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还真打起来啦?有趣有趣!”他心里翻江倒海之刻,耳边却忽然传来一个颇为熟悉的女声。谢白城蓦地转头一看,竟是江眉舟。不知她怎么去而复返了,此刻大大咧咧地叉着腰,在他身边大马金刀地站着,伸着脖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场上的较量。
“你怎么……”谢白城话还未说完,便被江眉舟打断了。她纤眉一轩,兴致勃勃地道:“谭玄这小子确实有些本事嘛!那个姓乔的也不赖!喂!”她蓦地抬手拢在嘴边,对着场上喊,“谭玄,你可要加油啊!”
众人目光顿时向她这边投来,可江眉舟却浑然不觉的样子,还是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谢白城实在佩服她这种毫不在意他人眼光的魄力,也顾不上再问她,急忙把目光又转了回去。
只是这片刻工夫,场上二人已然又过了七八招。
谭玄发现自己确实有点小看了这个凤羽公子。他本以为乔青望这样的人如此汲汲于声名,本事多少会有些名不副实,但认真过上几招,便发现他其实基本功很扎实,也颇具几分禀赋。看来乔古道教子还是严格的。
只是,他可一点没觉得自己会输。
江眉舟的加油声蓦然传来,他忙里还分神去看了一眼,这一眼便瞧见站在江眉舟身边的谢白城,满脸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身前乔青望却低声冷笑道:“怎么,凤凰院的小妞也对你青眼有加了?”
谭玄回身接下他一刀,懒得同他斗这种无聊的嘴,只是一笑,朔夜在空中挽出一个刀花,直逼向乔青望当胸。
凤羽刀立刻接下,一黑一青两柄刀贴在一起交错而过,发出尖锐鸣声,金风猎猎,寒气逼人。谭玄蓦地将朔夜在凤羽刀上一敲一弹,乔青望只觉一股深厚内力贯于刀身内传来,他虎口一麻,立时稳下心神运力于臂,但那柄怪异的黑色长刀却已然贴着凤羽刀旋绕而上,刀尖直取他的腕上阳池穴!
乔青望慌忙撤招横刀,谭玄却丝毫不让,刀尖径直撞向他的刀身。只听“铛铛铛”几声脆响,两柄刀已然交击数次!乔青望只觉透过刀身传来的内力越发深沉厚重,到最后已然让他手腕微麻,几要握刀不稳!
他对自己的内力修为很有自信,从小得父亲亲传,且父亲素来要求严苛,他也立志要青出于蓝,所以从不曾偷奸耍滑,在同龄人当中,他从未逢过敌手。然而这个京城来的黑皮小子,凭什么有这般本事?是了,父亲说过,大内在立朝之初收集了许多前朝武林秘籍,而那些本是来自江湖,也该为江湖人所有,为江湖人传承,却成为权贵所有,藏于高墙深宫之内……这又是什么道理?!
思及此,他心中忿怒又起,他可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战,也不是为乔家而战,他是为江湖人……为江湖人要挣一口气!
一股真气从丹田直冲天灵,他豪气顿生,刀光如洒开的青色瀑布,铺天盖地向对面的黑衣少年倾泻而去。
但在他泼天的攻势前,黑衣少年却丝毫不慌,手中黑色长刀如鬼魅般穿插于青色瀑布里,忽而一点,有时一挑,再或一拨,出招简单而冷峻,就好像水中坚固不移的岩石,无论扑面而来的水势多么惊人,撞在锐利的岩锋上,只能化作浮沫。
滴水可穿石,但乔青望水一般的攻势不可能持续多长时间。那一口顶上来的真气逐渐不继,乔青望的攻势渐渐慢了下来,此刻黑色的刀光却大盛,谭玄腾身而起,整个人在空中犹如展翼大鹏,朔夜在他手中,仿佛一条被握住的黑色闪电,向着乔青望当胸劈下。
乔青望驾刀抵挡,但还是止不住地往后踉跄了一步。这一步便显出了颓势,围观人群霎时静了一静,但旋即他的同门师兄弟们便发出更响亮地助威声,似乎这样便可以把局势上这关键的一步扭转过来。其他一些门派的弟子,尤其年纪大些,见识多些的,脸上便现出玩味的神情来了。
江眉舟是素来不管旁人的,喜笑颜开地鼓起掌来,还中气十足地大声喝了个“好”,招来乔青望同门恨恨的一眼。谢白城没她这么良好的心态,但心中却也是雀跃欢喜的,不由自主地挥了一下拳,低低叫好。
高手相争,有时候就是在等待对手这么一个小小破绽。乔青望退这一步其实并未到内力不济的田地,但他心里却一下子乱了,慌张,不甘,恐惧,与设想不符的恼怒……一下子都涌了上来。
武之一道,系于手更系于心。心无杂念,武道方能至化境;心生杂念,那便不可遏制地会破绽百出。
乔青望急着想要扳回局面,却越发落于下风。左支右绌,汗水也沿着额角涔涔而下,连光鲜亮丽的衣服下摆,都沾上了不少尘土,很是显出几分狼狈不堪。
而跟他相对,谭玄的出招却越发轻松写意,刀光总能从出其不意的角度刺来,像狼牙的锐光,在他周身不住地试探,逼近。
乔青望蓦地大叫一声,不愿就此落败,决意做最后一搏。他整个人从地上一跃而起,凤羽刀横推而出,如泰山压顶之势砍向谭玄头顶,全然不顾自己胸腹门户大开,放弃了一切守势。
谢白城心中猛的一沉,这一招太过鸡贼!乔青望是倚仗谭玄不敢伤他?还是想拼个两败俱伤?难道他真的把一切都赌在这一刀上?!这一刀势大力沉,完全就是他爹乔古道的翻版——便只是得了乔古道七八分的真传,也是不得了的!
果然,谭玄没有选择趁虚而入,去攻击他肚腹要害。他仰身抬手,举刀相接。然而谁也没料到,乔青望这一刀竟只是幌子,眼看两刀几乎相碰,乔青望猛然一扭身,收刀出腿,脚尖直直踢向谭玄胸口!
谢白城禁不住捂住胸口“啊”了一声,但谭玄唇角却微微一扬,他似乎早已算到这一变化,手中朔夜竟比乔青望收刀更快地往下一挥——
这一刀分寸控制得极为精妙,只是从乔青望脚尖前轻轻滑过。却恰恰好好地把他的靴尖给削掉了,露出了乔青望穿着白布袜的脚尖来。
谭玄潇洒地旋身避开这一脚,乔青望落在地上,趔趄一步,差点跌倒。还是用凤羽刀拄在地上才稳住了身形。
乔大公子浑身衣衫华贵光鲜,偏是右脚靴子少了个尖,大喇喇地露出布袜来——这场面实在有几分滑稽,围观人中已有人忍不住“噗嗤”起来。
看到乔青望狼狈的样子,谢白城也很想笑,但此刻他恰好看到谭玄转过头来,冲着他得意地眨眨眼,他便不禁敛了笑意,直瞪了一眼过去。
这个人,真不像话!就是怕他下了乔家的面子,跟人家结梁子,他偏要叫人家出丑!就他厉害么?神气什么呀!
但神气的人看见他瞪过去,却一下子蔫了下来,还委屈巴巴地看他,就像刚才一番惊心动魄的争斗,都抵不过他瞪一眼似的。
于是,谢家小公子,还是忍不住,抿唇“噗嗤”一声笑了。
这场骤然而起的比试又骤然结束了。
乔大公子黑着一张脸,带着同门一群人一大团乌云似的卷走了。剩下的人中跟乔家关系密切的,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谭玄,转身也散了。更多的人就是纯瞧热闹的,这时都闹哄哄地议论着,有人叫好,有人主动跟谭玄打着招呼攀谈,谭玄一边拱拱手回应着众人,一边往谢白城和江眉州这边走来。
“你怎么也跑来了?”谭玄抬臂擦了一下额头的汗,问江眉舟。
眉舟挑了挑眉毛,笑吟吟道:“本来我都走了嘛,结果走在路上就见有人往这儿跑,嘴里还说什么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嘿,有这种热闹怎么能不瞧?我就跟在后头也跑来了,却没料到是你跟那个乔青望,倒是好一场热闹!幸好没错过!”
谭玄笑笑没有答话,江眉舟却忽地摩拳擦掌又续道:“瞧的我都觉得手痒了,咱们俩也该过几招!”
谭玄一听脸都白了一分,连连摇手苦笑:“大小姐,你可别拿我寻开心了,车轮战是不讲武德的。”
江眉舟眯眼嘿嘿一笑,把手放了下去:“我就是说着玩儿的!”
谢白城在一旁听他俩说的有来有回的,倒显得他像个透明的,心中不禁泛起一丝不悦,下意识地便咳嗽了一声,谭玄立时转头望向他,冲他挤挤眼睛,压低了声音道:“怎么样?你之前是不是担心我会输?”
谢白城瞪他一眼:“我才没有!”但说这句话的底气多少有些不足。江眉舟笑道:“我瞧完热闹了,就不打扰你们俩说话啦,回见!”
说完便转身,潇潇洒洒大步流星地走了。
谢白城扭头目送她走远,忽然发现周围还有不少没散去的人依然把目光投在他们身上,尤其……还在江眉舟和谭玄身上扫来扫去。
他的心里顿时起了一点微澜,这两人一个是背景深厚又力挫乔青望的惊才少年,一个是出身名门摘得桂冠的绝艳侠女,这些人瞧来瞧去是想瞧出些什么来,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
他就有点不高兴起来。
说是不高兴,其实他自己都还没有觉察到,只是脸却在自己觉察之前已经挂下来了,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庞,忽然就有些寒冬凛冽的意味。
谭玄在一旁看的压根不明所以,只心里略微“咯噔”了一声,不知自己哪里又惹谢大少爷不高兴了。
但反思了一番也未得要领,于是他挠了挠后脑勺道:“咱们走吧,在这给人围着瞧也没什么意思。”
谢白城没吱声,只率先动了步子。谭玄立刻在他后边跟上。
他们俩走了,围观人群也就渐渐散了。一切又恢复如常的样子。见路上没什么人了,谢白城才低声道:“你干嘛那样戏耍他嘛!你看他走的时候,脸黑的跟锅底一样,肯定记恨你了!”
谭玄一脸无辜道:“我哪里戏耍他了?那可是我权衡再三之后选择的最安全的方式了。不过是坏了只靴子,总好过坏只脚吧!”
谢白城都无话可说了,只好瞪他一眼:“就算如此……还不如当他挂点彩呢,这样多没面子,脸可是丢大了!”
谭玄“咦”了一声道:“你怎么一个劲帮他说话啊?他丢了些脸面,你这么上心做什么?还不是因为他太歹毒,最后那一下子我要是真上了他的当,我就可不是丢脸,半条命都要丢了你怎么不说?”
“你!”谢白城气结,顿了一下恨恨道,“我是怕你跟他结下梁子,留下后患好不好?再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担心了?这不是现在赢的人是你吗?”
“哦,”谭玄促狭地眯起眼睛笑了起来,“你担心了呀,那你也不问问我好不好,有没有受什么内伤啊吃什么暗亏啊?”
谢白城愣了一下,眼中浮现了一瞬担忧的神色,但转瞬又消散了,只哼了一声:“我瞧着你从头到尾都好得很呢!”
谭玄嘻嘻笑道:“知我者白城也!”他慢慢悠悠地把双手交叠在脑后,“你也别瞎操心了,什么丢面子结梁子的,又不是我去找他麻烦,是他自己来找我非要比试。比试切磋嘛,那总有分高下的,愿比就要服输,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了,还能耍赖不成?他乔青望现在在江湖里也算是个人物,要是输了就急眼,那才叫让人看笑话,没面子呢。”
他这么说也不是全无道理,乔青望今天走的时候脸色虽然难看得紧,但想来事后他明面上也是不会怎样的。是他自己提出要比试,也是他在落下风的时候以不光彩的方式做最后一搏,这一搏还没成功,那也只能说是他自己确实学艺不精,逊色一筹,总怨不得旁人。
但让人担心的哪里是明面上的事呢?乔青望背后是乔古道,乔家势头现在在江湖中可谓是如日中天,谭玄被乔青望记恨上……
唉,不过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法改变了。谢白城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想谭玄到底背后还有朝廷,还有他师父,也并不是好招惹的,再说了,乔青望也知道谭玄跟他交好,他们谢家虽不如乔家那般势大,但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便是乔古道见到了爹不也得客客气气的?
罢了。他摇了摇头,决意还是别想了。放下了这桩事,他便又想起了另一桩,不由扭头好奇道:“说起来,乔青望最后那一刀架势很真,气势惊人,你怎么就瞧出他那是佯招的?”
谭玄顿时得意一笑,晃了一下脑袋,拖长了声音道:“有道是——字如其人,其实武功招式比字还能反映一个人的本心。心胸狭隘之人决难使出大气磅礴的招式,光明磊落之人也不会擅长阴邪的路数。我跟乔青望过了百十来招,对他这人心性如何,已经基本有数啦!自然就能看穿他的作伪,提前做出预备啰?”
谢白城在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睨着他道:“哟,没想到谭少侠还这样会看人呢?也不知少侠看在下看出了什么没有?”
谭玄眨眨眼睛看看他,蓦地弯起嘴唇笑了起来,倾身凑近了他一些,故作神秘道:“自然是瞧出来了一些,比如——你心里有我——很关心我的,是不是?”
谢白城听到一半,心里蓦地一突,但随着“关心”二字入耳,却一下子又给按捺回了原来的位置。
他不愿在脸上显出一丝一毫的痕迹,只板起脸孔道:“这也能算?咱们是朋友,朋友之间自然是相互关心的。”
谭玄没再回嘴,只一副嘚瑟的样子笑嘻嘻,让人看了就不由有点火大。
好在这时已经到了谢家住处,门外的灯都点上了,这时间显是有些晚了。管家正站在门外,一见他俩便匆匆迎上来:“少爷,您总算回来了。老爷吩咐您一回来就上他那去,要问三小姐的事呢!”
谢白城和谭玄交换了个眼神,这个时候他才忽地想起了华城的事儿。
还有这桩麻烦要解决呢。白城不由暗暗苦笑一下,谭玄则赶紧跟他告了辞,低声说了句“回头再找你”,便转身走了。
谢白城扭过头,看着大门叹了口气,也撩起衣袍跨进了门槛里。
武林大会虽然热闹,但转眼之间也到了落幕之时。
到了要结束的时候,谢白城才蓦地想起,谭玄当时跟他说了“回头再找你”,却一直都没来。
这家伙干什么呢?!虽然说他也是挺忙的,为了华城的事,家里颇有一番热闹。华城脸上手上的疹子看着吓人,但其实就跟唐荻说的一样,待到当天晚上就退了许多,只是还有红红的印子。唐荻如承诺的那般亲自登了门,赔了罪,又送了新的药膏来,华城日日勤擦拭,不但痕迹消除,肌肤似乎还更细腻了些。
当然陈江意也没闲着,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张罗的,竟然送来了两大盒的各种药膏,长扁方圆,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弄得好像华城要开香脂铺子了似的。
待到家里这边尘埃落定,也到了该打点行囊返程回家的时候。
谢白城一边按父母吩咐收拾自己东西,一边心里也琢磨个不停:动身前总要跟谭玄见一面。之前也没说到后面的事,谭玄后面是个什么打算呢?他还会不会回越州?还是要回京城?倘若他不回越州了……他们今后该怎么联系?还能……还能见上面吗?
想到这里他心里就又酸又涩,还闷闷地堵着,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自己一个人在这瞎琢磨也不是个事,当面问问他不就清楚了?只是不知道这家伙天天神神秘秘在忙什么,各大掌门是忙着有些会晤,议些什么事的,难不成那也能有他的份?真要给他嘚瑟起来了!
最后,谢小公子下了决断,选在了大会结束的那天早上,要主动出击,去寻找失踪的京城少侠。
他知道谭玄住在哪里——是逍遥派专门划出来给他的一处宫观,他不曾主动去找谭玄,也是不想引人注目,惹来议论。但是现在情况特殊嘛!而且他也很勤奋地早起了,选在天刚蒙蒙亮,连起床捉虫的鸟儿都不多的清晨时刻,悄悄地摸过去,说上几句话,谴责一下他的言而无信,再悄悄地回来,谁能发现?
他出发了。
清晨的山峦间流淌着朦朦胧胧的白色雾气,像一条条蜿蜒的小河,缠绕着黄绿相间的枝叶,让它们成为若隐若现的剪影。谢白城穿着一身白色衣袍,走在晨雾中,更是毫不显眼,倘若离得远些,怕是不注意看都发现不了他的身影。
他静悄悄地呼吸着山间清晨湿润清冷的空气,只觉得整个人都轻盈起来了,在雾气萦绕间几乎有腾云驾雾之感。
难怪逍遥派高手辈出啊,这确实是处钟灵毓秀的宝地嘛!
谢白城随心所欲地想着。谭玄说不定还在呼呼大睡呢!压根不会料到他会出现。他就要趴在窗户上,吓他一大跳!
想到这样的场景,他几乎要笑出声了。
宫观就在眼前了,他蹑手蹑脚,轻轻地溜了进去。
奶白色的晨雾依然在庭中和廊下流淌。谢白城转过前庭,跨过院门,刚踏上抄手游廊,他忽然听到了一点轻微的、说话的声音。
他蓦地停住脚步,屏息凝神。没错,确实是说话声。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
他忍不住又往前踏了一步,凝起目力,穿过那讨厌的朦胧雾气。
终于给他看清楚了,在前方的廊檐下,有两个高挑的人影相邻而立着。一个穿着黑衣,高挑挺拔,双臂环抱在胸前,一个穿着水红彩衣,娉婷窈窕,如一支挺立于水上的荷箭。
那是江眉舟。
他甚至看清楚了眉舟脸上生动灵逸的笑容。
他们在说什么呢?他们……怎么会这么一大早在这里说话呢?眉舟也知道他的住处?眉舟……是比他更早过来的吗?
他的心里忽然一下子都乱了,乱成了一地仓皇又凌乱的碎叶子。
他连一步都不敢再迈出去了。
第182章
谢白城一时心绪纷乱,下意识转身想走,但既然自己看到了那两人,那两人自然也已经看到了他,此刻再走,却像是他有什么古怪,纠结之间,脚便像被钉在了地上,反而动弹不得。
那两人的确也看到他了。谭玄抬起头,惊讶又疑惑地叫了一声:“白城?”
江眉舟也扭头看过来,声音笑吟吟的:“咦,谢白城?你怎么也来啦?”
他们俩站的挺近的,此刻一齐看着他,倒好像他们俩是一伙的,自己是个没眼力见的。
谢白城跟他们隔了大概十来步远,冲着他俩尴尬地笑了一下,敷衍地挥了一下手:“我正好散步到附近,就说来看一眼……既然江姑娘你有事,那我就走了。”
“别啊!”
“别!”那两人一起喊起来,谢白城扭头,只见谭玄盯着他,脸上露出些焦急神色,江眉舟却还是笑着,往他这边走了几步。
“你留着,我走了。”她语气轻快地说,“我是早上临出发前,忽然想起前两日师父叫人带了口信给我,有要转告谭玄的,我差点给忘了,赶紧来传个话,说完我就得赶紧下山了。”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了谢白城近前,谢白城奇道:“你这么早就要下山了?”
“嗯。”江眉舟点点头,“我们路远,估摸着得跑两个月呢。路上不抓紧,大雪封了山回去就难了呢。”她说着又笑了笑,脸上露出些留恋的神色,“我还想再同华城一起玩呢。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见她说得真诚,她也确实不是作伪的人,谢白城便也笑了笑:“那你有空便来越州做客呗,让华城好好招待你。”
眉舟弯起了她明亮的眼睛,纤长的手指掩住口:“华城呀,说不定很快就要嫁人了呢!”
她嘻嘻笑着,轻巧地一转身,便绕过了白城,又冲他挥挥手:“你去吧,我走啦,咱们江湖再见!”
谢白城目送她潇洒地远去,心里还琢磨着她那句“华城说不定很快就要嫁人”的话,忽地听见背后谭玄叫他。
他转过头,谭玄站在抄手游廊的另一头,一只胳膊倚在柱子上,微笑地望着他。
“什么事来找我?”
谢白城望了他一眼,觉得他的神情如平常一样,亲昵的,友善的,俨然当他是自己人的。他之前的心绪便渐渐又平和了,想这家伙倒还不至于“重色轻友”,便移动脚步,向他走过去。
“真难得,这么大清早的就出来散步啊。”谭玄接着他刚才的话调侃。
谢白城垂着睫羽,神色沉稳:“这不是要回去了吗?不得抓紧时机再赏一赏逍遥派这‘秋水流烟’的美景?”
“哦。”谭玄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原来如此,嗯,这风景的确不错。”
这人还故意装傻。谢白城心中有些气恼,歪过头撩起眼皮瞪他。谭玄却只是冲他嘿嘿一笑,跟个大傻子似的。
……浪费时间又有什么必要,待会儿爹娘发现他大清早就跑出去,又少不得要说他。谢白城决定速战速决了,但他还没来及开口,谭玄背后的上房忽然有人推门出来,沉声喊了一句“庄主”。
谢白城和谭玄一起扭头去看,只见走出来的是个三十岁出头,高大孔武的汉子。
这“庄主”是个什么东西?!谢白城不禁惊讶地睁大眼睛。
那汉子手里拿着一封书信似的东西,本来是准备递给谭玄的,但此刻看到白城在场,顿时有些犹豫。
谭玄往他手里看了一眼,便飞快扭头拽住谢白城的衣袖,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有话跟你说呢。”
他说完便匆匆跟着那汉子进门去了,谢白城被一个人留下在这空寂的院子里。
他的目光慢慢扫过庭院。院子中间种着两棵崎岖婀娜的梅树,间杂着几块小巧的山石,墙根有几株已经枯黄的书带草,很是清雅简单。
他的心里忽然就有点像这个院子一样,变得有点空落落的。
是啊,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江眉舟和华城一见如故,很是喜爱对方,但又能如何呢?眉舟依然要跨过万里长路回到她的师门去,华城要回到远在越州的家。他和华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姐弟,但终有一天,华城会披上嫁衣,嫁到别人家去。而他和谭玄……
谭玄从京城而来,背倚朝廷,年纪虽轻,各大门派掌门却全都对他恭敬有礼。他现在还是个什么“庄主”了。他的未来……他的未来似乎非常广阔,非常远大,九州大地,山阔水长,似乎都会是他的未来。而自己呢?
他的未来,倒也称得上清晰可见,就在越州,辅佐父亲,管理家业,待到父亲上了年纪,便全盘接过手来,成为寒铁剑派第四代掌门人。
他也会娶妻,生子,收徒,走着父亲曾走过的路。谭玄应该也会。会遇到让他倾心的女子,跟她建立家庭。
他们现在确实是好朋友,就算他们还会努力维系这份友谊,就算他问到了谭玄接下来的打算,而他接下来的打算跟他也依然还有交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父亲年轻时在江湖上游走闯荡,也是结交过不少好朋友的,但现在那些叔叔伯伯们呢?大都是天各一方,一两年能通一次音信都很不错了,见面把酒言欢,那是极难得的。
所以……所以,他忽然觉得自己巴巴地跑来,满心惦记着谭玄接下来的安排这件事,很没有意义。
他知道自己这是有些小儿女心态了。江湖豪客,萍水相逢,倾盖如故,便是知己。倏忽而别,那也是天涯海角,亦为莫逆,哪有为不能时时相伴而忧愁烦闷的呢?好男儿当志在四方……只想着在一起很开心,那不过是小孩子心性……
虽然他心里都明白,但还是空落落的提不起劲。
虽然谭玄叫他等着,有话要对他说,他却一点都不想在这个院子里多待了。
他有些犹豫的,慢慢挪动了步子,谭玄还是没有出来,于是他的步子就加快了些,待到跨出院门,他几乎是越走越快了,一阵风一样刮出了这座宫观,沿着来时的路往家里去。
他清早溜出来的时候,为不让人发现,是从后边一扇小门走的,平时用来运送柴火蔬菜之类,离父母住的地方比较远。现在他也打算还故技重施从这扇门溜回去。
然而距离那扇门还有三四十步、只隔着淡淡的晨雾能看到个朦胧轮廓的时候,他忽然发现,那扇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
嗯?这是怎么回事?
谢白城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若是下人运送东西,当然是光明正大的出入,这悄悄摸摸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跟他一样偷偷往外溜啊!这是何人?
他闪身躲在附近一棵大树后面,刚探出头,就见到一个人影,披着件淡蓝色的带兜帽披风,小心翼翼地带上门,溜了出来。
……这不是他的三姐谢华城吗?为了那点疹子,一直躲着不肯出门的,今天这是要干嘛?
谢白城睁大眼睛,看着华城的一举一动。
华城拉着兜帽,左右看看,认为没人发现自己,便纵起轻功,极为轻捷地往西边去了。
谢白城刚准备跟上去看个究竟,就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一个气喘吁吁地声音叫他:“白城!”
他蓦地回头,便看见谭玄正往他这跑过来。这呆子,喊什么喊啊!给华城发现了可怎么办?!
他急忙竖起手指,放在唇前,用力“嘘”了一声,叫他闭嘴。
谭玄赶到他身边,一脸不明所以,茫然地问:“什么?怎么了?”
谢白城侧过脸用余光一扫,华城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他来不及跟谭玄解释,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往前纵身。
“跟我来!”他压低了声音说。
谭玄反应还是很快的,立刻提起轻功跟上他,一路还不死心地问:“怎么啦?怎么啦?”直到华城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他们视野里,他才乖乖闭嘴。
谢白城不敢追得太近,华城本事也不差,近了肯定会被她发现,所以只敢远远在后面缀着,有时候等到看不见她身影,才匆匆追一段路。
不过她这样神秘到底是要干什么去?这路怎么越走越偏僻了?怎么周围都是嶙峋怪石、苍翠古木?她是要去跟什么人见面?什么人会跟她约在这么偏僻荒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