶行舟快步走到雁南北身边,按住他的手。
雁南北抬眸,“大人,怎么了?”
叶行舟不答,撕拉一声将袖口拽得更大了。
果然,衣袖下,压着一块硬硬的物体。
随着撕开的动作,那硬物滚落掉地。
是留影石。
叶行舟当初交代,让雁南北见到他一定要交予的留影石。
怎么会?
那上次,在南木林时,雁南北衣袖破烂,就是在提醒他。
当时他只以为,是树枝划破的。
但雁南北为何不直言?
又为何心口不一?
叶行舟捡起留影石。
脑中,浮现一个又一个可能。
难道是天道监视,所以才矢口否认?
不对,雁南北完全没有撒谎的痕迹。
叶行舟否决这个猜测。
“雁子。”
“这块留影石,是我交给你的。”
雁南北神色茫然,“大人,我不知道。”
叶行舟仔细盯着雁南北的眼睛,发现他每次回答时,都有短暂失焦。
像是,被什么操纵意识。
这种感觉,叶行舟也体验过。
叶行舟刹然抬眸,“雁子,你体内有傀儡悬丝,是不是?”
“我不知晓大人口中的傀儡悬丝是何物。”
雁南北望着叶行舟。
额前青筋欲隐欲现。
那双眼睛,逐渐爬上红血丝。
像是,在极力反抗意识。
叶行舟按住雁南北的肩,“是魔尊种的。”
“大人,我与魔尊无交集。”
雁南北的身体,在细微颤抖。
说话之间。
雁南北的眼里,滑下一滴热泪。
他,无能为力。
明明,真相就在眼前。
却无能为力说出口。
这样的生活,过了百年。
大人,终于猜出来了。
他也终于要,解脱了。
“雁子,等我,我去找个人。”
那滴泪,已经证明了太多。
叶行舟取出储物袋。
这个储物袋有一个圆形标记,是百年前风无涧给的拜师礼。
小木偶爬进了储物袋里,到现在都还没出来。
叶行舟晃了晃储物袋。
“又戈,叫你主人来一趟。”
吸了他那么多的灵石,总得干点活吧。
小木偶从储物袋里探出个脑袋。
五官活灵活现,连木偶质感,都成了滑腻的皮肤触感。
比原先在自个储物袋里养得还好。
叶行舟拎起木偶的脚,小木偶瞬间倒悬。
“你在储物袋里这么长时间,该不会在偷吃吧。”
小木偶连连摇头。
叶行舟感应了一下,储物袋禁制果真解开了。
“还撒谎。”
叶行舟弹了一下木偶屁股。
“麻溜的,叫你主人来。”
小木偶震惊望着叶行舟,脸肉眼可见红温了。
“哟,还知道生气呢。”叶行舟又弹了一下。
木偶双手捂紧屁股,此时看叶行舟就像看什么洪水猛兽。
叶行舟把木偶放在桌上。
“别逼我扇你。”
小木偶委屈着脸,手转啊转,转啊转。
一根金丝悬空成形,往外指引。
小木偶揪着那根丝线,踮着脚想要套在叶行舟手上。
叶行舟指尖一弯,勾住那根丝线,拽了一下。
丝线另一头,叶行舟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牵扯力。
小木偶抱着叶行舟的手,做出一个拽的姿势。
这是要见人,还得先进行一场拔河呢。
叶行舟挽紧丝线,用力一扯。
金丝极速收缩。
一道虚影出现在屋内。
虚影逐渐化为实体。
白面玄衣。
脸上还是熟悉的白色面具。
只是,此次相见,那僵硬的木偶质感全然消退。
面具后一双眼尾上挑的狐狸眼,活灵活现。
肌肤纹理质感,比人都要滑腻几分。
“客官,寻在下有何事。”
客官个屁,是金主。
叶行舟揪着小木偶后衣襟,将其提溜起来,“它吸了我很多灵石。”
“所以,百戏前辈,取根傀儡悬丝不过分吧。”
百戏撑着脸,喝下茶盏里的水。
叶行舟啧了一声,“那是我喝过的。”
“我又不嫌弃。”
百戏又倒出一盏茶水放凉。
他的视线,落在雁南北身上。
“他身上是有傀儡悬丝。”
“不过,取不得。”
百戏这家伙,明明和木偶通感,偏生还装不通的样子。
刚才他扇了一巴掌,百戏白面具浮上两坨红晕。
合着糊口糊到他身上了。
真拿他当冤大头呢。
叶行舟搓搓手臂,“刚才的话,通俗一点。”
“他体内不止有傀儡悬丝。”
百戏声音比在大润发杀十年鱼还冷。
“傀儡悬丝和灭生丝缠绕在了一起。”
“想要活着,就两根都别动。”
“不。”
百戏话音刚落,雁南北终于能说话了。
傀儡悬丝的限制,在此刻的选择权前,暂时消失。
生与死。
交予在雁南北手中。
雁南北注视着叶行舟良久。
想要说的,无法开口。
他只能,选择现在。
“大人。”
“我宁要痛苦死去,不要麻木活着。”
魔尊那日未说尽的话,回荡耳边。
魔尊最后一句话说。
活在痛苦麻木中,死在意识清醒时。
生与死的权利,他交予雁南北自行选择。
雁南北渴望生,雁南北也向往死。
一百年。
麻木的看着怪物长大,麻木的看着孟家走向灭亡,麻木的苟且偷生。
明明大人就在跟前,他却无法道出真相。
这样活着,不如死去。
他太累了。
很早,很早就想解脱。
雁南北喃喃自语。
“大人。”
“我想要,解脱。”
这半生。
已够了。
从见到那个怪物开始。
雁南北就已经成了行尸走肉。
叶行舟哑声。
所以,雁南北一直记得。
也一直在挣扎。
挣扎着想要摆脱傀儡悬丝操纵。
最后,却徒劳无功。
当口不受控制,说出违心话时,痛楚一点一点叠加。
这一百年,是痛苦麻木。
叶行舟沉默太久了。
久到,雁南北换了身干净整洁的衣裳。
久到,雁南北净手挽发,做好了赴死准备。
宽阔的背脊,头一次挺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