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玄道:“那瓶桃花曲有一大半都是你喝的,我是怕你酒还没醒透。”
“怎么可能!”谢白城哂然,“那种甜米酒,我一个人喝一瓶都没事的。”
一直在维系着的谈话忽然就断开了,但两人对视着的目光却没移开。
那目光中好像有一根垂在风中的断枝,一晃一晃的,还顽强地想生出些新芽。
谭玄蓦地清了一下嗓子,目光游移了一下才又回到谢白城脸上:“你……你接下来几天什么时候有空吗?我想去琴湖看看……你如果有时间的话,一起去?”
谢白城歪着头想了想:“后天?琴湖很大的,半天游不过来,咱们上午就去怎么样?”
“行啊!”谭玄立刻点了头。
“那后天上午……巳时?是我来这里,还是直接去琴湖?”
谭玄说:“直接去琴湖吧。”
谢白城点点头,眼珠子转了转:“那就在琴湖的燕堤前碰面吧。那儿有座白桥,白桥南头有棵大柏树,很显眼的。”
“好。”谭玄干脆地应下。
谢白城对他笑了笑,提起了缰绳:“那我走啦!”
谭玄冲他挥了挥手:“路上小心些!”
“放心吧!越州的晚上热闹着呢!”谢白城说完,一抖缰绳,双腿一夹马腹,小白马撒开四蹄,轻快地向前跑去。
他一身淡色衣裳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朦胧的夜色里。
他先很卖力地把早课练完了,然后回屋洗漱更衣。
到底穿什么衣服,他还稍微费了些思量,最后选了件绯色带米黄缠枝纹的外衫,配上绛色织金的腰带。毕竟是春天,琴湖边上桃红柳绿的,太素净了也不合适。
他收拾完毕已经日上三竿,把浮雪挂在腰畔后便匆匆忙忙地往外跑。
路上还遇到了三姐华城。谢华城斜眼瞧他,还在那阴阳怪气:“又出门啊?真是大忙人,又要做什么海棠会还是牡丹集?”
谢白城怕迟到——他这可不是为自己,他代表着越州的形象呢。于是懒得理她,假装没听见一溜烟地出了门。
三月里的琴湖,简直热闹极了。今天天气又好,晴空悠悠,浮云漫卷,这踏青游湖的人更是像来赶集一样,哪里都是闹哄哄的。
谢白城一气赶到了燕堤白桥前,四顾一圈,没有看到谭玄的身影。他稍稍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赶路赶得太急,都微微出了些汗。
他们约定的是在桥头的大柏树下,此刻大柏树下这等好地方,早就被杂耍艺人占领了,还围了许多看热闹的观众。
谢白城也不敢走到别处,生怕谭玄来了找不到他,于是干脆站在围观众人的外侧,多少也有些树荫,还算凉爽。
那当中表演的杂耍,无非是什么喷火吞剑之类的玩意儿,虽说街头常见,但大家还是爱看,表演得好也都鼓掌喝彩,掏几个赏钱。
谢白城本来只是拿手扇扇风,没打算看热闹,架不住人群不住的喝彩,他也不知不觉把脸转了过去。
这会儿在演的正是吞剑,一个中年汉子打着赤膊,身上有不少斑斓纹绣,手里握着一柄清幽幽的长剑,绕着场子走了一圈,又是劈又是砍的比划,展示给观众看他这把剑如何实在地道。走完一圈后,他在当中站定,仰起头,把剑尖对准自己已然张大到极限的嘴,慢慢、慢慢地送进去。
众人只见那剑的长度在不断缩短,中年汉子却神色不变,就纷纷喝彩叫好起来。
大柏树下一时热闹极了,周围路过的行人都不免要张一眼。就在这热闹声中,谢白城的肩膀蓦地被人拍了一下,他刷地回过头,便看见谭玄正对着他笑。他肤色偏深,这一笑露出的一口牙却是又白又整齐,晃眼得很。
“看杂戏呢?”谭玄往人群围住的圈子里抬了下下巴。
“是在等你好不好?”谢白城也是一笑,转身从人群里走出来,走到谭玄身边。
“有劳谢公子久等了,真对不住。”谭玄冲他假模假式地欠了下|身,语气里却是笑嘻嘻的。
“那倒也不至于,我也才到了一会儿……”谢白城蓦地顿住了,因为他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支蜜糖林檎果。
红彤彤圆滚滚的林檎果,裹着一层透明的淡金色糖衣,插在一根竹签子上,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竹签的另一端是在谭玄手里,他把它递过来:“给你的,感觉你会爱吃。”
“……我又不是小孩子。”谢白城虽然嘀嘀咕咕着,但还是接了过来。人、人家一片心意,总不好不要吧!那多尴尬呀!
他看着那红红圆圆的果子,凑到嘴边嘎吱咬了一口,透明的糖衣立刻在他的牙齿间破碎了,甜味混合着林檎果的酸,顿时令人口舌生津。
“咱们先上哪儿去?”谭玄问他。
“随你的便啊。”谢白城努力地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要不先沿着燕堤走走?”
谭玄颔首表示同意,他们俩便并肩走上了白桥。
这白桥也是琴湖的胜景之一,整座桥的桥栏都是用汉白玉修成的,桥栏的每一根桥柱上都有一朵莲花雕像。
桥上往来都是人,有男有女,扶老携幼的,步子走不快。好在他们俩也没什么事要做,也就慢慢地晃悠。只是两个轩昂少年,一个俊朗,一个秀美,身上又都带着兵刃,少不得引来了许多注视的目光。
然而两个当事人却浑然未觉一般。慢慢悠悠地走到白桥最高处,极目远眺,便能见到一片水光潋滟,琴湖明净如拭,画船往来,背倚青黛色的远山,犹如一副名家设色山水。
谢白城抬手往前一指:“前面是碧波映柳,那边是灵元寺,灵元寺下面那片就是西市。后面是乾春山。哎,对了,今天天气挺不错,要不要坐船去?”
谭玄望着那些悠然滑过水面的船舫,脸上表情略略僵了一下:“坐船就算了吧,沿着岸边走走挺好。”
谢白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一丝表情的变化,顿时促狭地眯起了眼睛:“你不会是怕坐船吧?”
谭玄一梗脖子,若无其事地道:“怎么可能?我来越州的路上还坐过雎江上的大船呢!”
“哦~”谢白城拉长了语调,脸上似笑非笑,“厉害厉害,谭公子不愧是衡都来的,就是见多识广!”
谭玄瞥了他一眼,蓦地抬手往自己唇角边一指:“你嘴边沾上糖渣了。”
谢白城脸上顿时一热。偏偏这时候走他们对面来了一个被娘亲牵在手里的小孩儿,手里拿着一支跟他一模一样的林檎果,也啃了好几口,小脸蛋上沾了不少亮晶晶的糖块儿。小谢公子连忙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还认真地用舌尖舔了舔,甜滋滋的,居然真的是有碎糖块。
谭玄这家伙,送他蜜糖林檎果是不是不安好心啊!
他偷偷瞄了一眼过去,然而当事人却悠然自得地正望着另一边的湖面眺望风景,一副压根没有在意的样子。
谢白城是不敢大口咬了,只小口小口地慢慢啃着。两人下了白桥,上了燕堤,岸边烟柳如丝,随风轻拂,谭玄忽然道:“说起来,你们那个海棠会多久办一次啊?”
“原定是一个月一次,但也不一定。”谢白城努力地保持住优雅的风度,“不过那个其实也当不得什么,就是朋友们在一起聚聚罢了,要是大家都不得空,两三个月不办也是有的。”
“那一般参加的都有哪些人啊?”谭玄又问。
谢白城虽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还是答了:“就是越州和附近地方武林门派的子弟呗。喏,你见过的宁河程家的程俊南,代塘苍风剑杨家的,跟我家同是越州的惊雷鞭吴家,还有极上掌魏家啦,青阳刀薛家等等。干嘛,你也想来玩儿?”
谭玄笑了起来:“你们欢迎我加入么?”
谢白城啧了一下嘴:“我看他们八成是不会欢迎的。”
谭玄瞥了他一眼:“那你呢?”
“我?”谢白城又小心地啃了一口林檎果,“我无所谓啊,反正我爹让我照顾你。你要真想去,我就替你跟大家说说呗。不过先跟你说清楚,每次聚会大家要各自按份子出钱的。”
谭玄道:“你还欠我一枝海棠花呢。”
谢白城差点给糖呛着,扭头瞪了他一眼。
谭玄乐了:“怎么,要赖账啊?那个吴家小子簪得我簪不得?”
谢白城没好气道:“我给你簪棵海棠树你要不要啊?”
谭玄嘻嘻哈哈道:“要啊要啊,你先去拔一棵来。”
谢白城气得抬起脚要踹他,谭玄笑着一扭身躲开了,却差点撞到路过的一个大爷,大爷瞪了他俩一眼,似乎在无声地谴责他们在人来人往的路上瞎哄闹。
两人就都有些讪讪地老实了,继续规规矩矩走路。
“我不是想参加你们那个会。”谭玄道,“就是想问问……越州底下的富川县,有个夺心拳黄家,他家好像有个儿子跟你们年纪相仿,在不在海棠会里?”
谢白城道:“你是说黄至昆?他不在。以前他跟我们也算有点来往,尤其杨家跟他们离得挺近的,关系还可以。但是……”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这一两年好像杨家也不怎么跟他们往来了,我爹也说过……说他们家有点不正派,少来往的好。不过我跟他不熟,你要想多打听些得问杨清源。”
谭玄道:“你爹说他家有些不正派,那你听没听说过些什么具体的?”
谢白城摇了摇头:“说了我不熟嘛。我连富川都没去过。你打听他们家干嘛呀?”
谭玄有些含蓄地笑了一下,望着前方道:“可能要去办些事。”
谢白城扭头看看他,“嘁”了一声,转回来也顾不上风度了,把剩下的林檎果狠狠一口全咬光了。
谭玄瞥他一眼:“干嘛呀?”
谢白城一边嚼着果子,一边拖长了声音道:“你谭公子多了不起呀,衡都来的,你要干什么事,我们这些乡野之人哪里配问?”
谭玄笑道:“你还乡野之人?你堂堂寒铁剑派少当家小谢公子要是乡野之人,这满大街的都该是什么了?跑来跑去的猴子吗?”
谢白城差点想笑,但终于忍住了,只用力把糖衣咬得咯吱咯吱响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谭玄却似乎又压根没有在意,反而抬手往前一指:“哎,前面就是碧波映柳了吧?”
谢白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前面一片绿意盎然,游人都比其他地方要稠密些许,确实是琴湖名胜之一的碧波映柳到了。
谭玄快步向前走去,兴致勃勃的样子好像真是专门来赏景的。谢白城只好也加快了脚步跟上去。他打小都不知道来过琴湖边多少趟了,这些风景都是印在心里熟得不能再熟的,当然不会再多惊奇地看这看那。
他也懒得往人堆里挤,就站在一旁望着好奇地一会儿看古柳树一会儿看湖面的谭玄。
正因为是站到了一旁,他很快就发现了在看谭玄的可远不止他一人。扎堆的游人中,也有不少人在暗暗地打量谭玄,尤其是一些年轻姑娘们,不但要悄悄地看,还要凑在一起拿扇子、手绢挡着嘴叽叽喳喳。
……他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啦,毕竟谭玄个子又高,相貌又生的很不错。虽然皮肤黑了些,但五官却是在江南少见的轮廓分明,如刀刻斧凿,再加上长手长脚,宽肩窄腰的,显得俊朗又潇洒,很有些别样的魅力。
就连他自己,跟谭玄接触了这么几次后,也渐渐觉得他这个人其实还不错,并不是个讨厌鬼。
该说他不愧是衡都出来的吗?其实他挺会说话的,最开始见面时那句句话都戳人痛处的表现,大概是他故意的。只要他愿意,跟他在一起聊天时总是很轻松。
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已经输给了谭玄两次。
在平时,作为朋友当中武艺最出众的他,又代表着寒铁剑派的颜面,说话做事总要处处周全些,免得让人背后说嘴。
但谭玄横竖是外地来的,跟他没什么错综复杂的干系,而且他都输了两次了,哪里还有什么颜面啊、形象啊要维护呢?所以干脆也就没什么包袱了。
只是不知道谭玄是怎么想他的。在谭玄眼里,他是不是就像个傻乎乎的小孩儿?要拿蜜糖林檎果哄的那种?
的确他的经历和谭玄的身世比起来,天差地别。他实在无法想象,要是他没了爹娘,没了姐姐们,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光是想一下这种可能,他都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和无助。谭玄是怎么走过来的呢?他是怎么成长到了今天这个样子的呢?他会思念爹娘吗?他也不过才十六岁嘛,怎么看起来就那么老练,那么能干,那么能独当一面呢?
谢白城忽然意识到,他对谭玄其实是有着一丝隐秘的钦佩和欣羡的。
谭玄和他从小认识的、接触的那些朋友都不一样。所以他既感到新鲜,又觉得好奇。
他挺想再多了解他一点的。
但他又实在不想承认。他用力抿了一下嘴唇,想把这些念头都咽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吆喝声骤然响起:“白兔糕、白兔糕,新鲜刚出炉的白兔糕,又香又软,老少咸宜莱!”
白兔糕?这还挺新鲜的,没听说过。不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琴湖岸边是越州最热闹的地方,总有人不断的推陈出新,弄些新鲜名目做噱头。
虽然这么想,但谢白城还是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啊,原来是做成兔子形状的糕点,确实白白软软的,还用红豆镶嵌在头脸上,装作眼睛,颇为传神。
已经有一群小孩子围了上去看,缠着爹娘要买。
这真的好吃吗?什么口味的呀?
谢白城陷入思考的这一瞬间,耳边忽然响起了谭玄的声音:“要吃吗?”
第134章
谢白城吓了一跳。蓦然转身,才发现谭玄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身边,微微俯下身,靠近他耳朵问他话。
他顿时觉得耳朵热了起来,下意识地避开一些,抬手掠了一下耳边的发丝。
谭玄则微笑地看着他,指了一下那个卖白兔糕的摊点:“看起来挺好吃的。”
谢白城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心底涌起一股气来,便冷下脸道:“你什么意思啊,以为我嘴巴很馋,看见什么都想吃吗?”
结果是买了两个。
谭玄付了钱,摊主麻利地用油纸分别包了两个交到他手里,然后谭玄转身将其中一个向他递过来。
他很没有骨气地接了。
总、总不能当真不给他面子吧?再说为一个点心翻脸吵架算什么?他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突然生气。
点心是无辜的,何况是白白嫩嫩好可爱的小兔子点心呢?
他啊呜一口咬掉了一只兔耳朵。啊,外皮是加了糯米粉做的,软软弹弹,刚蒸出来热乎乎的口感很好。嗯,再一口咬掉了半个兔脑袋,噫,他还猜会是豆沙馅儿的呢,结果不是,这馅儿应该是白芸豆加了鸡蛋和猪油调的,很香很甜。
他正细细咀嚼品鉴,忽然觉察到了两道惊异的目光,扭头一看,谭玄手里捧着点心,一口都还未动,反而是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干嘛啊?”他有点不满地问。是他非要买的,他只是被动接受诶,干嘛又这样看着他!
“这……这么可爱的小兔子……”谭玄一会儿看看他的手,一会儿看看他的嘴。
谢白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啊,没了一只耳朵和半边脑袋的小兔子确实看起来好可怜,尤其从咬的缺口处,还往外冒着淡黄色的馅儿,就更显得有几分可怖了。
可是……
“点心不就是用来吃的吗?难道你是买来看的?”他把已经在嘴里的半个兔脑袋咽下去,一脸费解地问。
谭玄犹豫地看了看自己手里那只尚且完好、看起来楚楚可怜的小兔子。
谢白城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不会吧,谭玄,看不出来你这么纤细心软的吗?”
大概是被他的话激到了,谭玄又盯着小兔子看了片刻,忽然抬手,先从兔屁股上咬了一口。
谢白城留神看着,发现这只居然是红豆馅儿的,暗红色的馅从破口处露出来,他不禁又笑起来:“哎呀,你这个更吓人!”
谭玄没答他话,谢白城看他嘴巴动着咀嚼着点心,忽然问:“红豆馅儿的好吃吗?”
谭玄于是把小兔子往他那递了递:“你要尝尝吗?”
谢白城稍微犹豫了一下,蓦地伸出手,动作飞快地扭下了兔子头,然后拿在手里笑嘻嘻地冲谭玄挥舞着:“怎么样,你怕不怕?”
谭玄把嘴里食物咽下去,笑了一声:“我怕死了。你这辣手催兔的大魔头,真是太吓人了。”
谢白城得意地一挑眉,把红豆馅儿的兔子头整个塞进嘴里。
“哎,我看你还是小心些吧,”谭玄冲着他故作神秘的眨眨眼,“当心今天夜里两只没头的小兔子趴在你床边上哭!”
谢白城被点心撑起了腮帮子,嗤笑一声:“你当我三岁啊!信你这种鬼话!”
谭玄却笑嘻嘻地对着他竖起了一只手:“五岁?”
谢白城骤然挥起拳头:“我对你印象可才好一点,你别来讨厌啊!”
谭玄仰头“哦”了一声:“才好一点,也就是说你原来对我印象不好啊?”
谢白城点头道:“那是当然了,谁让你一见面就说我像女孩子!我哪里像女孩子了?”
对话突然中断了,因为谭玄忽然盯着他,陷入一副欲言又止的状态。
在谭玄的注视下,谢白城原本坚定不移的目光渐渐发生了动摇。他有些没了气势的移开了目光,声音也变小了:“就、就算有一点……一点点像女孩子,但至少、至少……”
他努力转了转清清亮亮的眸子,蓦地灵光一现,一手拍在自己胸膛上:“至少是平的!”
“噗——”谭玄差点把点心给喷出来。
“……真不愧是个小少爷。”谭玄一脸由衷佩服的看着他,“得了,咱们快走吧,别让人家当我们是什么奇怪的人!”
谢白城还想说什么,谭玄却不由分说地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拉着他匆匆疾步前行。
两个人跑出好一段路才慢下脚步。谢白城愤愤把手抽了出来,这个人难道就没发现拉着手看他们的人更多了吗?
不过谭玄好像真的没有发现,谢白城也就懒得说了。两人一路慢悠悠逛到了燕堤尽头,也差不多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
虽然是吃过了点心,但吃点心和吃午饭终归是两码事的。
谭玄表示今天他来请客,只要谢白城选一家店就好,谢白城也没跟他多推让,轻车熟路领着他找到了一家不很起眼的门面,名字叫做盛来轩,三层的木质小楼,临水而建,店主甚至直接在水边圈了一个池子,里面养着供客人挑选的活鱼。
因为白城说要赏景,店家便引他们上了三楼雅座,择了个窗边的位子,果然视野开阔,水风拂面,能够远远眺到灵元寺的重重飞檐。
谢白城托腮看着窗外风景,啜了一口新端上来的紫苏熟水,一路走来的燥热渐渐褪去。他忽然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谭玄,谭玄本来也正呆呆地看着外面的琴湖,注意到他的目光,于是和他对视。
“你要去灵元寺吗?”谢白城往远处一指,“都说灵元寺许愿很灵。”
谭玄淡淡一笑,晃了一下手中的杯子:“我不信神佛。”
谢白城噘了一下嘴:“不过光是风景也很好看啊,灵元寺有一尊金身如来,一尊乌木观音,还有一套彩塑的十八罗汉,都是很有名的佛像。”
谭玄道:“那倒是可以去瞧瞧,灵元寺历史也很悠久呢,最初建寺好像还是南朝的时候?”
谢白城高兴地点点头:“对啊对啊,都好几百年了。那下午去吗?”
谭玄笑了笑,低头想了一下:“改一天吧,今天待会儿我还有些事。”
“那什么时候?”谢白城问,“我最近还挺闲的。”
这其实是句谎话,他不是最近挺闲,他是一直都很闲。只要有事,练武也好,读书也好,往后推一天就是了。
“我可能这几天得去外地一趟,要过些日子才回来。等我回来了再找你?”
谢白城愣了一下,蓦地低下头咕嘟喝了一大口甜甜香香的熟水。
他这是怎么了?他怎么这么上赶着呀!其实他压根还不算了解谭玄,跟他也没有很相熟,难道他被两个点心就轻易的收买了?!谢白城啊谢白城,你是眼眶子这么浅的人吗?多少人拿着各种稀罕宝贝讨你欢心你还不在意呢,一个糖果子,一个小点心,才值几个大钱啊!
人家有事可做,你就闲成这样吗?你其实也有事可做的好不好?你明明都输给人家了,怎么还不上进点勤快点把你的剑法好好练练呀!
他正低头痛心疾首地检讨自己,谭玄忽然轻笑了一声,随即他的声音响了起来:“看着灵元寺,倒想起你那天问我皇宫有没有灵元寺大的事来了。”
谢白城脸上一热,连忙道:“嗨,就是说着玩的,别提了。”
谭玄却道:“其实我进过皇宫呢。”
这话题实在太有吸引力了,谢白城顿时精神一振,抬起头来虚心求教:“皇宫是什么样子的?”
谭玄比划了一下:“就是有一座座大殿呗,还有高高的宫墙,都是朱红色的。圣上上朝的大殿特别高,特别大,建在三层台基上,栏杆都刻着龙纹,跟白桥上一样都是汉白玉的。”
“你都进了皇宫了……”谢白城骤然压低了声音,有点神神秘秘地往前凑了凑,“那你见过圣上吗?”
谭玄含笑点了点头:“嗯,见过。”
谢白城的目光顿时变得又震惊又钦佩:“圣、圣上长什么样啊?”
谭玄顿时笑出声来:“还能长什么样啊,真要说的话,就像个很儒雅的老伯伯。当然比一般的老伯伯要威严很多就是了。”
谢白城一时没有说话,脸上带着些难以置信的神情。恰好这时候伙计送了菜肴上来:一尾清蒸琴湖白鱼,一碗三珍脍,一碟梅花脯,两盏蛋花酒酿小圆子。
两人便住了话头,提箸吃饭。谢白城夹了一块鱼肉塞进嘴里慢慢嚼着,抬眼悄悄地打量谭玄。
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来路?皇宫肯定不是一般人随便能进的吧?更不要说居然见过圣上。他都如此了,他师父该是什么样的人?爹什么时候认识这么厉害的人物了?他是来自朝堂?来自朝堂的人,为什么要管江湖的事情?
他满肚子的疑问,但他也料到,这些事就算他问谭玄,谭玄肯定也会回答说不好透露之类的话。
不过不要紧。反正谭玄说了他要在越州待个一年半载的呢。只要谭玄一直跟他来往,他就不信刺探不出来点他的小秘密。
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松快了一些,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为之奋斗的目标,于是便高高兴兴地舀了一勺酒酿小圆子给自己鼓鼓劲。
就在这时,忽听“啊”的一声,从窗外传来一声女子惊惶的尖叫。
谢白城下意识的转头,只见距离盛来轩不远的一座石桥边,正泊着一艘描金绘彩的画舫,有个盛装打扮的年轻女子,怀里抱着一把琵琶,正跌跌撞撞地跑出船舱。然而她的一只衣袖却被人拉在手里,她奋力挣扎,拉住她衣袖的那个男子却只涎着脸笑,旁边还有好几个男子跟出来,围着哄笑。
“小娘子,何必这么败兴?我们公子又不是不给钱,你大方些,钱有的是!”
“哎,这你就不懂了,这是别有一番滋味的!瞧小娘子这楚楚可怜的样儿,多招人疼啊!”
跟在这些男子后面,又出来一个中年人,急急地对这群男子拱手央告,只是无论他怎么苦苦哀求,也无人搭理。
至于船上的船工,早已是不敢多管的,只装看不见地撑着篙。
那年轻女子哭叫着苦苦挣扎,口中叫着:“公子,求你放过我吧,说、说好了只是唱曲……”
拽住她衣袖的男子笑道:“又没怎么样你,你跑什么呀!快回舱里,罚酒三杯我就饶你!”
年轻女子却摇着头不肯,那男子发狠一用力,“刺啦”一声,竟把那女子的整只衣袖扯了下来。
那女子尖叫一声,慌忙用另一只手去挡,旁边那群男子却嬉笑道:“啊哟,好白嫩的胳膊!咱们可是饱了眼福了!”
女子坐在船板上,又羞又怕,不禁低头啼哭起来,却有两个男子趁机上前,拖着她就要往船舱里走。
这一番响动,早已引起了岸边游人的注意,但人们大多也只是指指点点的议论,无人上前相助。毕竟那女子一看就是个歌伎,本就是供人消遣的,那些男子看起来又颇豪阔,且人多势众,一般人哪里敢招惹。
然而这个时候,谢白城蓦地转头看了谭玄一眼,谭玄也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两人默契地点了一下头,都抬手按在兵刃上,旋即先后纵身,从窗中跃了出来。
第135章
“放开她!”甫一落在船头,谢白城便对着那群男子大喝一声。他清洌洌的少年嗓音在湖面上骤然响起,直如敲冰振玉一般。
谭玄紧跟着落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手按在朔夜刀柄之上,却未开口。
那群男子倏然一愣,眨眼之间船上多出两个人来,这确实让他们吓了一跳。但定睛一看,不过是两个十几岁的少年,顿时又嬉笑着不以为然了。
“小孩子家家的,毛都没长齐呢,还想着学人家行侠仗义?”一个高胖男子嗤笑起来,“话本子看多了吧?”
“小孩子别闹,关你们鸟事?快给爷爷滚!”另一个矮个子冲他们挥着手,做出驱赶的姿态。
为首那个“公子”却歪着头,端详着谢白城,忽然对着他那些跟班们咧嘴一笑:“别说,这小公子长得是真不赖,比这婊子强多了。”
有人立刻会意,开口涎笑着帮腔:“小公子,我们放了她也行,你来陪哥哥们喝几杯么?”
谢白城自幼家里奉若明珠的长大,朋友们中间也都敬重爱护他,哪里被人用这样腌臜言语议论过,当即气上心头,不愿废话,直接摘下浮雪,连着剑鞘一起飞刺那个帮腔者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