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啦,我不走就是了。”
唉,他总是没办法拒绝他。
谭玄对孟红菱所说的往事,他是知道的。他还知道谭玄家人的死,都与离火教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谭玄自己也说过,倘若不是遇到贵人,他大概根本无法活到长大,更不可能遇到他。
这一切是从小家庭和睦幸福、深得父母宠爱、向来衣食无忧的自己无法想象的。
那时只有六岁的谭玄会想什么呢?他有没有像孟红菱这样嚎啕痛哭过?他会不会怕?他有没有茫然无措?
他转头望向身畔的人,身畔之人正在幽微的烛光中对他微微笑着,是沉稳坚毅的大人模样。
他便任由这个人拉着他,把他带去了床|上,圈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但经过这一番折腾,之前绮丽正好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谭玄吻了吻他的额头,两人便只依偎着沉入了睡梦里。
第25章
翌日用过早饭之后,谭玄把时飞叫到了房里,两人关门说了许久的话。随后时飞出来,径直出了云芦居。
这一去便过了晌午才回来,大包小包买了不少东西,全都送进了谭玄屋里。接着他又匆匆回了自己的屋子,再出来时,已是一身收拾好的远行装扮。
另外三人早就注意到他神神秘秘的行动,只不过他和谭玄谁都不说,自然也不好刻意去问。此刻见他一身行装的出现,程俊逸一脸震惊,第一个问道:“你要走?”
时飞冲着他们一笑,拱了拱手:“师哥吩咐我去办事,先行一步,过些日子再跟你们再汇合。”
说着便道了别,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了。
到了晚间,谢白城还是忍不住问了谭玄:“你把时飞派去哪里了?”
“兰邑。”谭玄道,“邺都离兰邑不算太远了。”
“去余家?”谢白城有些吃惊,“他一个人?如果我们的猜测没错,幕后之人说不定在兰邑亦有布置。”
“他能办妥的。”谭玄似乎很笃定,“总要历练历练。”
他既这么说,一定是有了事先的计较。白城便不再问,转而看见屋里窗下摆着的罗汉榻上堆着几个包袱,正是白天时飞买回来的,不由好奇心起:“你让时飞买了什么?这么多。”
谭玄神秘兮兮地一笑:“咱们出发时要用得上的东西,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瞧他那做张做致的样子,谢白城在心里暗自撇嘴,好像别人很稀罕知道似的。又随口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谭玄口里回答着他,手却已经再不甘等待地来解他的衣带了。
白城虽然还很想问为什么是后天,但扑面袭来的炽热的吻把他的话语全堵在嘴里了。
他没有办法,只好勉力维持身体的平衡,同时暗自祈祷今天晚上孟姑娘别再突然想起点什么来。
一个个热烈的吻落在肌肤上,所过之处就好像催荡起层层涟漪,一圈圈漾开,交缠,织成一张密密的热烈之网,网住他的呼吸和心神,让他无处遁逃。
他很快就丢盔弃甲,跟这始作俑者沆瀣一气了。
待到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他靠在谭玄的肩头意识开始有一点朦胧,心中想的只有“今晚没有人来打扰实在太好了”这样的念头。
谭玄却静静地握住了他的右手,在他耳边轻声地道:“我们要是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出来游山玩水的便好了。哪里的风景好看,咱们便上哪里去看;哪里的东西好吃,咱们便上哪里去吃。”
谢白城闭着眼睛,不禁笑出声来:“你不也就是想想,你何时有过这样的空?不说你,我现在其实也很忙的。”
谭玄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摩挲着他的手背:“咱们上一次一起出远门是什么时候了?”
“四年前?五年前吧,为了我大姐家里的事。”
“等这件事完了,我跟你回你家一趟,路上咱们好好游山玩水一番,好不好?”谭玄又道。
谢白城默了一默,这件事什么时候能了结呢?到底背后真相是什么?爹的生日是在六月,现在已经三月,很可能是赶不上了。但对现在的他而言,能平安顺利的了结这件事,便已足够了。
他睁开了眼,谭玄正侧过脸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跟少年时代几乎一模一样。
他就轻轻地笑了起来,伸手按住谭玄的后脑勺,凑上去吻了一下他的唇:“那就说好了,你可不要赖账。”
“不赖账!”谭玄重重地回吻了他,“我还得多买些礼物送给你爹,你娘,你姐姐,你师兄师弟们。这么些年了,你爹也该接受了是不是?我这不也挺好的,也不埋汰他老人家啊!对了,你说买些什么好?兰陵酒坊的酒怎么样?不过路途这么远,不好带去啊……”
谢白城合着眼睛,嘴角噙着一丝笑,在这没什么意义、但让他很喜欢的絮絮声中,渐渐睡了过去。
孟红菱和程俊逸在第二天的早饭时,得到了明日出发的消息。
又有一日空闲,程俊逸瞧着孟红菱这两日不知为何又有些恹恹的,便悄悄问她要不要出去在邺都逛逛,孟红菱心里还是有些向往的,也想散散心,转换一下心情。程俊逸就跑去问谭玄可不可以带着孟红菱出去,结果却被无情地驳回了,告诉他此刻敌暗我明,还是谨慎些好。
没办法,程俊逸只好蔫头耷脑的回去。谢白城看他闲得发慌,便笑着邀他练剑,也考较考较他这些年的进益。
这倒是立刻吸引来了两名观众,谭玄和孟红菱都站在廊下看,白城手持浮雪,和程俊逸在院中面对面站定。
“你先吧。”谢白城冲着程俊逸道。
程俊逸点点头,很庄重地先对他行了个晚辈礼,随后深吸一口气,手中三尺青锋剑骤然划出一道炫目的弧线,惊鸿般袭向白城。
程家家传的叫流光剑法,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和轻灵多变,施展起来,意态也潇洒风流。
程俊逸个子高,手臂也长,整个人动起来十分舒展。他知道谢白城从小跟哥哥一处玩耍,时常拆解对方的剑招,对他家剑法不会陌生。于是出手用了一招“惊鸿照影”,半途却改成了“银钩半划”,长剑中途一晃,变为斜刺里上挑。
通身银白色的浮雪剑往上一挡,恰恰好接下他这一招,白城口中笑道:“变招很聪明,但就慢了那么一分。”
程俊逸透过剑身感到一股柔厚绵长的劲力,心中暗暗吃惊,谢白城这些年果然也没有放松武艺的修习,光是这份内力在青年一代高手中,也能位列前茅了。
他更是专注起全副心神,剑花一挽,抢上一步,往前刺出,迅如闪电。谢白城旋身避过,程俊逸又跟上前一步,这一次却是大开大阖的招式,叫做“万里流霜”,银色的剑芒如一道潮头般扑面袭来,一旁观战的孟红菱不禁轻呼了一声,急得攥紧了手:谢公子已经退到台阶下边,无处可退可如何是好?
谢白城却毫不慌乱,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淡淡笑意,手中浮雪剑宛如游龙,轻捷地缠上程俊逸的剑,只听一连串细碎的铛铛声响起,及至最后一声,却是声如钟鸣,绵长悠远,程俊逸长剑一歪,差点脱手,急忙回身撤步,内劲灌注于臂上,剑在空中划了一道半圆,再次迅捷无伦的刺向白城。
然而他剑招才刺出去一半,浮雪已经由下至上,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直取他肋下,程俊逸慌忙变招,由攻转守,长剑变刺为横,往外推出,接下这一招。
谢白城翻身跃起,由空中再飞来一剑,直刺程俊逸哽嗓。他这一式名叫“飞鸟投林”,整个人也如振翅而飞一般,长发飞扬,衣袂翩然,恍若谪仙。
程俊逸不得不往后退步让开。转瞬之间,场上情势已由他把白城逼到台阶下,变成白城把他逼到台阶之下。
孟红菱在廊下看的心潮澎湃,此刻不禁双拳举于胸前,小小的叫了一声“好”。
然后她就听到了一声轻笑,她侧过脸,谭玄正抱臂靠在廊柱旁,面带微笑,注意到她的目光,便道:“白城很厉害的,我认识他时,他才十四岁,我那时差点输给他。”
孟红菱听了有些茫然,这听起来好像是在夸白城,但仔细琢磨琢磨,怎么又像是变着法儿的夸自己啊?
噫,谭玄这个人!孟红菱悄悄地撇撇嘴,心里却不由想象起十四岁的谢公子会是什么样子,一定是个相貌极为俊秀的少年吧。
没想到谭玄和谢公子那么久以前便认识了,难怪他们俩关系这么好。
她分心了这么一小会儿,院子里两人已经又过了二三十招,二人位置几度变换,银芒与青锋在阳光下不住闪耀,铛铛之声不绝于耳。
孟红菱的眼力渐渐有些跟不上了,只看着他们俩你来我往。程俊逸用起剑来倒是全然没了平时的几分书呆气,全神贯注的脸庞在阳光下很显出了一些严肃俊朗的意味。但若是跟谢公子一比,却又有些黯然失色了,没想到平时温文尔雅的谢公子跟人动起手来,是这般飘逸又锐利,剑光映着他的眼,竟有了几分霜寒之意。剑气森然,剑势如风,配上他秀丽端庄的面容,真是妙笔丹青都难以描摹的绝美景象。
孟红菱没有那个眼力,谭玄却是有的。程俊逸本事不错,自身条件也好,若是临阵对敌的经验再丰富些,还能在白城手下多坚持个三四十招。而以现在的情况看,不出十招白城便可取胜,但显然他没尽全力,属于连打带教,让两招攻三招,算是对招练习,大概还准备跟他多过一过手。
果然,过到百余回合,程俊逸□□,显出疲态。谢白城连攻了三剑,他应付的有些手忙脚乱,三剑已毕,浮雪又荡出一道银弧,凌空劈下,程俊逸勉强提剑相格,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连退了几步,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谢白城笑吟吟地收剑停步,也有些微喘,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瞧着他道:“你不错啊,比你哥当年要强。”
程俊逸用剑拄着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又抬起胳膊,拿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半晌方道:“多谢……谢哥哥指教!”
谢白城笑着对他摆摆手:“不用讲这些虚礼客气。”说完转身往廊下走。
谭玄早让孟红菱进屋端了茶来,递了一杯给白城,白城接过来饮了。谭玄看着还在院子里仔细琢磨的程俊逸道:“俊逸,你个子高,臂展长,论起来是优势,但回身慢却会是个明显的弱点,要时刻注意保持好距离,不要轻易让对手近身,否则你会很麻烦。之前你那几个小朋友里,是不是数花家小子最让你头痛?”
程俊逸点点头。谭玄又道:“你家流光剑法虽是快剑,但倘若对方跟你以快打快,你也不能轻易被带跑,要守好自己的节奏。白城的剑法兼具快剑和重剑两类,他交替着一用,你就乱了阵脚,自然很快就落了下风。”
程俊逸听他说的皆切中要害,不由连连点头,复又低头深思,反复回味,竟觉这一番比试实在获益良多,心中也是喜悦。
这一日便就这么过去。转眼到了第三日,也是他们该出发的日子了。一大早,谭玄就把所有人集中到正堂上,几个包袱在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
面对另外三个人,谭玄清了清嗓子,宣布道:“今日出门,稳妥起见,大家一起化装改扮一下吧!”
三人都瞪大了眼睛瞧着他,过了一会儿还是谢白城率先提问:“改扮成什么样?”
谭玄先指了指自己:“我扮做一个富商。”接着指向程俊逸,“俊逸么,毕竟我们长得也不相像,就扮做我的内弟。”
谢白城的心里突然冒出很不好的预感,他紧紧盯着谭玄,谭玄却不瞧他,转而看向孟红菱。
“你呢,年纪装作是女儿吧,好像也大了些,做妹妹呢,好像又小了点。只能委屈你,装个伺候的小丫鬟。”
孟红菱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装丫鬟也还行吧,真叫她装个弱柳扶风的大家闺秀她才头疼呢。
谢白城心中不好的预感更甚,他紧盯着谭玄:“我要装作什么人呢?谭庄主!”最后三个字说的咬牙切齿的。
谭玄有点不大自然的冲他一笑,佯咳两声,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道:“你么,你自然是,嗯,那个,装、装作富商夫人啦。”
谢白城紧紧盯着谭玄,而程俊逸和孟红菱都很识时务的闭嘴了。
谭玄顶住白城两道几欲喷火的目光,佯装不知的打开一个包袱:“你不用担心,要用到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包袱里赫然放着一套女子的衣裙,两个匣子,还有一顶帷帽。
谢白城咬着牙道:“你怎么不自己上啊?”
谭玄一本正经地道:“不合适,我太高了。”
谢白城冷笑:“难道我很矮吗?”
他比谭玄矮了小半头,但那是和谭玄比,若是和寻常男子比,他依然算高挑,更不必说以女子的标准来衡量。
“你自然也挺高的,但,”谭玄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没有别的选择了,俊逸也很高,跟我差不多。”
谢白城气冲冲地拉过孟红菱:“这不是有现成的姑娘?”
谭玄道:“她也太小了。而且一个富商夫人在外,连一个伺候的女使都没有也不合情理。总不能孟姑娘假扮夫人,你假扮丫鬟吧?不合适呀!”
道理都给他占去了,白城气的咬住嘴唇,停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从根源上切中问题要害:“干嘛要扮这扮那的?这是要做什么?”
谭玄叹一口气:“不是担心有人在暗中盯着我们,看我们下一步的动向吗?我们就要防备这一点,小心谨慎。改头换面,再加上今日是上巳节,城里城外都很热闹,是最好的消弭行踪的机会了。”
他说的振振有词,白城一时也找不出反对的话来,便把目光投向两个年轻人:“你们俩觉得这样可行?”
程俊逸一愣,随即露出大义凛然的表情:“谭庄主说的有道理!看来也只有这么一试了!”
谢白城又转头看向孟红菱,孟红菱迎着他的目光眨了眨眼,深吸了一口气道:“谢公子,我……我可以帮您梳头发!妆容上,虽然我没什么自信,不过,也、也可以一试!”
谢白城忽然觉得是不是除了自己以外,这三个人都很跃跃欲试,乐见其成?他用狐疑的目光一一扫过去,只见谭玄眉头微锁,嘴唇紧抿,一脸深沉忧虑之色;程俊逸抬头望向屋顶,表情严肃地长叹了一口气,仿佛心事重重;孟红菱则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我一定会努力的”乖巧神色。
除了屈服,简直无法可想。
见他不情不愿的点头,谭玄立刻打开两个匣子,一个装着胭脂水粉,一个装着几件头面首饰,递给孟红菱:“那就交给你了。”
孟红菱用双手接过来,表情坚毅地点了点头。
谢白城无可奈何,起身带着孟红菱走进西边屋子,坐到铜镜前面,任由孟红菱把他绾好的头发散开。
孟红菱拿着一把木梳,小心翼翼地梳理着他的发丝,见他发如鸦羽,光滑如缎,不禁羡慕道:“谢公子,你头发真好。”
谢白城无奈叹一口气,抬手按在额角。
孟红菱从铜镜里悄悄打量他,只觉得谢白城生的实在好看,肤色白净,眉目温润,静如春水,动如惠风。一点也看不出他已年近而立了。
为什么呢?岁月对长得好看的人也会格外宽容吗?
她带着几分欣羡,同时似乎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起伏。最终想想谭玄的叮嘱和自己夸下的海口,用力摇摇头,集中精神仔细梳理白城的头发,给他精心挽成发髻,再小心地簪上一支簪子并两朵珠花,就算是完工了。
她抬眼看向镜子里,谢白城自己也瞧着镜中影像,他虽还素着一张脸,未施脂粉,看起来竟也不觉很违和,反倒别有一番韵致。
孟红菱呆了一呆,见谢白城没有说话,便道:“那、那接下来施点脂粉……”
谢白城却忽然一摆手:“我自己来吧。”
孟红菱正欲拿起眉黛,听他这么一说,只好放了回去,口中“哦”了一声,心里却蓦地泛起一丝失落。
她转身乖乖出了门,谭玄和程俊逸都还在正堂上等着,见她出来便以眼神询问,孟红菱表示白城决定自己来,谭玄便递了一身衣服给她,嘱她回去换好再过来。
孟红菱低头接过,回到自己房间。那套衣裳上身藕荷色夹袄,配着浅碧的裙子,再有一件银红褙子,是很常见的富贵人家婢女的打扮。她穿戴完毕,又理了理头发,回到正堂。正堂里还一个人都没有,她便老老实实的坐下等着。
不一会儿程俊逸来了,换了一身富贵公子的打扮,剑也收起来了,变成拿了把折扇在手里。两人相见,不由都是一笑。程俊逸也就跟她一并坐下等待。
再出来的是谭玄,他换了一身绛地遍洒金团花的直缀,唇上和下颌都贴了些胡须,顿时看起来老了有五六岁,很有几分富商老爷的风采。
程俊逸看着他笑起来,孟红菱也不禁抿嘴莞尔。谭玄却一本正经地对程俊逸道:“你别傻笑,要记得人前管我叫姐夫。”转头又看向孟红菱,“你得叫老爷,明白不?”
孟红菱抿着笑意点点头,大家便都等着“夫人”登场了。
不多时,西边屋子的门一响,一个头戴帷帽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三人的目光立刻一齐集中过去,隔着帷帽的白纱,能看见一张略施脂粉的清雅面庞,乍一看依然是谢白城的五官样貌,但毕竟敷了些粉,匀了点胭脂,又在唇上点了艳色,比及平时,立刻多了一份绮丽娇艳,竟略略有些陌生起来了。
三人一时都没说话,谢白城却自己掀开遮脸的轻纱,狠狠瞪着谭玄道:“谭玄,你给我好好记着!”
谭玄一愣,随即嘻嘻笑起来,对他点头:“自然自然,我一定好好记着,记得牢牢的,绝不忘的。”
看他那嬉皮笑脸的样,谢白城意识到自己话有歧义,又给他蹬鼻子上脸的机会,不禁更是气结,把轻纱一放,重重哼了一声,不理睬他。
既然都准备停当了,就要立刻动身。谭玄说已经吩咐过云芦居的人雇来车辆和马匹,在后门侯着。众人便带好行李出发。跨过门槛的时候,谢白城有些别扭的提起裙摆,又要顾着帷帽的轻纱,差点绊到。谭玄走在他身边立刻伸手扶了一把,笑道:“夫人小心些。”
谢白城气的伸脚踹在他小腿迎面骨上,谭玄龇牙咧嘴的弯腰去揉,抬眼看向他道:“夫人,淑女些吧。”
谢白城冷笑着俯视他一眼,道:“老爷,海涵些吧。”顿了顿又补充,“不满意你可以赶紧换。”
谭玄立刻讨好地一笑,追上他道:“没有不满,哪里能不满,满意的不得了。”
孟红菱这个冒牌小丫鬟跟在后头,却发现“老爷”“夫人”压根也不等她,都大步流星的跑了,心中直纳闷,她怎么突然就觉得自己这么格格不入呢?
后门很偏僻幽静,出去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巷子。一辆装饰华美的油壁车静静地等待着。车夫见他们出来,主动迎上来帮忙提行李,并不多搭话。
既到了外边,谢白城也不得不演的更温婉些,步子也不能迈大了,压低了帷帽的檐,遮一遮明显带着英气的眉,在孟红菱的搀扶下登上了车。
作为服侍“夫人”的小丫鬟,孟红菱也跟着钻进了车里。谭玄骑马走在前头,程俊逸则是伴在车畔,车夫一抖缰绳,他们就出发了。
今日是三月初三上巳节,邺都本就是江南繁华地,既逢佳节,更是热闹非凡。大街上人头攒动,往来马车也比平时更多,大都是城里官宦或富贵人家的女眷们出城踏青赏景的。酒楼店铺皆比平时要热闹,恨不得把店中最时兴的货色陈列到街上来。连道旁树上都挂着各色彩胜,远远望去,像是已然花团锦簇了一般。
孟红菱把车窗的帘幕挑开一个小角,偷偷向外窥看,只觉得两只眼睛都不够用,心想以前就听人说过江南富丽流金,真是不亲眼瞧瞧都想不出是这般盛景。
他们这一行人夹在热热闹闹的行人中,果然不起眼。随着要去游冶的人群一路行着,很快他们也出了城门。
城外天清气朗,碧山如洗。游玩的人依然很多,扶老携幼,三五成群。只是城外开阔,道路上不再拥挤,他们行进的速度终于也快了起来,不多时,就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江边的客船码头。
船亦是已经雇好的。江南地区商业发达,处处体贴。车马行与船运码头皆有联络往来,可以帮客人一应定好,节约时间。
他们既是扮了富商,那自然定了一艘华丽宽敞的船只。车夫帮着船工一道把行李交接完,他们亦登了船。船工们瞧见这位富商“夫人”恁般高挑的身材,都有些惊讶,不过并未有人打探什么:再怎样也是人家家的女眷,多看几眼都是不应当的。谢白城便赶紧的带着孟红菱一头扎进了舱房里。谭玄与船家交代完毕,船家拔锚起航,船便向着雎江上游而去。夹在今日出游的点点白帆中,真是任谁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他们溯流而上行了三日,就在离邺都不远的润州登了岸。上岸后便立刻找了家客栈,把一应伪装全部换掉。
谢白城早已受够了。
穿了三天的女装束手束脚都算不得什么了,关键是还得装哑巴,毕竟外表可以乔装,声音他可没办法更改。这三天他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连想骂谭玄一顿都没那个条件开口。此刻终于可以换回自己的衣裳,真是一下子出了胸中一口浊气。
再看撕了胡子的谭玄,顿觉格外不爽。凭什么他就靠粘点假胡子混了三天?!当下便把换下的衣裙向他扔过去:“这能扔了吧!”
谭玄接住了,瞧瞧他:“扔干嘛呀,也是花钱买的!”
谢白城懒得跟他废话:“又是要回去报公账是吧?你放心,花了多少钱我给你补上。”
谭玄“噫”了一声道:“不是,这都是我自己掏的钱。”
谢白城愣了一下,指了指搁在一旁的头面首饰:“这也是你买的?”
谭玄一脸正气的点点头。
谢白城差点要捋袖子揍他:“看来你钱多的没处花啊!净买这些没用的东西!”
谭玄连忙往后躲:“没有啊,首饰回去能变卖了,衣服,衣服这说不准什么时候还可能派得上用场呢?”
白城气势汹汹地道:“用场?还要派什么用场?你倒是给我说说?”
谭玄道:“我不是说可能嘛,现在可说不准。”他又觑觑白城的神色,挂上一抹讨好的笑容,“要么,带回去我穿给你瞧瞧?咱们就算扯平了。”
谢白城嘴角抽了抽,钉他一眼,语气冷硬:“不要做这种无聊的事!”
谭玄委屈巴巴地叹一口气:“唉,明明这几天老爷老爷的,叫得那么甜,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凶了?”
谢白城冷笑一声:“我早跟你说过,不满意可以赶紧换,你谭庄主有为又多金,什么样温柔似水的佳人找不着?”
谭玄笑嘻嘻地凑过来揽住他的腰:“这话说的,自从遇见你,我何时多瞧过旁的人一眼?在我心里,谢公子便是天下第一风流倜傥,谁也及不上的。”
谢白城被他长臂箍住,一时挣不开,就随他满口胡言乱语的,只避开脸不让他亲上来。
他们俩正闹着,门突然被敲响了,谢白城吓了一跳,连忙屏住声息,只听门外传来掌柜的声音:“客官,您吩咐的马匹租好了,车马行的人牵过来了。”
谭玄答应一声,恋恋不舍地放开白城,一起抓紧收拾东西,再度踏上旅程。
从邺都要回笒川,逆水行舟走得实在太慢,所以从此刻起,他们都改为骑马。先是租了马匹,后面谭玄出面直接借了官驿的马。
骑马当然比坐船快,但人却要比乘船累得多。他们三人是男子,又都是长年习武,尚且能应付,只苦了孟红菱这么一个小姑娘,但她居然也一直咬牙跟着,没有叫过一声苦和累。程俊逸心中不忍,悄悄塞给她药膏,让她每晚涂在肌肤上,好耐住在马鞍上的反复摩擦。
这一路穿山渡水,三月十四,他们又再度回到了笒川县。
回到笒川之后第一件事,是去衙门询问对孟家仆人寻访的工作进展如何。
当地的捕快经过调查,找到了当初售卖房屋给孟远亭的牙郎。在孟家做事的杨顺的确是他的一个远房表亲,虽攀着他找事做,但平素也没有多少联系。他听闻了孟家的事,才想着去问问杨顺的情况,结果一去才知道,杨顺一家人居然已经搬走了,只留下几间破败的老屋。向邻居打听了一圈,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官府既找到他,这牙郎便都一五一十说了。
捕快们从他那得到了杨顺家的地址,就再去调查盘问,却也没多少收获。按邻居所说,杨顺平时不常回来,那一日匆匆回来,没多久一家人就开始收拾东西。有人打听,他们家人也遮遮掩掩的,说是去走亲戚,但没人信他们的话。谁家走亲戚是一家老小这么慌慌张张的?有人疑心杨顺偷了东家的财物,但也没发现证据。杨顺临走还给了邻家一些钱,请他们帮忙看顾房子,他说的是“过些日子便回来”,然后就匆匆雇了驴车走了。
过了些时日,孟家灭门案的消息也传到了他们村里,有人疑心是杨顺害主所以遁逃,但也有人说他向来是个忠厚人,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说不定是被吓到了,带家人避祸去。
总之关于杨顺家就查到这么多事。而关于另外的仆役,官府贴了通告,征集案件线索,查访在李家做事的人。倘若自己主动来官府提供消息,还会给奖赏。
通告贴出去,有些街上的泼皮无赖跑来混说,想骗些钱花。但一问起具体情况,都说的驴唇不对马嘴,结果钱没骗到,反挨了板子给赶出去。过了好些时日,才终于有个年轻人来了,一番询问下来,都能对得上。他自称原来是在李家做些粗重杂活。李家家业挺大,但雇的仆人却不多,跟城里同等的富户比,显得要简朴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