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想到,明明是在往后躲的谭玄,居然在感知到掌风后,硬生生改变了身体的重心!
谭玄转而向前倒去,与此同时长刀伫地,以为支点,整个人腾跃而起,腿往后凌空踢向他。
腿比手长,他还没能触到谭玄衣裳呢,谭玄的腿就该踢中他了。
不得已,谢白城只好立刻抽身避开。
比试继续。
谢白城的确拿出了自己的全部心神,全部招式,全神贯注地接下了一招又一招,找机会反击了一次又一次。
但最后,赢的人依然不是他。
谭玄的刀压在浮雪的护手上,再往前进一寸,就要削掉他的手指了。
谢白城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抬起眼来看向谭玄。谭玄离他也不过就一尺远的距离,也张嘴喘着气,但眼眸却是亮晶晶的,闪着很快乐的光彩。
“厉害啊,谢白城!”谭玄把刀撤回,抬手擦了一把汗,“距离十五才过了几天啊,怎么感觉你长进了一大截?”
被夸奖的人没吱声,低头把剑送回了鞘中,随后才道:“那天太想赢了,反而没放得开。”
谭玄笑道:“怎么,今天是不想赢?”
谢白城抬头看了他一眼,歪着脑袋想了想:“不是不想赢,是压根没想输赢,只想尽了最大的努力就好。”他停了一下,拎着领口扇了扇风,呼出了一口气,目光忽然移向了别处,声音也变小了点,“反正今天也没别人在,就是单纯的切磋……切磋嘛,堂堂正正的就行了。”
谭玄看向他的目光里倒多了一份惊讶,过了一会儿才扑哧一声笑了,点了点头:“小谢公子果然是光明磊落真君子啊,佩服、佩服!”
谢白城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揶揄之意?只不过他今天就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虽然输了,但也算输得服气,也……也不必觉得在谭玄面前理不直气不壮了,就懒得跟他跟他做这些口舌上的计较。
“哎,有水喝吗?凉水,我渴了。”
谭玄一愣,旋即扭头叫道:“常岳,拿两杯凉水来!”
院子外头传来粗声粗气地一声答应。谭玄又转回来,抬手指了指他刚才坐等的那间屋子:“进去歇会儿吧。”
谢白城跟在他后头又回到了房间里。之前放茶点的那张小几本就是两边都有椅子的,他们就一人一边坐下。
刚坐下,一阵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常岳端着个盛了两个杯子的托盘进来了。
两个杯子看着都是市面上普通的白瓷杯,应该是他们到了越州后才添置的。谢白城也不客气,拿了一杯就咕嘟咕嘟灌下了肚。
谭玄也拿起另一杯喝了一口,然后指着几上的点心对常岳道:“把这盘子撤下去吧,人谢公子说了,你上当了,买了专哄我们这些外地人的次等货,不好吃。”
常岳浓眉挑起,惊讶道:“有这等事?我看他家招牌打得那么威风,排队的人好长呢!”
谢白城插话道:“是不是开在琴湖边上的?有个金灿灿的大招牌,写着什么‘越州第一酥’的。”
常岳连连点头:“对呀!谢公子你怎么知道的?”
谢白城笑道:“就他家专能唬住人!他家老板压根就不是越州人,还自称百年老店呢!”
谭玄也笑着跟上说:“老常,你以后可得多向谢公子请教,弄点正宗的来呀!”
常岳憨厚地“哎”了一声,把点心碟拿起来:“小五爷,还有什么吩咐么?”
谭玄摆了摆手:“没了,你和丁伯歇着去吧。”
常岳行了一礼退下去了。谢白城却好奇地看向谭玄:“他叫你小五爷,你是行五么?”
谭玄点点头:“对,行五,是家里的老幺。”
谢白城的眼睛中立刻绽出光来,身子也稍微前倾了过去:“真的?我行四,也是老幺。对了,你今年多大?”
“十六,你呢?”谭玄又用下巴指了他一下。
“我十四。”
“才十四啊!”谭玄露出惊讶的神色。
谢白城顿时有点不乐意了:“怎么?看着不像吗?”
“不是,”谭玄笑了笑,“我是说你剑法这么厉害,居然才十四岁。这要再过两年,我怕要不是你的对手了。”
这马屁拍得不错,听得人挺舒坦的。谢白城也抿嘴笑了:“什么呀,我长你就不长么?过两年我十六,你都十八了,肯定也进益了呀。”
“那就要看谁进益得快啰!”
两岁的差距并不算大,他们还称得上是同龄人,稍微聊上几句之后,很快就不觉得有什么隔阂了,甚至还生出了一些对对方的新鲜和好奇。
“谭玄,你上面是哥哥还是姐姐?我是三个姐姐,真想有个哥哥就好了,可惜没有。”
谭玄仰头把杯子里的水一气喝干了,摆在桌上,然后用袖子抹了抹嘴角。
“我?我上面是一个姐姐,三个哥哥,不过他们都不在了。”
“什么?”谢白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谭玄的语气过于轻松,他一时间有些不能确定谭玄话里的意思。
谭玄看着他,咧嘴笑了一下:“他们都过世了。我爹娘也是。”
谢白城一下子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舌头就好像被打了个蝴蝶结,怎么都捋不直了。过了好半天才讷讷道:“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谭玄“嗨”了一声,对他挥了一下手:“没事儿,他们都是……很久以前就过世了。我运气好,活下来了。”
谢白城一时之间真的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事会让一个六口之家,只剩下最小一个孩子,但这又是绝对不能去问的。
他此时只觉得满心的愧疚,自己怎么那么想当然呢?还因为听说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是老幺,想拉着人家一起倒倒当老幺的苦水,或者交流一下当老幺的心得,哪里料到面前这个看起来总是自信满满、精神抖擞的少年背后有这样伤心的往事?
他简直像个大坏蛋一样,专门戳人家的痛处嘛!
谢白城顿时觉得自己应该要做点什么补偿一下。
谭玄这个人其实还是挺不错的,并不算很讨人厌……
那、那就……他脑筋飞快地转了几转,蓦地眼睛一亮,有了!
“谭玄,我请你吃饭吧!吃正宗的越州招牌点心!”
谭玄瞪大了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不算大,眉骨高,眼睛有一半藏在眉骨的阴影里,就显出很深邃的样子。眼尾有些挑上去,平时看起来很精悍,这会儿睁大了却有点傻傻的。
谢白城抬起手兴致勃勃地给他比划:“喏,离明珠巷不远有一家得月楼,在越州算很有名的啦,点心和菜肴都很好吃。走路一刻钟就能到!去吧?反正时候也不早啦,去了正好吃晚饭。”
这般诚心诚意又热情的邀请,好像实在不适合拒绝。
谭玄就犹犹豫豫地问:“这……这个,你不要跟家里说一声吗?”
“说什么啊!”见他是答应的样子了,谢白城神采奕奕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他们知道我来找你,没事的。”
既是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谭玄跟在谢白城后面走出屋子,告诉丁伯和常岳自己出去吃,不用准备他的晚饭了,然后两人一道跨出了宅门。
“我跟你说,你亏得是遇到了我,要不然像得月楼这样的店,可不是想去随时都能有位子的。”谢白城一边走一边对他说。
此刻天色确已向晚,春日的黄昏,暮色如轻纱一般渐渐覆向人间。太阳往西边懒懒地坠去,蜜色的余晖涂抹于尘世,如一层温柔与宁静的鎏金。
窄而长的明珠巷里较下午要多了些行人,沿着长了柔密嫩草的墙根走着。谭玄悄然注视着那个走在他身前半步,为他引路的活泼少年,他还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呢。
他今天穿了一件藕荷色的直缀,在夕照中倒很像一只被涂了一层蜂蜜的大糕点,只是这块大糕点还会又蹦又跳的。
幸福生活中长大的孩子就是这样的吗?好像他的世界里到处都有金黄色的、肆意流淌的香甜蜜糖。
这可真好啊!
谭玄低下头,微微笑了一下。光是走在他身边,就好像那金色的蜜糖也要流过来,把他一并拉入那个无忧无虑、澄澈美好的世界。
得月楼到了。
果然如谢白城所说,距离明珠巷不远。过两条街,穿过一条小巷,就到了一条宽阔热闹的街道上。谢白城领着他又往前走了百十来步,一座张灯结彩的三层楼阁出现在街边。
楼前食客如织,茶博士在门口卖力地吆喝着,不时地停下招呼熟客:“蒋三爷,您来了?里面请里面请!”“李二公子,好久没见您了,快请上座!”
谢白城领着谭玄兴冲冲地跑过去,往那茶博士面前一挤:“老范,还记得我吗?”
那茶博士正满脸堆着笑呢,应声往他们这一瞧,眼睛立时瞪圆了:“哟!这不是小谢公子吗?哪阵香风把您吹来了?小店今天是蓬荜生辉啦!”
谢白城抿着嘴唇喜滋滋地笑着:“我带朋友来吃饭,你家还有位子吗?哎,我可不要大堂的,要雅座!”
茶博士笑着搓搓手:“能没有位子给您么?既是小谢公子的朋友,那也是本店的贵客了,两位公子里面请!”
谢白城昂首挺胸地当先走进得月楼,谭玄跟在他身后,见这得月楼里果然生意红火,这现在其实还没到饭点儿,人已经坐满了大半,还有那跑腿的手里托着盘子,里面盛着各色果子、小吃向食客们兜售,这般风貌和衡都也差不了多少。
但谢白城并未在一楼停留,而是一提袍摆就噔噔噔地上了二楼。谭玄连忙跟上。
二楼的摆设和一楼就大不一样了,从楼梯上去先是一面四扇的石屏,上面精雕细刻着些高山流水。绕过了石屏才看到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分成一间一间小隔间,就相对独立开了。倘若要宴请的宾客多,中间的隔板也可以拆卸拼成大些的房间。
这样的配置在衡都也算得上是高档了,没想到越州也毫不逊色,而且这位小谢公子还如此驾轻就熟,别人还都认得他,他小小年纪在越州倒有些名气嘛。
一个青衣小帽的跑堂把他们引进了一间空着的隔间里。
要说这是雅座,那真是一点不打折扣。不但桌椅清洁精致,墙上还挂着山水字画,桌子当中有个豆绿釉的梅瓶,里面插着几枝粉梅,映衬之下显得格外娇艳秾丽。
谢白城招呼了谭玄坐下,然后一气儿跟跑堂的点了七八样吃食。跑堂的声音脆亮地答应了,一溜小跑地下楼去。
请客的主人这才腾出空来看着谭玄一笑:“这得月楼怎么样?”
谭玄四下望望,对他笑道:“果然既热闹又风雅。”
从他们雅间的窗户望出去,这时恰能眺望到一片黄昏时分的琴湖。波光脉脉,山水含情,极是秀美动人。
谢白城得意地挑了挑眉:“我们家逢年过节常在这里设宴,所以这里的人大多认得我了。”
谭玄道:“我还当越州人人都识君呢!”
谢白城垂眸笑了一下:“那哪至于,便是知州大人,也不会人人都识得呀!”
他们正扯着这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话,跑堂的又脚步轻快地进来了。
“乌梅香柑熟水两盏,桃花曲一瓶。”
跑堂的把托盘往桌上一搁,拿下两只青瓷盏和一只粉釉瓷瓶,瓷瓶上还描着一枝桃花。
谢白城奇道:“我没有点桃花曲啊。”
跑堂的笑道:“谢公子,您是没点,不过今天正好我们东家小姐来店里,刚瞧见您了,送二位的。”
谢白城有些迟疑地“哦”了一声,看了看那粉釉瓶,没说话了。
谭玄却觑着他噗嗤偷笑了一声,谢白城抬眼看向他,把一只青瓷盏向他推过来,口中却道:“……我不认识她,应该是我二姐的朋友。”
谭玄没接他的话,只拿着那粉釉瓶到鼻子下闻了闻:“是酒啊,你能不能喝啊?”
“是加了桃花瓣酿的甜米酒。专给女子和小孩子喝的。”谢白城刚说完,忽地又自觉失言了,干脆低头喝了一大口乌梅熟水把自己嘴堵住。
谭玄张开五指拎起青瓷盏,送到嘴边啜了一口,酸酸甜甜的,还带着一股柑橘香味,这不也是小孩子喜欢喝的吗?
但人家好心好意请吃饭,还是来这么高档的饭馆,再戳穿人家就太不厚道了。
于是谭玄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跑堂小哥再来,就是送点心来了。
谢白城好像是要力证越州正宗的点心是很美味的,一口气点了三种。送上来的是四个盘子,其中两个小乌碟子的内容是一样的,都是仿佛酥酪般的东西打底,上面大概是牛乳和面塑成的小山模样,上面筛了一层细细的碧绿茶粉。颜色非常清雅,跑堂的介绍说这叫“雪映青山”。
另一碟是用面捏出来的花朵,都镂空刻丝了,再放油里炸过,撒了一层细白糖粉,拿鲜花瓣垫着,很是精致漂亮。
最后一样是一块块方形的点心,外皮刻花,又刷油烤过,焦黄油亮的,上面缀着芝麻,里面大概有馅儿,但从外边看不出是什么口味。
谢白城先推了一碟“雪映青山”给他。谭玄拿小勺往那酥酪状的东西上挖了一下,才发现不一样,酥酪是软的,这东西是硬的,像挖开一块烤白薯。吃到嘴里是一股牛乳香味,伴着淡淡的甜,凉沁沁的很是爽口。
“怎么样,好吃吧?”谢白城也舀了一勺送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还不忘对他眉飞色舞。
谭玄真心实意地“嗯”了一声,这东西做得真是精致,似乎就是怕你多吃几口会腻,配上了茶粉。茶粉的微苦一下子中和了甜腻,令人回味。他在衡都,还真没吃过这种风格的茶点。
谢白城又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方块点心那盘:“你再尝尝这个,这叫雕花果香酥。”
谭玄听话地拈起一块,咬了一口,里面果然有馅儿,应该是切碎的蜜饯和了糖,可能还加了些什么香料。
要说果香的确是果香,外皮也的确酥软可口,可是……这味儿实在太甜了。谭玄虽然对吃很不讲究,但他向来很不擅长吃甜食,这过于香甜的味道差点没把他给齁晕过去。他赶紧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可是那乌梅熟水还是甜的。
他简直要被这些甜甜蜜蜜打败了。
他抬头看了对面的谢白城一眼,他刚塞了一块果香酥进嘴里,眨巴着眼睛看着他,非常无辜的样子:“怎么,不好吃吗?这可是得月楼的招牌点心,独家配方。比你们买的那个好吃多了吧?”
……看起来小谢公子不是故意陷害、借机报复他。
“……嗯,好吃,确实比我们买的那个好多了。”吃人的嘴短,谭玄只能表示虚情假意的赞同,同时眼瞅着小谢公子又拈起一块塞进嘴里,脸颊都撑鼓起来了,看起来白白软软的,像个糯米团似的挺好戳的样子。
与此同时小谢公子的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嘴巴还不停的嚼啊嚼啊……他怎么好像在烛火的跳动中产生了一种错觉,小谢公子的头顶上似乎应该竖起一对毛茸茸的长长白耳朵才合情合理。
……他一定是被甜到心智错乱了。
谭玄扶住额头闭了一下眼睛,让自己脑子清醒清醒。
小谢公子却还不肯放过他:“谭玄,你吃啊,怎么都是我一直在吃啊。”
谭玄心道我也很想知道啊,你吃这么多甜腻腻的点心完全没事吗?你们越州人是不是都天赋异禀啊!
但他们毕竟还不是什么很熟悉的朋友,他只好保持礼貌的微笑:“嗯……你多吃些,我还不怎么饿。”
小谢公子的脸上瞬间闪过了一丝欣喜若狂的表情,但他立刻借着喝水挡了一下,恢复成了礼貌周全的微笑:“真的?你可千万不要跟我客气啊!要么我让厨房给你打包两份带回去慢慢吃?”
谭玄赶紧竖起一只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不必不必,谢公子太客气了,好意在下心领了便是。”
于是他就看着谢白城那些点心一块接一块地消失在谢白城的嘴里。吃到只剩两块的时候,做东的人终归有点不好意思,把碟子往他这边推了推:“喏,这两个留给你。”
谭玄用一种由衷钦佩的目光看着谢白城,后者不明所以,又似乎吃得很心满意足,于是冲他露出一缕很亲昵的微笑。
看来第一印象还是很不可靠的。
他第一次见到谢白城时,只惊叹这孩子生得也太漂亮了,清雅绝伦,几乎不似凡尘中人,以为该是个被众星捧月,心高气傲的主。
但稍微打了这么两次交道,他就渐渐发现,要说心高气傲,那确实是有一点,以他的出身,容貌,一点傲气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但也并没有很难接触,脾气还挺不错,而且从性情上来说就是个普通的十四岁小孩嘛!
还好,在甜点心的密集攻击后,送上来的菜肴还算正常。虽然越州这边的口味偏甜,但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谭玄总算还是可以填饱肚子的。
而当他正埋头和一只鸭腿搏斗的时候,谢白城清脆脆的声音忽然响起:“谭玄,都说衡都是天下最大最繁华的城市,真的吗?衡都有多大呀?”
第132章
谭玄差点被鸭肉噎到嗓子,赶紧先放弃了作战。抬起头来,才发现谢白城并没怎么动筷子,而是一手撑着腮帮子,微微歪着头看着他。
看来是刚才点心吃太多了。他在谭玄的注视下,又拿起桌上的白玉酒杯,小口小口地抿着里面的桃花曲。
小少爷怎么忽然想起来打听衡都的事了?谭玄略一沉吟,答道:“衡都确实很大,原来的旧城就有一般城市的大小了,后来又修了新城墙,大出了好几圈呢。光城门就有将近二十座。”
谢白城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那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啊,越州也有十二座城门呢。越州还有琴湖,越州琴湖天下闻名,那么大一个湖呢!”
谭玄便笑了起来:“琴湖确实誉满天下。不过衡都虽然没什么大湖,但有四条河呢。都从衡都穿过,每日河上往来船只数不胜数。”
谢白城嗤了一声:“河有什么稀罕的?越州大大小小的河道多着呢!每天一大早就有人摇着船来做买卖啦。靠河的人家,打开后窗就能买到顶新鲜的瓜果蔬菜呢。”
谭玄点点头:“那是,越州毕竟地处江南水乡,河道如织。江南当然是好地方,前朝还有诗人写呢,‘人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听他夸赞,谢白城脸上显出了一抹得色,笑眯眯地一口把杯子里的残酒喝光了。
“不过衡都毕竟是京城,乃是天子脚下,有皇城在呢。光皇城就很大,要是绕着皇城走一圈,脚程快也得花上小半天的。”
谢白城刚准备给自己再添一杯酒,闻听此言,手顿时停住了,蹙起了眉头:“皇城?皇城有多大?能有……有……有灵元寺大吗?”
谭玄愣了一下,扑哧一声低头笑了,笑得肩膀直颤。
小谢公子满脸不高兴地瞪他:“你笑什么啊!你知不知道灵元寺?在琴湖边上,很大很大的!整座山都包括在灵元寺里呢!”他一边说,一边展开手臂比划了一个大圈。
谭玄抬手擦了一下眼角,这个小谢公子真是太有趣了,他那漂亮的小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知道灵元寺。皇城和灵元寺哪个更大还真不好说,不过皇城里实在不需要一座山就是了。”
小谢公子先是显出了满意的神情,但似乎很快回过味来哪里有些不对,又把脸色沉下了:“那……那说到繁华,越州也很繁华的,灵元寺边上有个西市,店铺连着店铺,卖什么的都有!还有专门给外国商人做买卖的胡市瓦子,能买到稀罕的外国物件呢。”
谭玄赶紧点了点头:“是了,越州商贸兴隆,尤其临海,商船往来频繁,其他地方难望项背。”
小谢公子终于露出了喜悦的微笑,再次把手伸向装着桃花曲的酒瓶。
谭玄手疾眼快给先按住了,对他道:“这到底也是酒呢,你少喝些吧。”
谢白城冲他一瞪眼:“这个就是米酒,甜甜的,不要紧。怎么,你以为我不会喝酒吗?”
……这有什么值得争强好胜的啊!谭玄无可奈何地看着谢白城硬从他手里把酒瓶抢走了,又斟满了一杯。
他刚也喝了一杯,这酒确实甜津津的很好喝,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酒力的。看小谢公子这会儿白里透粉的脸就知道了。
唉,那粉扑扑的脸颊,简直可以和桌上的粉梅一较高下了。下午那个拿着剑一身凌厉气的小少年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换了个这么难缠的小祖宗出来?
小谢公子却还不忘讲礼仪,不但给自己斟了一杯,给他也斟了一杯,随即很豪气地端起酒杯对他道:“谭玄,你远来是客,我是本地人,就算是我尽一尽地主之谊,敬你这杯酒,给你接风洗尘!”
说完便一闭眼一仰脖子给全干了,还要把酒杯底亮给他看一看的。
……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啊!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学什么江湖豪客的做派,看起来真的……真的很好笑。
但他又不敢笑,这要是笑了,谢公子哪里能饶得了他?脸又要拉到地上去的,搞不好还要噘嘴巴呢。
于是谭玄也只好端起酒杯,敬了敬谢白城:“多谢谢公子款待!谢公子武艺了得,为人豪爽,谭某佩服、佩服!”
“你就别说这种话糊弄我了。”小谢公子嘴上这样说着,眼睛却笑得弯弯的,映着烛火,里面像是有星子在闪。
看着他的眼睛,谭玄也不知怎么的,就鬼使神差地开了口:“……衡都也有很多有名的酒楼和点心铺子,口味风格跟越州很不一样,要是有机会能请你去尝尝就好了。”
“真的?”谢白城立刻睁大了眼睛,露出很跃跃欲试的神情,不过片刻后又满是遗憾地叹了口气,“衡都实在太远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去看一看。”
谭玄又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其实也不是很远。”
“是嘛,”谢白城叼了一尾虾在嘴里,“要是爹愿意带我们去就好了。”
谭玄没说话了,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
但小谢公子好像正沉浸在对远方美食的向往中,没有留意到。
这一顿饭就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
谭玄忖度着这样的酒楼一餐饭恐怕价格不会便宜,谢白城到底比他年纪小,他想出钱会账,但这位小东道主说什么也不同意,还很豪气地一挥手说找头不要了,就赏给跑堂了。把跑堂小哥乐的脸都开了花,恭恭敬敬地给他们俩送到门外。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不过越州的大街小巷上都亮起了盏盏明灯,犹如繁星闪烁,洇染出一个热闹的人间。
他们俩并肩在街上走着,周围各种吆喝叫卖,比傍晚时分更加喧闹。迎面一阵风吹来,夹杂着一丝微凉的水汽,扑在脸上,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谭玄侧头看了一眼谢白城,见他脸上绯色渐淡,眉眼也忽而变的清醒而冷静,看来他酒量竟还不错。
“喂,谭玄,”谢白城忽而开了口,“你几岁开始习武的?”
“六岁。”
“六岁?”谢白城有些惊异地看向他。
谭玄道:“怎么了?”
谢白城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三岁时候,爹就开始教我了。我自己都不大记得。”
“我六岁才遇着我师父,所以就是从六岁开始学的。”
“那你是故意练左手刀的吗?我瞧你刚才吃饭一直是用右手拿筷子啊。”
“不是。”谭玄抬了一下左手,“我是左撇子。不过吃饭和写字的话,左右手都可以。一般我习惯用右手了,免得别人惊讶。”
谢白城看看他的左手,又抬起自己的右手瞧瞧。他的手也是白生生的,手指纤细修长,整体比谭玄的手要小一圈。
“那你是衡都人吗?”
这下轮到谭玄摇头了:“不是。我出生在西北,云州府下面的一个小村子。”
谢白城疑惑道:“云州府?”
谭玄笑道:“是很远很远的地方。真的很远。”
“那你又怎么到衡都去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简单来说的话,就是遇到了贵人。”
谢白城侧转过脸来,一双清澈的眼眸盯着他细细打量。
“怎么了?”谭玄笑了笑。
谢白城弯了一下唇角:“感觉你好像有很多故事。”
谭玄稍微思考了那么一下,坦然道:“倒也说不上吧。其实真说起来也挺简单的,我是个孤儿,遇到了一位贵人,被带到衡都,拜了师父,然后就到现在了。”
谢白城笑出了声来:“给你说得这么简单。”
谭玄点点头:“就是很简单啊。”
他们边聊边走,已经走过了来时的路,转进了明珠巷。
“那你会在越州待多久?”谢白城又问。
谭玄想了想:“应该挺久的吧,可能要有个一年半载的。不过我也不会一直在越州,中间会去别的地方。”
谢白城又转头看他了。
谭玄不由放慢了脚步:“又怎么了?”
小谢公子冲着他眨了眨眼睛,咬着下唇一笑:“你好神秘啊!”
谭玄噗嗤一声也笑了,随后慢慢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点了点头:“好像是哦。”
谢白城怔了一下,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视了一会儿,蓦地一起笑起来。
少年爽朗清亮的笑声在悠长安静的小巷里一圈圈漾开,漾到了绿琉璃瓦的门楼下。
谢白城的马还寄放在这里。
他们敲开了门,常岳把吃饱喝足的小白马牵了出来,谢白城身手利索地翻身上了马,随即跟谭玄抱拳告别。
谭玄站在马旁看着他,忽而道:“天晚了,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谢白城握住缰绳,垂目看了他一眼,笑着道:“你是客,我是主,哪有客人送主人回家的道理?难不成我会不认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