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又看向陈溪云的方向,对他笑了笑:“溪云,是这么回事吧?”
陈溪云立刻点了点头,板着一张脸道:“确实,就是像乔大哥说的这样。说来惭愧,我们到底还是年轻,江湖经验太浅。一则孟远亭的功夫之强,超乎了我们预料,余家老大伤势颇重;二则……我们明明只杀了孟远亭,不知怎么他家里人也死了。突然出现这些变故,我们都慌了神,幸好乔大哥找到我们,才让我们定了心。”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们一开始确实是有点争荣夸耀之心……但是说实在的,魔教余孽人人得而诛之,只要能确实为武林除害,扬不扬名也不那么要紧。”他感激地看了乔青望一眼,“这还是乔大哥教诲我们的,所谓行侠仗义,应重行而不该重名,想来确该如此。”
谢白城在心里都快把白眼翻到天上去了,这两人一唱一和编的这套话听起来跟真的似的,要不是他全程亲历,真是要被他们唬住了。
看来他们来下邀请是虚,来展现这套说辞才是实。不过他们的目的是什么?看他的反应?以此来估计他们掌握到什么程度了?还是一种挑衅?因为基本可以肯定谭玄会从他这里听到风声?
但这么一来,谭玄不是可以针对他们的这套说辞提前做好预备么?留待当真正面对峙时再抛出来岂不更好?
他们对自己就这么有信心吗?一定不会被抓到马脚?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真凶已经落网,孟远亭究竟死于谁手这件事,还是应该公布出来让整个武林同道知道,否则余家老大的伤不就白受了吗?年轻人这种嫉恶如仇的精神还是值得赞许的,我和我爹商量后,预备就在这次武林大会上宣布……”
乔青望这番话还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伴着女子的焦急的叫声:“孟姑娘,不行,你不能进去呀!”
难怪他一直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他是忘了孟红菱啊!
面前这两人中,有一人赫然就是她的杀父仇人!而且刚刚还亲口承认了确实是他所为……
这下子可热闹了,虽然孟远亭确实是魔教长老,确实……当被问罪,被正道人士诛杀,也不是什么没理的事,可孟红菱毕竟是他女儿,而且他们父女感情应该是很深的,她怎么可能平静面对杀父仇人?!
是他疏忽了,无论如何应该先安排好人看好孟红菱……不对,听起来,已经有人在看着她了,但不知怎么回事,还是让她知道了消息。
他急忙起身,孟红菱却已经闯了进来。
她双目圆睁,面色惨白,身体还保持着挣脱的姿态,双拳紧紧握起。
她的目光从堂上诸人面上飞快滑过,很快就锁定在陈溪云的身上。
谢白城清楚地看见她的身体开始发抖,她毫无血色的双唇在明显的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而追在她身后进来的是谢锦城的贴身婢女,也是会些功夫的,此刻鬓发散乱,显然刚才曾跟孟红菱有过一番撕扯。
“孟姑娘!”谢锦城急忙起身,离开自己的座位向孟红菱的方向走去。
“这位就是,那个孟姑娘?”乔青望的声音骤然响起,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缕好整以暇的闲适微笑。
“就是你!你杀了我爹吗?!”孟红菱谁都没有理会,眼睛死死地盯着陈溪云,咬着牙根,从胸腔深处吐出这句问话。
陈溪云已然站起身,面色依然如覆冰雪,一手按在腰侧剑柄上,傲岸应道:“不错!”
谢白城瞥见他那似乎随时准备动手的架势,下意识地也向腰畔伸手,然而却摸了个空,他之前匆匆下楼,压根就没有想起来带上浮雪。
……不过他们也不可能当真拔出剑吧!怎么说这也是他们谢家的场子。
“你!”孟红菱眉毛倒竖,目眦欲裂,幸而谢锦城和她的婢女二人,一人捉住了她一条胳膊,紧紧拉住她,任她怎么挣扎也没让她再往前冲一步。
“你却知道心疼你父亲?你可知离火教害了多少人?多少人因为这魔教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陈溪云倒一本正经地教训起她来了,又冷笑道,“你住着华屋美宅,使奴唤婢的,有没有想过你家这些钱财哪里来的?不都是你爹偷来的,离火教搜刮的民脂民膏吗?怎地,你还不服气么?”
孟红菱的胸脯激烈的起伏着,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瞪圆了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她却死命咬着嘴唇,不让它们落下。
谢白城也赶紧走了过去,挡住孟红菱的视线,低头对她小声道:“红菱,回去,回屋去!不论什么事都待会再说!”
在目前的情况下,只要陈溪云他们占着大义,孟红菱就没有可能做出反击。
谢白城看着面前少女眼中炽烈的火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头也慢慢垂下,他知道孟红菱其实也明白这些道理,但孟远亭毕竟是她父亲,他们父女有过很长一段四处漂泊、相依为命的日子,这种感情又如何能轻易释怀呢?
再说了,孟远亭固有罪愆,但想到他的身世遭遇,他也曾是受害者。个中是非曲直,哪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可以说清的?
相较之下,陈溪云这番话语听起来义正辞严,却终归透着些高高在上的空洞,更何况,他自己做的又如何?教训起人来,倒牙尖嘴利的,仿佛十二年前,他亲自参加了围攻绛伽山的大战似的。
看着孟红菱咬着嘴唇拼命忍耐不语的样子,谢白城蓦地回过头来,看向陈溪云微微一笑:“三少爷确是高风亮节,侠义心肠。想来平素一定是惜老怜贫,锄强扶弱的,绝不会做出把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踹下楼去,或是在比武较量时占尽优势还不够想要把别人手筋挑断这类事的。”
他这番话说出来,陈溪云原本满是高傲的脸上顿时乌云密布,面色铁青,眼睛死死瞪着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最终只能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堂内氛围也随着他这一番话而变得冰冷紧张起来。
谢白城好整以暇地回过头来,还有闲心冲着眨巴着眼睛的孟红菱浅笑了一下。
只恨谭玄不在这里,他掌握的关于陈溪云的情报实在太少,倘若谭玄在,少不得能一气报个五六条的。
“唉,溪云,你坐下来!”乔青望的声音打破了这一时的沉默,“来之前我不是同你说过了么?冤有头,债有主,有罪的是孟远亭,但孟姑娘彼时年纪尚幼,罪不及家人,跟她是没有关系的。毕竟父母是没法选的嘛!”
陈溪云面无表情地看着孟红菱的方向,半晌嘴角才扬起一丝讥讽的笑:“也不能说跟孟姑娘毫无关系吧,毕竟孟远亭这一死,他当初藏下的钱财,现在又能落到谁的手中?孟姑娘现在年纪可不小了,不会说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吧?”
孟红菱蓦地一把推开了挡在她身前的谢白城,两眼几欲喷火地瞪着陈溪云:“姓陈的,你犯不着跟我阴阳怪气的!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爹留下的所有家产都在我手里!我原先是不知道……不知道这些钱怎么来的,现在既知道了,你放一百个心,我一文钱都不会要!该交去哪里,便交去哪里!”
“啪啪啪”,堂内忽然响起了一阵拍掌声。
乔青望笑吟吟地放下手掌,歪头道:“溪云哪,瞧瞧,我说的吧,歹竹也未必出不了好笋!这位孟姑娘就很有侠气嘛,看来还是近朱者赤,跟谭庄主、谢公子在一起久了,耳濡目染,也非寻常女子可比啦!”
孟红菱却冷冷地看向他,声音森寒:“你就是乔青望吗?”
乔青望眉梢一挑,显然对她这般直呼其名甚是不悦,但他很快掩饰过去,往后仰靠在椅背上,一副悠哉从容的样子:“正是,孟姑娘有何见教?”
孟红菱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就是想告诉你,你说的不错,我爹确实做了……不好的事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他……他身上也有好的地方。就好比,有的人看起来是好的,好出身,好名望,却也不代表这个人就十全十美,保不齐在什么地方就藏着坏得很的一面呢!”
一丝阴翳在乔青望的眼中一闪而过,他的脸色骤然变了几变,末了紧紧盯着孟红菱的脸,慢慢笑起来:“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孟姑娘小小年纪,便有这样不凡的见地,乔某实在佩服得紧,佩服得紧!”
孟红菱神色丝毫不变,看着乔青望的脸也只是略略勾了勾唇角,抛下一丝冷笑,便洒然转身,欲要退出堂去。
乔青望却忽然出声:“孟姑娘,请留步!”
孟红菱刚跨出去的脚步顿在原地,微微侧转脸,谢白城站在她身畔,和锦城一起,也把目光投向乔青望。
乔青望依然大剌剌地在椅上端坐着,胳膊肘撑在扶手上,双手抬起交叉,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道:“其实我们今天来,还有一件事,便是想请孟姑娘先行一步,跟我们上邶阳山去,我父亲想见一见你,当面问你一些事情,也好在武林大会上把你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确保以后江湖上不会有人找你的麻烦。”
堂上刚才随着孟红菱转身欲走而略微松弛下来的气氛瞬间又再度紧张起来。
谢白城简直想把这两个人直接轰出去。
他们当寒铁剑派是什么?随随便便走来,讲上几句话,就能从他们家手里像提犯人似的提走一个人?!
他们又怎么可能把孟红菱交给这两个人?美其名曰带去见乔古道,落到他们手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转过身正要开口,谢祁却抢在他之前说话了。
“少盟主何必这么着急?孟姑娘跟我们家人在一处,莫非有什么让少盟主不放心的地方?”
他面色淡然,声音沉着,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只一下子就展现出一个百年名门正派掌门人的气势。
乔青望转头望向谢祁,笑道:“谢掌门哪里的话,怎么就说到放不放心上?只是我父亲想跟孟姑娘聊聊天罢了。毕竟孟姑娘身份特殊,这件事情不在武林大会上说清楚,说不定有那好事的,会借题发挥些什么。”
谢祁也淡淡一笑:“既只是聊聊天,那也不是什么很着急的事,再说我看这件事本身也不算很复杂,孟姑娘刚刚也亲口承诺了孟远亭留下的家产她分文不会取。少盟主既是来请我们寒铁剑派上邶阳山去的,那我们自然也恭敬不如从命,一会儿收拾收拾就会动身,孟姑娘跟我们一起,又能耽误多少时间?”
他停了一下,往白城锦城这边扫了一眼又道:“再说,孟姑娘毕竟跟白城熟悉了,她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孩子,叫她突然跟不相识的人走,岂不畏惧?陈三少爷也是年轻,少年男女,总归不大方便,不如我们这里,还有锦城可以照看,各样都便利。少盟主,你看呢?”
他这番话说得极是圆滑周到,不卑不亢,却又滴水不漏。乔青望神情僵硬了一下,随即舒颜笑道:“还是谢掌门虑得周全。确实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的,那咱们就这么办吧。”
孟红菱斜睨着他,轻蔑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就大步跨出了门去。
谢白城总算长舒一口气,有些感激地望了谢祁一眼。老爷子正低头喝茶,一副深藏功与名的做派。
这两人讨了个没趣,再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他们是不是该送客了?
谢白城都打算说一句“慢走”了,然而回头一看,陈溪云居然把目光转向了他。
谢白城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他狐疑地看向陈溪云,陈溪云还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见他望过来,薄唇略略勾了勾,又道:“还盼谢兄不吝赐教。”
谢白城在心里“啊”了一声,确认自己依然耳聪目明,刚才陈溪云说的话他果然没有听错:他居然提出想跟他比试一场。
陈溪云说听家里人讲,谢白城之前上岚霞山时,关心过他最近是不是又进益了,所以今天来,也想顺便请谢兄指点一番。
这话说得挺客气,可他脸上的表情却实在很不搭配,那一脸清高倨傲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他准备纡尊降贵来教导谢白城一番。
这真是一件非常令人纳闷的事情。
陈溪云到底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找他比试?
这算是一种挑衅吗?可是这里姑且也算是他谢家的地头,跑来挑衅是不是也太目中无人了些?
倘若真是关系亲厚的后辈也就罢了,问题就是陈溪云虽是后辈,关系却实在有些微妙。
谢白城微微露出一丝有些困惑的浅笑:“赐教什么的不敢当。江湖同道,切磋进益原是应当的,只是,大会开始在即,按照规矩,这种时候是不该私斗的……”
他这番话也算得上合情合理。武林大会确实是有这样的规矩:大会开始前半个月起,前来参会的所有人员严禁私下交手斗殴,一旦违背,必受惩处。这也是为了附近地区的安宁考虑,各路江湖豪客云集,倘若不加约束,那岂不是天天刀光剑影,鸡飞狗跳?
他话音未落,乔青望便接口笑道:“谢公子说的不错,确实是不允许私斗,但你们两家毕竟是亲戚,亲戚之间相互过过手,又算得了什么?难道谢公子还怕一不留神伤了溪云不成?那我可得为溪云说两句话,他这一两年来,进益可大得很哪!正好谢掌门在此,我也厚着脸皮替我这小兄弟讨个人情,谢掌门也给掌掌眼,点拨上三两句的,溪云就受益不尽啦!”
陈溪云倒也乖觉,立刻对着谢祁也行了一礼:“谢伯伯,还请您指点晚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就是不给乔少盟主面子了。
谢白城瞟了谢祁一眼,老爷子捻了捻须髯,面沉似水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就只能上了。
谢白城转身嘱咐晴云去楼上把浮雪取来,随即所有人一起从堂内来到了院子里。
北方的房舍一般都比南方建的要开阔些,这家客栈的院子也颇宽敞,只西北角上种着一棵高大的泡桐树,到了这个季节,半绿半黄的叶子稀稀疏疏的在风里翻飞,时不时落下几片,掉在下面的马厩顶棚上。
马厩里的马儿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事,都在不紧不慢地吃着草料。客栈里的伙计们对比武切磋什么的却熟——毕竟是在邶阳山下讨生活的人,多少也都会些拳脚,全都躲在院门后面,探出脑袋来看热闹。
谢白城和陈溪云面对面站定,陈溪云抬手对他行了个晚辈礼,倒是一丝不苟,很是周正。
谢白城也抱拳还了一礼,长风掠过他耳边的发丝,他端凝了神情,集中了全副心神。
陈溪云可不是程俊逸。他既被誉为百川剑门五十年一遇的天才,实力自然是不容小觑的。
而他也曾亲见过陈溪云出手,招招凌厉,气势惊人,是不能等闲视之的角色,甚至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自己能胜出。
陈溪云既然老老实实执了晚辈礼,那他当然要容让,不可能先出手。所以他就看着陈溪云手中长剑以间不容发之势直直袭向他的前胸。
这是毫无花哨的一招,简单,直接,却迅捷无伦,锐不可当,有一种大道至简、返璞归真的妙意。
谢白城猛一错身,往右后仰,堪堪避开他这一剑,然而飞扬起的衣带却被剑尖削下一截,又为剑气裹挟,直向上飞去。
陈溪云长剑在空中一转,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又向谢白城追来。院门后那些伙计压根看不清他的招式,只是被他剑柄上镶的那块金刚石晃到了眼。
陈溪云的佩剑形制也颇特别,名曰寒星,比一般的长剑要窄些,只两指宽,剑刃上泛着一层幽蓝。为照应寒星这个名字,剑柄末端镶了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金刚石,光线一照,就流光溢彩,熠熠生辉,足见陈宗念对这个幺子的偏爱。
谢白城早料到他这一变,手中浮雪早已迎上,两把长剑在空中碰在一处,随着呛啷一声脆响,撞出几星火花,又旋即分开,随后又叮叮铛铛连续响成一片。
谢白城一边招架陈溪云流水般的进攻,一边心中暗自吃惊。
百川剑门的弟子中,他只和姐夫陈江意交过手。陈江意绰号碧水剑客,剑招便是有流水绵绵不绝之意,而且灵动自如,有浑然天成之风。他本以为陈溪云年纪轻轻,能及上兄长已经很了不起了,真交上了手才发觉,他和陈江意的剑路既相似又不同,虽也剑势如水,却是如急湍猛浪,奔涌澎湃,一招紧似一招,一招快似一招,功力隐然已胜过其兄一筹。
谢白城以飞花潇雨对之,剑走轻灵,以快打快,众人只见院子中两道人影忽分忽合,金属交击之声不断响起。
陈溪云暴风骤雨般的一阵攻势下来,却一直没占到什么便宜,谢白城的防守密不透风,每次他以为看到了缝隙,浮雪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滑了过来,恰到好处地封住他的招式。他心中不禁有些焦躁起来,虽然知道谢白城并不简单,毕竟是以前被称为东南武林明珠的人物。可是他还是觉得他久不在江湖中走动了,跑去当什么劳什子酒楼老板——久不磋磨的剑还能保持锋利吗?
东南武林的明珠,这种名号该属于他才是!
陈溪云自幼擅使快剑,轻功好,内力足,剑势快而不浮,灵而不弱,他深吸一口气,使出一招“仙舟飞渡”,整个人纵跃而起,长剑带着破空之声直指谢白城梗嗓咽喉。
——其实比武切磋中是不应当这样动辄直指要害的,一般情况下,都会稍微偏两三分,以免误伤。
但陈溪云的剑不会,他的寒星剑就是百川剑门中最快最犀利的剑。
那闪着熠熠寒光的剑尖清晰地映在谢白城的眼里,几十个回合下来,他已经大致摸清楚了陈溪云剑法的特点,对他的力道、速度也都基本习惯了。
这一招的确角度刁钻、气势迫人,但浮雪只是轻轻往上一挑,迎着寒星画出一道圆弧——
陈溪云剑眉一挑,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他足以劈波斩浪的一剑被谢白城看似轻飘飘的一招硬是带偏了方向,擦着他的脸侧过去,剑气只扫断了他颊边的几根碎发。
寒星剑在空中几乎毫无凝滞的就是一变,再度横抹。这是很难做到的,人在空中,去势已尽,却还硬生生靠腰力带动手臂,快速变换招式,没有深厚的功力和刻苦的练习绝难实现。
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谢白城几乎不可能把剑收回来防御,他最好的选择就是往后跌下去,就地一滚来避开。不过那样可就够狼狈的,不可能再像他刚才一直保持的恍若谪仙似的状态。
陈溪云在变招的瞬间就笃定自己能占到上风,然而刹那之间,他忽地觉查到一股锐利的寒意直逼他的心窝。
浮雪的剑尖竟已刺入他的外衣!
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明明刚才已经从他肩边滑过了!
陈溪云已经无法再改变招式,千钧一发之际,他气沉丹田,低喝一声,硬生生往后一仰,跌在地上,就势一滚,才堪堪避开谢白城这一剑。
明明打算让谢白城出个丑,哪知道只一瞬的功夫,出丑的人竟变成了他自己。
谢白城也有些失去平衡,足尖点地,身姿飞旋了一圈重新站稳,衣袂飘扬,乌发飞舞,犹如冯虚御风,配上他端正姣好的容貌,非但一点不狼狈,完全就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
陈溪云重新跃起,心中忿然,寒星剑以更快的速度向谢白城袭去。
谢白城的剑势忽然一变,不再是以快打快,而是变得端凝而深沉。
这是观溟剑法。
溟为沧海,陈溪云剑势如水,而天下水势纷纷,终究要归于无边沧溟之中。
观溟就是观水,无论百川如何纵横汹涌,总不若沧海广袤幽邃。
陈溪云渐渐感到自己的剑势变得凝滞沉重起来,无论他如何催动内力,都难以让寒星完全随他心意而动,相反,他的招式总是有意无意地被谢白城的浮雪所牵引。
陈溪云心头不禁回忆起以往父亲语重心长的教诲,叫他要把剑招稳住,沉下来,要有千钧之势,要能快也能慢。但他一直没太放在心上,他总觉得自己的剑不是那种轻浮无力的快剑,论起剑上的力量,他甚至完全不输练重剑的师兄们。
他在此刻本能的意识到谢白城的这套剑法非常克制他,要想改变局面,他必须要把自己的剑招慢下来,稳住,守静方能重新找回自己的节奏。
但此时此刻,场上的局势却不能随他心意轻易改变了。
浮雪划出的道道银光,宛如一个疏疏落落却难以突破的囚牢,把他框在其中。
谢白城心中气恼陈溪云之前出招实在太过狠厉,招招都直指要害,这哪是相互切磋,简直就是来报仇雪恨的差不多,不知道的还以为乔青望移情别恋于他,陈溪云要跟他拼命呢!
对方既然如此不客气,那他也不必太点到即止,今日不若就在乔青望面前给他个小教训,也好让他们知道,他谢白城不会忌惮他们,更遑论谭玄!
眼看陈溪云越发急躁,破绽更多,谢白城剑尖一转,格开寒星,直刺陈溪云右手,让他不得不弃剑,同时也受点皮肉之苦——
一道黑影忽然从他身后袭来,随着一阵破空之声,刺骨的寒意啸叫着,直奔他侧肋而来。
时间似乎在这一瞬间停顿了,场中的四个身影都定住没动。
陈溪云脸色苍白,握住寒星的手微微发抖。浮雪的剑尖距离他的手指只有一两分的距离。
谢白城保持着出招的姿势,在他身后侧是突然拔刀袭来的乔青望,他的青金凤羽刀在阳光下正泛着淡金色的光芒。
这把他本来万难避开的名刀正被另一把剑稳稳地挡住,而那把剑的主人也正冷冷瞪视着乔青望。
是他二姐谢锦城。
在乔青望拔刀入场的同一时间,谢锦城也“唰”地拔出剑来纵身一跃,为弟弟挡下了这一刀。
秋风吹拂,地上的落叶滚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谢锦城语气平静地开口:“少盟主,说好只是亲戚间的切磋,点到为止而已,你这是什么意思?不合适吧。”
乔青望懒懒勾起唇角,缓缓收回凤羽刀,并指在上面细细抚了一下:“二小姐误会了,我是见谢公子可能要伤到溪云的手,怕好好一场比试最后出了岔子,岂不伤了两家和气?情急之下,想挡住谢公子这一剑罢了。”
这人倒是很会颠倒黑白,也很会睁着眼睛说瞎话。
明明一直咄咄逼人的是陈溪云,给他这么一说,倒好像是谢白城出手狠辣。更不要说在场众人皆是高手,如何看不出他那一刀明晃晃奔着谢白城的侧肋而去,现在竟轻描淡写说是想去挡剑。
谢锦城见他收了刀,也缓缓归剑入鞘,讥诮一笑:“少盟主对三公子还真是关切备至,有如嫡亲兄长一般。”
乔青望并不在意,垂着眼眸,随口道:“好说好说,关怀后辈原也是应当的。”旋即又看向陈溪云,“溪云哪,可是受教了?”
陈溪云铁青着一张脸,动作僵硬地对谢白城拱了拱手,闷着声道:“多谢谢兄指教!溪云受益良多!”
谢白城也倒悬着剑,对他还了礼:“百川剑门果然人才辈出,三公子真是青出于蓝。”
陈溪云又转身对着谢祁行了一礼,便扭头匆匆下场去了。
谢白城微微侧头也看了谢祁一眼,见老爷子面沉似水,只手捋着须髯,对陈溪云的行礼宛如未见,看来老爷子这会儿也生气得很。
好在那两人这一下总没有理由再要逗留,乔青望又说了几句虚头巴脑的话,便带着陈溪云一起告辞了,临走还在说在邶阳山上恭候他们大驾光临云云,谢祁也没什么耐心搭理他们,只冷着脸让大师兄冯若谷送客了。
那两人的身影刚从客栈大门消失,谢祁就沉着脸猛拍了一下茶几:“乔家小子也太不像话了,如此目中无人!就算他爹来了,对我们寒铁剑派也要礼敬三分,他怎敢这般傲慢!”
谢锦城赶紧上前温声道:“爹,你别生气,他今日来明显就是来挑事的,谁知道背后又有什么弯弯绕绕。不过明面上他们还在敷衍,说不定最终也就是虚张声势,过过嘴瘾罢了。咱们且瞧着。”
“虚张声势?”谢祁冷哼了一声,“他乔青望的刀都冲着你弟弟去了,还虚张声势?”
“我不是挡下来了吗?还能当真给他得手?”谢锦城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转头看向白城,“你怎样?没什么事吧?”
谢白城浅浅一笑,活动了一下筋骨:“没事,久未跟人交手了,还挺过瘾。”
谢祁也看他一眼,哼了一声:“你倒还算勤勉,剑法上没怎么荒疏。”
以老爷子的标准来说,这就算是很大的夸奖了,白城抿唇挺得意地笑了笑,说要回屋换件衣裳,就先行退下了。
发生了这一系列的事,先前写的信已经不够了。从秋鹤手里把信要回来,谢白城又重新提笔把刚才的事情一一写上。
简要交代完事情经过,白城把笔搁在砚台上,一边又陷入了沉思。
乔青望和陈溪云来这一趟究竟目的何在?他最初的猜测是想通过他的反应来探探虚实,可是看乔青望毫不避讳,侃侃而谈的样子,似乎对自己能够从这件事中脱身很有自信,他是有什么更深一层的周密准备吗?
他毕竟不是谭玄,对事情的全貌、如今的进展并不能全盘掌握,只是韦澹明也不可谓不精明,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身陷囹圄,而乔青望逍遥自在吧?按照谭玄跟他转述的、韦澹明的供述,他一口咬定手中没有乔青望的证据,这不等于是在为乔青望做开脱?
这是很反常的,乔古道站在离火教的尸体上功成名就,他怎么可能不恨乔家?
除非……他留着乔青望还有用。
他们是不是还藏了后手?即使他和殷归野失败也依然能派上用场的后手?
牺牲自己,使得对方放松警惕,再出后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