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归远by红蕖
红蕖  发于:2025年0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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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华城点点头,又往陈江意努努嘴,同样压低声音:“叫你来是他的意思。”
白城抬眼觑了觑陈江意,看来这位三姐夫还没打消让他来劝劝自家兄弟的想法呢。
……可这种事他这压根不受陈溪云待见的人怎么开口啊!三姐夫这是当真病急乱投医了?
他真想扶额叹口气,不过现在不是时候。正打算堆起些笑容,向陈江意搭话,屋外却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与此同时,一个清冽的男声响起:“二哥,你找我?”
谢白城回头,就正好和刚跨进门里来的陈溪云打了个照面。
陈溪云顿时愣在原地,脸上原本轻松的表情也在一瞬间紧绷了起来。
谢白城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么快就和陈溪云打上照面,也是他没想到的,只好努力笑了一下,微微颔首,叫了一声“三少爷”。
还是华城走上前来,对着陈溪云温声招呼道:“老三,进来坐吧,杵在门口干嘛呀!”
陈溪云动作僵硬地挪进了屋里,勉强笑了笑:“原来二哥二嫂这里有客人,早知道我便待会儿再来了。”
谢华城拉着他坐下,又让白城坐,口中道:“也不是什么外人,彼此都认得的,客套什么呀!”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推了陈江意一巴掌。
陈江意这才抬起头来,看了陈溪云一眼,却没说话。
屋里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谢白城决定眼观鼻鼻观心,绝不先开口。
“……二哥,你找我什么事?”还是做弟弟的先说话了。
做哥哥的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大嫂说的事,都是真的?”
陈溪云脸色一僵,故作轻松道:“大嫂说了什么事?”
陈江意忽然一脸怒意道:“你还装什么样子!你忘了大嫂有个表妹嫁在乔家吗?你现在真是能得很,自己有家一年到头也不见得着一下,都跟在人家后头像个鞍前马后的跟班!你说爹和师伯师叔们花那么多心血栽培你,是干什么的?”
陈溪云脸色先是一阵铁青,有些尴尬的僵硬,但随着他哥把话说下去,他眼中的愤然之色却是愈燃愈烈,最后竟“嚯”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对着他哥叫道:“我倒是想问,你们是把我当作什么呢?花那么多心血栽培……你们又何曾问过我想要的是什么?”
陈江意神色一滞,随即也站了起来,紧绷着脸喝道:“你还有理了?打小家里什么不是最好的都紧着你?!你在外面闯祸的时候,爹都想方设法替你摆平,处处宝贝着你,你那时怎么不说你要的不是这些呢?”
陈溪云也愣了一下,然后梗着脖子喊:“谁能从小就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再说了,就算我说了,有人会听吗?有人愿听吗?爹说起来叫疼爱我,其实只不过是把我、把我当个神兵利器似的看待,不能按他心意去使用,就、就没有价值了!”
陈江意颤抖地抬起手,指着他的鼻尖,气得满脸通红:“你、你怎敢这样说!”
谢白城完完全全没料到他们兄弟俩会就这样吵起来,这是真的很不适合他在场。他眼观鼻鼻观心都快觉得坚持不住了,在脑海里默默地背东胜楼的菜单——却也背不下去,吵架太好听了。
他偷偷瞄了一眼谢华城,心想这兄弟俩吵架,三姐作为嫂子,怎么说也该上去劝劝吧,结果就看见谢华城低垂着眼一副仔细研究自己手指甲的样子,眼角余光却不住地往那边瞟,亮得很,都晃眼。
看来爱看热闹实在是人之通病,难以改之。
谢白城悄悄踹了华城一脚,华城才如梦初醒,连忙起身走过去拉住陈江意:“好好说话,怎么刚见面就乱吵呢!老三也是好不容易得空回来一趟,他在外头也是做的正经事情,爷们大了,出去历练不也是正理该当的,给你说的那么难听。”
陈江意却恨恨甩开她的手:“不用替他说话!他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陈溪云冷笑一声:“你这么看不上我,怎么待你那小舅子却亲切得很呢!”
陈江意却道:“乔青望待你若是如谭玄待白城一样,那我倒也罢了!”
陈溪云就犹如忽然被人往嘴里塞了一只死老鼠,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精彩纷呈得很。
谢白城作为一直在努力假装自己是空气的围观群众,突然被点到,还是直接点到这么一个有些敏感的话题,不禁也是一惊,心叹自己这三姐夫的笨嘴拙舌真是名不虚传,哪有这样谈话的,这样谈,什么话不能给他谈死了。
他撩起眼皮觑了陈溪云一眼,只见他的脸色最终定格为铁青,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双拳紧握地放在腿上,把脸偏过去,不看任何人,像一尊沉默又倔强的石像。
平心而论,陈溪云长相还是非常出众的,俊秀而不失英气,从眉宇间又透出一丝忧郁,江湖上对他芳心暗许的年轻女孩并不少,只是他从未正眼瞧过她们。
这个时候还保持沉默就不合适了,会让人觉得像是在看热闹。
于是谢白城缓缓开口道:“三公子,我一直觉得很好奇,你对你三叔的死,当真一点疑惑都没有吗?”
他这一转开话题,屋里紧张的气氛顿时稍有缓解。
陈溪云抬头看看他,面色不虞道:“都这时候了,你还问这个做什么?”
谢白城好脾气地微微一笑:“说了,好奇而已。听闻你和你三叔感情很是深厚,我以为你应该很关心他的事才是。”
陈溪云脸上浮现出明显厌烦的表情,但大约是衡量了一下,觉得聊这个话题总比再听他哥叽歪强,便冷着一张脸回应道:“我自然是关心三叔的,但是他死于魔教余孽的暗算,这是大家都已经知道的事,还有什么好说的。”
“难道你就不觉得这件事情中有蹊跷?没有相熟的人在,你三叔怎么会深夜给可疑的人开门,还命人奉茶?”
陈溪云目光阴沉地盯着他,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他抿着嘴唇,牙齿轻轻来回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是乔青望跟着他们一起?”
谢白城没有说话,但这种时候,沉默就代表着肯定。
陈溪云有些扭曲地笑了那么一下,沉着声音道:“不错,当时他确实没跟我们在一起。事后他对我们说过,他是有事回了一趟家。并且他有提到,屿湖山庄很可能会把事情往他身上扯……因为一些他现在还不方便说的原因。他很坦率的说,我们要是不愿相信他,也是我们的自由,但他发誓他说的都是真的。谢白城,谭玄要是对你说这样的话,你会不会信他?”
“信。”谢白城毫不犹豫地给出了回答,“不用他发誓我就会信。因为我足够的了解他,了解他这个人。我认识他已经十四年了,甚至可以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对他,差不多能称得上是知根究底。你呢?你能这么说吗?”
陈溪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用力咬着下嘴唇,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相信某件事的理由。我虽然认识他没有十四年那么久,但我对他的了解……肯定是比你们都要深。”
“韦澹明亲口承认了乔青望跟他们合作。我没猜错的话,孟远亭的消息是他告诉你们的吧。你就没问过他怎么能查到的?为什么要交给你们?他是不是说赏识你们,要栽培你们?”
陈溪云抽动一边的脸颊有些古怪地笑了笑:“韦澹明?他这种人什么胡话说不出来?他自是恨极了乔家,自己身陷囹圄了,还要往乔家泼脏水……你们有什么真凭实据吗?总不能就凭他一句话?”
谢白城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看来乔青望确实已经预料到了这一步,早就做好了准备。他深信自己没有留下半点真凭实据在韦澹明手里,所以有恃无恐。韦澹明也有足够的仇恨乔家的理由,说是故意陷害,那也很合情合理。
人总是愿意去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事实就在这样的人为选择中越发扑朔迷离,难以辨认。
“三公子,你还这么年轻……经的事,见的人都不够多。咱们说到底还是沾着亲的,既然孟家的夫人和两个孩子都不是你们下的手,那你们对这件事所涉就并不深,我只想以亲戚的身份,或者托大些,一个前辈的身份劝你一句,能抽身而出最好。这件事内里,远比你了解的复杂,牵涉到很多前尘往事。”
陈溪云干涩地笑了一声:“我也没想牵扯深啊,不是你们抓着我不放吗?好像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样。”
谢白城竟给他说的语塞了一下,半晌方道:“那,我只有最后一件事情想请教三公子。”
陈溪云沉默地等着。
谢白城沉吟了片刻,最终下定决心般地开了口:“乔青望……有没有在谋划什么要对付谭……要对付屿湖山庄的事?”
陈溪云朗声笑了起来,末了狠狠盯了谢白城一眼:“谭玄心虚了?他该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事吧?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江湖人,却桩桩件件都是在替朝廷做事,做朝廷忠实的走狗!现在又要代朝廷来……来割武林中众兄弟的血肉,供养他自己邀功请赏!别以为偷偷摸摸的别人就不知道,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看他与其担心乔大哥做些什么,还是担心担心全体武林人一人一口吐沫能不能淹死他吧!”
话说到这份上便聊不下去了。谢白城轻轻叹了口气,几不可查地微微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来,对华城和陈江意拱了拱手,意思道别,随即走向门口。
但走到门槛处,他又停下脚步,回首看向陈溪云道:“三公子,我还有最后一句话。”
“你刚刚就说是最后一件事了。”陈溪云冷冷地顶回去。
“溪云!”陈江意恨恨地叫了一声。
陈溪云没吱声了。
谢白城看着他那张年轻而生气蓬勃的,犹如冠玉般面孔,慢慢道:“一个人要是真心待你,就绝不会愿意叫你受半点委屈的。”
没有回应。
这也是意料中事。他也算是完成了姐夫的嘱托,话也只能说到这份上了。谢白城转回身,迈步跨过门槛。
陈溪云的声音却懒懒地从后面追过来。
“谢白城,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
白城惊讶地回头看他,只见陈溪云微微歪着头,眼睛恰好隐在光线暗处,看不出情绪。
只看见他浅红的唇瓣向上弯起,一张一合的,有时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你是不是觉得,别人都会特别羡慕你?”
“我可不会。”
陈溪云站着的姿势稍稍改变了一下,眼睛就从暗处移了出来,在阳光下闪着锋锐冰棱般的光。
“好运气不会一直伴着你的,人都会有走背运的时候。我倒要看看,你能这样自我陶醉到什么时候。”

“三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谢白城声音淡然地问。
陈溪云的嘴角却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没什么意思,就是告诉你我一直很讨厌你那副自视清高的样子。”
“溪云!”陈江意一声怒喝从他身后追来,随即人也到了,一手扳住陈溪云的肩头,又抬眼看向谢白城,满脸的歉意,“对不住,白城,这小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陈溪云试图挣开他哥的手,但陈江意似是下了死力,怎么也让他得逞。他便也放弃了,只对着谢白城很挑衅似的笑了一下。
谢白城没再理他,只做没听见般,回过头,径直走了出去。
回到他们家的居处,锦城看见他,便问华城叫他去有什么事,他不欲多言,便只说简单问了陈溪云几句话。锦城瞧了瞧他的脸色,点点头没再多问。他就回到自己的房里,脱了外袍坐下,眼前却始终抹不去陈溪云说最后那句话时的阴冷神色。
他有那么恨自己吗?思前想后,自己也不曾如何得罪过那位小爷啊。
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他有吗?
把手放在心口,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想,他也不能认同这句话。
……自我陶醉?自视清高?那更是无从说起了。
要说他觉得别人都羡慕他,这也很有些好笑。他还羡慕别人夫妇相随,可以正大光明的相守、正理该当地接受世人的敬重祝福,甚至于生儿育女,共享天伦之乐呢。
但他也不是不知足的人。父母身体康健,三个姐姐都还算过得顺遂,自己有一番事情可做,还能与心爱之人相守,他已经感觉很满足了,没有更多奢求。
世上哪得十全十美之事?都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罢了。
那陈溪云为什么好端端地要对他说这么段话?
在他说完“若一个人真心待你,就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这句话之后。
……是因为这句话吗?
陈溪云是不是觉得,他在炫耀?
可是天地良心,他哪里有这样的意思?他只不过是希望他能好好想一想。
不知怎的,他总是无法挥去这句话,那句话萦绕于他耳畔,一次又一次,总让他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人都有走背运的时候……
他是纯粹说些难听的话,还是……另有所指?
想着这个问题,他的眉头下意识地深深蹙起,思虑良久,他还是叫来了秋鹤,让他换身不起眼的衣服,去百川剑门的居处附近盯着点,留神查看陈溪云今天可会离家,如果离家就远远跟着,看他去了什么地方,和什么人见面。如果他就在家里待着,那就注意看看是否有人上门找他,或是他去找别人。
这个时候青竹谷中是最繁忙的时候,除了来参会的各门各派弟子,跟随一起来干杂活的仆役也是不少,秋鹤又不是江湖中人,换一身普通仆从的衣服,上哪里都不会扎眼。
秋鹤答应下来,换了衣服匆匆去办了。
待到子夜时分,他才悄悄回来,说他也不敢一直在一处盯着,总之就围着百川剑门附近来来回回,装作有事在忙的样子,但一直到他回来前,也没见他出来。不过上百川剑门来拜访的人不少,他也不能一一识得,其中有没有人是去见陈溪云的,他就不知道了。
谢白城心里也清楚,这不过是无奈之下的权宜之策,只是想办法试着能让自己安心一些。陈溪云在大会前一天竟然选择住在家里,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也不好说这有什么反常。
或许他真的只是因为讨厌自己,而故意说些不中听的话。
虽然他依旧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让陈溪云如此讨厌,但他总归是懂得没有人能让所有人都满意,都喜欢。有人觉得他人不错,有人觉得他很可恶,也不是什么不可理喻的事。
他让秋鹤下去休息了,也逼迫自己躺在床上,闭起眼睛。
明天就是初八,还得早起。
与其胡思乱想,不如赶紧睡上一觉,明天见到谭玄就可以把陈溪云之事告诉他,听听他的想法。
谭玄现在应该睡着了吧?在慈航寺里,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再一次对自己重复了这句话,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息有些芜杂的心绪。
但这一夜终究没能睡好。一个接一个的做光怪陆离的梦,寅时刚过就睡不着了,便披衣起来,正好欣赏了一回青竹谷的日出。待到辰时,大家都起来了,简单吃了些早饭,换好衣服,带好兵刃,就一起向会场出发。
大会是定在巳时开始。还有半个时辰呢,场下却已是热闹非凡。前面的扶手椅都是安排好的,有专人引导着相应的门派一一入座,后面的长条竹凳,却是先到先得,早已被那些轮不上坐扶手椅的小门小派几乎占满。
寒铁剑派当然是有前排的位子可坐,众人簇拥着老爷子和谢夫人坐了,又遥遥地和梁恒之的祖家打了招呼,便一边说着闲话,一边静等大会的开始。
谢白城坐在谢老爷子身边,有些心神不宁地四下打量。
乔青望倒是早早露了回脸,跟一些武林前辈们热络了一番,又不知去忙什么事了。百川剑门的人一直都没出现,看来陈宗念那老头,自觉身份贵重,不肯太早登场,要摆一摆威风,所以自然陈溪云也没见着。
屿湖山庄那边,齐雨峰倒是在,看到他了,还远远打了个招呼,过一会儿抽了空又来拜见了一下父亲。他一直在忙碌着,身边来来回回的,大概也都是他从屿湖山庄带来的人,都很干练精悍的样子。
他又看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究竟是哪里让他觉得不对劲。
怎么没见到左辞?
明明齐雨峰那么忙碌的样子,左辞怎么完全没有露脸?这有些不合情理。这种近距离仔细观察江湖中各门各派的机会,左辞怎么可能放过?
莫不是出于什么特殊的原因,齐雨峰想办法调开了他?还是他另有什么事要做?
眼看还不断有人涌入会场,气氛越发热闹起来,谢白城终究按捺不住,起身穿过人群想找齐雨峰问一问。
然而还未等他走到齐雨峰近前,人群中忽然钻出一个小孩子,趔趄着差点撞到他身上。
谢白城眼疾手快地扶住他,那小孩抬头望望他,突然问:“你是谢白城谢公子吗?”
谢白城讶然,低头看他,说了一句“正是”。那小孩便伸出一只小手,递过来一张仔细叠起的、已经给他揉得有些皱巴巴的纸片。
“有个人叫我送给你。”把纸片塞进他手里,小孩儿手掌一翻,变成手心朝上,伸到白城鼻子下面,“他说你会给我赏钱。”
谢白城第一反应难道是谭玄玩的什么小把戏?但再一想,他真有话要传给他,该叫屿湖山庄的人来才是,怎么会找个小孩子跑腿。更何况他现在应当是专心于马上要在大会上宣读最新诏令的这件大事,如何会分心做这种事。
他看了一眼依然叠合着的纸片,那仿佛是一只合拢翅膀停歇着的蝴蝶,在它展翅之前,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有着怎样奇异的花纹。
不知怎的,他的心竟就这么被看不见的细线吊了起来。
匆匆从怀里摸出一点散碎银子放进小孩掌心里,那小孩大概没料到能有这样丰厚的收获,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赶紧收拢手掌,转头就跑。
谢白城立刻展开纸片,只见上面仅有寥寥数语:青竹谷,跳羊峪,有缘便能再见。
落款是一个左字。甚至还贴心地附上了简单的地图。
谢白城的心猛地重重跳了一下。
从上山遇到左辞后就不知不觉氤氲在心头的不安在这一刻猛然爆发。
他绝对知道些什么!
大会绝对会出事情!
他是不是已经准备好提前溜走?!
但大会能出什么事情呢?这么多武林豪杰齐聚一堂,朝廷总不可能丧心病狂到要把他们一网打尽?!这里面虽然确实有不少人不算清白,但江湖内部的事务很多时候也是民不举官不究,只有严重了,或是伤到了无辜百姓头上,才必须要管。所以于法于理,朝廷都不可能这么干。
那么,那么就是,针对谭玄?!
他不敢再想下去,也不知道左辞为什么会让人送这么张纸条给自己。但此刻时间正一点一滴地逼向巳时,他不可能坐视不理!
他甚至都顾不上回头跟家里人说上一声,只对着周围稍微研究了一下那张地图,就纵身向理事小院的方向奔去。
按地图的示意,所谓跳羊峪要从理事小院往西走,就是沿着上次他和齐雨峰谈话的僻静小路一直向前,然后在道边分出去的一条岔路。
谢白城根本不敢耽误任何一点时间,一路提起轻功纵身飞奔,哪怕引来周围或好奇或讶异的目光也压根顾不上管。
顺着那条僻静小路一口气跑出了四五里路,他才好不容易从乱树丛后发现一条隐蔽的岔路口,拨开草丛一看,竟是个三四丈高的小悬崖,下面那条山沟又狭窄又逼仄,若非极为熟悉地形的本地人,或是专门研究准备过的人,绝难发现。
现在,那条深沟中,就正有一个人,背着简单的行囊,以一柄玉笛拨开两边的杂草,快步前行。
“左辞!”谢白城大喊一声,飞身跃下悬崖,到了底时,屈身卸力,足尖用力一点,借势向前一纵,迅速拉近了和左辞的距离。
“哟。”左辞看着他笑起来,笑容还是那么亲切,“谢公子,看来我们还是有缘啊!”
谢白城这一路实在耗费了不少内力,气息微有些喘,但他顾不上调整,劈头盖脸便问:“你们要做什么?”
左辞笑盈盈地眯起了眼睛:“此话怎讲啊?我们是谁?又是谁说我们要做什么?”
“别废话!”一道白光倏然闪过,停在左辞面前,正是浮雪,谢白城手握着剑,直直瞪着左辞,“你在大会即将开始的时候为什么要一个人偷偷溜走?你那天为什么要对我说‘乔青望不会什么都不做吧‘,你一定知道些什么!你们合伙的是不是?你们串通起来的!乔青望……乔青望有恃无恐,是因为他有了你们做靠山,对不对?!”
电光火石之间,在雾气中迷迷蒙蒙的一切突然都连了起来,突然能够恰到好处地拼凑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怎么就没有早一点想到……他怎么就没能早一点想到?!
他握住浮雪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不知道他们究竟准备了什么,策划了什么,他们究竟想要什么?
想要屿湖山庄的庄主之位?那就拿去、拿去,拿去好了!把谭玄还给他,把谭玄好好地还给他!
“啪啪啪”,左辞忽然微笑着拍起掌来,“谢公子,你真的是个聪明人,人聪明,武艺也好,只是当个酒楼老板,也太可惜了。倘若你真的也在屿湖山庄,那还真有些难办呢。”
“不要说废话!”浮雪又往前递了三分,直贴近左辞的眉间。
左辞脸上毫无惧色,依然是面带笑意,一双秀美眼眸中闪现出一抹有些奇异的光辉:“你先别急,我既然叫你来,就是准备告诉你的。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他也不待白城回答,就自顾自说下去:“谢公子,你还记得咱们俩第一次见面吗?我猜你是不记得了。毕竟我算什么呢?不过是个无关紧要之人罢了。可我是一直记得的,你可真是,风姿出众。更重要的是,从你的脸上,能一目了然地看出你是如何顺风顺水地长大,是如何从小到大的都备受宠爱。你的脸上,一丝一毫的阴霾都没有。”
“原来还有人可以这样恣意快乐地活着呀,那真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了。说句不大谦虚的话,论容貌,我比你也差不到哪里去,可我能得到的每一点每一滴,都是靠不断地付出一笔一笔的代价才换来的。”
“这世道真是不公平啊!给了你优渥的出身,出众的容貌,疼爱你的爹娘,还要给你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眼里完全看不见别人的伴侣。这可真是令人厌憎!我有时候真是太讨厌你了,讨厌到恨不得看你所有的一切都被毁去,凄惨地死在我的面前。可有时候又觉得……我不能容忍,除了我以外的人伤害你。”
左辞说着,微微垂下了眼帘,嘴角却固执地浮现着一抹有些扭曲的笑容。
他抬起了一只手,在虚空里张了张,再度看向谢白城时,目光已是平静又淡然:“我要是能拥有你的人生就好了。”
他说完就扭头看了看身后延伸出去的狭谷,淡淡一笑:“不过罢了,这是荒诞不经的胡话。我……应该还来得及去寻找自己的人生吧。”
“别让他登上观礼楼!”他蓦地转过头来,声音不大,却是斩钉截铁。
谢白城愣了一下,眼见左辞的目光平静而又严肃,他没有再犹豫,归剑入鞘,整个人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向来路飞奔而去。
左辞站在原地看着那远去的白色身影,良久,方转过身,轻松而利落地继续向狭谷深处行去。
谢白城拼尽了所有的力气,以最快的速度向会场飞奔。
快了,快了,就在前方,他看见了作为临时槅挡、防止无关人员闯入的竹栅。
只要越过竹栅,他就到了。
然后他只要大喊一声:“不要上观礼楼!”就行了。
不用管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用管别人会是什么反应,这些都可以放到后面再计议。
只要不让他登上观礼楼……不要登上观礼楼!
他向着竹栅纵身而起。
“轰隆”!
一声巨响,在所有人毫无防备时骤然响起。
烟尘漫天,整个青竹谷似乎都为之震颤了。

很久之后,江湖上依然有不少人津津乐道于那“惊天一剑”。
寒铁剑派掌门的独子谢白城,少有才名,却一直不涉江湖事务。以致江湖中对他的剑法究竟如何一直有所怀疑,以为盛名难负,又或者是个“仲永”故事。
但十月初八邶阳山武林大会上的那“惊天一剑”,却斩灭了所有怀疑的声音。
该怎么形容那一剑呢?在流传的诸多版本中,最受推崇的是这一个:那是浑然天成的一剑,是蕴藏了天地至理的一剑,是炼化了剑道真谛的一剑。那是绝无可能抵挡的一剑,人不能挡,恐怕神佛亦不可挡。
那一剑是直奔武林盟主乔古道的长子乔青望而去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还在为突然发生的爆炸而震惊不已,以至于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谢白城一袭白衣,犹如大鹏展翅,凌空直掠而下,手中银亮长剑以锐不可当之势直奔乔青望胸口而去。
在那一刹那,乔青望仿佛被定身术定住了,既来不及反应,也顾不上躲闪,只呆呆地迎着那一道寒光。
那道寒光却忽然自己停住了。
停在乔青望胸前不足三分之处。
谢白城脸色惨白,直直地盯着他,毫无血色的嘴唇颤抖着,慢慢吐出一句话:“我不杀你。他……一直反对私斗仇杀,你的罪,应由律法裁断!我,不会违背……”
他说完这句话,就转过身,失魂落魄般跌跌撞撞地走向观礼楼的方向。
说是观礼楼的方向,其实观礼楼已经只剩下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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