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归远by红蕖
红蕖  发于:2025年0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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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该如何惩罚——他眨了眨眼睛,计上心来,趁谭玄正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出,蓦地伸出手,喝了一声:“看招!”便直奔谭玄腰腹而去。
他要“报仇”。
当他手指触到谭玄坚实的肚腹肌肉而肆意作乱时,谭玄蓦地一把就攥住了他的手腕。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却见谭玄脸上的神色十分复杂,那双漆黑瞳眸中闪着他之前从未见过的、晦暗不明的目光。
他从谭玄脸部肌肉的线条上判断出他咬紧了牙,似乎在强自隐忍着什么。
隐忍着什么呢?他一时想不明白,只感到谭玄的手攥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往回推。
“别瞎闹。”谭玄低声说。
谢白城的手给他推回来,心里很不高兴,这个人,他咯吱他便可以,他咯吱回去就是“瞎闹”。怎么这么不讲理呢?
“再闹,以后我要一起讨回来的。”谭玄对着他轻轻地说。
谢白城抬眼觑他,见他看过来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却让人下意识觉得危险、觉得肌肤起粟的力量。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跳骤然加快了,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他想,这能怎么讨回来?难道还能把他摁在床上,一个劲地咯吱他,哪怕他讨饶也不停手吗?

是夜,谢白城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在明珠巷,在谭玄的卧房里,他们两人坐在床边打闹,谭玄又来咯吱他,他躲着躲着就躺倒了,而谭玄本来在他腰腹间咯吱他的手,不知怎地,却忽而向下、向下……
他醒过来的时候,虽有些意外,却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羞赧惊惶了。他现在已经知道,这样的梦也不算什么,就像月盈则亏一样,不过是、是一种自然之理。
只是。他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把身子蜷起来,有些闷闷地想,他怎么总是会梦到谭玄呢?这是不是有点不对劲?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们白天的确是笑闹着玩的,所以夜里才会……
但这明明是两码事啊!
回想一下梦的内容,他不禁脸上发热。
……可梦里他却没觉得哪里不对,他还主动抱住了谭玄的肩膀……
不能再回忆了。他蓦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再回忆下去……也太、太不要脸了。
只是却不知另一位当事人有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如果有的话,那梦里……梦里的另一个参与者,会、会不会是他?
虽然这是他自然而然联想到的问题,但真的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他顿时很不好意思地抬手捂住了脸,把头埋了下去。
他在想什么啊?!妄自去揣测人家会不会……会不会做这样的梦也就罢了,居然还去猜会不会梦到自己……这、这是不是要算很不知廉耻?
他怎么能脸皮这么厚呢?!
还好,他也没机会再去见那位无辜入梦的当事人,也不必觉得心虚或是有一丝丝尴尬。爹娘从外面回来了,照样催着他和华城练剑。再过几日,便收拾停当,该出发了。
今年的武林大会是由逍遥派主持,地点自然就在逍遥派所在的南峤山。
越州到南峤山有千余里的路要走,不过南方水路发达,他们一家人,连带着管家、仆从、行李、马匹,包了足足四艘船,沿雎江逆流向西,一路上主要就是船上空间有限,多少有些无聊,气力却是不必花的,每天无非是吃吃睡睡,在船头练练剑,抱着膝看看两岸风景,泊岸时上去活动活动筋骨,日复一日,过起来倒也快。
船过芙州,便改走了旱路。天气虽已入秋,但白天依然炎热,只早晚稍凉,好在这一路上山清水秀,路旁树木高大阴凉,也就不觉得燥热。
沿路行了有六七天,距离南峤山已经渐渐近了,日复一日的赶路,连爹娘也略感无聊,眼看目的地将近,心情也都松快起来,脸上笑容都变多了。
这一日行于山道之上,华城又策马来到谢白城身边,叫他一起来赛马。这一路上也不知赛了多少回,谢白城本有些懒懒的,但横竖也没什么事做,便答应了。姐弟二人各自策马跑了一段,把爹娘众人甩在了后头。
到了作为标的的大杉树后,两人勒住了缰绳,让马慢了下来,华城自称是赢了,谢白城明明看见自己比她快了一个马头,但懒得跟她计较,便不搭理她。华城却以为他是心悦诚服地认输了,就挺兴高采烈的,在空中抽了几下她缠着银丝的小马鞭。
鞭稍划破空气发出清脆的响声,旁边的草丛里蓦地传来一阵动静,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接着便见一只比狗大不了多少的小鹿惊慌失措地从芒草中蹿出,撒开四蹄向路边的树林中飞奔而去。
谢家姐弟二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小鹿的后腿靠近臀部的地方扎着一根细箭,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一片鹿毛。
谢华城心疼地道:“这小鹿给谁射伤了?它还那么小呢!”说着竟一拨马头,沿着小鹿逃去的方向就追了下去。
谢白城吓了一跳,道边的树林虽不是十分茂密,但毕竟是偏离了大路,而且爹娘他们离得又远。华城怎么能一个人乱跑?他急忙也拨转马头追了上去。
马儿高大,在树林间穿梭不如在路上奔驰来得快。倘若那头小鹿全力奔跑,马是肯定跟不上的。但那头小鹿毕竟受了伤,追进树林没有多远,姐弟俩就发现了那头小鹿的踪迹,再找了一段路,便看见它跪在一棵倒下的大树边,浑身瑟瑟发抖,一双覆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晶莹清澈,仿佛蕴着痛苦的泪水。
谢华城一看更受不了了,连忙翻身下马,口里轻轻念叨:“小鹿、小鹿,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的,是来救你的。”
小鹿虽流露出害怕戒备的神色,但可能是实在痛得跑不动了,跪在原地没有动弹。谢白城看着小鹿身子周边的落叶上都染了血,心中也是不忍,暗暗摸了一下怀里带的金疮药,人能用的药,鹿大概也能用吧。
就在华城好不容易小心翼翼地摸到小鹿身边,轻轻摸了摸小鹿脖子上的毛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草叶沙沙的声响,同时传来的还有几声汪汪的狗叫。
华城和白城都是一愣,小鹿明显害怕起来,勉力支起四条细腿还想逃跑,华城连忙抱住它,用衣袖蒙住它的头,口中念着:“不怕不怕。”
谢白城则下意识的把手按在了剑柄上,这头鹿明显是别人的猎物,而现在寻来的肯定就是刚才射伤它的人。看那根细箭做工极好,翎羽也是选用的上等雁翎,肯定不是一般的山里猎户。此处距离即将举行武林大会的南峤山已经很近了,那么猎鹿的很有可能就是哪个来参加武林大会的门派子弟。
虽说武林大会在即,来参会的门派间都会尽量在此时发生私下冲突,但防人之心还是不可无的。
谢白城暗中做好了戒备,就见几道人影跟在两条大狗后面,穿过林间跑进了。
那两条狗率先跑了过来,围着他们直打转,嘴巴张开,尖牙尽露,滴滴答答地流着口水,不过没有主人下令,它们也不敢有进一步的行动。
而跟在狗后面的几个人也赶到了。他们都是清一色蓝灰衣服,做仆役打扮。为首一个远远打量了他们,到了近前便露出和气笑容,冲着华城一拱手:“这位姑娘,这头鹿乃是我们公子刚才猎中的。只是一时不察让它给跑脱了,现在总算寻到,还烦请姑娘避让避让,别弄脏了姑娘衣裳。”
这话说得倒很客气,显然是瞧出他们打扮不俗,不愿贸然得罪。
华城平素最喜欢各种毛茸茸的小动物,哪里肯吃他这一套,抱着小鹿板着脸道:“你们公子是哪一个?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不是?武林大会还比射猎呢?我怎么不知道?还是你们公子缺这口鹿肉吃?那本姑娘倒可以请他吃顿饱饭!”
谢白城在旁边听的恨不得要翻白眼,自家这个三姐真是家里娇横惯了,人家还是挺客气的,你就话说得委婉些又如何呢?偏要这样刻薄。
果然,她这话一说,对方为首那个仆役头子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但还是努力克制着笑了笑,继续和气开口:“我们公子也是一时兴起,跟师兄弟们搏个彩头。姑娘偏要扣着这鹿,咱们也不好向公子交代。”
谢华城柳眉一竖,气咻咻地还想顶回去,那些人来的方向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骑在马上的人影由远及近,马上的人一边拿长剑拨开垂下的藤蔓,一边道:“陈光,鹿找到没有?”
看这架势,来的当是射鹿之人,也就是这些人口中的公子了。
谢家姐弟都翘首望着,那几个仆役却都躬身行礼,口中道:“公子!”为首名叫陈光的那个又道:“找是找着了,只是……”后半截话消失在他为难的神色里。
来人走近。此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穿一身水蓝衣裳,身材挺拔,眉目英朗,浓密的乌发束在一顶银丝嵌蓝玉发冠中,肤色不算很白,有一种常晒阳光的健康感,嘴角嗪着着一缕温润微笑,若不是背上背着弓,手中握着长剑,倒是更像个文质彬彬的书生。
谢白城上下打量着他,心里琢磨着来人是谁,就没注意到一旁的姐姐华城蓦然睁大了眼睛,失声惊呼道:“是你!”
蓝衣青年也是一愣,随即眼睛骤然一亮,脸上绽开一个粲然的笑容,同样惊呼道:“谢姑娘?!”
哈?!谢白城不禁皱起了眉,他俩认识?!
他看着蓝衣青年“唰”地一下翻身下马,三两步跨过来,在华城面前五步远的地方又蓦地停住,有些踌躇地不知该不该过去,华城则低下头抚摸着小鹿的皮毛,声音一下子失去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只问:“这鹿是你射的?”
蓝衣青年“嗯”了一声,随即笑了笑:“在路上看见的,师兄弟起哄,说若能得鹿,会是个好彩头,就试了一下。谁知射偏了,叫它跑了。”
华城有些心疼地查看着小鹿的伤口,道:“这小鹿长在林子里,既没招谁也没惹谁,偏要被人想着什么好彩头,就送了性命,何苦的。”
蓝衣青年讷了讷,有些不知所措,往左右张了张,还看了谢白城一眼,转回头看着华城,赔笑道:“谢姑娘怜惜这小鹿……那、那便送给谢姑娘罢!陈光,还不过去把箭拔出来,给小鹿治一治伤口?”
主人有令,做仆人的哪有不听的?于是立刻转变角色,从追鹿变成了救鹿。
那个名叫陈光的人陪着笑脸,趋步上前,对华城道:“谢小姐,多有得罪了!”
华城哼了一声,把怀中的小鹿交出去,几个仆役围上来,有人拔箭,有人拿水壶倒水清理创口,有人掏出伤药给小鹿敷上止血。
谢华城起身站起,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和尘土,目光依然盯在瑟瑟发抖的小鹿身上。旁边蓝衣男子却悄悄地窥探着她的神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是什么情况?!
谢白城转了转眼珠,这到底是什么人啊?看起来应该是哪个名门正派颇有身份的子弟,怎么在华城面前这样谨小慎微的呢?华城是什么时候跟这人认识的?他怎么就不认识呢?
于是他盯着华城叫了一声:“姐?”
华城这才反应过来,看了看他,又转头往那个蓝衣青年一比手:“啊,这位是百川剑门的二公子,陈江意。”
随即又对陈江意道:“陈二公子,这是我弟弟,白城。”

听她这么一介绍,陈江意连忙对着谢白城一抱拳:“原来是谢小公子,失敬、失敬。”
谢白城也少不得还礼,也抱拳道:“久仰陈兄碧水剑的威名,今日得见,甚为欣喜。只是不知陈兄和家姊是如何认得的?”
陈江意愣了一下,旋即有些为难地笑着看向华城,华城安抚着怀里的小鹿,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道:“哦,就是年前我去探望大姐那时候,路上遇见了陈二公子,便结识了。”
白城想起来了,的确,去年初冬时,华城去了一趟大姐家,住了些时日,在年前回来的。不过那时完全没听她提起过遇见了什么人,认识了什么人啊。
而若说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相识而已,所以不值得一提,但现在看来却又觉得不像如此。
华城连话都没说一句呢,这位陈二公子怎么就忙不迭的从猎鹿变成救鹿了?
而且这陈二公子怎么一直偷偷地瞧华城,华城偏又不瞧他,这陈二公子怎么还一脸傻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似的。
可疑,十分可疑!
但此时此地却也看不出更多的什么不对。陈江意的扈从给小鹿包扎好了伤口,华城怕小鹿伤了腿很快会变成什么猛兽的腹中餐点,决意抱回去照顾,两边便就此作别。
谢白城和华城一路骑马回去,问她之前怎么没提起认识了陈二公子,华城只撇撇嘴,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好特意说的,不过是恰好碰上罢了,我转头就忘了。”
不对劲。
谢白城觑着华城的神色,总觉得事情不会像她说的这么简单。刚见到陈江意的时候,华城可是失声惊呼起来的,倘若真是转头就忘了的人,会是这样的反应吗?最起码,这位陈二公子肯定不是“转头就忘了”自己这个三姐才是。
进一步肯定了他的想法的,是他们回到爹娘身边后,娘问起这头小鹿是怎么回事,华城却只说是在前面林子里遇见的伤鹿,心中不忍,就救下了,想带在身边养好了再放归山林。
她一边说还一边拿眼睛暗中横谢白城,那意思是再明显不过的警告他老实闭嘴,不要啰里啰嗦些不必提的话。
谢白城确实老老实实地保持了沉默,这点姐弟义气他还是有的,不过更要紧的是,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还想看看后面到底有什么妖。
爹娘并未在意这件事,南峤山就在眼前了,爹一边指点着周围的景色,一边同他们说些他年轻时的江湖往事,待他们到达了这次武林大会的会场,一时半刻间,也就顾不上这件小事了。
武林大会三年一次,大部分有些名望的江湖门派都会派人参加。平时天南海北难得一见,此刻都齐聚一堂,自然要相互拜访酬和一下,门派之间要论一论交情,年轻子弟间也要相互认识认识,见见世面。
华城和白城姐弟俩都被爹娘拉着,见了许多门派的长辈、世交,忙得晕头转向。百川剑门也向他们家递了帖子,不过百川剑门的掌门陈宗念年纪比谢祁要长些,这些年门派名头也很盛,谢祁和夫人商议之后,还是决定带着小辈们主动登门拜会他们的好。
这自然就又见到了陈江意。
陈江意行二,上面还有个哥哥,但这个大公子是个先天的残废,自幼就没有走习武的路子,所以江湖间一直有传闻说这个陈二公子以后会接任掌门。而陈宗念待这个二儿子似乎也确实很看重,一直把他带在身边,让他帮着接待各方宾客。
陈二公子见到了华城顿时很高兴,一开始双方长辈叙话还不好怎样,待瞅了空子,他就赶紧凑过来问:“谢姑娘,小鹿怎样了?好些了吗?”
华城略一点头:“好多了,每天吃很多草料呢,跟马混在一起也不怕。”
陈江意便道:“那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它?”
谢华城抬头觑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要是想看,自然可以看。”
陈江意顿时兴高采烈起来,连连点头:“好、好!我还叫人配了些给牲畜用的伤药,下次便带过去!”
这是瞅着空子说的几句话,众目睽睽,并不好多聊,只讲定了他会来探看小鹿,陈江意便又被招呼回去了。
只是今天锦城也在,待陈江意离开后便不经意似的问:“他怎么也知道小鹿的事?”
华城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道:“那天恰好碰见了呗。”
锦城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哦”了一声,并未再问什么。谢白城在一旁倒是眨巴着眼睛琢磨,这又是“恰好”,这都能给她说成“恰好”,那之前去探看大姐时的“恰好”就更让人浮想联翩了。
陈二公子确实如他所言那样,很快就带着兽用伤药出现了。明明是他射伤的小鹿,这会儿却像个爱鹿人士一样,对着小鹿嘘寒问暖,不住地夸赞小鹿可爱,小鹿眼睛大,小鹿睫毛长,小鹿乖巧听话。
谢白城本以为他以送伤药为借口来一趟也就是了,谁知他还是低估了这位陈二公子。他居然能每天都找到理由来两三趟——反正百川剑门和他们寒铁剑派暂居的地方离得也不远,用陈江意的话说,很顺路的,一拐个弯就到了。他就很顺路地常常出现了。
谢白城看着他这做派倒是想起了另一个人来,跟陈二公子的殷勤比起来,某个人是不是又变成失踪人口了?他上了南峤山都好几天了,也没见到谭玄的影子。
不过在武林大会正式召开的前一天,失踪人口终于现身了。
当时他正送陈江意出门——这是陈二公子今天来的第二趟了。华城是从来不送的,送陈江意这位“贵客”是他的差事,陈二公子也往往趁此时向他攀谈,攀谈的内容大多是华城喜欢什么,从喜欢吃什么到喜欢玩什么,到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喜欢什么花都要打听。
谢白城保持礼貌的微笑挥手送别了陈江意,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简直应该趁机赚点情报费,就在这时他的肩膀蓦地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
谁这么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他后面他都毫无察觉?他猛一回头,就看到了谭玄灿烂的笑脸。
“白城!多日不见了,想我不想?”
谢白城斜睨着他的脸,哼了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谭少侠!以为你不来了呢!”
谭玄笑嘻嘻道:“怎会?这般盛会怎么能错过?对了,”他说着往刚才陈江意离开的方向扬了下下巴,“那是陈家老二?他上你家来做什么?”
华城和陈江意的事情已经在谢白城心里憋了好久了,此刻终于有个能让他放心诉说的人,便连忙拽着谭玄找了个相对僻静些的地方,随即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把从因为小鹿而偶遇开始的事都一气说了。
谭玄听他说完,噗嗤笑了起来,冲他促狭地眯了眯眼:“看来陈江意是想做你三姐夫嘛!”
谢白城眨了眨眼睛,急切地道:“你也是这样觉得的?”
谭玄哂笑了一声:“要不然还能怎样?显然看鹿是假,看人才是真嘛,别的不问,专问你姐喜欢什么,还能是什么用意?”
谢白城却忽然皱起了眉头,叹了口气:“唉,我觉着也是。只是……”
谭玄瞧着他的神色,一挑眉毛:“怎么,你对这个三姐夫不满意?”
谢白城瞪了他一眼:“这轮得到我说话吗?再说了他算我什么三姐夫,你这个人不要胡说八道好不好?”
谭玄笑起来,用劝哄的口气道:“好好好,那怎么了?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你姐没瞧上他?”
谢白城抿了一下嘴唇,有点犯难:“我就是拿捏不准这个。其实以华城的性格来说,倘若她对陈江意无意,早就不会让他一趟趟跑来了,可若说她也有意……她怎么又好像总是淡淡的,也没见她多跟陈江意说笑亲近呀。”
谭玄笑道:“你倒是操上心了,那你到底希不希望这个陈家老二做你姐夫?”
谢白城皱眉道:“我希不希望又不重要,自然是要看华城怎么想。倘若她也有意便也罢了,若她其实没有此意……”
“那便怎样?”谭玄接口道,“你要替她让陈江意知难而退?”
谢白城叹了口气,点点头:“那就只好如此了,她毕竟是我姐嘛,我总不能不照顾她。”
谭玄又笑起来:“你以前还总说她如何不好,现在却又要好起来了?”
谢白城一脸正色道:“这是两码事。再说了那是以前年纪小,现在我们差不多也都算大人了吧,总不会还那么不懂事了。”
谭玄忍住笑,故作正经地点了点头:“是了是了,可不是成熟稳重的大人了么!”
谢白城哪里会听不出他话语里的揶揄之意,瞪了他一眼以示不满,谭玄却假装没看见,只笑嘻嘻道:“那假若你姐有意呢?你觉得陈江意这人行不行?”
谢白城脸上显露出犹豫的神色,踌躇了好半晌才道:“我爹是对百川剑门不大赞同的,他说他跟陈宗念不是一路人……不过我觉得陈江意这个人好像还不错,似乎挺忠厚老实的,为人颇为纯善。”
谭玄道:“既是如此,那你就权且在一旁再继续看看呗,武林大会上,也能再继续看看陈江意此人如何。”
谢白城想了想,叹了一口气:“也只好如此了。”
他停了一会,忽然又转头看向谭玄,谭玄也正看着他,浓黑的眉下,那双深邃的眸子含着笑意,像是秋天幽深的潭水里漾起的点点波光。
“对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到的?总不可能是刚来?”
谭玄道:“当然不是刚来,我到了有三四天了,不过之前一直住在清妙宫里。”
清妙宫是逍遥派掌门的居所,谭玄说住在清妙宫里,那显然他就是逍遥派掌门的座上宾了。
谢白城很想抢白他几句来的,不过想想他的身份和背后庞然巍峨的皇宫的剪影,还是撇了撇嘴,把话咽了回去。
“明天新秀擂就要开打了,你什么时候上场?”谭玄问他。
谢白城道:“我不用参加前面的比赛,要到下午才轮到了。”
寒铁剑派因是百年名门,自然不需要同那些普通小门派一起从第一轮打起。若是那些小门小派的弟子,想要会一会谢白城、陈江意这样的名门子弟,首先就要过五关斩六将了。
谭玄笑道:“好,在哪个场子你告诉我一声,我一准去给你助威。”
谢白城好奇道:“你呢?你参不参加?”
新秀擂的参加年龄是十六到二十岁,谭玄还未满二十,要参加自然是可以的。
谭玄却“唔”了一声,故意沉吟了片刻才道:“这种小孩子玩的,我就不掺和了。”
谢白城立刻恨恨地推了他一把,谭玄扑哧一声笑着,仄歪了一下身子,又抱臂站住了,只冲他快活地眨眨眼睛。
谢白城想,这个人真可恶!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第175章
第二日便是武林大会正式召开的日子了。在各项比试展开之前,照例要先有个仪式,主持本次大会的逍遥派掌门、武林盟主要欢迎各方来客,说上几句话。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们,也照例要露一露脸。
这种活动对少年人实在没什么吸引力,但不参加又不行。谢白城跟在爹娘身边,和师兄姐姐们一道坐在台下,远远瞧了一眼仙风道骨、长髯飘飘的逍遥掌门后,他就没什么兴趣了,倒是更乐意四下里打量,看看天南海北的江湖豪客们。
所有来宾环绕着中间的观礼台三面而坐,看衣衫打扮,他认出西边着赭色衣裳、背负宽窄不一长剑的该是昆仑派,南边在他们家侧后方稍许,着锦绣华裳、腰间佩着各种匣盒的,是以机关暗器见长的岭南花家,东边上首清一色僧衣僧袍的,乃是武林巨擘慈航寺的师父和弟子们。除此之外还有边民打扮、手段莫测的神农寨、与花家向来要争个高下的蜀中唐门、来自遥远北方、神情倨傲的苍山派……当然也有他熟悉的小伙伴们,此刻都跟在各自师长身边,不敢乱动,只眼神撞着了,便悄悄地挥一挥手示意。
谢白城正神游天外,想着不知下午会碰见怎样的对手,忽然听见逍遥掌门沉厚而内力十足的声音漫漫传到耳里:“这次大会,还有一位特别的来宾,来自衡都的谭玄谭少侠,借此机会,与大家见一见面。”
谢白城倏地一下把眼神转回了台上,果见谭玄一身黑底银色纹绣的衣裳,气宇轩昂地走到台前,对各方豪杰抱拳行礼。
台下有人大声问:“从衡都来?敢问谭少侠师承何处?”
谢白城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逍遥掌门都特意强调了是衡都来,师承什么的重要吗?这人怎么听不懂话呢?
台上谭玄却不慌不忙道:“在下习艺,承自大内。”
他这句话每个字都吐得清清楚楚,运足了内力,所以场面虽广、人众虽多,他这话语却清清楚楚地送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场下一时静了一静,很快又风过林稍似的卷起一层层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响。谭玄人在台上,却神色不变,依然带着淡淡微笑,腰背挺得笔直。
“如今四海康平,天下和乐,武林兴盛,百家争鸣,圣上亦为欣喜,惟愿武林人才辈出,为国效力,壮我大兴国威。我自幼承艺于大内,因此身负朝廷之命,特来贺今日之盛会!”他说着蓦地往后一挥手,两名早已等在台下的精壮汉子立时抬着一块覆着金黄绸缎的匾额走上前来。
谭玄走上前去,抬手揭开缎子,只见下面红褐色的油亮匾额上,刻着四个龙飞凤舞的描金大字:天下英雄。
谭玄朗声道:“此乃圣上御笔亲题,赐予在座各位!”
长风朗朗,吹得明黄绸缎如旗帜般猎猎而动。晴日之下,那块用料极佳的匾额熠熠生辉,四个金色大字更是宛如要升腾起来般,照进在场的每一个人眼里。
场上一时竟是极静了一瞬,随即逍遥掌门率先起身长拜,洪亮的声音传遍全场:“谢圣恩——”
其余众人立刻跟着也动了起来,有谢圣恩的,有颂圣上贤明的,有喊万岁的。谢祁也起身拜谢,谢白城自然忙忙地跟在父亲身边一起,口中称颂着圣恩,心里一时却有些茫茫然地乱。
这一刻站在台上的谭玄似乎让他有些陌生。
虽然谭玄没直接对他说过,但他确实在相处中大概知道谭玄来到江湖中的目的。
然而那种知道毕竟只是模模糊糊的,何况他们平素在一起跟这些又不相干,此刻望着谭玄站在台上的身影,恍惚中竟像是从未真正认得他似的,让他心里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朝廷,圣上,御笔,天下……这些东西听起来是那么宏大,又是那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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