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间开始,左边部分尚且完好,右边却已经完全是废墟一片。
黑色的烟尘依然缭绕,空气中充斥着浓郁的硝药气味。
屿湖山庄的首席掌事齐雨峰第一时间带人封锁了周围,正一力指挥着查看现场,防止他人靠近。
所有人都翘首关注着那片废墟的每一丝动静。
就在片刻之前,那片废墟还是崭新的观礼楼。而爆炸发生前的一刻,屿湖山庄的庄主谭玄,副庄主蓝霁怀还有掌事时飞,正拾级登上楼台。
所有人看到的场景是,时飞走在最前,昂扬少年,英姿勃发,他当先踏上二楼扫视了一圈,就退了一步回头恭迎正副庄主,而正是在庄主谭玄刚刚踏上最后一层台阶时,惊天动地的巨响骤然爆发。
谢白城终于走近了废墟。
他摇摇晃晃地靠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艰难无比。眼前的景象更是让他步履维艰,天地似乎在旋转,似乎在扭曲,一切都忽远忽近,光怪陆离。
但他依然顽强的走着,他得过去,他必须得过去,他得去找……他得去找……
他什么也没找到,因为他被齐雨峰迎面拦住了。
“谢公子,你不要过去!”齐雨峰说。
“雨峰,让开,让我过去。”他努力挣扎着说。
“你不能去!”齐雨峰的语气听起来很是焦急,他抓住了他的胳膊,“谢公子,求你了,你别过去!”
“让开!我叫你让开!”他用力想挥开他的手,可齐雨峰的手就像铁箍一样,纹丝不动。
我必须得过去啊!他想说,你怎么会不明白呢?
他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只有一股腥甜直往上冲。
刚才那一剑,实在是凝聚了他毕生的功力。那一剑是硬生生强停下的,剑势停住,爆发出的内力和剑意却不能收回,不能倾泻而出,就只能向内反噬。这种情况下,便是经脉俱毁也不足为奇。
他还想强行压住,但真的不能够了。
明明他还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去做啊!可是身体在摇摇欲坠,他用浮雪撑住地面,用力到手背上青筋毕露,也不成了。
在黑暗降临前的最后一眼,他看到的是齐雨峰身后的废墟间,露出的一截鲜血淋漓的断手。
那截断手上,绑着一把他非常熟悉的铜制袖箭。
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脑海的一片混沌中,渐渐有意识的碎片开始闪过,短暂的,急促的,稍纵即逝,像天际的流星。
浓稠的意识之雾开始缓缓流淌。他努力试了又试,终于稍微地动了动手指。
耳畔传来一阵惊喜声:“醒了!公子醒了!”
他感到自己的眼皮动了动,很重,很疲乏,像是一个月、一年没有睡过觉那样。
“公子、公子!”少年的嗓音在一遍一遍喊着他。
“白城!白城啊!你好些了吗?”一只温暖的手覆盖在他额上,一遍又一遍抚摸着他的头发。
是娘的声音。
他在哪里?在家里吗?止园吗?景明阁?
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在家里……?
一些记忆的碎片猛然涌入他的脑海:邶阳山、乔青望、左辞、左辞古怪的微笑、不要让他登上观礼楼……不要让他登上观礼楼!
他倏地睁开眼睛,眼前先是一片黑暗,他脑袋一阵眩晕,意识差点又要跌回到黑暗里,但他拼命坚持住了,他抓紧了身下的床单,咬紧了牙。黑暗渐渐褪去了,眼前的一切慢慢清晰。
白色的、略有些残破的简朴墙面,迎面叠放着两个樟木箱箧,上面摆着一摞书。而他近旁,簇拥着好几张面孔,都一律写满了担忧和焦虑。
晴云,秋鹤,娘,大姐,大师兄。
见他眼珠动了动,众人面上才浮起些安慰的神色,大师兄低低说了一句:“师娘,我去跟师父禀告一声。”就匆匆转身出去了。
娘眼眶下有着明显的青黑,脸上也满是疲倦,此刻却对他笑着,轻轻抚着他的脸庞道:“你感觉好些了吗?趁醒了,快把药喝了,啊。”
娘说着便从晴云手里接过一个瓷碗,用勺子搅着,舀起一勺来,往他嘴边送。
他没张嘴,只又环顾了一圈周围,问:“这是哪儿?”
声音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被那沙哑干涩吓了一跳。
“在慈航寺。”娘说,“你都昏睡了三天了。幸亏慈航寺的净业大师出手相救,要不然你那内伤……”娘的眼眶骤然红了。
“好了好了,弟弟醒转来便好了。净业大师也说了,睡着反倒好,神思能定,利于身体自己恢复。”大姐安慰地拍拍母亲的背,对他笑了笑。
三天了?之前是哪一天来着?初八?那今天是初十……还是十一?
他的脑海里翻腾起这些毫无必要的念头。
不、不对,他明明有更重要的事要去想的,更重要的事……
“吃药吧。”娘说。盛着褐色药液的勺子又递到他嘴边。
他歪过头,看了娘一眼。
娘的眼神躲闪了一下,像个有些茫然无措的孩子似的,转头看向大姐。
大姐跟娘对视了一眼,转头看向他,倾身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谭庄主……受了伤,现在在养伤。朝廷都派人来了,你不用担心。把药吃了吧,吃了才能快些好……才好、才好去探望他呀。”
他心里滚过一个淡淡的念头,他受伤了。
是啊,火药爆炸的威力那么猛,怎么可能不受伤呢?只是不知道伤得重不重。
他在哪里呢?也在慈航寺吗?他醒着吗?醒着一定很痛,倒不如昏睡着好,昏睡着,便什么苦也不用受呢。
“吃药吧。”娘又说。
他顺从地张开了嘴。
药汁真苦啊。苦得他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他最怕吃苦药了。他记得他刚上衡都的时候,因为水土不服生了病,大夫给抓了药吃,他不想吃,谭玄便买了京里有名的千金糖,拿着在他面前绕,诱哄着他喝。等他闭着眼苦着脸一口气把药灌下去,他就把糖塞进他嘴里,笑眯眯地夸他是乖孩子。
他久违地想吃糖了。
但他只是闭上了眼睛。
有药汁从他的嘴角漏下来,秋鹤忙不迭地用帕子给他擦了。他就这么一勺一勺把药吞了下去。
大姐说的对啊,吃药才能好得快,才能下地,才能去……探望他。
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周围安静得可怕,只偶尔能听到窗外传来一两声婉转的鸟啼。又间或是远远的“刷刷”的扫地声。
真不愧是佛门清净地。他想。三天前的事竟然遥远的就像上辈子。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到底是谁干的?乔青望不可能弄到那么多火药,他一定是跟赵君虎、左辞有勾结。不对……不是赵君虎、左辞,他们又算什么东西,是晋王,一定是晋王……
不知齐雨峰察觉了没有。谭玄受伤了,时飞也……时飞也一定是受了重伤,这会子重担全在齐雨峰身上了,他应该发现了吧?左辞跑了。左辞为什么跑了?他不想干了?不再为晋王做事了?他好像说了什么来着?
……追求自己的人生?
他可真是个奇怪的人……等他好了,他得好好跟谭玄说说这来龙去脉。
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的纷至沓来,他像是沉在云里,晕晕乎乎的,脑海中的黑雾时而散去,又时而聚拢,最终,它们还是顽强地凝成了一片黑暗,把他又拽入了昏睡的深渊。
他就这么睡而复醒,醒而复睡。醒着的时候就喝药,吃饭。娘和大姐交替着照料他,爹来看过他,华城据说在他睡着时来瞧过,陈家有事,她随夫家先走了。
他醒着的时候很少说话,只是安静地听娘和大姐对他说话。她们总是说一些他小时候的趣事,又或是家里小辈们的一些糗事,来逗他开心。她们自己讲着,忍不住笑。若这时留意到他不笑,她们便好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小心翼翼看他的脸色,他若是稍微弯起一点唇角,她们便得了什么大欢喜似的兴高采烈起来。
他终于感到身上有了些力气,内力也渐渐稍微恢复,能够流转一些了。这让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也能靠着坐上好一会儿了。
他想,他应该能下地,能在别人的搀扶下走出院子了。
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提出这个要求。
直到谢锦城来看他了。
第109章
谢锦城来的时候,他午睡刚醒一会儿。秋鹤在看着炉子上的药,晴云按他的吩咐去打些水洗脸。他决定要起来收拾一下自己,他得,稍微走一走。
所以谢锦城进屋来的时候,屋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在床上回过头,看见是锦城,便对她笑了一下:“你怎么来了?娘和大姐都说你很忙……你自己坐吧。”
但谢锦城并没有坐,她笔直地站着,双手交叠在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不声不响的谢锦城让他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发慌。他明明知道的,谢锦城就是这么个性子,不苟言笑,寡言少语,更多的时候是冷眼旁观,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切中要害。
她为人妇、为人母了这些年,性格上还柔和了不少呢。真要说起来,他小时候最怕的,便是这个二姐了。
“你好些了么?”谢锦城淡淡地问他。
“好多了。”他笑了笑,努力地抬了一下胳膊,“感觉有力气多了,应该能下地走动走动了。”
“你也太乱来了。”谢锦城的眼神里有着明显的责备,“算你运气好,那样胡来,当场经脉断绝、吐血而亡都是有可能的。”
谢白城一阵心虚,不由笑道:“我知道,我这不是……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但谢锦城却还是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笑意,她看着他,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评判,似乎要透过他的脸,看出点什么深藏于脑海中的东西。
在这样的注视下,他的心跳好像突然变重了,一下一下撞击在胸腔上,让他难受,几欲作呕。
必须打破这寂静,这寂静重重地压着他,让他简直不能呼吸——
“说起来……”他的眼神游移了一下,“那天的事……查得怎样了?你有消息吗?我……我那天晕过去前,看到了一截断手……那、那是时飞吧?我认得他的袖箭。他竟断了手,太可惜了,他的一手袖箭很厉害的,以后竟不能用了……唉……他、他是不是也在慈航寺养伤?”
他带着一丝近乎乞求的希冀望向谢锦城,谢锦城的脸上却还是没有丝毫的表情,在触到他的目光后,她张了张嘴,深吸了一口气,静静地吐出一句话。
“时飞死了。”
半晌无语。
良久,他方挪开目光,有些慌乱地嗫嚅道:“……怎会?”
“谭玄也死了。”
房间里死一般地静。
“爹娘和大姐商议了,认为不该告诉你,怕你受不住,所以还特意编了一套谎话骗你。可是我觉得,你早晚会知道的,骗你又有何意义呢?哄得你抱着希望,再把希望毁灭给你看,难道会更好受?”
谢锦城的声音冷静而沉着地响着。
“我觉得你没有那么脆弱。就像你那天挥出的那一剑一样,你其实比你自己想得都要强大得多。你是我的弟弟,你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你出去。”
谢白城的声音打断了谢锦城的话。
沉着冷静的女声戛然而止。
“滚出去!”
她唯一的弟弟是背对着她、面对着墙说出这句话的。
谢锦城沉默地注视着那个背影良久,默默地转身,悄无声息地走出去了。
谢白城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墙皮。
看起来洁净的墙皮上其实密布着许多细纹,这间屋子修了有多久了?之前住的是什么人?这些本不该在此时思考的问题,却纷至沓来地涌进他的脑海里。
他必须得这么做。只有让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塞满他的脑子,他才不能腾出空去思考谢锦城说的话是什么。
她胡说……她肯定是胡说的,她知道些什么啊!大姐和娘明明说……大姐和娘骗他……不可能!
他猛地坐起来,因为动作太快而导致一阵眩晕。他闭了闭眼睛,试着调运了一下内力,已经比之前好多了,滞涩感轻了很多,本来翻涌的气血也随之平静下去。
他得做点什么……不能、不能就这么躺着,躺着就会胡思乱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随即晴云端着木盆走进屋里,见他居然站在床边,不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公子,您怎么起来了?你伤还没好……”
他蓦地一挥手打断了晴云的话:“把水放桌上吧。”
晴云乖乖照办了,退开一步看着他自己用热手巾仔仔细细擦洗了脸。随即他又盯着渐渐平静下来的水面看了片刻,抬头环顾了一圈屋子,对晴云道:“这屋里怎么连个镜台都没有……你去取来,再多打些水,我要把头发洗洗。”
晴云为难道:“公子,您身体还没大好,要多休息才是……”
谢白城却再次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叫你去就去,哪这么多废话!”
公子是脾气极好的人,平时说话总是很温和,很少很少见他这样不愉又烦躁的样子。晴云心知刚才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可现下他又哪里敢问,只能偷偷觑了白城一眼,先退下去按他的吩咐办事去了。
不一会儿功夫,秋鹤端着药碗进来了。见他整个人在窗前怔怔地站着,也是吃了一惊,赶紧上前笑道:“公子,您觉着好些了?躺闷了就起来坐坐,一直站着却费力,我给您搬把椅子来?”
谢白城应声回过头来,脸上却一丝表情也没有,两只平素秀美动人的眼眸此刻幽深得吓人,像两个不见底的深渊。
这样的公子是以前从未见过的,秋鹤甚至吓得稍微退了半步,但谢白城却向他伸出手来:“药?”
秋鹤愣了一下,赶紧点头:“是,刚熬好……”他话未说完,谢白城就劈手把药碗夺了过去。秋鹤刚想说一句“小心烫”,他却已经把药碗凑到嘴边,一仰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有一丝褐色的药液从他嘴角滑落下来,他也只是在喝完后敷衍地用袖子擦了擦,然后就把空碗递给了秋鹤。
秋鹤赶紧接过来,瞅着谢白城的神色搜肠刮肚地想说些什么话合适,可谢白城却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先开了口:“秋鹤,你机灵,给我出去想方设法打听消息去。”
秋鹤一呆,讷讷道:“消息?打听什么消息?”
“……乔青望的消息,屿湖山庄的消息,那天……那天之后的消息……总之,只要是跟那天的事有关的消息,你都打听打听。这么大的事,屿湖山庄一定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说不定都惊动朝廷了。不……肯定会惊动朝廷的,这可不是小事。”
秋鹤苦笑道:“公子,您怎么这会儿想起这事来了……嗨,就像您说的,自有人管着呢,您操什么心呐,您就把身子养好。”
“让你去就去!”谢白城蓦地提高了音量。秋鹤吓得一哆嗦,紧跟着愁眉苦脸地耷拉下脑袋。公子准是听到消息了……可这是谁告诉他的呢?明明老夫人下了严令谁也不许在公子面前提……
不过之前公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听老夫人说爷在养伤后,他就绝口不再问爷的事,他是不是早就……早就有所预感……
其实,这也不要什么预感。那么大一场爆炸,半边楼都炸成废墟了,光他瞅到的一眼,都看见好几条断胳膊断腿的了……唉……别说公子了,这些日子,他和晴云要在公子面前装得跟没事人似的,也很难啊!他们俩也想念爷啊,爷多么好的人,对公子又多么的好……公子以后……以后可怎么……
“你还愣在这干什么?我讲的哪句话你没听懂?”谢白城的断喝把他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他急忙点头低声答应,先从屋里退了出来。
屋子里暂时又止剩下谢白城一个人。
他依然保持着站在窗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的庭院。
午后的阳光洒在石砖地面上,石砖的缝隙里有几株小草微微探出头来,在秋风的吹拂下显示出一点委顿干枯的姿态。一棵大树上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叶子,在淡蓝色的天幕下像一只只在窥望苍穹的眼睛。几只小麻雀从枝头跳在院里,专心致志地用小爪子刨找着能果腹的食物,远处,忽有一阵袅袅钟音在风中一圈圈漾开,一直送到这个僻静的小院里来。
他的心蓦地一颤,抬手捂住嘴,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呢!谭玄怎么可能死了?二姐一定是搞错了!不,或许只是故意捉弄他也说不定。她这个人想法总是很奇怪,没几个人能搞懂她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你看,这个世界这么正常,这么平静,这么安详,这么一成不变,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发生谭玄已经不在了这种事……换句话说,如果谭玄不在了,他的世界怎么可能还这么安然自若,这么平静祥和……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就算谢锦城没有骗他,那肯定也是她弄错了。她……她能知道什么啊?包括爹也是娘也是,谢家一直都选择中庸之道,事事都不争先,这个时候倒突然就得知最要紧的消息了?肯定也是听传言的罢了。道听途说……流言这种东西,还不就是……还不就是越传越危言耸听,越传越骇人听闻才有市场吗?
他是不会信的。
在有绝对清楚可靠的消息之前,他什么都不会信的。
谭玄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了,闯过了多少险境了……他们,他们明明才一同从大泷山那幽深的洞穴中出来……那时的一切都还清晰无比、历历在目。
他还清楚地记得谭玄是如何在马背上勉强用一只手抱住他,他还记得谭玄滚烫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脸颊上,他还记得谭玄用嘶哑的声音颤抖着说“我爱你,我爱你……等你好起来,我可以说千千万万遍”。
根本还没有说到一万遍啊,他怎么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呢?
第110章
秋鹤的确按照吩咐去打探了消息。当时爆炸发生后,齐雨峰立即组织人手,联合官府一起,尽最大可能封锁了现场。因为谢白城的举动,尽管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乔青望,但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谁也不敢多置一词,乔青望便一副不计较的样子,还非常热忱地投入到援救中去。
这件事也果然惊动了朝廷,据说常喜公公亲自出宫带领天狼卫前来彻查。他两个得意弟子皆被卷入,他老人家会亲自出手也在情理之中。
更进一步的消息却不是秋鹤能打探到的了,屿湖山庄似乎也刻意在封锁消息。只是江湖上有传言,说这和几个反对屿湖山庄比较激进的门派有关系。这些传言大多语焉不详,更像是一种好事者的猜测。
于是谢白城决定要回衡都去。
他说走就要走,连夜让秋鹤晴云收拾了东西,没有知会任何人,在东边的天空刚刚露出一抹鱼肚白时就动身了。
清晨的慈航寺笼罩在一片庄严肃穆的静谧中。山间弥漫着乳白色的雾气,随着晨风袅袅而动,有一种飘然出尘之感。
一路出了寺门之后,他们便上了马。细碎的马蹄声回响在寂静的山路上,不多时,慈航寺的山门就在晨雾中露出了依稀的轮廓。
就在谢白城准备催马快行时,后方忽然传来一个如洪钟般的声音,像水波漾开般传进他的耳中:“谢公子,请留步。”
谢白城下意识地勒住缰绳,回转过头,只见在淡白色的雾气里渐渐走出两个人来,当先的是个年逾古稀、精神矍铄的老僧,身旁跟着一个年轻的小沙弥。
这老者正是一直为他疗伤的净业大师,是慈航寺里有名的医僧,医术高明,誉满江湖。
这是于己有恩的人,自然不可无礼。谢白城握住缰绳,在马上微微欠身:“大师有何吩咐?”
净业大师缓步走上前来,抬头细细地瞧着他,过了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谢公子,你伤势尚未痊愈。身体看着像是无虞,但伤在经脉肺腑,倘若不注重休养,过于劳累,日后恐迁延成顽疾啊。”
谢白城一手安抚着有些躁动的马儿,一边看向净业大师。
净业大师一脸真诚的担忧和慈悲,让他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暖意。他微微笑了一下,对老僧人道:“多谢大师牵挂,不过在下实在有极要紧的事要去做,日后的事便交给日后再说吧。”
对他的回答净业大师似乎毫不意外,他仿佛早知会是如此般,只是点了点头,从旁边的小沙弥手上拿过一个深红色的布包递过去:“也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缘际会。谢公子,这里面有一些配好的丸药,你记得每日早晚服用,对你的伤总归是有好处的。”
谢白城愣了一下,俯身接了,心中感激,对着净业大师一抱拳道:“大师医者仁心,晚辈真是无以为报。”
净业大师摇了摇头,微笑道:“我说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便算是你我之间的缘法,谈何报不报呢?”
他顿了顿,包裹在重重皱纹中的眼睛静静眺望向道路的远方,又轻叹一声道:“谢公子,山间清晨,道路湿滑,雾气浓重,你可要多加小心。便是一时走岔了也不打紧,反正这里的路曲曲折折,最终都是往山下去的。”
谢白城心念微动,对净业大师又俯身深深行了一礼,温声道:“多谢大师提醒,晚辈知道路该怎么走,不会迷路的。”
他说完之后,便拜别了净业大师,拨转马头,轻轻“驾”了一声催马前行。
马儿昂首嘶鸣了一声,撒开四蹄,跑向了雾气笼罩的道路前方。
这是一趟很奇妙的旅途。
从十八岁起,谢白城单独奔波在路上的机会并不少。
每到冰雪渐消的时候,他总会奔驰在返回衡都的路上。从越州出发一路向北,道路两边的景色渐渐变化,他的心情也渐渐被期待所充盈。
在漫长旅途的尽头,有属于他自己的家,有他爱的人在静静地等待他。
现在,他又一次行走在返回衡都的道路上了。只不过不是冰雪消融的初春,而是霜风渐紧的深秋。
道路两旁的景色渐渐变化,那种离家越来越近的熟悉感再次在他心底悄然升起。
一切都是那么平常,道路,村落,旷野,河流,落日,炊烟,行人,归客。
等他回到衡都的时候,衡都也一定依然是那个衡都,有着气势恢宏的高耸城墙,有着人喊马嘶的热闹景象,有着熙熙攘攘的繁华街市。
而他的家呢?他那个在银杏巷中安静而温馨的小家呢?他爱的那个人,难道不会在窗畔懒散地翻着一本书,在他进屋时抬起头来对他道一声“辛苦了”吗?他爱的那个人,难道不会坐在东胜楼里,一个人静静喝着一壶淡酒,见他上楼来,便笑着对他遥遥举杯吗?
他爱的那个人,怎么可能不在衡都等着他呢?在他十七岁的时候,那个人就亲口的对他说过啊!
“我在衡都等你,你要来。”
他来了啊,无论多少次,无论多么远,他都义无反顾的,策马奔驰在路上,奔向衡都,奔向他爱的那个人身边啊。
怎么能有一方,失约呢?
他终究没能一口气撑到衡都。
在临近衡都的清河渡,他病倒了。
原本就没完全康复的身体和一直急着赶路、风餐露宿的辛苦,让他突然发起了高烧。
这场病来得极为迅猛,无论他多么努力想挣扎着继续走完剩下的百多里路,他都没法支撑着自己起来。
好在晴云秋鹤跟在他身边,包下了镇上客栈最好的房间,为他延医问药,端茶递水,极为尽心竭力地照料着他。
他躺在床上,身体在一阵冷一阵热的交替中煎熬,神思却在一场又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游离。
童年,少年,青年,不同人生阶段的场景在梦里交替出现,旋转,扭曲,似是而非。他梦到自己挥汗如雨的练剑,一下又一下地挥舞,同一个动作要练上一千次才能休息。他梦到自己和父亲争吵,父亲要他赶快应下一门合适的婚事,他却说什么都不要。他梦到自己爬上枝叶繁茂的大树,眺望着衡都的方向,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在等一个人,也不知道那个人什么时候会再出现。
他醒来前的最后一个梦境是在一片粉云般的海棠林里。一树一树的海棠花开得盛极,全是深深浅浅的粉,重重叠叠地堆砌着,在风里花瓣雪片似的飞舞,让人不由自主就迷了眼。
他的朋友们在身边热热闹闹地聚集,他们学着大人的样子喝酒,议论着江湖上的传闻,很有豪气的比试切磋。他坐在高处,一阵打着旋儿的春风兜头吹来,他低头躲了躲,再抬头时,伙伴们不知为何都跑远了。他赶紧起身想去追,可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忘了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他茫然而焦急地四下逡巡,但每一株繁茂的海棠树后面都是空荡荡的。
不对、不对、这不对!应该有个什么人在的……有个人应该出现在这里……应该在海棠树后,应该从海棠树后面转出来,远远地对着他微笑。
是谁?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不在?他应该在的,他应该在这个场景里……
他急迫地寻找,却什么也找不到,连伙伴们都不知何时消失了,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无措地看着漫天花瓣飞舞,旋转,纷落。
他蓦地睁开了眼睛。
陪在床边的秋鹤揉揉眼睛,顶着浓重的黑眼圈笑了:“哎呀我的公子,您总算是醒了!”他动作麻利地跳起来,用手背贴贴谢白城的额头,“诶,您这烧可算是退了!晴云熬粥呢,我给您端一碗去!”
他轻快地跑出了房间。
谢白城茫然地眨着眼睛,看着上方陌生的房顶,半晌记忆才渐渐复苏在他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