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归远by红蕖
红蕖  发于:2025年0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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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没有立刻回答我。他背负双手,抬头看着天空,看了很久,才跟我说,这都是因为律法的设立还不够周全,律法的施行还不够细致……倘若有朝一日,律法能够更加完备,执行法令之人能够更加严谨,或许天下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
他笑着轻轻抚了抚白城的头:“其实我当时根本听不懂这番话的意思……但是,我记住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没说完的话是什么,谢白城却是很清楚的:他就这么信奉着齐王的这番话,兢兢业业,直到如今。
他垂下眼睫,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没忍住开口:“可是……”
可是说这番话的人早就不在人世了。
“什么?”谭玄微笑着问他。
他缓缓吐了口气,还是决定把原先的话语咽了回去,重新扬起嘴角,撩了一下他心爱的人散落的一绺发丝:“可是……他却不能看到你所做的一切。”
谭玄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过他很快一轩眉毛,笑着拍了拍他的大腿:“这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我们的确没有忘记,的确在坚持……我,温容直,时飞……还有别的很多人。只要我们在坚持,总会越来越好的,是不是?”
谢白城低头看着他的脸,看着他漆黑而明亮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是藏着寒夜里的星辉,又像是蕴着山涧里流淌的清溪,那样熠熠生辉,又生机勃勃。
他真的还是像当年那个少年。
他真的依然是当年那个少年。
谢白城忍不住俯过去,亲吻上他的嘴唇。
“是的,当然是了。”
谭玄含笑跟他厮磨亲热了片刻,稍稍分开后,抬起双手捧住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道:“不过我想,待到朝廷新政公布施行以后,我也算对得起殿下当初的嘱托了。接下来的时间,我想更多的留给你。”
谢白城有些意外,看着他没有做声。
谭玄又继续道:“咱们虽说在一起十年了,但其实因为各种缘由,常常也是两地分离。这半年来,倒是难得的日日在一处……人生倏忽就会老去,我还答应了你那么多,总要一一兑现的。你对于我,和殿下的嘱托是一样重要的。”
“你当真准备在这次武林大会后就离开屿湖山庄?”谢白城从他的话里听出了这样的意思,但显然,他并不怎么相信。
谭玄笑了笑,摊了一下手:“当然不可能这么快。现在雨峰已经很能独当一面了,时飞也会很快成长起来的,再加上我准备的让更多江湖门派中优秀的年轻人加入进来,我想屿湖山庄的未来不用过于担心,只是……这还需要一些时间,我估摸着再来个两三年就该差不多了。”
白城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就又两三年出去了。等到真过了两三年,又不知那时会有什么事了。”
谭玄正色道:“我是认真的!我会努力去实现的,到那时,我们就去做一对神仙眷侣,如何?”
谢白城笑着抵上他的额头:“那自然是好,我还能不乐意吗?”
两人又相拥着说笑了片刻,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故意重重踏出的脚步声,到了楼梯前边儿停住了,随即秋鹤的声音从底下十分洪亮地传上来:“公子,二小姐打发人来要找你去商量过几日宴请的事,问你有没有工夫?”
谢白城回过头去叫道:“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
谭玄揽着他的腰,微微蹙眉:“什么过几日的宴请?”
白城笑着道:“你知道的,也就是家里一些亲戚,什么叔叔啊、姑妈啊、表哥啊……”
“……我要是这会儿说突然有事,告辞离开,算不算失礼?”
白城按着他的肩头,给了他一个“你休想”的眼神,起身跨过他下了床。
谭玄跟着他下了床,两人各自穿好衣物,白城便坐到镜台前把头发重新梳理整齐。
谭玄则坐在躺椅上,往后一靠,继续吃之前没吃完的葡萄。见白城整理完毕,便向他笑:“你出去了,我还能继续在这待着吗?”
谢白城回头看他一眼:“当然可以了,你想待到什么时候就待到什么时候。”
“那等公子回来的这段时间,我该干点什么?”
谢白城见他翘着脚,歪着头,鬓发散乱,堆叠于颈边和肩上,衣襟敞开,露出一抹麦色的精壮胸膛。
他还记得那个胸膛的温度和触感。
他甚至细细数过上面每一道深深浅浅的伤痕。
他粲然笑了一下:“你自可以找些事做,画个时兴妆面啦,绣个手帕荷包啦什么的,等着爷一会儿回来再疼你。”
随即立刻转身,在谭玄还没来得及发出抗议的呼声时,就已经踏上了楼梯。
他脚步轻快地走出屋子,院子上空卷过一阵微微湿润的风抚过他的脸庞。
他不禁微笑起来。
刚才的谈话,他知道谭玄一定是认真的这么想过,但他也知道,世事哪有那么容易遂人所愿。
就比如他那么认真地相信且坚持着齐王的嘱托。
这个世上从来就不是坚持和努力就一定可以获得成功。
但是……
但是他问他“总会越来越好的,是不是”时的那个眼神。
那样澄澈,温柔,又明亮。
那样天真,理想,又执着。
他没办法不回答他“是”,就像他没办法不爱他。
他低头和七月的流火拥抱,他想要潮湿而温热的风,把这个下午镌刻在他的心上。

几天之后,谭玄独自离开了越州,返回衡都。
而因为谢夫人的千般不舍,白城就留下暂住,打算在中秋节后,和家人一起赶赴邶阳山武林大会,在大会结束后,再和谭玄一起返回衡都。
孟红菱因为回衡都也横竖没什么事,于是也留在了越州,准备到时候和谢家人一起踏上旅途。
在家里闲着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会会朋友,指点指点外甥的剑法,亲戚间相互走动走动,再考察考察越州城里城外有名的酒楼有没有进益,日子也就流水般地过去了。
眨眼之间已是秋风乍起,天气渐凉。
当然,他们也该收拾行囊,踏上去邶阳山的路了。
武林大会定在十月初八,但邶阳山下,从九月中旬就渐渐热闹起来。到了十月初,大部分武林门派来参会的人都已经抵达,毗邻邶阳山的市镇上,到处可见身佩兵刃,神态各异的江湖人士。官府自然也加强了督促戒备,街市上巡视的捕快兵丁,比往日也多出许多。
谢家因为大外孙梁恒之要登场亮相,当然格外重视,能来的人都来了。以谢老爷子和谢夫人为首,谢锦城夫妇带着两个儿子,并白城、孟红菱,加上跟随的管家仆从,拉拉杂杂二十来号人,在邶阳山下罗源县的吉庆客栈住下了。
几日之间,和有些交情的门派相互应酬问候,也是颇为忙碌。谢锦城夫妇迎来送往,各自都添了几分疲色,白城既然在,当然也就少不得出面相帮,倒是又得回了不少“谢少侠真是愈发风流倜傥”的赞誉。
只是这赞誉也是让他不由自主地苦笑。按常理论,他这个年纪早该娶妻生子,接替上了年纪的父亲主持事务,众人要夸也是该夸英雄了得、青出于蓝之类的场面话,而不是搜肠刮肚找出个不尴不尬的“风流倜傥”来。
不过这就是他选择的路,他又能怎样呢?反正还能被人夸“风流倜傥”也不算是件坏事嘛!
到了十月初四的时候,百川剑门也抵达了。
谢华城和陈江意夫妇备了礼物,来到吉庆客栈拜见父母。
一家人坐下来一起热热闹闹叙话。谢白城从旁观瞧,见华城气色尚佳,精神也好,想来小产后确实恢复不错,也稍感安心。
谢夫人见到小女儿十分欢喜,留他们夫妻俩吃了饭再回去,陈江意客气推辞了几句,被谢华城用力拽了下胳膊,也就乖乖闭嘴了。捡着这个空当,白城便走上前去,说想跟他们讲几句话。
华城自小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听弟弟这么说,便拎着陈江意就跟他走。到了白城房里,三人落坐,晴云烹了茶送上来后,就悄悄掩门出去了。
谢白城看着他三姐毫不见外地伸手就拿了个橘子在手里,飞快地扒了皮,拈着一瓣一瓣地往嘴里送,心里掂量着该怎么开口。斟酌半晌还是先问:“我听二姐说了,你的身子……”
华城立刻抬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可以了可以了,别再问了,你不要也这么婆婆妈妈的行不行。至于我的身体,你自己不也有眼睛?怎么看我都挺好的吧?”她说着自嘲地笑了一下,“嗨,咱们毕竟是习武人家,比起一般女子身子骨到底是要好些,也算是个好处。”
她既这么说,白城自然也不好再问下去,想了想便又道:“钰钰和旻儿都没有来么?”
钰钰和旻儿是华城夫妇的一双儿女,大的七岁,小的才四岁。这一次开口的是陈江意,他笑了一下道:“他们年纪都太小了,我爹说……下一次再让他们来。不过他们都想你这个舅舅想得紧,你上次来岚霞山……夹七夹八的也没能见上一面,倒是有空能再来一趟就……。”
“你特意把我们叫到边上,总不是想叙这些家常的吧!”陈江意话未说完,就被谢华城毫不客气地打断了。
她吃完了一个橘子,掸了掸手上的橘衣,微微斜睨着白城,一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架势。
谢白城有点尴尬地按了按额角,其实按理说他可以不必问的,好不容易一家人和乐融融的在一处,倒不如真只拉拉家常呢。但谭玄那边什么消息也没有,日子久了,他也忍不住反复琢磨这件悬而未决的案子。
“咳……就是,不知溪云此前回家了没有?一直没听到消息,总有些挂念。”后一句是他想了想又补上的,但真说出口了,又不由觉得补得有些多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更显得居心叵测似的。
不过陈江意却好像并未在意,反倒挺和气的笑了笑:“溪云七月初回的家,待了一段日子又走了,说是凤羽公子邀他襄助一道为大会做准备,所以他老早就到邶阳山上了,好像忙得很,也顾不上跟我们联系。”
谢白城怔了一下,倒是没料到陈江意会讲得这般轻松随意,不由又追问:“溪云和陈寄余前辈素来感情敦睦,回家听到老前辈的遭遇,只怕……”
陈江意的脸上的笑意终于略略僵了僵,他故意佯咳了一声才道:“这个自然……溪云自小就和三叔亲厚,也得三叔不少指点,三叔遭此不测他很是伤心,哭了好几场。不过……他从乔公子那里早就得了消息,知道是殷归野那离火教的余孽干下的好事,若殷归野还活着,他定是要亲手为三叔报仇的,只是,那厮已经被谭玄……谭庄主给了结了,唉,也算为我们家出了口气,当初我爹还疑心……实在是一场误会,都是魔教妖人用心歹毒!”
谢白城没有立刻作声,陈家把当初的那场咄咄逼人的闹剧一股脑往“魔教妖人”身上推,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们也不可能追着不放,彼此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最好不过的了。只是陈溪云一回家就清楚说出一切都是殷归野所为……这倒是有些蹊跷。
确实他们从云州返回的时候,一路上就把消息散了出去,以免江湖上流言四起,被有心人再往屿湖山庄泼脏水。但消息的传播也需要时间,云州山高路远,要一路传进陈溪云的耳朵里,得需要多久?再说了,他素来对屿湖山庄有成见,对谭玄亦是,怎会听到江湖传言就立刻深信不疑?这还不是随便什么寻常小事,而是发生在他家、发生在他亲厚的三叔身上的事。
按常理而言,陈溪云即使相信是“魔教妖人”所为,对屿湖山庄和谭玄也不会有什么好话——不过,就算有,陈江意也不会傻到当他面复述一遍。
可是,七月初这个时间,陈溪云的态度,陈江意话语中明显的示好,还是让他心中升起一股难以忽视的违和感。
“……殷归野和韦澹明确实是居心叵测,筹谋已久,不过现下总算是水落石出,到底邪不压正,魑魅伎俩再怎样狡诈,天理总是不容的。”谢白城微微一笑,顺着刚才陈江意的话说下去。
陈江意连连点头,笑道:“不过也亏得是谭庄主智勇双全,武艺精湛,倒是听闻你们也颇历了一番险境,可还好吧?”
“还好,没什么大碍。”谢白城飞快带过这个话题,脸上浮起笑容,“溪云现在这般受凤羽公子器重,真可谓是少年英杰了,想必陈掌门十分欣慰吧?”
陈江意的脸上忽然又现出了一瞬的僵硬,既而才扯起嘴角,说了几声“那是那是”敷衍过去。
谢白城不动声色地把这一切收在眼底。陈江意是个老实人,不管陈家其他人如何,他对自己这个姐夫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
陈家和乔家之间有罅隙了?不过陈家近年来是隐隐有想跟乔家分庭抗礼,各执牛耳的意思,只不过陈宗念无论在个人声望上,还是武功实力上都还不及乔古道,他们如此力捧陈溪云,或许就有想把希望寄托在下一辈身上的意思。
但陈溪云却跟乔青望格外要好,说不定陈宗念表面上笑嘻嘻,心里正恨铁不成钢呢。
三人又坐着闲聊了几句,有下人在门外禀告饭菜已准备好,老夫人让他们下楼用饭。
华城当先站起,舒活了下筋骨就向门口走去。白城也站起身,陈江意却不知何故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地坠在后面。
谢白城身为主人,总不好抛下客人自己先行,就耐心等着陈江意先挪出屋子,他正欲跟着跨出门去的时候,陈江意却忽然回过头来,一脸欲言又止地望向他。
三姐夫这是怎么了?谢白城是一脑袋的迷惑不解,他平时虽有些不善言辞,但也不至于这般吞吞吐吐,扭捏作态。
陈江意犹豫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最终却还是“唉”了一声,又把头转回去了。
“你这个人啊!”忍不住开口的是谢华城,“想说就说出来,有什么了不得的!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爽利,亏你们还是大老爷们儿!”
被老婆抢白这一通,老实人陈江意的脸都涨红了,他像是因此下定了某种决心,狠狠抿了下嘴唇,抬目对上谢白城的注视:“其、其实,对于溪云和乔公子走得近的这件事,家父、家父是不大赞同的……”
谢白城看着一脸别扭的陈江意,还是感到很迷惘,他说的内容并不令人惊讶,但这话为什么要对他说,却实在让人不明白了。
难道陈家嗅到了什么不对的苗头,想通过他间接的向谭玄表明他们的立场?他们和乔家并非一道,不可视为一气?
陈江意咽了口唾沫,握了握拳,又继续说下去:“……溪云他,终归是年轻,不很懂事……唉……外人可能是还一点不知道,但万一……真是……家父的意思是不可外传,但他到底是我看着长大的弟弟,无论如何,我不愿看着他……唉,虽说不干你的事,但还是希望……希望有机会你能开导他几句……”
谢白城耐心听着,却依然越发糊涂了,陈江意这颠三倒四的到底在讲什么?他开导陈溪云?他能开导陈溪云什么?把当初孟家事情的始末经过说清楚,争取坦白从宽?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忽然瞥到谢华城的一点动静,下意识地瞩目去看,却见华城举起双拳,靠在一处,然后抬起两个大拇指,弯曲着往一处怼。
谢白城盯着看她怼了好几次,突然脑子里火花一闪,迷雾瞬间消散,与此同时,他“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见他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谢华城面无表情地撇了撇嘴,陈江意则非常心虚地低下头去。
谢白城僵立在门口,为他刚才顿悟的事情震惊不已:
陈溪云和乔青望原来是那种关系吗?!
乔青望那厮不是早就娶妻生子了吗?!
不过话说回来,真要是这样,很多事情也就有了非常合理的解释,比如陈溪云怎么会如此听从乔青望的话,怎么会那样相信乔青望。
……但是陈江意怎么想得起来叫他来开导?难道他算什么奇怪方面的前辈吗?!
这个三姐夫看来真是走投无路了。
不过想想陈宗念最心爱的小儿子给他添上这种烦恼,再想想他们百川剑门上下当初对他的那个刻薄劲儿,恐怕陈大掌门那张苦瓜脸上少说又要添七八条皱纹,这倒是挺可喜可贺的。

第100章
谢白城沉默是金地吃完了一顿饭。饭后华城夫妇轻飘飘地告辞跑了,他捂着胃回到房里,要好好消化一下那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倘若陈溪云和乔青望有这一层关系,那之前孟家的案子就更显可疑了,还有那封往屿湖山庄泼脏水的信……当然真要论起来,他肯定会推说是受人蒙蔽,然后撇清干系。
可是就像谭玄说过的,“只要是切实发生过的事情,就不可能不留一丝痕迹”,更何况这件事里头,也不止只有乔青望和他,还有另外三个人,那三人总不可能也跟乔青望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吧。
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可能露出破绽的突破口。
话说回来,谭玄知不知道陈溪云和乔青望之间的这个秘密?听陈江意话里的意思,这事应该只有他们家里人才知底细,但谭玄之前信里一副已经很有把握的口气,说不定他已经调查出来了?他们屿湖山庄的确有自己的一套手段……
不对!倘若他之前已经知道了这么令人震惊的消息,怎么能不分享给他知道?!这太不厚道了!
想到这里谢白城差点要拍案而起,不过等他站起身,念头一转,又觉得或许谭玄还不知道的可能性更大。
毕竟这是极隐私的事情,再说乔青望早有家室,一般人谁会往那上头去想?
他顿时觉得自己应该修书一封,让秋鹤明天一早就送去给谭玄,或许能对他有所助益。
说写就写。他叫来晴云铺纸研墨,提笔唰唰,不一会儿便写满了一张纸。待到晾干,就装进信封里仔细封好了,预备明天一早送出去。
他的确也想过自己亲自跑一趟,虽谭玄有寄书来,但毕竟已有二月余未见,说没有牵挂惦念,那是不可能的。但一想到倘若他亲自去了,谭玄那边官场江湖的,什么人都有,必定会惹来别人背后的议论,那也没趣得紧,所以他最后还是决定让秋鹤跑这一趟,反正秋鹤把信送到了,谭玄无论多忙,总会设法抽空写上点什么让他再带回来。
这种时候,哪怕只字片语,也能让他感到安慰。
再说了,到了武林大会正式召开的时候,他们也就能见上面了。
思虑已定,他就收拾收拾,安心上床睡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这封信还没来及送出去,信里提到的那两个人就出现了。
那两个人是在他们一家人吃完早饭后不久登门的。
当时他正在房里叮嘱秋鹤要注意些什么,晴云忽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来了贵客,老爷子让他下楼去。
谢白城的确有听到楼下隐约的喧哗,但这几日登门的客人很多,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也就未加在意,准备跟秋鹤说完话后再理会。
可父亲却特意命人来叫他下去,还说是“贵客”,那一定不是一般人物了,他不敢耽搁,只好先把送信的事放下,起身下楼。
等他一脚踏入堂中,动作就蓦地一滞,只见父亲和母亲在当中主位上坐着,锦城和大师兄坐在他们右下手,左下手,赫然端坐着两个他都不陌生的人:乔青望和陈溪云。
这两人见他来了,首先做出反应的是乔青望。只见他满脸是笑地抬手一拱,朗声道:“谢公子,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乎?”
乔青望比谭玄年长一岁,身材高大,相貌俊朗,是江湖中有名的美男子。他又喜穿锦衣,一身簇新华服文彩辉煌,再配上腰畔悬着的镶金嵌玉的凤羽宝刀,注定走到哪里都是引人瞩目的焦点。
听闻他言,谢白城也把手一抬,抱拳行了一礼,带上微微笑意:“多谢少盟主惦念,托福,一切都挺好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视线飘向了坐在乔青望边上的陈溪云。
陈溪云也正盯着他。
这位陈家的三公子刚刚二十出头,是个身材瘦削颀长的青年人。他肤色冷白,头发很黑,顶戴银冠,身披白袍,外面罩着一件银线刺绣的半臂。剑眉上挑,目若寒星,薄唇紧抿,整个人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毫不掩饰地闪耀着锋锐的寒芒。
谢白城先开了口,他对着陈溪云也一拱手,叫了一声:“三少爷。”
陈溪云立刻站起了身,对他还了一礼,硬邦邦地回了声“谢兄”。
行吧,虽然态度不是那么热情,礼数还算是周到的。
谢白城在锦城夫妇下首坐了,便听乔青望笑着道:“我正跟谢掌门说着呢,邶阳山上临时修建的房舍已经全都准备妥当了,虽然条件不能跟大客栈相比,但胜在不必每日往返,省下许多心力。我和溪云,就是来请咱们寒铁剑派的诸位移驾到山上去住。”
坐在上首的谢祁笑道:“这么点小事,随便打发个人来说一声也就是了,怎好劳驾少盟主还特意跑一趟。少盟主现在恐怕正是忙的时候吧?”
乔青望很亲切似的一摆手:“谢掌门说的哪里话!寒铁剑派是有百年传承的武林名门,谢掌门也是德高望重的前辈,怎么能随便打发人来呢?说实在的,青望也是有私心的,趁此机会多亲近亲近老前辈,若能得前辈指点一二,更是心满意足了。”
谢祁连忙低头表示不敢当:“哪里哪里,少盟主真是说笑了。少盟主家学渊源,是乔盟主亲自教导出来的,小老哪里敢说指点。”
他们一来一去场面话说得异常热络,整得就像谢家和乔家是有多深厚的交情似的。
谢白城一边打量着对面二人,一边悄悄和谢锦城交换了一下眼色。
果不其然,谢锦城跟他一样,对这两个人充满了戒备。
他们家和乔家交情平平,当然确实因为寒铁剑派颇具历史和声望,乔古道对他们家也算是挺客气,可以往实在没什么特别的来往。再加上他和谭玄的关系,说乔家对他们家格外戒备些,他是信的,对他们家格外关照些,那是不可能的。
在他思忖间,那边的寒暄已经告一段落,话题不知何时转向了他。
“……听闻前些日子,谢公子和谭庄主一道,挫败了殷归野和那个叫什么来着?韦长天的私生子……总之是他二人想要复兴离火教的阴谋。千里追缉,一路到了云州,真是让人佩服得紧啊!”
乔青望一脸轻松地侃侃而谈,面上带着仿佛情真意切的赞许神色看向谢白城。
谢白城心里蓦地一紧,他这又是卖的什么药?别人没提起,他竟然自己提起来了。还装作根本不了解,连韦澹明的名字都不记得的样子。
韦澹明可是清清楚楚地交代了他们是和乔青望合作的。
莫非他笃定屿湖山庄手里没有真凭实据,即使怀疑,也难奈他何?
还是他想从自己身上刺探些什么,辨查下风头?
不过也不是只有他会装模作样,谢白城嘴角微微向上勾起一缕淡笑:“少盟主谬赞了,那是屿湖山庄的事情,我也没能帮上什么忙。”他顿了顿,目光看向坐在对面的两人,“说起来,追查这件案子的起因,还跟陈三少爷有些关系呢。”
陈溪云神色一冷,未作回答,乔青望却接口道:“哦?谢公子指的是孟远亭的事么?呵……溪云之前回家去的时候,家里人把你们去岚霞山时的事都告诉他了,我也从他那听说了。唉,只能说,这之间实在是有些隐情,就造成了误会。”
谢白城眉毛微微一动,盯着乔青望,等他说一说究竟是有什么“隐情”。
乔青望侧头望了陈溪云一眼,陈溪云则垂下眼睫,一副听凭他做主的架势。
乔青望便稍微笑了笑,转头扫视了在场众人一圈,不缓不急地道:“其实,孟远亭的确是被溪云,还有另外三位武林正派的少侠所诛杀,只不过,他们只是针对孟远亭这个魔教余孽罢了,他的家人,他们可没动一个指头。”
谢祁、锦城等人也不便表露出已经了解过始末经过的样子,便都保持沉默不语,只有谢白城“哦”了一声,旋即笑道:“那陈掌门怎么会收到了三少爷的一封亲笔信,说他们在孟远亭被杀前一日遭到了屿湖山庄的伏击,有一人负伤,他们离开去寻医生了呢?再说,能追查并诛杀一个曾经的魔教长老,可是一件极荣耀的事,怎么大半年过去了,江湖上还无人知道孟远亭是栽在什么人手里的?”
乔青望往后一仰身,摆了摆手,一副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的样子:“这就是我说的隐情了嘛!”
他一手扶着凤羽刀的刀柄,一边目光炯炯地看向白城:“所谓被屿湖山庄伏击,现在看,当是一件歹人伪装假充之事。不过不声张孟远亭是栽在他们几个年轻人手里,却是我的主张。”
谢白城没有料到他竟主动表现出自己与此事有所牵连,不由侧目。乔青望一双轩昂浓眉下的眼睛,却老神在在地同样望着他。
他究竟是自大到丧心病狂,还是当真认为自己有什么万无一失的手段?
乔青望貌似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年轻人,做成这样一桩大事,当然是想名扬江湖的。可谁也没料到,一夜过去,孟家居然变成了灭门。这几个年轻人也慌了。哦,对了对了,余家老大的腿啊,其实是给孟远亭伤的,他们当晚忙着给余家老大治伤,稀里糊涂过了一夜,事情就变样了。当时我恰好就在左近,手下有人打探到了他们的消息,我就急忙让人把他们找了来,叮嘱他们切不可声张孟远亭之事,以免反被人诬赖上他们滥杀无辜。待到事情水落石出,查出真凶,再说此事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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