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归远by红蕖
红蕖  发于:2025年0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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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回衡都的途中。
他就快到了,这趟旅程的终点。
而刚才那个梦,那是他和谭玄初次相见时的情景啊。
那个应该出现在海棠树后的人,不就是谭玄吗?
应该从海棠树后转出来,一脸自信又从容地对他们微笑,抱着手臂悠哉地打着招呼。
他怎么……在梦里都消失了?
谢白城蓦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大病初愈的虚弱让他顿时眼前一黑,差点又头晕目眩地倒回去。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强行按下了这阵不适,重新睁开眼时,他就想明白了:谭玄一定没有死的。他要是真的不在……不在这个世上了,又怎么会不想方设法到梦里来看他呢?他不可能真的忍心就把他一人抛在这世上?连梦里,都不来见他一面?
这不可能的。
所以,他一定还活着。
秋鹤端了粥和小菜回来的时候,还担心谢白城会不会不愿吃,到时候该怎么好言相劝。却没想到,等他回来,公子早已披衣坐起,压根不要他劝一个字,自己就努力地把粥饭一口一口咽下去。
这让秋鹤很是松了一口气。人是铁,饭是钢,公子肯吃饭,身体康复起来就快。
毕竟,现在这样的时候,他们得替爷照顾好公子才行。要不然,爷非得托梦来骂他们不可!
待到身体基本康复,行动无虞之后,谢白城再也不愿多耽搁时间,立刻再度上马启程。
一天半之后,他们终于踏进了衡都地界,踏上了走了无数次的、通往屿湖山庄的路。

这是不知道走过多少次的、熟悉无比的道路。
谢白城策马在前,秋鹤晴云紧跟在他后面,沿着衰草披离的山路一路前行。
屿湖山庄的大门逐渐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谢白城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然而到了近前,却被两个腰佩长刀的守门庄丁拦住了。
“什么人?来干什么的?”其中一人手按在刀柄上,很不客气地喝问。
谢白城愣了一下,勒住缰绳,沉声报出姓名,然而那两人却并未让出路来,发问那人依旧继续不依不饶地盘问他们来干什么。
看来屿湖山庄现在的守备严格了许多。
秋鹤气不服,催马上前,提高了声音嚷道:“我家公子你们都认不得了?以往来来回回从没见人敢拦过。”
守门的庄丁斜着眼睛看他:“如今是如今的规矩,这是庄主的吩咐,可不敢违背。”
秋鹤愣了愣,很气不忿地道:“庄主?哪个庄主?”
先前答话那人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道:“那自然是赵庄主了。”倒好像是他们没见识似的。
谢白城的脸色瞬间苍白了下去,他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但立刻又稳住,挥手让秋鹤退下,对那二人温声道:“我来拜访齐掌事,便是通禀给赵庄主……也是一样的。就说是寒铁剑派谢白城来访。”
守门的庄丁道:“齐掌事?那对不住了,他不在……”
话未说完,他的目光忽然从谢白城身上移开,投向他身后。
后面的来路上传来一阵飒沓的马蹄声,不过眨眼的功夫,那阵马蹄声已经卷到了近旁,只听一根马鞭在空中甩出清脆地“啪”的一声,随即一个男声带着怒意响起:“你们真是白长了一双眼睛吗?谢公子也敢拦着?”
谢白城回过头,便见齐雨峰板着一张脸,眉宇间浮现着几许怒气,正蹙眉瞪视着那两个庄丁。
见是他来了,那二人自然不敢再加以阻拦,低眉顺眼地让开了道。
齐雨峰手执马鞭,对着谢白城一抱拳,满脸歉意道:“谢公子,没想到你会来……咱们进去说话。”
谢白城神色镇定地点点头,策马和齐雨峰一道进了大门。
待到向前行了几十步出去,齐雨峰主动开口道:“幸好赵副庄主早上就出去了,要不然少不得还得见他一面,现下算是省去这麻烦了。”
谢白城侧目看了他一眼:“我听方才那二人说……他现在是庄主了?”
齐雨峰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尴尬神色,稍微干咳了一声才道:“唔……是,他现在是临时代行庄主之职,没法子,特殊时期,只能权且如此……唉,只是,你也看到了,现在庄里上上下下实在有些乱套……”
谢白城没有作声,他们绕开了屿湖山庄的正堂浩然堂,沿着湖边的小路一路向前,眼看前方明净堂依然如故地矗立在湖畔,谢白城蓦地一把握紧了缰绳,终于下定了决心般地开口:“雨峰,你能不能……把事情的经过,都跟我说一说?”
周围的空气登时一窒。
稍过片刻,齐雨峰才闷着声音答了一个“嗯”字。
“乔青望现在潜逃了,下落不明。”走进明净堂后,这是齐雨峰说的第一句话。
明净堂里的陈设丝毫未变,谢白城穿过那些他非常熟悉的桌椅案几,走到窗边。
窗扇打开着,站在窗内,可以直接眺望到屿湖的浩渺烟波。
这让他不禁想起了大半年前的那个雪夜,明净堂里温暖如春,他抖去披风上的一袭碎雪,就有人立刻为他奉来一杯暖茶。
随后一个少女叫嚷着掀开了门帘,也掀开了他们之后的那段旅程。
直至今天。
不,其实那不能算一段旅程,而是一张网,一张似乎看不到尽头的网。每次他们以为跳脱出来的时候,就有更大的一张网笼罩来。
究竟为何,究竟为何要这样纠缠不休?
他垂下了眼睫,把目光落在了积了些灰的窗框上:“找到切实指向他的证据了?”
齐雨峰点了点头,忽然意识到谢白城是背对着自己,又连忙说了声“是”,顿了顿又道:“只是这证据出现的方法……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谢白城终究没有忍住,用袖子揩去了窗框上的积灰,转回身来,看向齐雨峰:“哦?此话怎讲?”
齐雨峰抿了下嘴唇,方接着道:“……其实,乔青望此事做得很是周密,在他的精心安排下,所有能查到的证据都指向了陈溪云。”
谢白城眉毛一动,终于显出些意外的神色来:“那陈溪云……”
“陈溪云并不知情。”齐雨峰道,“他似乎非常相信乔青望,一直未曾有过任何防备。在发现自己被栽赃陷害后,他受到了很大打击,且此事干系重大,乔青望安插人手,暗示他若不想连累家族门派,只有自我了断……他不得已,走了绝路。好在被家里人及时发现,拣回了一条性命。在家人的反复劝说下,他向我们和盘托出了他知道的一切。
“其实陈溪云知道的并不多,可能还是太年轻吧,头脑有些简单,做事情欠思量,乔青望说什么他便信什么。只是供认了当初孟远亭的消息的确是乔青望提供给他们,也是他点了他们四人参与。寄给家里的信,也是在乔青望指示下所写,所谓被人埋伏袭击,是子虚乌有,皆为乔青望授意。乔青望当时声称是他提前接到了消息,已经摆平,但要他们提醒家里人小心,他们便未起疑。
“余家老大负伤后,的确是乔青望接应他们,但他本人并未露面,只是让管家一应照料,也不许他们轻易和外面接触联络,理由是孟家被灭门,他们成了怀疑对象,此刻露头会惹来麻烦。他们一开始还乖乖听话,后来日子久了,余家老大的伤势也未得到精心医治,便渐渐躁动起来。陈溪云一开始还站在乔青望这边,一力劝说他那些小兄弟,后来也压制不住。正好这个时候乔青望终于露面,把他们都一一安抚下来。
“而这次武林大会的事……陈溪云到此刻才发觉,乔青望特意把他带在身边,让他协理,其实就是为了方便嫁祸于他。乔青望是怎么弄到火药的,他并不知情,但观礼楼的确是乔青望负责修建……他后来回忆起来,乔青望确实有一夜独自外出,第二天他问起,乔青望的解释是他爹派人与他接洽,说屿湖山庄要如何如何对乔家动手,正在罗织罪名,他是去商议防范之策的。陈溪云当时还很愤慨,现在想来,恐怕他正是在那一夜埋放火药的。”
说到此处,齐雨峰停下话头,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谢白城,见他虽然脸色有些苍白,整体却可以称得上镇静,一时之间,心中竟不知能不能算感到些宽慰。
“陈溪云所说这些事,只能算做可疑,并不能当什么真凭实据。乔青望难道不拼死狡辩抵赖?”谢白城声音沉稳地问。
齐雨峰点点头:“确实。陈溪云也正是因为手中并无任何有力证据,才会一时想不开走了绝路。不过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没想到立下功地是余家老二。他兄长受伤,又未能得到很好的医治,心中便有怨气,且他们兄弟素来和陈溪云交好亲厚,陈溪云却一昧回护乔青望,替他说话,也让他心中不愉。几下相凑,他便对乔青望起了疑心,在乔青望与他们在一处时,几次悄悄偷听了他和手下的谈话。
“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本只是疑惑乔青望为何放着诛杀魔教余孽这种扬名立万的好事不做,让给他们,是不是之前就知道这事不简单,故意丢给他们,顺利的话就做个人情,不顺利他能把自己撇出去。结果他去偷听谈话,却越听越觉得不对,渐渐咂摸出些味儿来,发现乔青望似乎跟离火教的余孽有点什么联系。他也是个胆大的,有一次逮着机会,发现乔青望手下又在焚烧纸张,他故意弄出些动静,引开了人,偷捡到了半张没烧完的。
“但是他左思右想,乔家毕竟势大,他们兄弟还在乔青望手里,不敢轻举妄动,就只能继续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待回到家后,他一开始又怕父亲会责怪他们贸然行事,导致兄长腿伤难愈,落下残疾,所以没有敢提。但眼看武林大会召开在即,他又担心大会上会出什么事,只得跟父亲说了。只可惜余柏年畏惧乔家声势,又听闻离火教余孽已被……已被歼灭,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武林大会上看看风头再说。所以只把他兄弟留在家中,并未再向任何人提及此事。也是直到大会上出了那么大的事……且听闻了陈溪云的事,他生怕再不言语会危及到自己儿子头上,才向我们呈告了一切。
“我们又设法找到了被乔青望收买、为他做事的工人,他着实狠辣,为防走漏消息,竟然安排人痛下杀手,以绝后患。但他毕竟不敢弄出太大动静,乱中跑了两个人,落下了证据。不过,这事也怪我,我明明就在邶阳山上,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实在失职……”
齐雨峰说着,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去。
谢白城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不,不能怪你,有人在帮着故意瞒你。”
齐雨峰一愣,抬头惊讶地注视着他。谢白城把投在窗外的目光移回来,看向他:“这很容易想明白,乔家虽然势力广大,但火药这种东西,哪里能轻易弄到。或者可能能弄到一点,但这种份量……”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不是简单能弄到的。他也只是一颗棋子,背后还有执棋之手……这是谁的手也不难猜,左辞没有再出现,是不是?”
齐雨峰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谢白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目光投向地面,半晌方道:“是他……告诉我,不要让他……登上观礼楼,但是,我没能赶得上……”他说到这里用力摇了一下头,像是要把什么痛苦的东西抛开。他复抬起头来看向齐雨峰:“我看着他走的。他……抓住了一个好时机溜了。”
齐雨峰默然无语了好一会,才点头道:“确实,那是个好时机,乱成一团,什么也顾不上了。赵君虎对他的私自离开非常恼火。”他苦笑起来,抬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谢公子,你也不是外人,不瞒你说,山庄现在……真的是摇摇欲坠了。蓝老身负重伤,时飞和娇雪……左辞脚底抹油溜了,只剩下赵君虎和我……说实在的,我也想过抛开这一切一走了之,我本就自江湖而来,回江湖去也没什么,反倒独自一人,逍遥自在。但是,一想到我要是走了,庄主这些年来的心血,就真的要全部拱手让人,任由他人为所欲为,我就觉得不甘心,觉得无论如何我得坚持下去……”
“全部拱手让人又怎样呢?”谢白城蓦然打断了他的话,他的声音温和,却透着深深的疲惫。齐雨峰看向他,看到他的眉宇间似乎蕴藏着无限深重的悲哀,“这些都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多少千秋功业都是转头空的事,这么一些有什么好在乎的?有人非要想要,那便拿去好了,何必……何必要用这样的手段……”
齐雨峰一时语塞,确实多少千秋功业转头空,多少英雄豪杰逝无踪,但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坚持,都有不得不这么去做的理由。他想谢白城其实也并不是不明白,只是……只是此时此刻对他而言,又有什么能比某一个人好好活在这世上更重要呢?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那个在他意料之中,却又是他实在不想去正视、去回答的问题。
谢白城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响起:“雨峰,谭玄……是真的,不在了吗?”

齐雨峰感到一阵难言的窒息充塞于胸口,他口中暗暗发苦,不敢去看谢白城的眼睛。
可这个问题终究是要回答的。
他强自吞了口唾沫,支支吾吾的:“……嗯。”
一阵漫长的沉默。
明净堂里安静到可以清楚地听见外面屿湖波涛拍岸的哗哗声响。
齐雨峰也不知道究竟是过了多久,好像是有一盏茶的工夫,又好像足足有一个时辰那么漫长,他才听到谢白城的声音有些喑哑和干涩地响起:“……你亲眼看到了?”
这是个什么问题?齐雨峰在心里怔了一下,眼前瞬间闪过事发当时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后,匆匆一瞥所看到的场景。
但那个场景,他实在无法对谢白城描述。
他不是不能理解谢白城这样问的原因。换成谁能毫无芥蒂地接受呢?相依相守的……爱人,突然之间就……
谁不会觉得这是一场漫长的噩梦呢?
他能怎么回答呢?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做出了选择:“……庄主他,已经……入土为安了。”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面前的人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急忙抬头,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可谢白城已经稳稳地站住了,站得笔直,像一棵迎风傲立的白杨树。
他睁大眼睛看着他,失去了血色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终于挤出了干涩的声音:“……在哪?”
“劲松园。”齐雨峰有些不敢看那张惨白的脸,他垂下眼帘,报出了这个名字。其实谢白城应该也能猜到,劲松园专门安葬屿湖山庄里故世而又没有家人收殓的兄弟。
谭玄和时飞都是孤儿,自然没有家人给安排后事,一切就由师父常喜公公做主,庄里负责操办了。
谢白城静立了片刻,忽然转身,一边说着“我去看看他”,一边就迈步往外走。
齐雨峰慌忙跟上去:“我陪你一起去。”
谢白城却蓦地停下脚步,扭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不必。”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但齐雨峰却好像一下子中了定身法一样,呆呆地怔在原地,看着他大步走出了明净堂。
劲松园谢白城只去过一次,是陪谭玄私下里去祭祀一个和他一起建立起屿湖山庄的伙伴。他只记得劲松园很远,要沿着屿湖边的一条小路走上很久,走到人迹罕至、山水寂寥处,才能看到棵棵苍翠的松柏,和松柏掩映下一座座安静沉默的坟茔。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独自走在这条幽寂小路上。
更没想过,他走在这条路上的目的,是去看那个领着他认识了这条路的人。
这一切显得如此荒诞不经。
风摇晃着路边的枯枝,簌簌地落下干裂蜷曲的叶片,遥远的天边,堆积着几层浅灰色的云翳,看起来又快到落雪的季节了。
时间怎么会流逝得如此之快呢?
明明他踏着细雪走进屿湖山庄的那一夜还鲜明如昨日,怎么冬天就又要来了?
是了,北方的冬天总比南方要来得早,也更冷,所以他才会觉得这般寒意浸骨吗?
他终于走到了劲松园。
劲松园跟他印象中的样子几乎别无二致,只是他没料到,居然有一个人已经在园里。
是温容直。他没有穿平时的绯色官服,而是穿了一身深蓝色的常服,背对着他,站在一座坟前。
谢白城愣了一下,温容直会在这里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再想想,又似乎是情理之中。
他向温容直走过去,还有七八步远的时候,靴底踩着砂石的细碎声响已经传了过去,温容直蓦然向他回过头来。
谢白城怔住了,半晌方微微弯了弯唇角:“温大人,好久不见,您居然蓄须了。”
在温容直的嘴唇上方,的确有两撇淡而稀疏的短须,显然留得时间并不长,还未成气候。
温容直神色淡然,轻轻点头:“是啊,前些日子去见了姐姐,她说我现在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该稳重些才好。”
谢白城有些惊讶,旋即又微笑:“哦?那可要恭贺温大人喜得麟儿了。”
温容直把目光转回去:“是个女孩儿。”
“女孩子好,女孩子……”谢白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见那新碑上铭着“时飞”二字,不由像是被烫着了眼睛,匆忙挪开视线到旁边,旁边那座坟茔虽旧些,但也看出修的时日不长,碑上刻的名字,却是蓝娇雪。
他未说完的话便有些干涸在唇舌间,过了好一会儿才艰涩地挤出来:“……会体贴人。”
并排的其实还有一座新坟,他却再不敢转过目光去看了,只僵硬地凝在刻着时飞名字的碑下,那里有刚焚完的纸灰,还有一坛酒,一个酒杯,并三碟小菜,都是时飞平时爱吃的。
“那天后来到事……你都知道了么?”温容直却忽然换了话题,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稳重。
谢白城缓缓点了点头:“刚才雨峰都跟我说了……常喜公公的事,陈溪云的事,乔青望在逃的事……”
温容直叹了口气:“乔青望倒是很狡猾。他父亲明面上是说跟他断绝了关系,但其实暗地里还是在给他帮助。乔家经营多年,树大根深,除了白道上,见不得人处的枝枝节节也不少,很难捕捉到他们的踪迹。”
他顿了顿,再度移目看向谢白城,温和地一笑:“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现在整个江湖都知道是他干的,他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落网是迟早的事。”
谢白城没有答话,他的目光依然定在那堆纸灰和酒菜上,忽然想起来自己竟是完全空着手来的。
“谢公子,你……身体如何了?我听小齐说,你那一日吐了很多血,受了很重的内伤?”
谢白城闻声抬头,正触到温容直关切而又带着伤感的眼神。后者跟他对视,随即轻轻叹息了一声:“你清减了不少啊。”
谢白城微微笑了一下:“我好多了,没什么事。”
温容直却道:“事已至此,你……你要照顾好自己才行啊,要不然谭庄主他……”
谢白城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
他的目光轻轻滑了一下。
立在时飞坟茔边的那块墓碑终于映入了他的眼帘。
仅仅是瞥见了上面的“谭玄”二字,他就仿佛被迎面看不见的拳头狠狠砸中了,眼前发黑,一阵晕眩袭来,他不得不暂时闭起眼睛,用力握紧双拳。
指甲刺入掌心的痛感让他心头清明亮起。他睁开眼睛,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谢公子……”温容直有些忧心地叫了一声。
他愣愣地站着,没办法给出任何反应。
“你和谭庄主,毕竟是至交好友,他一定也是希望看到你好好的……”
“我们不是什么好友。”他没等温容直的话说完就打断了。
温容直一下子收了声,他则转头看向了他,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我们是倾心相爱的伴侣……温大人,别人也就罢了,你跟他是打小的交情,何必要用什么至交好友,遮遮掩掩呢?”
温容直佯咳了一声,转开脸去,停了一会儿道:“是。不但我跟他是打小的交情,我跟你……也是少年时就认识的。唉,谢公子,就是因为这样,你才要替他照顾好自己,别让他担心啊。”
谢白城蓦地笑了起来。
温容直有些疑惑地扭头,他便道:“这真是巧了,那一日前两天,他给我的信里就有这句话呢,叫我要替他照顾好我自己……”他说着,转头再度看向墓碑,“我们那时,明明约好了两日后便见面……还有事情要见面详议……温大人,我实在没办法、实在没办法觉得这一切是真的!”
话说到最后,声音已然是颤抖起来。
温容直没有说话。沉默似乎是才最适合劲松园的。天地寂寥,风从山间漫来,摇晃着松柏枝叶发出浪涛般簌簌的声响。自然似乎对人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都漠不关心,冷眼旁观;可有的时候,又像是用无比宽广的胸怀接纳所有,让每一个苦苦跋涉的生灵都能获得永久的安宁。
“……谢公子,节哀吧。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事情……事情终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你可要坚持住。”
“温大人!”谢白城蓦然发声,扭头看向温容直。
温容直一愣,谢白城刚刚还写满了刻骨痛楚的脸,忽然变得坚定而又刚强。
“温大人,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他的声音沉稳而又冷静,“请你帮我安排,让我加入屿湖山庄。”
温容直怔了很久,他没料到谢白城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记得,最初的时候谭玄很想邀请谢白城加入屿湖山庄,但谢白城总是推辞。后来谭玄就不怎么提了,再后来则是说,他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挺好。
他现在却要加入屿湖山庄了。
温容直深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说:“好。”
过了片刻,他见谢白城还立着纹丝不动,便忍不住劝:“谢公子,天色不早了,咱们一道回去吧。”
谢白城却对他温文地一笑:“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再待一会。”
温容直稍微犹豫了一下,应了一声,转过身,踽踽走远了。
劲松园里终于只剩下了他自己。
谢白城低着头,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墓碑。
天色确实不知不觉渐晚了,红日西斜,晚风缱绻。
他伸出手,抚在了那块石碑上。
冰冷,坚硬。
真是的。明明谭玄脸庞的线条,有时候看起来也是刀刻斧凿般坚毅刚强,但那只是看起来,只要摸上去,依然是温暖的,柔软的。
会笑,会皱眉,会沉思,会生气。
会在睡着时松开常常蹙起的眉宇。
他有时候玩心起来,会看着他的睡脸,伸手试图轻轻抚平那眉宇间浅浅的皱纹。
谭玄会咕哝着,抓住他的手腕,然后顺势把他揽进怀里。
怎么就不见了呢?
换成这样一块硬邦邦冷冰冰,一点意思都没有破石头。
还有这小小的坟堆。
他明明个子那么高的一个人,怎么就躺在这么小的一个坟堆里?不会嫌挤吗?手脚能舒展开吗?
也不知什么人办的事,透着这么的不利落。
他怎么的也是一手建立了屿湖山庄的庄主啊!
不过,他也没什么资格说别人。
他自己也不怎么靠谱,居然空着手就来了。连想洒上一杯水酒都不可得。
“罢了……”他苦笑了一下,轻声地说,“我过两日再来看你。你有什么想吃的,记得到梦里告诉我,我给你做……”
他说着,又转头看向旁边时飞的墓碑,同样伸手轻轻抚了抚,温声道:“小飞,温大人来看你了,你该是高兴的吧……白城哥下次来,带金丝肚脍给你。你和你师兄,一起好好的吧……”
他忽然想起,谭玄和时飞都是孤儿来着,所以对他们来说,在那个世界说不定比在这个世间能有更多温暖吧?
父母亲人,是不是可以相聚呢?
意识到这一点的他,就像突然被人在肚腹间狠狠砸了一拳。
一阵剧痛扭绞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不由得揪住自己胸口的衣襟,扶住墓碑弯下腰大口地喘着气。
谭玄这个笨蛋,当初说什么……说什么他送走了太多的家人,要他不能比他先死,一定送他……
怎会以这样的方式一语成谶。
长风漫涌,拂动着地上的枯叶,摇晃着层叠的松枝。
一群乱鸦被惊起,扑扇着翅膀投向远山。
而远山无言,残阳如血流淌。

第113章
时间确实晚了,等他们赶到衡都,城门一定是已落了。齐雨峰便邀他在屿湖山庄暂住一晚,但谢白城谢绝了。他带着两个小厮,在山下找了间客栈投宿了。
第二日一早,他们一行三人回了衡都。
衡都的确一切如旧,繁华喧嚣,热闹非凡,人人都忙碌于自己的营生,充满了一种欣欣向荣的烟火气息。
谢白城本是想回家里拿些东西,温容直既然已经答应会想办法让他加入屿湖山庄,想来他会尽快去安排。待到正式宣布,他就理所当然要搬到屿湖山庄住了,总归要带些衣物和日常所用。但真的走到了银杏巷前,他却犹豫了,最终在巷口那棵高大沧桑的银杏树下勒住了马。
“你们……去帮我收拾些应季的衣服。自己也带两件。”他转头对秋鹤和晴云吩咐。两个人自不敢多问,老实答应下来,牵着马去了。
谢白城下了马,站在原地等着。
银杏巷虽然颇为幽静,但巷口因为接邻着大街,还是相当热闹的。以大银杏树为中心,四下里都是吆喝售卖各类货物的商贩,经过的行人也是络绎不绝。又正逢深秋,银杏树端的是一树灿灿的金黄,风一吹过,扇形的金色叶片就悠悠转转地落下,像是洒了一地积蓄了一年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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