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已经是春天了,即使是夜风也不再像冬天那么凛冽,而是带上了一股缱绻缠绵的温柔。
他俯身向楼下望,楼下沿墙有一排花圃,种了几棵玉兰。一朵朵洁白匀净的花,像一群振翅欲飞的鸟栖在初春的枝头。
“还记得十几岁的时候,我们一起策马江湖吗?”谭玄走过来轻轻揽住他的腰。
“怎么会忘呢?”谢白城微微一笑,“就像昨天的事一样,一晃眼十年都过去了。”
“再一晃眼说不定又过去十年了。”谭玄道。
“那我们就都老了。”
“还不到说老的时候。”谭玄伸手覆在他撑于窗框的手上,手指下潜,跟他交缠相握。
“还能再一起策马江湖,看朔北日落,看江南烟雨。”
“能吗?”他含笑回身望向谭玄。
“能的,一定能。”谭玄握一握他的手。
一时两人都无话,只静静地看着窗外升上半天的皎月,听到猫儿跃过墙头,发出一声“喵呜”的低语。
“对了,下午你和时飞去查看尸身的时候,孟红菱对我说了些话。”
“说什么了?”谭玄扣着他的手,目光收回来落在他身上。
“她说,听到黄掌柜说的那一番话,她突然觉得她并没有很了解她爹,她从不知道她爹说出去跑生意其实是一个人不知去向。她开始有些害怕了。”谢白城也回过头来,看着他,“她没说她害怕什么,不过我想,她应该是怕她爹,并不是她一直以为的那样。”
谭玄沉吟了一会儿,轻轻拍了拍谢白城的手:“是我欠思量了,应当背着她问才好。以后若没有必要,一些事也不必让她知道。”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这孩子已经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总不能连点念想都不留给她。”
谢白城轻轻叹息了一声,伸手把窗户关严了。
“睡吧。”他说,“明天还要早起去赁船。”
帐幔垂下,室中渐渐寂然。只有窗外摇曳的花枝,在春风中发出簌簌的轻响。
清早谭玄就挨个敲门把三个年轻人都叫了起来。
在饭桌上谢白城悄然观察,孟红菱面无表情的埋头吃饭,程俊逸伸头过去问她:“孟姑娘你昨夜睡得如何?药吃了吗?可有效用?”孟红菱咬着一只包子只嗯了几声应付他。时飞瞧着他们笑,拈了块胡饼慢悠悠的嚼。
唔,看来应该没有发觉什么。
谢白城把悬起的心稍稍放回了肚里。
饭毕退房出店,径直往城外去。
还是谭玄谢白城携着孟红菱坐车。上车前谭玄找了个机会交代时飞向程俊逸简要介绍下经过,时飞便拉着程俊逸骑马缀行在后,一路上捡紧要的说了。
才过两日,城外柳枝上的绿意似是更浓了,道旁甚至有几朵迎春已经迎风绽放,明黄的娇小花朵,在绿叶衬托下显得亮丽又活泼。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一条水光澄碧的长河出现在眼前,十数条码头延伸到河面上,停泊着的船只挤挤挨挨,舳舻相接,还有许多短衣打扮的粗豪汉子,正忙着运货。
河岸边更是热闹非凡,有卖鱼鲜的,有卖饭食点心的,还有卖时兴玩意儿的,人来人往,叫卖声此起彼伏。
他们一行人在这里下车的下车,下马的下马,车马不便带走,便着随行的庄众带回屿湖山庄去。
谭玄和时飞去找合适的船只,谢白城与程俊逸陪着孟红菱。游走在此的商贩们见他们几人品貌不凡,料想非富即贵,纷纷上前兜售。
孟红菱是本地人氏,这码头她以前也来过几次,并无什么兴趣,反觉有些伤怀,只撇过头不理。程俊逸倒是瞧着什么都新鲜,买了好几样小玩意儿。
谢白城买了一支小小的珠花,用蚌壳料子做的叶,配上几颗绿玉珠子攒成的小花,成色一般,胜在颇为别致,送给了孟红菱。她正是青春年纪,骤然离家,什么装饰也没有,跟同龄少女比,未免可怜了些。孟红菱乖乖接了,低声对他道谢。
不一会儿,船也找好了。船在笒川码头的客船里算挺大的,两层的舱房,船主是一对中年夫妇,并两个船工,船主的一对儿女也跟在船上,姐姐约摸十四五岁,弟弟大概七八岁。
上船后,几人分好了房间,谭玄谢白城一间,时飞程俊逸一间,孟红菱同那船家女住一起。
谭玄银钱给得很足,只嘱要快要稳,船老大答应一声,即刻就拔锚启航。
客船从船堆中滑出来,轻盈地扭转拐弯,不一会儿就行到了河中央水深处,再往前行一段,河面上的船只都有次序的排成了队,每一艘间隔着一定距离,向下游驶去。
船工测测风向,两人搭手升起了帆,惠风和畅,送着这艘小船越发轻快的分水向前。
谭玄一上船就钻进了舱室里。
他生于西北边陲之地,小时候压根没有过乘船经验。长大后虽然学会了水,乘船却还是不大行,虽不至于呕吐,但总容易晕晕乎乎的。
其他人却都没有这个毛病。谢白城与程俊逸生于江南水乡,时飞长于海边,孟红菱自幼随父东奔西走,旅途漂泊早已习以为常。于是撇下谭玄,他们四人都聚在船头眺望风景。
澄江如练,青山隐隐,时有嶙峋怪石靠近水面,仿佛举手便可攀援。靠近山顶处有烟气迷蒙,间或传来几声清越的鸟鸣,留下一道振翅长空的影子。
孟红菱自从随父亲定居到笒川县后,倒是没怎么出过远门,此刻看了这般如画风景,精神也不由一振。再加上清风拂面,长天空阔,一时间竟也稍稍忘却了心中的悲恨苦闷,有了几分畅快之意。
前三天的旅途就这么过去了。每到傍晚船家会靠岸泊船,上岸采买些菜蔬回来做饭,休息上一两个时辰再继续出发。生活虽简单到有些枯燥,但两岸风景总在不断变化,盯着出一会儿神,船就又驶出了好远。
更何况他们也会自己找些事做,程俊逸就给船主夫妻并两个船工都瞧过了病。水上讨生活的人,多少都有些关节肿痛的毛病,常靠喝烈酒熬痛。他又是给他们讲解为什么喝烈酒不好,又是给他们开方子可抓药敷贴。连船家姑娘,他都相赠了一瓶香膏,说风吹日晒伤皮肤,可以涂一涂保养。船家少女一下子羞得小脸黑里透红,躲到孟红菱身后去了。时飞在一旁嘿嘿笑着,伸手拿过香膏扔给孟红菱,叫她转赠给船家小姑娘。
他们三人年纪相近,几日下来又没别的事可做,就很快混熟了。
谢白城到底年长了他们不少,不太掺和他们的玩闹,常在舱内陪着谭玄。程俊逸倒问过谭庄主怎么不出来赏赏风景,谢白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他忙着思考问题,帮谭玄遮掩了过去。心里感到自己真是十分善良。
到了第四日,他们来到了桐州港。按谭玄吩咐,船在这里停靠半日。
港口码头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处,更何况桐州港这样一个地处要道的繁华大港。靠码头和水路讨生活的帮派就有两三个。船停靠后,谭玄带着时飞一起上岸打听情况,谢白城就带着程俊逸和孟红菱在港口四处逛逛。
一个多时辰后,谭时二人回来,从桐州港第一大帮派渡水帮得来的消息,曾有一名老家在宣安的小头目于码头上看到过一个很像陈溪云的人,但来往人实在是多,一错睫的功夫就不见了踪迹。
陈溪云年纪虽轻,这两年名气上升却很快。除了他自身个性争强好胜、爱出风头以外,百川剑门对他不遗余力的宣传也有功劳。他被誉为百川剑门中五十年一遇的少年天才,宣安附近会点武的,不可能有不知道他的。
那小头目还在向人吹嘘见到这位风头正劲的武林新秀如何风姿出众,便被谭玄找上了门。
对于这些在灰色地带混饭吃的小帮小派而言,屿湖山庄更是不能得罪的真佛。见帮主亲自陪着前来,那小头目哪敢隐瞒,赶紧一五一十的说了。
虽说他一个没盯住,就没看到陈溪云究竟往何处去,但到底坐实了他们先前的猜测,且确实捕捉到了一点踪迹。桐州港地处笒川和雎江的交汇口,进入雎江往下游走,不出五六日就能到宣安。这四人去了百川剑门的可能性又增强了几分。
当下就又抓紧启航。船入雎江,和在笒川看到的风景又不一样。
跟雎江比,笒川不过是一条小河。雎江水面宽阔,往来船只更多,甚至不乏四五层高、二十丈长的艨艟巨舰。
几个年轻人都没怎么见过这般景致,全聚在船头看个新鲜。孟红菱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这几日间看了许多新鲜事物,终于也不是一昧愁苦,眸子灵动活泛了许多。
等到他们跟一艘逆流而上的客船交错而过时,她不禁瞪大了眼睛。那艘船上载的全是胡人,穿着异族服装高鼻深目的少男少女,聚在船舷边有说有笑,指点着两岸的风光,嘴里叽里咕噜说的都是他们听不懂的语言。
“说不定是要去衡都表演的胡人杂耍团呢。”时飞倚在一旁,闲闲的拨弄着手里一根芦苇穗,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拔来的。
“真好啊,我都没有去过衡都。”程俊逸也看着那艘渐行渐远的船,目光中流露出明显的欣羡。
他说出了孟红菱想说的话,孟红菱就闭嘴不吱声了。
“去玩呀,”时飞兴高采烈的说,“等这件事查完了,你们就跟我们一起回衡都,我请你们去看杂耍,有喷火的,有吞刀的,有能凭空变出小鸟的,可好玩了。再请你们去吃好吃的,白城哥的东胜楼菜很好吃,还有别的好多馆子,还能吃到外国的菜呢!”
“我想去我想去!”程俊逸一脸兴奋之色。
“我跟你们说,那些胡姬啊,特别不一样,有的眼睛是绿色的呢!跳起舞来,那圈转的,人看着都要晕了,她们没事人一样!”时飞兴致勃勃的给他们比划。
程俊逸和在一旁悄悄听着的船家少女春秀都露出神往之色,孟红菱忽然道:“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也见过,还会说几句他们的话呢!”
时飞奇道:“在哪里见的?你还会说胡语?”
孟红菱绞了绞衣服下摆,抿了一下嘴唇:“我很小的时候跟着爹在一个地方住过,就有不少胡人。”
时飞又问:“什么地方?”
孟红菱却答不上来了,她那时才五六岁光景,哪里说得出。
“那你会说什么胡语?教我几句呗?下次我去跟跳舞的胡姬小姐姐搭话!”时飞笑嘻嘻的问她,“你好怎么说?”
孟红菱想了想:“撒拜诺!”
其他三人都念了几遍,时飞再问她:“那‘你真漂亮’怎么说?”
孟红菱白了他一眼:“这太难了,我不会!”
时飞笑道:“这你就不会了?也算会说胡语呀!”
孟红菱不服气道:“原先应该会的,过好多年了当然就忘了!”
时飞还要笑她,春秀却怯生生的道:“你们真好呀,去过那么多地方,不知道我这辈子能不能有机会去衡都看看呢!就听人家说,像神仙住的地方哩!”
程俊逸道:“这还不简单,叫你爹娘把船开到衡都做营生嘛,衡都达官显贵多,更容易挣钱呀!”
春秀苦涩的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容易,我听爹爹说,各处码头都有自己的势力,不是想去就能去的。随便跑去,人家一点营生也不会让你做到,还会欺负你。”
这说的倒是实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谋生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三个年轻人一时都接不上话了,默默起来。
待到这日傍晚,又靠岸停泊,船家夫妻上岸去采买,两个船工一个在歇息,一个去买柴。船家小儿子搬来一根鱼竿,程俊逸自告奋勇说他擅钓鱼,抛钩入水,其他几人都伸长了脖子巴巴地看。
不多时,鱼浮还真的一动,在时飞的大呼小叫中,程俊逸手忙脚乱的收杆,一尾银光闪闪的肥硕大鱼“嘭”地一下跃出水面。
“好肥的一尾鱼啊!”船家姐弟俩都开心地拍手笑起来,眼瞅着这尾大鱼在甲板上不住蹦跶,春秀道:“我去取把刀来先收拾了它!”
孟红菱却走上前道:“不必,我给你们瞧个好玩的。”
说着她捋起左手袖子,露出细瘦手腕上戴着的一个银色镯子。
这镯子造型还挺别致,是一只鸟儿,喙衔着拉长的尾羽。她动作麻利的抹下镯子,在嵌着绿色宝石的鸟眼睛上一按,然后手指一转,鸟嘴竟从尾羽中衔出一柄不盈三寸的小刀,刀身弯弯,又薄又亮。
她把鱼拎起来,往案板上一扔,一手按住鱼,一手把小刀凑近,那柄小刀如同滑入水中般毫无阻滞的剖开了鱼腹。
一旁的船家姐弟都啧啧称奇,要了过去细细观看。
孟红菱得意道:“这是小时候我爹买给我的,是西域的东西。小时候戴太大了,现在倒正好。”
时飞和程俊逸也接过去看了,时飞俯身把镯子上的鱼血洗净了,递还给孟红菱:“西域货?难怪看着别致。嵌的还是祖母绿,可得不少钱吧?”
孟红菱接过来把小刀收进去,又戴回手腕,垂着头,语气有些低落:“我也不知道,不过不管值不值钱,这总是我爹留给我的。”
谢白城坐在二楼的舱室里,从窗户伸出头去看着聚在船头的这群年轻人,谭玄斜靠在一旁的床榻上看着他。
见他微微浮起笑意,谭玄道:“怎么?看着他们,是不是想起我们年轻时候的事了?”
谢白城回过头来望他:“年轻时候?那时候你不是在天天对我坑蒙拐骗吗?”
谭玄做震惊状,拍着自己胸口道:“谁说的?天地良心,白城,我对你可一直是真心真意的。”
谢白城洒然一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站起身来往外走。
“你去哪儿?”谭玄在背后问他。
“那尾鱼不错,给他们做就可惜了,我去给料理了。”谢白城说着,步履轻快的走下楼梯去。
第12章
谢白城走到船头,亲自接管了那条鱼。着程俊逸打来清水,又着时飞去岸上买上好的甜酒和果子。他自己系了襻膊,把鱼去鳞洗净,去了腥线。待时飞回来,把买来的雪梨和林檎去皮切块,泡在甜酒里。给鱼加上葱姜,把甜酒细细浇在鱼上,果块摆在周围,上锅蒸。
不一会儿,一股鲜香之气飘散出来。端出锅来,鱼肉细白嫩滑,在灯烛映照下闪着诱人的光泽。夹一块吃进嘴里,带着一股鲜甜滋味,又有果子的清香,还有一丝酒的甘醇。几人都是大快朵颐,在一旁眼馋的小姐弟俩,也一人得了一大块鱼肉,吃得无比满足。
饭后歇息片刻,便又继续航行。
孟红菱回到自己和春秀的房间,春秀打来热水让她洗漱。又帮她换了衣裳,散开头发。两人年纪相近,朝夕相处,关系已经颇熟稔,春秀便向她搭话:“孟姐姐,你真厉害,像个男子一样四处奔走。”
孟红菱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半晌方道:“也没什么,有事要做,不得已的。”
“之前我还一直猜你是不是那四位中哪一位的妹妹呢,后来才知道,都不是。”
孟红菱“嗯”了一声:“我跟他们都没关系的。”
春秀又道:“但我看他们待你都很好,尤其时公子和程公子,总陪你说话。”
孟红菱认真道:“那是他们自己就爱讲话,不是也常跟你聊天吗?”
春秀抿着嘴一笑,有些羞涩的靠近她:“这几位爷都长得很好看。尤其今天做鱼的那位谢公子,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京城里的人都这么好看吗?”
小姑娘的天真之语让孟红菱不禁微微一笑:“怎么会呢,我以前也没见过比那位谢公子更好看的人。”
春秀又凑近她耳边,悄声问:“他们几人里,你有喜欢的人吗?”
孟红菱一怔,赶紧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顿了顿才想起来反问:“你有喜欢的人?”
春秀羞红了脸,却还是贴在她耳边轻轻的说:“你可不能说出去呀!虽然谢公子最好看,但,但我还是更喜欢程公子。他心特别好!”
孟红菱听了不禁浅笑,低声问她:“他送你的香膏你搽了没有?”
春秀脸更红了:“搽了,特别香,又滋润,我想用又舍不得。”
孟红菱冲她一眨眼:“他都没送过我,定是觉得你很好。”
春秀用拳头轻轻砸她的肩,嗔道:“你别瞎说啦,我知道我是配不上的……只是,想留个念想。”
孟红菱瞧着她,烛影中的年轻少女红着一张脸,格外鲜润可爱。
她突然意识到,虽然自己也过了好些年安安稳稳的日子,但心思似乎从未这样单纯天真过。虽然她也结交小姐妹,但也只是因为她那个年纪的女孩子都会结交而已。她不想显得跟别人不同。
因为她确实跟别人不同。
她一直都藏着一个大秘密,她甚至都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名。
可现在,她不再需要保守这个秘密了。
她无意识地轻轻转了转手腕上的镯子。春秀见她不说话,以为她累了,慌忙起身替她铺好被褥。
躺下来,舱室里陷入了一片透明的黑暗。耳畔很快响起了春秀匀净的呼吸声。
孟红菱却睡不着。一轮皎然的明月浮在云上头,光华洁净,俯照人间,也照着这个漂泊在江上的小小的她。
有更远的记忆从脑海中泛起。虽然看起来她过着安稳无忧的日子,但父亲常常为生意外出奔忙,继母一开始对她还好,生了弟弟后对她也渐渐敷衍。每当父亲外出不在家的时候,看着继母和弟弟们和乐融融,她倒像是一个外人。
她希望父亲能更多陪伴在身边,但又深知他支撑全家的艰难,所以总忍着只说一切都好。
但父亲似乎并不总是去跑生意的。他究竟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她一无所知。
为什么不干脆带上她呢?因为她是个女孩吗?可她不怕吃苦啊。小时候跟着爹东奔西走,她从没觉得过苦啊。
她宁愿在外面风餐露宿,也不愿留在那个家里。没有爹爹,那里也不算她的家了。
倒是最近这几日。
她悄然的想着,最近这几日,她真是过上了完全不同的生活。
时飞和程俊逸总会逗她说话。时飞懂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又经常说些衡都的新鲜事物,他们都很爱听。程俊逸则老老实实的,他会真诚的关怀每一个人,做什么都认认真真,讲话也是,一板一眼,让人忍不住就想笑。
还有谢白城。谢白城大了她整整一轮呢。但他真的,又细心又温柔,总能照顾到每一个人的感受。
她悄悄伸手到怀里,摸到那支小小的珠花。珠花在怀里捂得温热热的,她握在手里,只觉得心神渐渐宁静。
船在江中微微的上下起伏着,轻柔的浪涛拍打着船舷,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唱着一支古老又悠远的歌谣。
孟红菱觉得自己很不应该,但这一刻,她真的有些希望这趟航行能再长一些。
下了两天的春雨,春水初涨,船行更速。
过了四日,他们抵达了宣安。
他们去宣安的消息早已通过庄里的信息途径传了过来,有设在当地的人员早早备好了马匹,在码头上等着。
一路日夜兼程,虽比预计的时间要早到,但进城的时候也近傍晚了。谭玄有心想直接去百川剑门,但百川剑门并不在城里,而是要穿城而过,再走上三十里路到岚霞山,再进山中。
谢白城就提出还是歇息一晚,休整一番,做做准备,明日一早再登门的好。否则就算快马加鞭的过去,真的到陈家门上,也该是入夜时分了,如何谈事情。
这话说的也有理。他们便依着白城的意见,在城中寻了客栈住下。谭玄又叫了当地的点子问话,问这些日子百川剑门可有什么异常,有没有见到陈溪云出去或回来。点子回答没见什么异常,至于陈溪云这位陈三公子,目前知道的就是年前他就外出了,似乎过年也未曾回来。近日没有听到消息。
没有听到消息也不意味着他没有悄悄潜回家中。谭玄嘱咐他们再多加查访,就让他们去了。
利用饭前的一小会儿空档,时飞、程俊逸带着孟红菱去外面逛了一圈,在集市中见到好几个身穿淡蓝衣衫,领口和袖口皆有银色流水纹样的年轻人。
这身打扮正是百川剑门中初阶弟子的服饰。
谭玄和谢白城下楼准备吃饭的时候,就听到时飞跟孟红菱介绍,百川剑门的中阶弟子穿湖蓝色,高阶的穿深蓝色,可收弟子做师父的,那衣服就可以随便穿了。
孟红菱惊讶道:“百川剑门规矩这么大?他们弟子很多吗?”
程俊逸抢着点头:“人家可是东南第一大门派,弟子多得很!听说想拜师入门还要选拔,资质不好的花钱人家也不收。”
时飞笑道:“他们名字不就取的很大吗?百川剑门,意思是他们家集天下剑法之大成,能博采众家之所长呢!”
孟红菱眉头都紧紧锁起来了,显然对这个门派没什么好感。
这一晚吃罢饭后,各人都回房歇息。这家客栈房间不吃紧,一人一间,尽可以安排得开。
待到翌日清晨,店里按嘱咐,卯时刚过就给他们备好了早饭。几人都落座了谭玄还没出现。时飞正准备上楼叫他,他却终于从楼上下来了,坐在桌边还在打呵欠。
这可是难得的紧。
时飞笑嘻嘻问他:“怎么啦,师哥?昨夜没睡好?”
谭玄一边提起筷子一边道:“你别说,在船上晃晃悠悠的习惯了,到实地上反而睡不着了。”
时飞扭头对程俊逸一挤眼:“俊逸兄弟,你的生意来了。”
程俊逸当真伸头过来:“谭庄主,我这里还有一瓶药……”
他话未说完谭玄就伸手挡住他:“不必不必,今晚便会好的。”
程俊逸颇为不甘的坐回凳子,似乎很为他的灵丹妙药不得赏识而不平。
匆匆饭毕动身。出城之后,四野开阔,尽可以策马奔驰。
宣安已近江南,山清水秀,风光宜人。城外一块块整齐水田,不时夹着一片明镜般的池塘,农夫驱着耕牛在田间劳作,三五个孩子在桑树下嬉闹玩耍,正是一番盛世景象。但他们心中有事,都无暇欣赏。只在得得蹄声中,不断拉进和远处青山的距离。
岚霞山下有个岚霞镇。依靠着百川剑门,这个小镇也颇热闹,百色诸物皆有售卖,尤其有好几间兵器铺子,足见靠山吃山的特色。只是按理说到了这处镇子,遇到的百川剑门的弟子应该更多,但他们此刻却一个没见着。
也许正是门派中早课的时候。
百川剑门声势浩大,弟子众多,要求也严,大约是不会纵弟子上午就外出闲逛的。
按照事前计议,由谢白城带着程俊逸上门拜访,谭玄等三人就在岚霞镇上等候。
由他们俩出面那就只是江湖门派间,乃至亲戚世交间的随意走动,避免激起百川剑门的敌意。
当下,谭玄随便找了一家店,带着时飞和孟红菱坐着喝茶,谢白城和程俊逸整整衣冠,上马继续往岚霞山中去了。
谢白城和程俊逸骑着马,沿山路走着。
初春时节,野花幽发,青叶初绽,间有溪水潺潺,鸟鸣啭啭。程俊逸兴致很高,控着缰绳走在谢白城身边,向他攀谈:“谢哥哥,华城姐姐成亲有几年了?”
谢白城道:“有十年了。”
程俊逸含笑望着旁边树上栖的一只正在理羽毛的灰喜鹊,接着道:“那时候我还小呢,大约是前年?华城姐姐回家省亲,我跟着我哥见过她一次,华城姐姐……”他说着转头看向白城,目光深深,声音却轻轻,“看着还是很年轻很美。”
谢白城却没有答话。程俊逸打量着他的神色,只见他眉头微蹙,似乎正为什么而困扰。
“怎么了?”程俊逸问。
谢白城皱眉道:“怎么我们走了这么久,一个百川剑门的弟子也没有看见?”
程俊逸愣住,想想似乎确是这么回事,不过也许他们还在练功?毕竟他们还没到百川剑门的山门呢。
他把想法说了,谢白城却道:“以前来时,都常见他们弟子上下山办事,今日有些怪了……”话音未落,前面山路转弯处忽走出一队人来。
领头的是个穿湖蓝衣服的年轻男子,看起来二十四五岁,身后跟着四名穿淡蓝衣裳的弟子,腰上都佩着长剑。
见到他们,顿时显出戒备神色,为首那名弟子喝道:“什么人?”
谢白城和程俊逸早已勒住了马,这时由谢白城开口:“在下寒铁剑派谢白城,这位是宁河程家的二公子程俊逸,前来拜会陈掌门。”顿了顿又补充道,“贵门碧水剑客陈江意是我姐夫。”
他不愿激起百川剑门反感,自然声音温和,语气友善。为首那人却丝毫没有改变戒备之色,转头对身后一名年轻弟子低声吩咐几句,那年轻弟子点点头,转身便跑了。
那人才转过脸来对着他们,声音冷冰冰地道:“对不住,请稍等一会。”
谢白城和程俊逸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如临大敌的态度有些奇怪,但人家有人家的规矩,此刻也不好问,只能等着。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转角那面响起一阵马蹄声,只见先前跑开的那个年轻人引着又一支人马来了,这支人马中为首的却是个穿石青色外袍的男子,约摸三十来岁,方面浓眉,唇上两道髭须,眉宇间有些阴沉之色。
谢白城认得他,此人乃是他姐夫陈江意的堂兄,陈沅晋。当下便先一拱手,笑着招呼:“沅晋兄,许久不见了!”
陈沅晋却依然沉着脸,勒着缰绳,上下打量他们,过了一会才道:“谢公子,程二少爷,不知有何事前来敝门中?”
谢白城已然感到今日一定有事发生,但事情该办还是得办,便还是带着笑客客气气道:“有些事想拜见一下陈掌门,顺便也瞧瞧我姐姐。”
陈沅晋的嘴角似乎闪过了一丝冷笑,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既如此,就请二位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