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归远by红蕖
红蕖  发于:2025年0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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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他们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会儿的安安静静、心无旁骛的独处……他刚觉得找回一点曾经两个人在一起时的轻松自在,这个温公子,又来大呼小叫了。
衡都的贵公子了不起哦!到了越州别人还是得围着他转吗?
所以,所以,他有一大部分,可是为了越州!这是一场越州和衡都的较量!在越州地头上,哪怕温容直是王妃之弟、公卿之后,他也绝不会认输!
以上就是他在电光火石、兔起鹘落间为自己找好的充足理由。
但他一直在盯着湖面,所以他就不知道谭玄一直在看着他,看他如玉般的脸颊上慢慢染上莲瓣似的浅绯,看他浓密纤长的睫毛压在眸子上盈盈地扑扇,看他乌黑的长发被轻风丝丝络络地拂起,又垂落在他雪白的衣襟上。
他不知道谭玄的目光一点一点地软了下去,软成了眼前潋滟温柔的琴湖水。
他只听到谭玄带着笑的、低低的一声“嗯”,然后,他扣着的那只手翻转了过来,反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比他的手要略大些,指腹和掌心上缘有厚厚的茧子,触感就微有些粗糙和坚硬。
但掌心很热,这热度覆在他的肌肤上,让他的心猛然怦怦跳起来,一下一下撞着胸口。就好像他的手掌上有什么要害的穴位,给谭玄这一握,恰恰好地握住了似的。
温容直却又叫起来了:“哎呀,你们快来看啊!这东西真奇怪!谭玄!谢白城!你们干嘛呢!”
这次是点了他们两人的名了,把他也捎带上了。
谢白城扭头去看,只见温大少爷头都快伸到井口里去了,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稀罕物件让他这样惊奇。
谭玄“扑哧”轻笑了一声,他转眸看过去,却见谭玄望着他的眼睛里盈满了笑意,与此同时握紧了他的手:“算了,咱们就一起去看看吧!”
说着便拉他起身。谢白城一时没防备,给他拉扯着站起来,差点要跌到他身上,连忙稳住了,谭玄却冲他一笑,依然握着他的手,拉着他一起往温容直那儿跑。
“你看见什么了啊,别是看见个大青蛙跟你呱呱聊天呢!”谭玄边说边加快了脚步,谢白城就这么被他牵着手拖在身后。他几次想挣开,都没能成功。谭玄的手抓得很牢,一点逃脱的缝隙也不留给他。
他们就这样牵着手到了井台边上,然后温容直抬起头看向了他们。
谭玄泰然自若,谢白城却在想他怎么能这么泰然自若。他脸上热得厉害,一时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脸上发热。
不不不就是拉着手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关系好的朋友携手同游不不不是很正常吗?!
他努力想说服自己,但是连抬头看温容直的勇气都没有。
但温容直好像压根就没在意,而是指着井里催促着他们:“你们快看看,底下有个奇怪的东西!”
谭玄探头往井里望了一眼,很快也“咦”了一声,谢白城只听见井底传来哗啦一声,似乎像是大鱼搅动了水流的声响,不禁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倾身也往井底看去。
井底黑乎乎一片,他适应了片刻才逐渐看清了里面的情况,井水不深,里面趴着个挺大个的东西,大半隐在水里看不清模样,只能看出似乎是有四肢,还有一条粗长的大尾巴,说鱼不像鱼,说兽不是兽。
谢白城还想再看仔细些时,他们的响动似乎让那东西很不安,在水里转来转去不说,忽地抬起头来张嘴叫了起来。
那叫声又尖又细,像是小孩啼哭,谢白城顿时被吓了一跳,慌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退了这一步他才发现谭玄依然握着他的手。握着他手的这家伙也直起身来,笑道:“怎么像个快修炼成精的鱼怪。”
温容直刚想说什么,目光一滑,却瞥见他们牵在一起的手,不由嗤笑了一声:“你们俩几岁了,怎么还要手牵着手啊?怕走丢吗?”
谢白城的脸“腾”地烧了起来,就好像做什么坏事被人抓了现行,慌不择路地用力一挣,这次终于挣出来了,只觉得自己手心都是汗津津的,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才好。
谭玄却全然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自自然然地环抱起胳膊,无视了温容直的话,只往井底一点头:“你想干什么呀?这东西应该不会是自己游到井里的吧?”
温容直又往井底看了一眼:“看着不像。这口井看起来已经荒废了,你看这辘轳都裂了也没人换修,但刚才上面却盖了块崭新的木板,我觉着挺奇怪的,就掀开看了看。我觉着吧,这东西八成是被人故意放进去,养在这里的。”
谢白城这才注意到井台下面果然还躺着一块圆形的木板,像个大锅盖。谭玄却道:“既是如此,这肯定是有主人的,你还是给人把木板盖回去吧。”
温容直把手往井底一指,道:“可是你不想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吗?它还会叫哎!”
谭玄叉着腰,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应该是条大鲵,你天天就读圣贤书,哪里能认得呢?别说大鲵你认不得,就是马上从湖里捞条草鱼,再捞条鲫鱼,你也分不清啊。”
温容直一愣,脸上一红,干咳了一声道:“草鱼和鲫鱼我还是能分得清的好吧!”随即又盯着井里研究起来,“这就是大鲵?我在书上读过,说是状似婴儿,口能发人声……这看起来也不是很像婴儿啊。”
谭玄扶额:“大少爷,尽信书不如无书。那些写书的人常喜欢夸夸其谈你不知道吗?这东西是不大常见,不过衡都集市上还是偶尔能看到的。”
谢白城插嘴道:“那,这也是被人买来养在这里的吗?”
温容直则道:“养了干嘛啊?”
他们俩一起望着谭玄,谭玄也看着他俩。这还能干嘛?这两个小少爷怎么能问出这么傻的问题?不是吃,还能当神仙供着吗?
温容直蓦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会是准备吃了它吧……”
谢白城也犹豫地看向井底,那条大鲵还在啼叫,真的犹如小儿啼哭,听起来凄凄惨惨的,像个找不到娘亲的小孩。
“不吃干嘛呀?这不就是条长了脚的鱼吗?”谭玄话还没说完,四道谴责的目光就一齐向他投了过来,弄的他登时一愣,就好像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发言。
“感觉好可怜……”温容直一脸不忍地说,“我还没见过真的大鲵呢。”他说着抬头望向谢白城,“哎,谢白城,你见过吗?”
谢白城摇摇头。温容直便仿佛自言自语般道:“可惜在井底看不清楚,要是能捞上来仔细看看是什么样子就好了。”
谢白城觉得他说得挺对。
可是这得怎么捞上来?这井虽然不怎么深,但距离水面也有将近两丈,开裂了的辘轳上连根绳子都没有,更别说水桶。就算有水桶,也不容易把大鲵捞上来——总不能指望把水桶放下去,就叫它自己爬进来吧。
所以眼下最便捷的方法就是有个人下去把它捞上来。
谭玄本来正在一旁看着两个少爷围在井口边上,好奇地往底下探头探脑,忽然之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两位少爷先后抬起头来,一起盯着他瞧。
这什么意思?他背后蓦地一凉,心头警讯大作,怎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呢?
他们刚说什么来着?想把大鲵捞上来仔细看看?捞……怎么捞……?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两位少爷,温大少爷已经嗖地一下伸出爪子,拉住他的胳膊:“交给你了,谭少侠,快展现一下你敏捷的身手!”
谭玄“喂”了一声,扭头去看谢白城,温容直只会读书也就算了,但这里也不止他一个人有敏捷的身手啊!谢公子呢?堂堂寒铁剑派少当家呢?这个时候不争强好胜了吗?
小谢公子站在原地没动,一脸无辜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袖子,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白衣服太容易弄脏了。”
什么颜色的衣服下到井里都会弄脏的啊!这两个家伙怎么忽然站到一边儿去了?
谭玄真想对漂漂亮亮、恍若谪仙的小谢公子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刚才拉着我的手不许我过来?怎么这会儿就能跟温容直一块儿把我往井里推?!
算了。望着黑乎乎的井底,他悲愤地想,他也舍不得谪仙般的小谢公子跳进去。
于是也只有自己上了。
好在温容直还算厚道,想着赤手空拳也不好捞大鲵上来,拉着谢白城去周围找了一圈,还真给他们找来一只半旧的木桶。
谭玄只好为少爷们服务,手脚并用,下到井里,小擒拿手都用上了才好不容易逮住那只滑溜溜的大鲵,放进桶里送了上去。
等他上去的时候,温容直正蹲在桶边细细看着大鲵,谢白城却抿唇笑着看着他。
他低头看看自己,得,他这原本也是干干净净的衣裳,现在又是沾了泥,又是蹭上了苔藓,看起来多少有点凄惨。
他正要拿手掸一掸,面前却蓦地多了一块手帕,抬头一看,正是谢白城握在手里递给他的,淡青色的缎子,一角还绣了只抱着桂枝的白兔,很是可爱。
谭玄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拿在手里仔细瞧瞧:“这么漂亮的帕子擦泥也太可惜了。”
谢白城却道:“洗洗不就是了,不碍事的。”
他既这么说了,谭玄便抖开了帕子擦了擦衣袖和袍摆上沾的泥和苔藓,随后把脏了的帕子团在手里道:“我拿回去洗干净了再还你。”
哪知谢白城却蓦地一伸手,把帕子抽回去了,冲他莞尔一笑,压低了声音道:“这是我姐姐的针线,怎么能给你?”
他是脸稍侧地对着他的,这一笑间眼波流转,映着迎面照过来的阳光,显得他简直面若芙蕖,目若灿星,语气里像是蕴满了琴湖碧波,透着一股自然而然的亲昵和一丝故意的促狭。
谭玄呆了一呆,几乎做不出任何反应,只看他低头把揉成一团的手帕又塞回袖子里。乌黑长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滑下肩头,缎子一样柔软漂亮,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替他拂上一拂。
“这个大鲵真挺可爱的!”温容直的声音冷不丁地传来,谭玄这才陡然回过神——他差不多已经忘了还有一个温容直蹲在边上。
人与人之间的参差怎么就这么大,谢白城就知道体恤他下去不易,拿帕子给他,温容直就只晓得看大鲵,亏得还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呢,哪里及得上小谢公子又乖又美又心善。
但小谢公子却应声转过头去了:“真的吗?让我也看看!”
说着,就也跑到木桶边上去了。

第169章
这条大鲵有二尺来长,通身乌黑,有些地方有块状的花纹。头若扇形,嘴巴一开一合的,发出啼哭般的小小叫声,听起来柔柔弱弱的,像是很害怕。
大鲵特别就特别在有四条腿,都是短短胖胖的,撑在桶底,支起自己扁扁的身体,长长的尾巴有些艰难地贴在桶壁上扫过去。看起来有点笨笨的。
温容直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树枝,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大鲵的反应,每当树枝戳到大鲵爪边的时候,它都试图用短短的腿去够,看起来实在有几分滑稽。
“书上说大鲵爱吃小鱼虾,喜爱生活在深山溪流或水潭里,他现在一直叫个不停,是不是肚子饿了?”温容直一边说,一边左顾右盼,但这里显然说不可能找到能饲喂大鲵的食物的。
“这大鲵为什么会被养在井里?倘若是买来预备吃的,直接做了不就好了吗?”谢白城蹲在桶的另一边好奇地打量。
“说不定是想再养肥壮些?”温容直猜测道,随即脸上显露出一抹不忍的深色,“不过真的要被做成菜也太可怜了吧,明明这么可爱。”
谭玄在一旁道:“昨天晚上喝鱼汤的时候也没见你可怜那锅里的鱼啊。”
温容直嫌弃地瞪了他一眼:“这能一样吗?你这种铁石心肠的人一边儿呆着去。”
谭玄抱着臂哼了一声:“注意你的态度啊,没有我这条大鲵还在井底待着呢——说起来你们看好了没有?看好了给人放回去吧,管人家干嘛要养着,总归是别人的东西。”
他话音未落,谢白城却伸出双手把大鲵给抱了起来,大鲵身体悬空,尾巴惊慌地甩着,两条胖胖的前腿紧张地抱住了谢白城的手腕。小谢公子的眼神立刻就变了,水汪汪亮晶晶地望向谭玄道:“它好可爱啊!”
……哪里可爱啊,只是一条鱼啊,不过是长了四条腿还会叫而已啊!浑身粘粘的、滑滑的你们到底觉得它哪里可爱?!我也有四条腿、啊不对,两条腿两只手,你们要不要也觉得我很可爱啊!
尽管谭玄有满肚子的腹诽,但面对小谢公子真诚的眼神儿,他哪里说得出来半个不字。
“我们把它偷偷放了吧。”温大少爷突然做出了危险发言。
谢白城有些犹豫地看了看他:“这……这不大好吧。”
“就当是它自己逃走了嘛!”温容直道,“大不了我们留点钱在井盖下面。”他说着回头看向谭玄,“大鲵得多少钱?”
谭玄道:“挺贵的,尤其这个个头很大,该是挺难得的。”
温容直为难了,端详着大鲵,谢白城则用手指戳大鲵柔软的肚子,大鲵弱小无助地挥舞着自己四条短腿,毫无反抗之力。
就在此时,旁边一条夹巷里,忽然走出一个男子,约莫四十开外的年纪,中等身材,颇为孔武。一眼望见他们三人在井台边上,慌忙捋起袖子跑了过来,边跑边喝道:“干什么呢,你们!”
谢白城有点心虚,慌忙站起身来,温容直却毫不畏惧,直望向那男人道:“这井既没拦着,也没上锁,谁来不得?”
那男子却不理会他,直冲到跟前往桶里一望,顿时心疼地皱起眉头:“谁准你们把它捞上来的?老子可是花了大价钱买的,少一根毫毛都要拿你们是问!”
谢白城在一旁小声道:“它没有毛。”
男子蓦地瞪过来一眼,他赶紧闭了嘴,悄悄往谭玄身边挪了挪。
温容直却道:“你买它来干什么的?”
男子没好气地看向他,但见他衣饰华贵、气度不凡,说话间还算是比较客气:“这是鱼,买来自然是要吃的,这有什么好问的?你们这些少年家,别处去玩耍!莫要乱动人家的东西!”
温容直一板一眼道:“乱动了你的东西,确实是我们不好,不过我们就是好奇,能不能问一句,为什么非要吃它呢?是特别鲜美好吃还是怎样?能比过河豚吗?”
男子有些不耐烦了,双手叉腰道:“老子就是高兴吃它!关你小子什么事?你管它有没有河豚好吃,想知道自己去买一条炖了!”
温容直也不生气,还是很平和地道:“那这样吧,我出钱从你手里赎买它行不行?你多少钱买的,我可以给你加价。”
男子把手一挥:“不卖不卖!不要瞎搅缠!”说罢就作势要赶他们走。
谭玄在一旁冷不丁道:“这倒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这样大体型的大鲵就很少见。”
男子颇为意外地看了看他,有点欣慰地点点头:“还是这个小哥说的对,这不是钱的事,运气不够好,你捧着钱也买不到这样大的。”
温容直却叹了一口气:“要长到这么大,多么不容易啊,却要被人一锅炖了吃。”
男子生气地瞪着他:“你这个小后生怎么夹缠不清的?大人没教你不要多管闲事么?我就愿意炖它,你能怎样?”
温容直还没来及开口,谭玄却冷笑了一声道:“你说得不对,这人肯定不是要炖它,而是要直接放血喝它的血。”
男子脸上神色一僵,温容直和谢白城都是被吓了一跳,齐刷刷地看向男子,男子一张四方脸涨成酱紫色,对着谭玄道:“我花钱买的,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你们还不快走?再不走我要报官了!”
温容直却问:“为什么要喝血?”
谭玄懒懒地往木桶里抬了下下颌:“民间有偏方,说二尺四寸以上的大鲵,血能滋阴补阳……说白了就是相传能壮阳,治那不举之症。这条大鲵离二尺四寸应该还差点儿,所以还养着呢。”
男子闻听此言,额上青筋都绷起来了,他刚才还觉得这高个少年是个明理的,岂料其实是来给他致命一击的。
谭玄云淡风轻地继续:“不过这些偏方都是些没影儿的事,大多以讹传讹罢了,我看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该看大夫的看大夫吧。”
男子恼羞成怒地差点要蹦起来:“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乱管什么闲事!再胡说八道,老子揍你!”说着便提起拳头比划起来。
但谭玄腰上佩着刀呢,他没敢真的过去。
谢白城倒是稍微拉了一下温容直的袖子,让他往后退些,别吃了亏。此刻他们两人都用充满同情的眼神望向男子。
这种时候,没有什么比美貌少年同情的眼神更具有杀伤力了,如果有,那就是两个美貌少年充满同情的眼神。
男子神情恍惚,腿一软,差点要坐在地上,温容直及时出声道:“我看你还是卖给我吧,我多出些钱,你找个好大夫仔细瞧瞧。”
男子梗着脖子还要争辩,谭玄却抢先道:“这大鲵价格肯定不便宜,你却偷偷把它养在这口废井里,而不是养在自己家,一方面是因为井底环境比较适合,另一方面肯定也是因为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说着便叹了口气,“唉,倘若闹将起来,把其他人吸引过来看热闹,人家一看你偷偷养这么一条大鲵做什么?上年纪的人里肯定有懂的,只要有人说一嘴,不管你是不是真的……都……”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副对男子深感同情的样子。
男子的脸色却一点点地白下去了,最后咬了咬牙道:“真是背运,遇上你们这三个小魔星……三十两!想带走它就给三十两银子,一分一毫都不能少!”
温容直吓了一跳:“三十两?你怎么不去抢啊?”
男子冲他翻了个大白眼,阴阳怪气道:“我还当你是什么有大善心的公子哥儿呢,区区三十两就舍不得了?那还出来装什么阔啊!”
温容直咬了咬牙,三十两对他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但谁会没事带三十两现银出门溜达?这个时候又总不好再跑回家去取钱?
他在身上翻了翻,只翻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又找出些散碎银子,却还差六七两,不得不转头冲另两人道:“你们有钱吗?凑凑,回去还你们。”
跟着这些少爷,就是不知道他们会忽然发什么奇想。谭玄叹了口气,从怀里也摸出些碎银,谢白城也凑了些,还很温和地笑了笑,对温容直道:“不必还了,当是我们一起救的嘛。”
温容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把银票和碎银子递给男子,男子接过来掂了掂,觉得只多不少,很是不忿地哼了一声,拿眼睛往木桶一睃:“归你们了!”
两位少爷都很高兴地把木桶往自己这边提了过来。男子把钱揣进怀里,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
温容直高兴地对木桶里的大鲵道:“好啦,你放心吧,不会有人吃你了!”
谢白城则好奇地看向谭玄:“你怎么看出来那人有不举的毛病?”
谭玄往那人走远的背影指了一下:“你没发现吗?他脸色蜡黄,眼下青黑浮肿,身材看起来挺强壮,实际上脚步虚浮,标准的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样子。再看看这条大鲵的尺寸,也就不难猜出了。”
谢白城笑道:“难为你居然知道偏方的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谭玄顿时咳了一声,温容直则在旁边扑哧偷笑。
这个问题似乎需要好好说清楚!
谭玄正色道:“我在衡都,什么三教九流都打过些交道,自然听说过些杂七杂八的。”
但小谢公子好像压根没有多想,反是挺佩服地点了点头。
谭玄扭头看向温容直,这家伙还捂着嘴蹲着呢,都是他惹出来的事!
他没好气道:“你把这条大鲵买下来干嘛啊?总不至于要带回去养吧?”
温容直愣了愣,旋即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嚷起来:“放生啊,当然是放生了!它好不容易长到这么大,该让它回到自己的家园,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嘛!”
谭玄皱起了眉:“放哪里啊?别你前脚放了,后脚又被人捉去卖!”
这确实是个问题,得替它找个好归宿。温容直抱着木桶,茫然地逡巡着四周,琴湖虽然烟波浩渺,但如此热闹,显然不是适合放生的好地方。
这时,谢白城忽然灵机一动,转头道:“送去灵元寺吧!常有人在灵元寺放生做善事的,师父们也会照看着些,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他这么一说,谭玄和温容直都一起抬头望向不远处依山而建的灵元寺。

他们就转头上灵元寺去了。
一路上得提着水桶,好大一只大鲵,再加上水,真的是够沉的,温大少爷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从小手里拿过最重的东西大概就是砚台,虽然他也很自告奋勇、亲力亲为地来拎,但毕竟实力有限,还没走几步便给坠得身子都歪下去了,所以绝大部分时间,是谭玄和谢白城两人合力拎着的。
他们这阵仗当然也招了不少注目,不过少年意气,就是挥斥方遒,自己在兴头上,哪里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议论?
到了灵元寺里,放生却也有放生的规矩,不是随便找个地儿一扔就成的,他们先找了个小沙弥问了,小沙弥引着他们找到个中年和尚,小谢公子又很大方地出了些香火钱,和尚顿时很殷勤地带领他们到了放生池。
灵元寺的放生池很大,水深而幽碧,旁边又有一块高些的地面,可以供放生的鼋鳖之类的爬上去晒晒太阳。周围嘉木环绕,还有不少善男信女围在一旁或念念有词,或撒些铜钱。
温容直却为难,按书上说大鲵喜爱于阴暗潮湿之地生活,最好是溪谷洞穴之内,放生池虽好,却不适合。于是征得了管事和尚的同意,他们往后走上了乾春山,总算找了一处还算合适的地方,把大鲵放进了清冽的溪水之中。
大鲵甩甩尾巴,潜进溪水中,划动短胖的四肢拥抱它的新生活去了,温大少爷和小谢公子都站在溪旁,恋恋不舍地目送着它离开。谭玄站在他们身后,默不作声地看着三十两银子消失在芦苇丛后。
温大少爷叹了口气,很想作文一篇以资纪念,可惜现场既无笔也无墨,总不好拿根树枝在泥地上大发雅兴,便只好暂且作罢,留待回去之后再说。
以大兴人的传统,这灵元寺来都来了,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转了一圈。
温容直念念叨叨说要去烧一炷香,他明年要入场考会试,说得拜拜菩萨安心些。谭玄和谢白城便陪他去,只是温大少爷的钱包为了搭救大鲵已是空空如也了,还得谭玄掏钱给他买香烛。
谢白城在旁边探头看着,忽然笑起来,问温容直:“听说衡都有榜下捉婿的风俗,你明年考中了,会不会在榜下被人捉了去?”
温容直一愣,抱着满怀的香烛却没说话。谭玄在一旁嗤笑了一声道:“他不会被捉的,他早定好亲事了,明年要是考中了,就差不多该迎新娘子过门了。”
谢白城呆了一呆,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温容直,温容直雪白的面皮上却忽然泛起了微微的红晕,对着谭玄道:“八字没一撇的事,你乱说什么!考试才是最要紧的,要考不中得被我爹念死了!”
谭玄不以为然道:“什么叫八字没一撇啊,不都下过定了?陶大学士的三千金,可是衡都有名的蕙质兰心的才女,你还在这装什么腔作什么势呢?”
温容直脸色更红了,低头道:“我我我我去烧香了!”说完便疾趋而去。
谭玄在他后面笑道:“别忘了也替陶姑娘祝祷几句!”
温容直的步子顿时迈得更快,钻进人缝里不见了。谭玄带着未尽的笑意转过头,却蓦地看见谢白城正狐疑地盯着他,长而秀美的眼睛清冷冷的,看得他一激灵。
“怎么了?”谭玄小心翼翼地问。
谢白城淡棕色的眸子转了转,嘴角一撇:“怎么听起来你挺羡慕的嘛!”
谭玄忙道:“我哪有?我没有,绝对没有!”
谢白城哼了一声:“蕙质兰心的才女嘛,谁不喜欢,你也不必辩解。”
谭玄却道:“我不喜欢。”
谢白城差点给他噎住,看向他,却见他当真是一副认认真真地坦荡模样。
他心里忽地微微一动,刚才涌起的一点不愉蓦地消散了。但表面上他却把目光移开,只看着一旁写着香火名目的牌子:“……怎么忽然之间大家都开始说什么亲事了,真是没意思的紧。”
谭玄笑道:“你还小,自然不必着急。”
谢白城却又转眸看向他:“那你呢?你着不着急?”
声音却有些小,有些不那么确定的意味。
谭玄看着他的眼睛,淡淡笑道:“我也不着急啊,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谢白城抿了抿嘴唇,目光又转开了。周围的人其实很多,都是忙着掏钱买香烛的,目光中都带着殷切地祈盼,祈盼那一缕渺渺香烟能为自己带来一份冥冥中的保佑。
他们这两个没事干的闲人在这样急忙热烈的人群中就显得很格格不入,像浓墨重彩中的两点留白。
这时谭玄却忽然道:“算了,我也去烧炷香吧。”
谢白城不禁感到奇怪:“你不是不信神佛的吗?”
谭玄“嗯”了一声:“是不信,但有些事……怎么说呢,好像也只有寄托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谢白城看着他的侧脸,却是一改之前的云淡风轻,露出一点凝重和怅然,稍一思索便忽然明悟过来,轻声道:“是为齐王殿下祈福吗?”
谭玄有些讶然地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这都能猜到?小谢公子真是厉害!”
谢白城犹豫了一下,也掏出钱来:“那我也买吧。”
谭玄笑着道:“你要求什么?”
谢白城从负责售卖香烛的居士手里接过东西,自自然然地道:“我也替齐王殿下祈祈冥福好啦,他是好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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