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就暂且告一段落。有些人离场,有些人留在堂上。陈宗念父子坐在一处,陈江意埋着首也不回头看他老婆了。
谭玄倒是悠闲自在地踱到谢白城姐弟身边,关切地看向白城:“你没事吧?”
谢白城淡然一笑:“没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来路上当着陈沅晋等人,程俊逸没好提及百川剑门的人是如何轻侮白城,现下倒是有心告诉谭玄,但当事人就在面前似乎也不好开口,只能紧了紧拳头作罢。
谢华城却不客气的道:“谭玄,你干嘛让白城掺和到你们那摊浑水里?这关他什么事?你还躲在后面,让白城来出头,你什么意思啊!”
这劈头盖脸一顿,谭玄刚想解释两句,谢白城抢在他前面开口了:“我自己要来的,不关他的事。还不是想着你,指望别惹了陈家不高兴,到时候你难做。哪知道会发生这一系列的事。话说回来,你竟一点都不知道?”
谢华城闻言更气了,一双杏眼瞪得滚圆:“陈江意这个榆木疙瘩,一个字也没有透露!在我面前装得像没事人似的!”
白城劝道:“姐夫他一定是担心你身体,你也别生气,对孩子不好。”
谢华城一手抚着小腹,嘴唇紧绷着,似乎还有气想出,但这里到底人多眼杂,不是可以尽情说话的地方。
谢白城又转向谭玄,轻声问:“时飞和红菱呢?”
谭玄看看四周,对他摇了摇头。
谢白城知道他是怕百川剑门的人听见,但那两个人既没有出现在明华峰上,想必是有什么手段脱身了。
于是他又转向程俊逸道:“俊逸,真对不住你,把你卷到这样离奇的事里。”
程俊逸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犹豫了一会儿道:“我……其实我还觉得挺兴奋的,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呢!”
谢华城噗地一声笑了,看着程俊逸道:“真是孩子话,还以为是玩呢。”
程俊逸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笑,摸了摸后颈巴子,又趁机悄悄撩起眼皮去看白城,白城也正看着他,笑得又温和又亲切。
他蓦的一下子忆起小时候的事,那时的谢白城还是个小少年,笑起来明媚又灵动,眉眼鲜活,神采飞扬,比春阳还要灿烂。他是什么时候悄然变成了这样一个沉稳又坚韧的大人的呢?
他其实知道他是因谁而改变的,也知道是谁陪着他走过这段漫漫成长之路。但正因为知道,所以心中又漫起了一阵从过去一路延捱而来的酸涩。
好在无人发现。正堂之上的气氛其实依旧紧张而冰冷,松弛而温暖的不过他们几人的这小小一隅。谢华城选择和他们待在一起,周围时不时也向她投来冰冷的视线,但她好像全然不当回事。真不愧是谢家人,谢家人好像都有一种到了关键时刻天不怕地不怕的剽悍劲头,程俊逸真是深感佩服。
大概是因着路远,直到傍晚上灯时分,才见陈沅晋引着一队人马上了山来。
为首的是宣安府的推官,姓胡。穿一身绿色官服,身材微胖,上得山来微有些气喘。
他身旁跟着一名挎着木箱的仵作,两名捕快。两名捕快间夹着一个二十出头的瘦弱年轻人。再往后看,跟着的赫然是时飞和孟红菱。
时飞跨在一匹枣红马上,嘴里衔着根草,左顾右盼,得意得很。孟红菱骑着匹青骢马,巴掌大一张脸,倒是一本正经的绷着。
至于陈沅晋,黑沉着脸,连他骑的那匹五花肥马,都给他阴沉的气息压得大气不敢出。
到得正堂上,胡推官被让到上位落座。坐下后他一边捧起茶碗赶紧饮了一口,一边对陈宗念道:“陈老先生啊,你们这个百川剑门的事情,汤大人是很重视的,嘱咐给了我,叫我一定要倾力去办!我们宣安,好久没得出这么恶劣的案子了嘛!不得了,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
听他一席话说得斩钉截铁的,百川剑门众人双眼都有些发亮,精气神也提起来了,专心致志的盯着这位推官瞧。
胡推官又喝了口茶润润唇,放下茶碗续道:“说来也是好巧,没想到这件事是跟屿湖山庄的谭庄主有关……”他目光往堂下一扫,“不知谭庄主是哪一位啊?”
谭玄闻言越众而出,对他拱了拱手:“在下谭玄,见过胡大人。”
胡推官赶紧也站起身,同样拱手施礼:“幸会幸会!素闻谭庄主英名,今日得见,果然是英雄气概!”
这般客气恭敬,却又有些不对了。百川剑门众人不禁又转而有些迟疑,在他二人之间来回看。
胡推官重新落座,对着陈宗念道:“陈老先生,今日呢,恰好这位屿湖山庄的时飞时少侠先找到了汤大人,一番话还没有聊完,这位陈大侠也来了,两相一凑,汤大人就叫了我去,我了解了一下大致的情况呢,就先按时少侠的意见,派人去他们昨日下榻的悦丰客栈查问,昨夜是这位小潘哥当直,我想着还是他当面来说更好些,就把他带上一起来了。”
说着转向那个伙计,立刻换上了一副威严面孔,声若洪钟地道:“潘福盛,你把之前对祝捕头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地再说一遍吧!”
那个姓潘的小伙计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虽然宣安城里无人不知百川剑门,但对于普通人而言,尽管近在咫尺,也常于城中见到百川剑门的弟子,但有几个人能有机会走进百川剑门的正堂,见到他们的掌门啊!何况这里还不止掌门,高矮胖瘦,黑白俊丑,几十号人,个个身佩兵刃,小伙计一瞬间都觉得自己是闯了说书人讲的那白虎节堂了,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
胡推官脸色一沉:“叫你讲你便讲,畏畏缩缩作甚?本官自会为你做主!”
一听这话,小伙计觉得胆子得到了一点壮大。反正到如今不说也不行,毕竟推官大人又岂是他一个小草民得罪得起的?
便咬咬牙开了口:“昨夜里三更的时候,那位爷,”他手稍稍指向谭玄,随即飞快地缩回来,“说睡不着无聊得很,非要叫我找几本书给他看。店里除了账本还能有什么书呀?他催问我好几次,我推脱不过,只好去后面房里给他找书,找了两三本旧书给他,他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结果我刚打一会儿瞌睡,四更天的时候,他又叫我说房里热水没了,让我送热水要泡茶。我还说呢,‘爷,喝了茶更睡不着’,他叫我别管。别管就别管吧,我就给他送了一壶开水。然后五更天刚过一会儿,他又找我说肚子饿,叫我送点心。我还问他,‘爷,你怎么还不睡’,他说茶喝多了。
“结果这时候店里另有一个客人不放心货物,说是运的粮食,怕被老鼠咬了,下楼去查看。那位爷非要跟着去凑热闹,跟人家搭话,又是问运的什么粮,又是问收成问粮价的。末了也不知怎么回事,竟被那位爷瞧破了这人是假借运粮,里面藏着私贩的茶叶和香料。那位爷把人扣了叫我去报官,这一番折腾,又花了半个多时辰。反正,嗯,大致就是这样。”
小伙计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说完,转身悄悄望了胡推官一眼,大概是表示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
胡推官转头望向陈宗念,很亲切的笑了笑:“陈老先生,那个贩私茶的确有其事,本官来之前已经查问过了,人赃俱获,已经关在牢里了。”
陈宗念的脸色却已经变得很难看,按那伙计的一番话,几乎每隔一个时辰,顶多一个半时辰,谭玄都跟他打过照面,说过话,虽不至于能证明他一夜没离开过那家客栈,但起码,这点间隔的时间绝不足以他往返城里和灵翠峰。
这就等于证明了陈寄余确实不是谭玄杀的。
除非,这个小伙计说的不是实话。
但他是胡推官亲自带来的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当着公门人的面质疑这份证词的可靠。
他原先对陈沅晋说,只说门中的案子,不要提其他。就是暗示他不要提及他们的怀疑对象是谁,以免官府知道牵涉屿湖山庄,有回护之意。
却没想到那两个迟迟未被带上山来的年轻人却捷足先登,先一步到了知州面前。
其实他就是见消息里提到的两个年轻人一直没被送上山来,怕生枝节,才下了决心去找官府,想占个先机。谁能料想,对方反应竟如此迅速,让他算计的每一步都落了空。
非止是他,整个堂内百川剑门的人脸色都很不好看,有几个人还面有不忿之色,但终究有朝廷官员在场,没人傻到当场就开口反对的。
“既这么说,看来是一场误会了。”陈宗念慢慢地说着,右手放在膝上,无意识的紧紧握起又松开,“真凶另有其人,意图嫁祸……”
“陈老先生,你不必担心,”他话未说完,胡推官就亲切地打断了他,“这位祝捕头查案经验非常丰富,李仵作也是素有火眼金睛的美称,一点蛛丝马迹都别想逃过他的眼睛。一定会尽全力为贵门派查明真相。”
陈宗念此刻只好低头拱手称谢。
谭玄此时倒上前一步:“陈掌门,大家都是江湖同道,百川剑门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屿湖山庄一定尽力协助,以期早日抓到真凶,为陈寄余前辈雪恨。”
说的十分情真意切,胡推官不禁拍手称赞,站起身来对谭玄道:“谭庄主真是侠肝义胆,义薄云天啊!本官虽是一介书生,但江湖上一些消息也是听说过的,屿湖山庄很厉害啊,抓到过不少凶煞恶匪!谭庄主愿意出力,这桩案子一定不日便可告破!”
谭玄对他还礼,谦虚了几句。
胡推官对自己这番表现还是颇为满意的。就像他说的,他是个书生,对打打杀杀的事情的确一窍不通。在宣安做官,也的确有人指点过他,百川剑门,或者说陈家是不能得罪的,毕竟宣安城里,有一半的产业都与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他更懂一些他该明白的事,比如据说这位谭玄谭庄主跟两朝名相温泓温大人的嫡孙,现任的大理寺少卿温容直交情匪浅。
又比如说传说这位谭庄主师承大内顶尖高手。再比如说传言屿湖山庄背后有晋王的影子。林林总总,身在公门,多少总听过一些。
两相权衡,自然百川剑门就没那么重要了。
今天自己这番周全表现,怎么也值得这位谭庄主在温少卿的面前美言两句吧。
胡推官心情很不错,却也掩盖不住整个堂内凝重冷肃的气氛。
在这样一片肃杀中,时飞步履轻快地走到谭玄身边:“师哥,接下来好像也没咱什么事了,是不是该走了?”
谭玄看他一眼,随即转头又探询地看向胡推官。
胡推官连忙道:“既已表明此案与谭庄主无关,谭庄主还请自便。”
谭玄对他拱拱手道谢,又转而对着陈宗念一笑,拱手拜别:“陈掌门,凶嫌未明,真相不白,百川剑门可还得多加小心啊。最好加强夜间的值守巡查,否则明日一早若又出什么状况,真不知该去寻谁的不是了。”
他这边话音刚落,那边谢白城清柔醇和的声音又响起了:“三姐,我看这岚霞山上实在不太平,半夜被人摸上山来还丝毫不知,你身子要紧,还是回家住些日子罢。”
他们俩一唱一和的,整个正堂内顿时又冷冽了几分,陈宗念唇上的花白胡子似乎都气得往上翘起来了。
但又能怎么办呢?
只能看着他们一行五人,或昂首阔步,或意态悠闲,或扬眉吐气的从百川剑门众人中穿过,走出正堂去了。
五匹马在山野间奔驰着。
两匹走在前面,骑马的人是谭玄和谢白城。三匹走在后面,孟红菱居中,时飞居左,程俊逸在右面。
天已经黑了。一弯弦月挂在远处的树梢上,怯生生地洒下一片薄薄的霜色。
离开百川剑门远了,后面三个人终于按捺不住聊了起来。
“时飞,你们怎么脱身的?怎么会找到州府去?瞧见你们俩跟着那个胡推官出现时,我差点都要叫起来了!”程俊逸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兴奋。
“这事儿说来可就精彩了!”时飞的声音活像春天里的小鸟,能张开翅膀扑棱棱在空中飞似的,“说来也巧,那会儿我带着红菱出去逛来着,这个岚霞镇也不大,转了一遍以后我们俩就回去,走到附近能看见店门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中午那是饭点儿的时候,别家店都上生意呢,他们家怎么门口干干净净的,都没人出入,我就赶紧拉着红菱妹妹躲到一旁。
“躲起来看了一会儿吧,确实觉得怪怪的,我多机警啊,就带着红菱妹妹一起绕到了那家茶馆的后面,悄悄地在窗纸上捅出一个小洞一看,嗬!我师哥不见了,换成四个百川剑门的弟子跟四大天王似的,两两相对坐着呢。我一看这肯定是出事了啊,这个时候必须要看时小爷我的了!就在此时,这茶馆的后门吱嘎一响,你猜怎么着?”
程俊逸听得入神,紧张追问:“怎么了?是不是掌柜出来了?”
时飞一摆手:“什么掌柜,是个打杂的小丫头。她骤然瞧见我们,那眼睛瞪的,嘴巴都张圆了,你说她这要一叫不就麻烦了吗?千钧一发之际,我把食指往嘴前一竖,示意她噤声,然后,冲她特别和气的一笑!跟你说,也就是时小爷我,京城有名的风流倜傥,英俊侠少,那小姑娘立刻就红了脸,娇娇羞羞地跟我说,之前那位爷给百川剑门的人抓走了,现在要抓我们,叫我们快逃!”
程俊逸“啊”了一声,连忙问:“你们顺利逃走了吗?”
时飞冲他眨眨眼,咧嘴一笑,从马鞍边摘下水壶灌了一口,拿袖子擦擦嘴,才又道:“后面叫红菱妹妹接着说吧,讲的我口都干了。”
程俊逸又去瞧孟红菱,孟红菱的脸给山风吹得红扑扑的,稍稍想了一下道:“那时候掌柜在里面问了一句在跟谁讲话呢,那女孩子慌慌张张地说是有野猫来偷食吃,就赶紧缩回去了。时飞就拉着我赶紧溜了,他说宣安是百川剑门的地盘,强龙也难压地头蛇,虽然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但谭……庄主既然跟他们走了,情况一定挺棘手,为今之计最好去借助官府的力量应对百川剑门。为防止被那四个人发现,我们索性之前的马也不要了,绕去别的店里另赁了两匹马,就往城里赶。
“我们先见到了那个汤知州,时飞说百川剑门有人涉及一桩要案,我们的人去查,却被他们扣在山上,让官府出面叫他们放人。正说着呢,那个陈沅晋就带人来了,后来就是叫那个胡推官来,又派人去客栈问话那些事了。”
时飞叹一口气,对孟红菱道:“红菱妹妹,你忘记说一件顶要紧的事了。”
孟红菱睁大眼睛疑惑地望向他,时飞咧嘴一笑:“你没说本小爷我是如何雄才大略、口若悬河、舌灿莲花地驳得那个陈沅晋张口结舌、呆若木鸡、屁滚尿流……”
“时飞,你跟温容直借书读,就是为了日益精进地给自己脸上贴金吗?我看你把脸上金粉刮一刮,都能给京里白鹿寺的菩萨塑个金身了。也算是功德一件。”谭玄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夹在风里,兜头拍在时飞脸上。
时飞只在听到“温容直”三个字的时候脸色略僵了僵,但很快又神采飞扬地笑起来:“甭管怎么说吧,师哥,我今天的表现是不是机警得很?”
谭玄冷笑一声:“这点机变都没有,你就回庄里扫地得了。”
时飞嘴角一撇:“啧,师哥,你抠抠搜搜舍不得发赏钱也就算了,怎地夸人几句也这么吝啬?你说是不是啊,白城哥?”
谢白城微微回首对他笑了笑,点点头:“你说的是,今天幸而你机变能干,要不然该挺麻烦的。”
时飞得意的一扬眉:“还是白城哥最好。”
谭玄不想搭理他,只催马往前快跑了几步,谢白城也跟上去,就跟后面三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后面三人里,时飞和孟红菱开始问程俊逸山上的情形,程俊逸捡紧要的跟他们说着。
道路两旁的树影轻快地向后掠去,一间间农舍在田野里安静地卧着,从窗里映出几星暖黄的灯火。
谭玄忽听到纵马跑在他身旁的谢白城轻声地问:“你什么时候成孓然一身了?”
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他在明华峰上敷衍邬兰燕的话,倒给白城记着了,不禁失笑。随即稍稍倾身过去一点,悄声问:“那我叫你一声媳妇儿,你答应么?”
谢白城扭头瞪了他一眼,鄙夷道:“媳妇个屁!”
说完就一夹马腹,马儿咴地叫了一声,纵出去三丈远。
谢公子是从小读书识礼的人,平日里讲话都文雅得紧。倘若他突然讲出些粗鄙之语,要么就是他很生气,要么就是——
他害羞了。
谭玄笑了起来,也抖动缰绳,催着马儿赶紧追上跑在前头的那匹白马去。
进了城先去悦丰客栈取行李。
经过路途中的反复思量,他们决定今晚不再住悦丰客栈,而是去宣安州府的官驿。
虽说暂时洗脱了杀害陈寄余的嫌疑,但到底还是在百川剑门的势力范围内,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有别的动作,唯官驿可以省心。
在悦丰客栈里等着他们的,除了行李,还有当地点子送来的两封京城来信,谭玄之前传信回去有什么消息便转发宣安,此刻来的倒及时。
好在官驿离得也不太远,只是地势远不及开在闹市的客栈,门前冷落,里面的条件也相当普通。毕竟要向百姓昭示节俭清廉,怎么能追求优渥奢华?
官驿规模不大,没有那么多空屋,便还是谭玄和白城一间,时飞同程俊逸挤一挤,孟红菱独自一间住在他们中间。
等众人进屋安顿下来,时候已经不早,条件有限,也没法洗浴,只能要了点热水简单漱洗。
谭玄匆匆收拾了便忙着坐下,打开两封信观看。谢白城看看四壁爬着霉斑的墙,再稍微用力按一按那一碰就吱嘎响的床板,又扭头瞧瞧幔帐下摆几个可疑的小洞,思来想去还是从行李里取了两件衣服小心翼翼地铺在床上,才勉勉强强躺了下去。
这鬼地方的棉被也不知多久没晒过,又冷又硬,谢白城好容易才把被窝捂得暖和一点,谭玄便起身脱了外衣,动作麻利地钻进被窝,明目张胆地窃取他的劳动果实,还伸开长臂很不客气的从后面环住他的腰,把他整个人都捞进怀里。
“你干什么!”谢白城压低声音发出抗议,就凭这床吱嘎作响的程度,谭玄要是敢干点什么,这床肯定能替他们昭告整座官驿。
谭玄一脸无辜的说:“没干什么呀,睡觉呗,我昨夜可是几乎一夜无眠啊。”
谢白城在他怀里努力扭过一点身子,在鼻尖几乎贴着鼻尖的距离上下打量他。
谭玄眨眨眼睛:“你干嘛?”
谢白城道:“你昨夜可真够忙的啊。”
谭玄笑了,凑上去吻了吻他耳边几缕凌乱了的发丝:“可不是吗,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睛一闭就感觉还在摇着呢。你又冷漠无情不肯陪我……”
谢白城微微蹙起眉,有些犹豫的开口:“……那个伙计说的,都是真的?”
谭玄愣了一下,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但很快那一缕困惑就消失了,他重又笑起来,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谢白城的脸颊:“你想什么呢?疑心官府为了帮我,指使那小伙计做假供词?我是做这种事的人吗?一开始我就问了陈宗念,从最后有人见到陈寄余,到发现尸体之间有多少时间,他一说我就知道这小伙计能帮我作证。只是那时不知道他还掌握了什么,我不能轻易把这张底牌亮出去,也要防着他们知道了会暗中动作,才一直一字未提。不过宣安州府行事利索,直接把人带上山来,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谢白城听完“哦”了一声,转回身去,把脑袋往被子里缩了缩。
谭玄却不答应了,抬起身追过去,凑到他耳边:“你还疑我不?嗯?”
谢白城埋着头道:“我没疑你,就是觉得……你真能折腾。”
谭玄道:“还抵赖?在你眼里我这么没原则的吗?你说你该不该罚?”说着突然变搂为挠,去挠白城的痒。
谢白城边笑边挣扎着躲,声音都有些喘:“我没有……好好好……我有……哎呀!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不要……不要了……”
见他终于讨饶,谭玄停下了手。此刻正好是翻身笼在白城身上的姿势,目光下落,便见他一张如玉面庞染了淡淡绯红,目光盈盈流转,带着水色的唇微微分开,喘息未定,中衣领口在挣扎中散开,露出了一大片引人遐思的白皙肌肤——
这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谭玄低下头去。
谢白城似乎还有一瞬的挣扎,但很快就放弃了,浓密的睫羽悄然覆下。
“啊——”
在唇瓣即将重合的瞬间,一声属于男人的凄惨尖叫骤然响起,撕裂了整个驿馆中昏昏欲睡的宁静。
听起来似乎是程俊逸的声音。
谭玄和谢白城都飞快翻身下地,一手抓起外衣,一手提起兵刃冲到他们房前,情况紧急也顾不得许多,谭玄一脚就踹开了房门。
而这个时候,孟红菱也披着衣服拎着她的小短剑赶到了,见门口已经被人占据,只好努力从谢白城肩膀边上探进脑袋观瞧。
然后他们三个人一起愣在了当地。
只见房间里,程俊逸面色惨白地跌坐在一张凳子上,他面前的桌子上有一只灰毛大老鼠,此刻被一支袖箭从背上穿过,钉于桌面,老鼠的腹下渐渐蔓开一小滩血。
而时飞正侧身坐在床上,单腿屈起,左臂架在膝盖上,手腕上绑着一支精巧的袖箭箭筒。
“你怎么能……把老鼠射死在桌上啊!”程俊逸突然发出一声充满绝望的悲鸣,嘴唇颤抖,似乎下一秒就要哭起来了。
时飞笑嘻嘻的地收手撤腿,瞧着他道:“怎么了?你不会想留着养吧?想养你早说呀,我就留它一条命啦!”
“这桌子可不能要了!不能要了!”程俊逸继续哀鸣着,一边缩手缩脚地企图尽量离远一些。
“干嘛不能要?把老鼠扔了,洗洗干净,不还是能用嘛!”时飞不以为然道,又眨眨眼睛,看向程俊逸,“不是吧,你就这么怕老鼠?!”
程俊逸哆哆嗦嗦没有接话。
谢白城突然“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俊逸你小时候特别爱吃糖饼,你爹不许你吃,你就趁睡觉时偷偷带去床上吃。有一天夜里,你突然觉得嘴边痒痒的,睁眼一看,一只大耗子正趴在你枕头上舔你嘴角的糖饼渣,一双绿油油的小眼睛跟你对个正着。你给吓病了一场,自此就特别怕老鼠了是不是?”
程俊逸闻言,呆呆地回头望向他,结结巴巴道:“谢、谢哥哥,你、你怎么知道的?”
谢白城粲然一笑:“你哥说的。”
程俊逸脸上浮出一丝气恼的神情,抿着嘴不说话。
谢白城歉然道:“哎呀,对不住,我不该就这么说出来的。”
程俊逸赶紧摇头:“不是,我是气我哥怎么什么都说……”
这时时飞已经跳下床来,两步跨到桌边,握住袖箭的箭杆微一用力,箭就拔了出来。
他把箭放在一旁,拎着尾巴稍,把肥硕的灰毛老鼠提了起来。
程俊逸的脸色立刻又白了几分,迅速拉开和他的距离。
“……你们没事不要一惊一乍的,我还以为陈宗念杀上门来了。”谭玄黑着一张脸道。
“就是,”孟红菱难得的对他的发言表示了支持,“不就是一只老鼠吗?你怎么叫得比女孩子还大声呀!”
程俊逸悲愤地看了她一眼,眼角的余光就瞥见时飞拎着老鼠尾巴走到窗边,推开窗扇,把老鼠给扔了出去。
“你怎么能乱扔死老鼠?!”程俊逸立刻又发出了痛心疾首的质问。
时飞眨巴眨巴眼睛:“这又怎么了?一会儿就会有野猫叼去吃啦。”
谭玄也跟着点点头:“程二少爷,你既要行走江湖,怕老鼠怎么行?其实老鼠看着样子令人厌恶,去了头剥了皮,用火烤一烤还挺香的。你这么一想便也不会觉得多可怕了……”
他说着说着,突然觉得周围气氛有一点不对,再一看,原本众人瞩目的焦点是程俊逸,此刻却成了他。
谢白城似乎悄无痕迹的跟他拉开了一点距离,小心翼翼地瞧着他:“你还吃过老鼠?”
谭玄一愣,点点头:“我小时候家里真的很穷啊……”
不是他的错觉,谢白城和孟红菱一起又悄悄拉开了一点距离,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戒备。
“这、这又怎么了?!”谭玄真是搞不懂他们,在饿死和吃老鼠之间,谁都会选吃老鼠的嘛,他转过头,“时飞,难道你没吃过老鼠吗?”
时飞立刻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我小时候住渔村里,至不济还有鱼吃。”顿了顿,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师哥你是不是觉得刚才那只肥老鼠丢出去喂猫太可惜了?要不我去捡回来?”
谢白城“噗嗤”一声笑了。谭玄瞪着时飞道:“回去扣你俸钱啊!”
时飞冲他做个鬼脸:“本来钱就不多,你再扣,我还不如回家打鱼去。”
他们这么一闹腾,气氛倒是松快了起来,程俊逸的脸上也终于恢复了点血色,还跟着笑了几声。
谭玄看看他们两个,把脸一沉:“得了啊,赶紧收拾收拾睡吧,别没事大呼小叫了。”说着就带上门出去。然而门闩在刚才被他一脚踹坏了,此刻关是关不上了,只能虚掩。时飞的声音从里面追出来:“这门坏了可怎么办啊?”
谭玄假装没有听见,扭头见孟红菱还躲在谢白城身后,探头探脑地看他,于是也瞪她一眼:“小姑娘瞎凑什么热闹,老实回去睡觉!”
孟红菱撅起嘴巴,但人在矮檐下,不敢不低头,只好乖乖转身回自己房里。
就只剩下谢白城了,站在门外的夜色里对他笑,天上的一点星光揉碎在他的眼睛里,周围的空气里就好像渗进了一缕醉人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