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归远by红蕖
红蕖  发于:2025年09月21日

关灯
护眼

扭头一看,梁恒之正站在三四步远的地方,背负双手,面带微笑地望着她。
他今天穿了一件烟灰色的襕衫,系一条黑底绣银线的腰带,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干净素雅,像在纸上淡淡洇开的一痕墨。
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看见的,又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孟红菱脸上不禁暗暗有些发热,低着头抠饼:“也不是……就觉得挺好玩儿的。”
“嗯。”梁恒之上前了一步,也走到栏杆边上低头看鱼,“这些鱼儿啊,特别贪嘴。给它们什么都吃。你别看现在有的还小,要不了多久,就会变得肥肥壮壮的了。”
孟红菱睁大眼睛,确实,这里头有的鱼长得有一尺来长,肚大腰圆,那肥厚的肚皮一看就……
梁恒之忽然轻笑起来:“不过它们不好吃,就是好看。”
孟红菱心里骤然一虛,稍微偏头觑了梁恒之一眼,这人该不会看出来她刚才心里在想是适合红烧还是适合清蒸了吧!
梁恒之当然不会读心术,见孟红菱转头看他,他也移目看向孟红菱,还对她微微一笑。
噫!这个人昨天不还像个大姑娘似的挺腼腆的吗?今天怎么感觉有点不一样了?
孟红菱倏地把脸转回去,没料到梁恒之的一只手却追了过来。
白净修长的手在她面前摊开,清爽柔和的声音响起来:“能给我一块吗?”
孟红菱愣了一下,赶忙用力掰了小半块糕饼放进那手掌中。
这个人,看起来长得文文秀秀的,手却挺大,修长匀停的手指比她的明显长出一截,而且能看到指腹上明显的剑茧,所以平时他练习武功也还是很刻苦的吧。
梁恒之接过糕饼,也掰下小块用力抛进池中。只不过他不像孟红菱似的是往鱼儿扎堆处抛,而是往池水最深的地方抛。一开始没有鱼儿发现,糕饼只是白白沉了下去,不过很快就有游弋在鱼群边缘的鱼儿发现了,随即大部队就一齐涌了过去。
“听说这个池子深处,有一条鱼王,足有三尺来长,若是能把它引出来,吃了你喂的食物,就能实现一个愿望。”梁恒之一边继续扔糕饼,一边说。
孟红菱扭头看着他俊秀的侧脸,高挺的鼻梁,呆呆地问了一句:“真的?”三尺长,我的个乖乖,那得是多大的一条鱼啊!怕不是要成精了!
梁恒之却“扑哧”一声笑了,转过脸来笑吟吟地望着她:“当然是骗你的,三尺长,那要成妖怪了。”
孟红菱脸上腾地变得火热,她狠狠瞪了梁恒之一眼,气咻咻地道:“我还以为……还以为你是个、是个正人君子呢!”
梁恒之一脸无奈:“喂,也不至于一句话就把我打成奸佞小人吧?”
孟红菱道:“……我又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就是什么呢?她一时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总之想想昨天的梁恒之,一举一动皆有世家公子的翩翩之风,尤其跟猴子似的谢藏冰比起来,更是像个温润儒雅的端方君子。然而今天这么一出,呵,只能说真不愧是谢藏冰的表哥啊……
梁恒之却温声道:“我是看你一个人在这儿喂鱼,好像有些闷闷不乐的,所以才想逗你开心一下。要是反而让你生气了,那我先给你赔个不是,我……我也挺笨的,不怎么会跟女孩子说话。”
孟红菱一怔,只见身旁的少年确实白净的面皮上浮起了一点点红晕,捏着还剩一角的糕饼有些局促,不禁也笑起来了:“我没生气,这么点儿小事,怎么会生气?”
梁恒之这才放松了些,松开了手指,运足了臂力把剩下的那点糕饼扔得很远,落下处却一条鱼也没有,只砸出几圈涟漪,就无声地沉下去了。
“哎呀!”他懊恼地叫了一声。
孟红菱笑起来,把自己手里还剩的糕饼揉碎了,往水面上一撒,鱼群又激动起来,争先恐后地来吞食。
两人都低头看了一会儿鱼儿争食的场景。
“孟姑娘,你真不愧是小小年纪就闯荡过江湖的,跟那些世家的女孩子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梁恒之迟疑了一下:“嗯……就是,怎么说呢,她们脾气比较大,有时候也不知道哪句话没说对,忽然就生气了,我、我都不怎么敢跟她们说话。不过你就不一样了,你年纪虽小,谈吐举止却都很成熟稳重。”
他说着冲她很和气地笑了一下。孟红菱如何听不出他这是在尽力夸自己,可是……
她抬起头,眺望着重重屋脊上方碧蓝的天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脾气大也好,一句话说得不对就轻易的生气也好,那都是因为有父母家人的宠爱娇纵才会滋生出的。而当一个女孩子没了父母的照拂,也没有家人可以依凭,除了成熟稳重起来,她还有什么选择吗?
她侧头看了一眼梁恒之,他也是个养尊处优,不懂人间疾苦的大少爷罢了,虽然用心是好的,却和说真羡慕她闯荡过江湖的谢藏冰一样,并不明白他们的夸赞对她来说有多么残忍。
“多谢你啦。”她说,随即一笑。
其实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被别人指指戳戳,说她任性,说她脾气差,说她天真愚蠢傻乎乎,说她没见识什么也不懂。
这些批评的另一面,就是幸福的意思呀。
“说起来,你们应该知道我爹是什么人吧?”孟红菱忽然问。
梁恒之呆了呆,似乎有些无措,不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孟红菱笑了笑,拍了拍面前的栏杆:“我原本还怕你们会嫌恶我呢,毕竟我爹可是魔教妖人。”
梁恒之立刻道:“那是你爹的事,跟你怎么能算一回事呢?毕竟你那时还很小吧,怎么也牵扯不到你头上啊。”
孟红菱叹了一口气:“可是江湖上会这么想的人应该是少数吧,大多数人都会觉得我既是我爹的女儿,那就是天生有罪的魔教余孽。”
梁恒之沉默了一下,心知她说的其实有理,他虽没闯荡过江湖,但这样的事情他确实听闻过不少,就比如昨天提到的风云双剑兄弟俩,不就是因为他们父亲是犯了条律被逐出门墙的逍遥弃徒,所以从他们兄弟一出生就被江湖正派所瞧不起吗?
可是呢,这其中还是有不一样的。
他慢慢地,轻轻地开口道:“虽然有些人是会抱着这样的观点,但在我看来这些人不过就是想凭着出身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罢了,是完全不值得称道的。我觉得,人是没有办法选择自己出身的,但就算出身不好,只要自己能坚持走正道,堂堂正正做人,我们就该敬重他。”
孟红菱睁大眼睛怔怔地望了他片刻,忽然一笑:“你挺会说的嘛,讲话像个夫子一样。”
梁恒之一下子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脖颈,抿着嘴笑了笑。
末了他眨了眨眼睛,看着孟红菱,有着犹豫地道:“孟姑娘,你……你额角这块疤,太可惜了。我家收着些消疤痕的好药,你要是愿意,我写信叫人捎一些来好吗?”
孟红菱听完他这番话,缓缓抬起手,轻轻抚了一下自己右边额角的那道近两寸长的伤疤。
然后她微微笑了起来,目光掠过悠远的长空收回到梁恒之的脸上。
“梁恒之,”她轻轻地开口,“你要是想跟我做朋友的话,就要晓得,这块疤对我来说……”
她忽然停下了,微微抿了一下嘴。
对她来说,这块疤意味着什么呢?
她一时有些找不到合适的话语表达。
她的思绪倏然回到了数千里之外,那个现在业已坍塌的、昏暗的洞穴里。
她一开始因为一路颠簸和撞到头而意识昏沉,后来渐渐清醒过来,听到其他人的对话。
当她察觉所有人都因为她武力低微而忽略了她时,她就意识到,她或许还有机会一搏。
以生命为赌注的最后一搏。
幸运的是,她赌赢了。
她永远记得那柄小刀刺进殷归野身体的感觉。
或许是有爹爹、母亲还有弟弟在冥冥中庇佑着她吧。
不,实事求是一点说,是因为有谭玄奋不顾身挡了她一下。所以她只是撞出了这个伤疤,而没有死掉。
同样也是因为这处伤实在很痛,才让她想晕都没能晕过去,才能够在谭玄和殷归野决战的关键时刻拼出最后一分力气滚过去死死抱住了殷归野的腿。
她终于想好了,她用右手轻轻摩挲着左腕那曾戴着镯子的位置,微笑着重新开口:“这块疤对我来说,是我的骄傲。它代表着,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人了。”
梁恒之愣住了,面前这个女孩儿的话他并不怎么能听懂,但是,看着她脸上坚强而淡然的微笑,看着她映着明朗蓝天和悠悠白云的清澈眼眸,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女孩儿眼中,有一个他所不知道,但是很向往的世界。

谭玄撩开了身上的薄被,侧过身伸长手臂去够床边小圆桌上的茶壶。
倒了一杯水后,就拿到唇边一饮而尽。
随即一具温热的躯体靠了过来,微硬的下颌骨抵着他的肩头。
“给我也倒一杯。”
谢白城的声音有些沙哑,谭玄在心里反省了一瞬自己是不是有点做得太过分,但在递水杯过去时,看见白城那还染着绯红的眼角和印在白皙肌肤上的点点痕迹,他又把这份反省之心给掐灭了。
这怎么着,也不能说是他一个人的责任对吧。
白城却似乎连抬起手来接杯子的力气也没有了,只依凭在他肩上,低下头来就着他的手喝水。
他仔细地喂他,却还是难免从唇边漏下了几滴水珠。
移开杯子,白城抬起眼来看他,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一片薄薄的影,轻轻翕动,像柔软的羽毛撩拨在人心上。谭玄盯着那沾染了晶莹水珠的唇瓣,终于没能忍住,又凑上去印上一个吻。
白城的身子晃了几晃,但还是努力支在床上撑住了,在这个吻结束后,他微闭着眼睛轻轻地笑:“你现在挺得意吧?”
谭玄伸臂揽过他的肩,轻吻了一下他的额角道:“你没瞧见我尾巴都翘起来了吗?”
“尾巴在哪里?”白城笑着睁开眼看他,随即又道,“算了,只要不是别的什么地方翘起来就好。”
谭玄转身就抱住了他,伸手咯吱他:“你想说什么地方呢,嗯?”
白城瑟缩着用胳膊抵挡,口中连连嚷着:“好了好了,我不要了,我累了!”
谭玄圈住他,两人一齐靠在床头,一时都安静下来。
在薄被下面,两个人的腿还贴在一起,脚也靠着,他伸脚在白城的脚面上蹭了蹭,白城躲开了,他又跟过去,白城就曲起腿来故意用脚尖戳了他脚背一下,随即两人都笑了。
谭玄抬手轻轻理了一下白城的发丝:“十月邶阳山的武林大会,你去么?”
“去啊。”谢白城几乎未加思索便给出了回答,“爹应该希望我去的。而且上次武林大会恒之年纪不够,今年该是他初次登场,我这个做舅舅的,怎么能不去捧场?”
武林大会上有一个重要的环节,叫做“新秀擂”,是各门各派的年轻人崭露头角的一个重要机会。不过要求必须年满十六才能参加,上一次武林大会,梁恒之刚十五,所以必须得到了这一次,他才有亮相出道的资格。
“怎么了?”见他突然问起武林大会的事,谢白城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谭玄却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旋即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也是要去的……”
这句话实在是一句废话,自从屿湖山庄建立以来,没有一次武林大会他们是缺席的。不但次次到场,还都被奉为上宾贵客,和慈航住持逍遥掌门一个待遇。这也是谭玄遭人非议的一个重要原因——他这么个毛头小子,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武林泰斗平起平坐?
当然,随着时间流逝,屿湖山庄威望愈高,谭玄本人名气也愈大,这样的声音明面上是渐渐听不到了。
谭玄自己大概也觉得自己这句话说的有些蠢,抓了抓后脑勺笑了:“不是,我想说的是,前些日子,我在衡都忙着些事情,连韦澹明的案子都丢开不管了,你不好奇吗。我在忙什么?”
谢白城道:“好奇自然是好奇的。不过你忙的事情多,倘若是能告诉我的,你自然就告诉我了。不能告诉我的,我问你,不是让你为难吗?”
谭玄笑着搂了搂他的肩膀,默了一默才道:“其实可以告诉你的,我干了一件大事。”
谢白城扭头看看他,一脸的似笑非笑。
“怎么,不信?”谭玄注意到他的神色,故意加重了语气,“我啊,写了一份奏章。”
“奏章?”白城的眉头微微皱起,“给皇帝看的那种?”
“对!”谭玄点了点头。
“哟!”白城蓦地笑了起来,“你可真是出息了,这不都是达官显贵们写的吗,怎么轮到你写了?”
谭玄一挑眉道:“我好歹也还挂着个职官名头的。”
“好好好,那你都写什么了?说出来让我等小民开开眼。”白城尽力忍着笑,拍了拍谭玄的胸口。
谭玄却忽然没说话了。
谢白城移目看他,见他面色却很是认真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前朝武学兴盛,门派林立,鼎盛时期曾出过几桩大案子,到了末年之时,也曾有江湖门派依托门人众多,财力雄厚,招兵买马,自成一家。因此到了本朝,天下大定之后,便一直很是关注江湖势力。这些年下来,屿湖山庄替朝廷大致掌握了各门各派的具体内情,朝廷也觉得,到了该拿出些手段的时候。”
“拿出些手段?拿出什么手段?”谢白城不解,“如今武林之中,虽然门派也是不少,拉帮结派、好勇斗狠之事的确也是有的,但毕竟朝廷势大,天下安定,难道还有人痴心妄想敢起反心不成?上一个有反心也勾结外敌的就算是离火教了,不是早就灰飞烟灭了?”
谭玄笑了笑,摩挲了一下他的长发:“不是指造反这种事。只能说前朝之事,让朝廷看到江湖势力是不应忽视的。毕竟,穷读书,富习武,能支持子弟习武,还能广招门徒的,哪家不是财力丰厚?
“有钱财,有大批武艺高强的门人弟子,难道不招忌惮?如今来看,不少地方的江湖门派,自身势大财雄不说,地方官员对他们都要礼敬三分,否则做起事来,都束手束脚。
“远的不说,就说百川剑门陈家,‘宣安城姓陈’,能传出这种话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么?流水的知州,铁打的豪族……像陈家这样根根须须都已经伸到当地衣食住行各方面的,在整个大兴来看,也绝非他一家。
“齐王那时候,只是怕侠以武乱禁,私斗,寻仇,意气之争,帮派火并,动辄就出人命,甚至数条、数十条人命,又武艺高强,寻常捕快难以奈何,置国家法令于何地……但这么些年下来,朝廷的担忧却又不止于此了。”
“所以朝廷究竟打算拿出什么办法来?”谢白城听他说的这般正经,也渐渐严肃起来,坐起身来,转头认真地盯着他。
谭玄也看着他,漆黑的眼眸里起起伏伏,仿佛是些复杂难名的情绪。
“大致有几个方面。一是从人上着手,先将各门各派分为三等,每一等所能招收的弟子人数有限,不可逾越。慈航寺和逍遥派不受此限。”
“二是从钱上,各门各派名下产业和每年的收益,在一定的数额以内,按正常的分例抽税,超出这个范围的,划分不同的档次把抽税分例提高,甚至翻两倍、三倍。”
“三是从关系上。凡是开宗立派,收徒传艺的武林人家,子弟一律不得参加科举……不过可以参加武举,若不收徒,武艺只在自家子弟间传习,可不受此限。”
“另外,规定地方官员不得结交这些武林门派,不得来往应酬,收受礼赠……总的来说,主要的就是这些。”
谢白城听他说完,良久未语,过了好一会儿才神色凝重地道:“这几条你说来简单,其实每一条都是直指要害……现在江湖中名气最响亮的大门大派,大都是广收门徒,这不但是重要的财源进项,更是重要的关系往来。常有高门大户或是本地豪富人家的子弟也去学些武艺傍身,至少是强身健体,也得益于此,门派的枝枝桠桠伸展起来,才格外容易。
“再加上赋税……科考上有意的人倒是很少,不过这一点说出来却很容易让人感到不悦,怎么好端端的就低人一等了似的。所以,这几项新令一旦颁布……我看没有几家门派能是真心全盘赞成的吧?而最关键的是,对着朝廷他们恐怕也不好如何表示不满,但你和屿湖山庄,你们代表朝廷来公布,岂不是被推上风口浪尖?到时候,不满也好愤恨也好都会冲着你们……冲着你来。”
谭玄伸手揽住他的肩背,沿着他背部的线条安抚似的轻轻抚摸,让他重新靠在自己的肩头上。
“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科考那一条是朝廷一定要加上的,朝廷最担心的还是江湖势力和官场的勾连,那就不仅仅是私斗寻仇之类的小事了。”他说着叹了口气,“即使他们有千般不满,要冲着我来,那也只能如此。这件事,是不得不做的。”
然而半晌白城都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看向他,他能看到的,只有他垂在脸侧的漆黑的发丝和每隔一会儿便轻轻眨一下的睫羽。
“怎么?你生气了?你也觉得……过分苛刻了?”他扳了一下白城的肩膀,“不过这些跟你家都不怎么挨着,唯独赋税那项,昨天你爹向我打听风声,别的没好说,只有这一项我大概给他提了个醒……”
谢白城猛地回身拍开了他的手:“你提我家干什么?你写奏章的时候,是想着我家的情况小心翼翼的一一避开的吗?”
谭玄的手僵在半空,大气也不敢出,只低声下气地道:“自然不是……”
“那不就行了。我也没想着我家如何。”白城说着,稍微顿了顿,目光逡巡了一圈,似乎在找着接下来要说的话。
“总之,从道理上来说,我能理解朝廷的这份用心。朝廷嘛,总是希望天下太太平平,不要出什么乱子,大家都安分守己才好。
“我知道,朝廷觉得江湖门派既有武艺,又有财力。财大力雄,甚至兼并土地,成一方豪族,这是朝廷不愿意看到的。但是,”他抿了抿嘴唇,“难道江湖中人没有眼睛,没有脑子?难道他们看不到想不到王公贵族们、世代簪缨之家们,哪一个不是田连阡陌的豪门望族?朝廷的用心却全都花在江湖门派上,难道他们会觉得这公平?心里会服气?”
他抬目直视着谭玄,谭玄也直直地看着他。
他再一次在谭玄的眼眸里看到了翻腾的、晦暗不明的情绪。
这是很少见的。
从他们认识以来,谭玄的目光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明亮的,坚定的,清晰的,理智的。
他是个善于思考和决断的人,遇到问题总能快速地拿出些办法,所以很少,很少看到他的目光里出现这种欲言又止之感。
谭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白城,我只能做这些。王公贵族,簪缨之家,我管不了。”
谢白城突然语塞了。
是啊,他能在转瞬间便想到的事,谭玄如何意识不到?但在朝廷意志的面前,他又能做什么呢?王公贵族、簪缨之家的事,自该由那些读遍圣贤书,自诩“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读书人们去操心。
谭玄只能做他能做到的事。或者说,需要他去做的事。
“……本来这几年,屿湖山庄和江湖门派的关系才缓和些,如此一来,又不知道多少人要背地里骂你是’走狗‘了。”
他伸手揽住谭玄的后脑勺,跟他额头相抵,喃喃低语。
谭玄笑道:“背后骂已经不错了,就是当面骂,我也不能怎么样啊。”
何必呢?
到嘴边的这句话,又被谢白城咽了回去。
因为答案,他是很清楚的。
以谭玄的身手和品行,若身在江湖,也未必需要开宗立派,哪怕只当个隐逸于世的高手,就像燕雷平那样,也一定能让江湖中人交口称赞,钦佩不已。
但他偏偏选择了站在朝廷和江湖之间。看似和江湖千丝万缕,众人都要礼敬三分,但江湖人又是万难真心的接纳他。
而朝廷呢?朝廷不过是觉得他好用,且目前还是有用的罢了。
于他而言,他自江湖而来,凭心而论,他更希望谭玄也能跟他一同回江湖去。
不管怎样,江湖广渺,水阔山长,总有扁舟可寄之处,总有仗剑能归之地。
总比衡都,要广阔得多。
可是谭玄不能这么选择。
因为他有他必须要坚持的理由。

先齐王高启钧对于谭玄来说实在太过重要。
往小了说,他直接救了谭玄的命,更给了他读书习武的机会,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往大了说,先齐王光风霁月,悲天悯人,忠君爱民,克己复礼,是无数人心目中的高洁君子,更是谭玄永远的楷模和偶像。
他曾经隐秘地嫉妒过,因为谭玄提到齐王时眼中的那种无限憧憬和景仰的光彩。
他也曾默默地埋怨过,因为那个早已不在人世的齐王的一句话,把谭玄牢牢地钉在朝廷和江湖之间的这个位置上。
“你知道吗,昨日我和你爹谈话时,他隐晦地问我……有没有离开衡都的打算。”
谭玄忽然出声,谢白城稍稍拉开了一些和他的距离,看着他脸上带着的一抹温和的微笑。
“我一开始还想过是不是你对他提了什么……不过再想想又觉得不会。应该还是老人家到底见识深远,看出来什么了吧。”
“看出什么来了?”他问。
谭玄低头,微微蹙眉,似乎在寻找着适当的话语。
“我并不适合衡都。”
他最终说道。抬起头,一副坦然但又有些无奈的样子。
白城望着他,看他自嘲地一笑:“当然,倘若齐王殿下还活着,肯定是不一样的。若我师父是个权宦,那也不一样。”
“只可惜,都不是。”
他叹了口气,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起白城的一绺长发,轻轻捋下来。
“你不是还有温容直?”
谭玄笑了笑:“不是这么个道理,温容直跟我一样,是在殿下跟前长大的。当然他姐姐是齐王妃,他身份可比我尊贵得多……但殿下对我们的教诲是一样的。”
“他的差使跟屿湖山庄也不算有太大的联系,但他总愿意帮我,总愿意出力,还是因为当年殿下的话,我们是一道听着的。”
谭玄说着叹了一口去:“在衡都,各种关系错综复杂,勾心斗角,你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件事总有人会在暗中揣摩你有什么用意,还是在代表着谁……这太累了。你还得周旋,有的是不好得罪的人。”
白城笑了笑,轻轻抚了抚他的脸:“你是在说晋王?”
谭玄没有答话,只扯了一下嘴角,算是默认。
“这晋王也真是,不如就把你一脚踢开,大大方方全换上自己的人不好吗?”
“你以为他不想?”谭玄挑了下眉毛,“他只是没有合适的理由,又不能做得太直接,毕竟也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要挑他的毛病。”
谢白城叹了一口气:“所以呢?你当真有离开衡都的打算了?”
谭玄没有回答他的提问,只扶着他的腰,让他坐到了他的腿上,随即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淡笑了一下:“你愿意听听我小时候的故事吗?”
谢白城立刻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幼年时的往事,也就是他遇到齐王之前的事情。
对于幼年往事,他一直很少提及,这么多年来,白城也仅是知道一些最基本的情况。谭玄自己不怎么愿意谈起,他自然也就没怎么追根究底过。
他此时突然自己提起来,那当然没有不愿意听的道理。
白城就点了点头。
谭玄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些回忆的神色:“你知道的,我六岁的时候,父母就……都去世了。我大哥带着我,想去投靠伯父。但这个伯父,我大哥也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而且远在岘阳,我们也不知道那里究竟有多远,就一路问,一路走。好不容易到了岘阳附近,没想到却遇上了青河百年不遇的大洪水。”
“青河两岸,饿殍遍地,树皮草根都被吃完了,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我们也不可能再去寻找伯父,只能混在逃难的人群里,不知要往哪里去的跋涉。”
“有一天,逃难的人群里喧嚷起来,说前面有个大户人家,一定有很多存粮,希望能去讨一口饭吃。这个消息不胫而走,越来越多逃难的人往那里去,大哥带着我,也跟在其他人后面一起往那个庄子去。”
“可是没想到,到了那个庄子前面,却是寨墙高耸,门户森严,还有庄丁扛着扁担锄头在巡视警戒。逃荒的人一开始是在寨墙下苦苦哀求,里面的人不但不为所动,还喝骂着让我们快些滚开。人群就渐渐激愤起来,有人带头用石块往寨墙上砸,有人则去冲撞寨门,还有人叫着要放火烧死里面的人……”
“就在这时,寨门突然打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骑着马冲了出来,手里有拿长鞭的,有拿棍子的,对着逃荒的人群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逃荒的人本来一路忍饥挨饿,早就虚弱不堪,连逃跑的力气都没多少,被打倒的,被马踢翻的,还有相互之间踩踏的,一时之间,到处哭喊惨叫一片。”
“我大哥眼看情势不对,护着我直往边上跑。他也才十几岁,又抱着我,哪里能跑得动。最后是滚到路边一处臭水沟里,才堪堪躲开了。
“后来……我大哥也……”谭玄说到这里,抿唇叹了口气,“我则命不该绝,被殿下收留。后来,我曾问过殿下,为什么我的家人因为离火教而死,却从未有人管过,为什么那个豪族大户明明有粮食,却能视庄外那么多苦苦哀求的老弱妇孺为无物,甚至肆意践踏殴打。为什么同样都是人,一场洪水能让那么多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而有的人却能竖起高墙,丝毫不受影响……”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