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真的很认真地压低了声音,但十三四岁小少年的公鸭嗓子,刻意压低也就是那么回事,周围的人还是都听见了,尤其梁恒之正支棱着耳朵呢,见突然提到他,一下子慌得手足无措,脸都飞上了一抹红云。
谭玄抬眼望向梁恒之,他出身辛州梁家,祖父梁宽海、父亲梁牧舟都是武林中颇具名气的剑客。他这个外甥跟舅舅倒确实有五六分的相似,但白城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比他飞扬跳脱多了,这少年一看平素就家教甚严,很是乖巧守礼。
但这样一个乖巧守礼的孩子却想去屿湖山庄,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谭玄唇角浮起一抹笑意,梁恒之的母亲谢秀城终于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事,看看儿子,又看看谭玄,笑着开口道:“这孩子是跟我说过他有这个想法,我也觉得能去长长见识也好。只是不知他的本事能不能及得上要求,谭庄主会不会觉得麻烦。”
谭玄立刻道:“梁氏家传灵鹤剑与明心剑在江湖中都是赫赫有名的,梁公子从小在祖父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又能得外公母亲指点,兼具二家之长,怎会及不上要求?像梁公子这样的青年才俊愿意来屿湖山庄,我们是求之不得的,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谈得上麻烦。”
谢秀城唇角绽开一抹笑意,嘴上说着哪里哪里,眼睛却饱含亲昵和骄傲地望向儿子,梁恒之自己倒是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谢藏冰见他们说得热络,左右看看,也跟着嚷起来:“那我长大以后也要去!家里四套剑法我都学了三套了,就差观溟了!”
冯南秋年纪小搞不大明白,但见两个哥哥都要去,于是也跟着嚷:“那我也要去!我长大也要去!”
席上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谢白城侧头看了谭玄一眼,嘴角勾了一下:“我家都可以给你们当分舵了。”
谭玄赶紧低头浅笑:“岂敢岂敢,谢大少爷你这是要折煞我!”
谢白城只抿着嘴,脚却在桌子底下踢了谭玄一下,谭玄先让了他一下,随即又跟过来,用脚尖勾住他的脚踝,不让他缩回去。
席上聊天说笑,席下暗度陈仓。
一顿饭吃罢,谭玄还是没好意思跟白城回他的景明阁,自己乖乖地回谢夫人给他安排的雁来馆去了。
毕竟谢府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实在不想给人家暗底下传他刚进谢府第一晚,就迫不及待地扎进谢大少爷的房里。
做人多少还是得要点脸的。
待到第二天上午,谭玄刚在院子里练完一套刀法,终于有管家上门,说老爷今日精神好些,请他过去说话。
该来的终于是来了。
谭玄回屋里重新打水净了面,又把鬓角理理,衣衫整整,收拾得紧趁利落,才跟着管家往怀雪堂去。
于他而言,这一路上,要说紧张,当然也多少有点。
这么些年下来,谢家其实他只来过三次,第一次是十六岁那年初到越州,拿着师父的手帖登门拜见谢祁;第二次是逗留在越州期间,仗着功夫好,偷溜进来用小石子砸白城的窗户;第三次,第三次就是和白城一起回来,结果被谢祁铁青着脸赶出去那次。
这是第四次。看起来这一次的前途还是比较光明的,尤其听白城昨天说起和父亲的谈话,看起来谢掌门的态度在年复一年中终于是慢慢发生了变化。
有胜利的希望就要去尽全力争取。带着这样的觉悟,谭玄大义凛然地跨入了怀雪堂的大门。
刚一进门,他就被堂里紫檀木桌椅上嵌的螺钿给闪了一下眼。对于家具摆设、日常用品他的喜好都是简单实用就好,谢掌门这华美富贵的爱好实在跟他背道而驰。不过仔细想想,仿佛他第一次来谢家时,堂上摆的就是这套家具。只是当时他一半的注意力在和谢祁对话上,一半的注意力在谢祁身边的谢小公子身上。
那时他和白城才刚认识,很不凑巧地结下了一点梁子。他是没觉得什么,可谢小公子心里却憋着一股怨气,被父亲叫到堂上来,见堂下来拜访的是他,脸色很是不虞,嘴都嘟起来了。
唉,这就害得他很是辛苦了,得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时刻注意留神听谢祁说了什么,而不能一直把目光投到这个嘟嘴巴不高兴的谢小公子身上去。
回忆起这段往事,似乎犹在昨日般印象鲜明。谭玄不由嘴角略微浮起一点笑意。领他来的管家却很客气地请他先坐下,说这就去请掌门过来。
谭玄便捡了右手下方的那张椅子坐了。
等了片刻功夫,只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声轻咳,谭玄回过头,就见谢老爷子堪堪从侧屋踏进堂内。
谢祁比他记忆中明显老了。
他记忆中的谢祁,身材高大,腰背笔挺,乌发间只有零星几缕银丝。而现在的谢祁,背部明显有了些弧度,整个人也略有些发福,头发更是已然花白。
谭玄立刻站起了身,抱拳行礼:“谢掌门。”
谢祁面色沉郁,并未看他,只是抬手摆了摆,一边坐到当中的椅子上,一边很惜字如金地对他吐出一个字:“坐。”
谭玄道了一声谢,坐回椅子上,却不敢像之前那样坐得放松,只挺直了背,坐了三分之一的椅面。
谢祁没有说话,也没看他,目光沉沉地落在当中的水磨地砖上。整间屋子里静得能听清两个人的呼吸,空气也像要凝固住,力重千钧般压在人头顶上。
谭玄眼观鼻鼻观心了片刻,觉得就这么相对无言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下了下决心,抬头望向谢祁,率先开了口:“听闻谢掌门昨日略感不适,不知是哪里不舒服?今日可好了?”
上来就关心身体健康,这总不会有错的。
然而这一句话出口,还是如石沉大海一般,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幸好谭玄也算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人,面对这般情况,还是沉得住气的。反正既来之则安之,他都是被骂着赶出去过的人,这已经不算什么了。就双手按在膝上,还是能坐得沉稳。
又过了大概三四息的功夫,谢老爷子终于舍得开口了:“也没哪里不好,就是想到你来了,就头疼得厉害。”
哦嚯,这么直白的吗?谭玄不禁笑起来,微微低头:“晚辈惭愧,厚着脸皮来叨扰了。”
谢祁哼了一声,手撑在椅子扶手上,终于转过脸来瞧了瞧他。
谭玄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又过了一会儿,谢祁抬手揉了揉额角,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这些年送这送那的,你倒是费心了。”
谭玄立刻道:“这是晚辈应该的。二老不嫌寒薄,愿意收下,便是体恤晚辈了。”
沉默再度统治了这个屋子。
这一次推翻沉默统治的是两个僮儿并一个女使。
两个僮儿一个捧着个托盘,上面摆着茶具和两碟点心,一个僮儿则捧上来小茶炉和茶瓮。
把东西都摆放好后,女使则走上前来,伸出一双纤纤素手,灵巧地点茶奉茶。
谢祁接过茶道:“这是我们越州本地茶,唤作梅山陌青,你尝尝罢。”
谭玄应了一声,端起茶盏,吹开浮沫,浅呷了一口,只觉味道清淡略苦,回甘明显。
他其实对饮茶也不怎么讲究,贡茶他喝得,寻常街头茶肆一文钱一碗的茶汤他也喝得。只是这大热天的,与其品茶,他宁愿喝点凉井水。
但这是谢老爷子赐的茶,无论如何也得喝,还得搜肠刮肚地夸几句如何不凡。
听了他的赞美之词,谢祁只是笑笑,放下茶盏,转头看向他道:“关于你们之前查的案子,我听白城大致说了。”
谭玄顿时也放下茶盏,正襟危坐起来。
第92章
谢祁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放下后沉吟了片刻道:“事情不简单啊,乔家关系很广,未必不会知道韦长天那个私生子被你们抓了。只怕一旦得知消息,乔青望就会设法洗脱关系,把一切深深掩藏起来,你们手里又没有确凿的物证,到那时就不好办了。”
谭玄微点了一下头:“确实如此。韦澹明也说了他做事很是小心,我已经做好了他察觉不对,设法敛踪的准备了。”
谢祁闻言以询问的目光望向他,谭玄便继续道:“一件事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可能不留下一丝痕迹。更何况卷入这件事里的还有别的人。他总不能把这些人也一并抹杀了。我也不信所有人都能跟他完全一条心,任他摆布。”
谢祁道:“你是指陈家的老三,还有余家那对双生子,和许家小子?”
谭玄点了点头:“这四个年轻人彼此交好,跟乔青望也都关系密切,会听乔青望的话并不奇怪。但他们从江湖上销声匿迹也太久了,就算乔青望编出种种理由,我想也不可能把他们一直控制在某处。他们……也会知道这段时间以来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或多或少总会有些自己的思考,到那时,未必不能从他们身上打开缺口。”
谢祁没有吱声,锁着眉头默默地眺望了一会儿堂外院子里摇曳的树影,才慢慢开口道:“乔青望既然打定主意用他们,又敢让人对他们家里下手……必定是事先就有自己的成算,只怕是不容易。再者,这几个年轻人的确久未在江湖中露面,也没回家,会不会……”
谭玄知道他的猜测是什么,谢祁怀疑最坏的情况,乔青望会不会暗中杀了这四人灭口,再设法嫁祸于别人。
这种可能性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想了一下之后,他觉得可能性还是太小了。
“我想乔青望还不会有这么大胆子。”他看向谢祁道,“这四人离家跟他有关,这一点只要去查还是很容易查出来的。倘若他们有个三长两短,他想撇清关系可没那么容易。这三家可不是无依无靠的孟家,哪怕面对他们乔家也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这对他来说太冒险了。”
“的确。”谢祁微微颔首,顿了顿却又叹了口气,“其实陈溪云那孩子,是年轻气盛了些。不过这跟他家里也有脱不开的干系,陈宗念那个人吧,不是要背后议论他,但他确实太急功好利了。那孩子本质还是不错的……年轻人嘛,偏激狂悖些总是有的,再过几年,多经历些事情,大概就要沉稳多了。这一次卷入此事中,只怕也是被唆使诱哄了。”
谭玄听他忽然扯起这么一大篇话来,先是怔了一下,很快便省悟过来,唇角微扬。
老爷子这是在委婉地为陈溪云求情。毕竟谢华城嫁在陈家,陈溪云就是她的小叔子,若到时候弄得难看,谢华城在陈家的处境也难免尴尬。
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女儿,谢老爷子不得不向他,这么一个其实看得很不顺眼的人低声下气的。
但就算这样,他也不能给出什么保证。
“倘若陈溪云只是参与了剿杀孟远亭,其实也没什么事。孟远亭毕竟是离火教的余孽,在江湖中,也算人人得而诛之吧。”谭玄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但这番话却有着明显的言外之意,倘若陈溪云并不只和杀孟远亭有关,并不只是被人利用,那到时候,还是得公事公办。
这是他的原则。
他信奉律法,既是要在武林中行律令,立法度,自己就首先不能违背。
想来谢祁也并不是不能理解,所以听他这么说,他并未再多说什么,只缓缓叹了一口气。
谭玄只挺直了背,微微垂首坐着。
静默维持了小半盏茶的功夫,谢祁忽而再度开口:“谭庄主,乔家如果真有大问题的话,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倘若有用得到我们寒铁剑派的地方,你只管安排。”
他这表态倒是出乎了谭玄的意料,他抬起头来,看向谢祁,只见谢祁神色平静,并不像是在说场面话的样子,心中不禁波澜微起,很是真诚地起身抱拳:“谢掌门真是深明大义,晚辈感佩不已!”
谢祁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又指了指放在他旁边方几上的点心盘子:“城里有名的点心铺子松月斋的,你尝尝罢。”
谭玄顿时有点受宠若惊,尽管他不爱吃甜的,也还是很捧场地拈起一块放进嘴里。
江南的点心风格和衡都不大一样,讲究酥脆甜香,咬上一口,直掉渣子。馅儿也是要混足了油脂,十分润口,但顶多吃一块就让人觉得怪腻的。
当初在越州时,他为了拉近跟白城的关系,可是陪着他吃了不少江南各色点心,吃得他一个劲儿要靠灌茶水来冲掉那甜腻的口感,小谢公子却厉害得很,一个人干完一碟不费吹灰之力。
人跟人的差别真大。这好点心给他吃算是明珠暗投了,不知白城吃上了没有。不过在吃食上他向来是不会亏待自己的,或许早打发人去买了。
他一边端起茶盏把剩下的茶汤一气喝了,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然就听见谢祁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段时间,我听到江湖上有些传言,说朝廷要颁布些跟江湖门派有关的政令,不知,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
这问题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不过谭玄还是很快放下了茶盏,平和地一笑:“想不到江湖上有人消息这么灵通。不错,确实是有这么回事。”
谢祁便清了清嗓子,又低头掸了一下衣服,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地问:“呃,那么,却不知会是怎样的政令?你那里,大约能有些消息?”
谢祁会想打听也是预料中事。
大兴从早年的尚武之风甚重,江湖中群雄并起,门派林立;到逐渐自我分化,分出三六九等,小门小派渐渐要么几家合并,要么归附大派,江湖人俨然自成了一派体系;再到朝廷逐渐强盛,荡平四海,欣欣向荣而逐渐开始注意到江湖势力。他们屿湖山庄就是应此而生,也是从那时起,江湖也在注视着朝堂,注视着朝堂会给他们一条怎样的路。
可是他却不能说。
这件事其实铺蓄已久,最近不过是到了要出结果的时候。但这个结果,因为事关重大,必然也要经过反复的商榷和讨论。他虽然是主要的参与者之一,但既然还未能形成最终结论,他也不能随便透露。
于是他便低下头,叹了一口气,随即再抬头,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暂时……还未有定论。毕竟真正能定夺的,还得是那些穿紫衣红的大人们。不过朝廷的意思还是跟以前一样的,习武强身、习武报国都是好事,只是不能以武犯禁。我看……无论怎样,像寒铁剑派这样行得端,走得正的真正名门正派,是不用担心的。”
谢祁怔了一下,随即微微点了点头。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谭玄深知让谢祁这样的人放下心结来主动向自己打探不是一件易事,若是问别的事,他一定知无不言。但此时此刻,还是得设法先找点别的话题,让气氛缓和缓和。毕竟他好不容易有资格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了,可得好好珍惜。
于是他赶紧又道:“今年十月初八,在邶阳山上要召开新一轮的武林大会,到那时,屿湖山庄会代表朝廷把新政令都一一说清楚的。”
谢祁“哦”了一声,手掌轻轻拍了拍椅子扶手:“是了,今年又是召开武林大会的年份。唉,到那之前,不知乔家的事能不能落定尘埃。”
“希望能如此吧。”谭玄答道。
武林大会三年举办一次,地点大多在慈航寺所在的邶阳山,偶尔在逍遥派的天南山。
武林当中,历史最悠久、声望最崇高的这两家门派来主理武林大会,最能服众。凤凰院虽然在声名上也不逊于这两家,但大多数时候他们都行踪缥缈,甚少涉足尘世,别说主理大会,连参不参加都不一定。
当然,作为武林盟主,乔古道也必定会参与到武林大会的召开中来,且一定是和慈航寺住持、逍遥派掌门一起担当最高的话事人。他也不想把事情拖到武林大会召开的时候,生怕到时情势会变得更加复杂。
“朝廷现在越发倚重你们屿湖山庄,看来以后屿湖山庄在武林中更是举足轻重啦。”谢祁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笑意。
这句话却正戳中了谭玄心底的郁结之处。
倚重屿湖山庄?乍一看似乎是这样。等到了武林大会之时,代表朝廷对天下群雄颁发新的政令,群雄谁敢不从?那时看起来,恐怕真是风光无两。
但也只是看起来。
风光无两的另一面就是风口浪尖。
表面的谁敢不从之下,心里又会藏着些什么呢?
对朝廷自是不敢有异,可是对屿湖山庄呢?对他谭玄呢?
一丝苦笑爬上了他的唇角:“……其实也未必,总有些不足为人道处。”
谢祁打量着他的脸,他坦然以对。过了半晌,谢祁低低地“呵”了一声,拿起茶盏慢慢饮了一口:“谭庄主,老夫有一句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这样话的人一般都是会讲下去的,谭玄便静默着洗耳恭听。
“衡都虽是世间至为繁华之地,却少了份身在江湖的潇洒恣意啊。”
谭玄愣住,他下意识地看向谢祁,谢祁也看着他,两道浓眉下的眼眸似藏着些意味深长。
谢祁为什么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谭玄心中倏地闪过许多念头,白城对他说起过什么吗?还是他听闻了什么?谢祁和师父年轻时曾有一段交情,二人偶尔也会通书信,是从师父那听出了些什么?
——所以劝他或可考虑远离衡都浮华下的争斗倾轧,以一个江湖人的身份,潇然归于山高水长?
可是……
可是他还有自己的一份职责。
“谢掌门说的极是。”他的唇角向上扬起,“晚辈其实并非恋慕繁华,若有一日能快马轻裘,仗剑江湖,那真是复有何求?”
谢祁朗声笑起来:“话说得冒昧,老夫毕竟只是江湖中的一介武夫,见识有限。”
谭玄也垂首笑起来:“谢掌门说得哪里话。”
既说到此,该说的话也就说得差不多了。谢祁又问了些别的无关紧要之事,谭玄侧目看看天色已近午,又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退。
谢祁颔首,让他自便。
谭玄迈步走到门槛前时,忽而停住,又转回头看向谢祁。
“谢掌门,别的话不提也罢了。不过……若是便宜,不如把手里一些不大值当的产业处理处理。银钱拿在手里,也是一样的。”
谢祁明显怔了一下,眉宇间下意识地纠起,随即冲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谭玄刚走出怀雪堂没多远,忽然听到一个柔和的女声唤自己:“谭庄主,请留步!”
谭玄倏地一愣,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只见往右边延伸的蜿蜒小路边,有一座堆叠的假山,此刻在假山之畔,谢夫人正带着两个女使伫立着,抬眼望着他。
他赶忙躬身行礼:“晚辈见过谢夫人!”
谢夫人微微颔首,带着两个女使款款走到他近前停下。
谭玄低头望着谢夫人的脸,谢夫人娘家姓段,其父段冲执掌听泉山庄,在武林中也颇具名望。谢夫人年轻时是江南武林出了名的美人,擅使双剑,不过嫁给谢祁后,就甚少行走江湖了。
到如今,谢夫人也已年近六旬,不过依旧能看出当年出众的风采。但白城的容貌跟母亲也不十分相似,他更像是挑了父母相貌上最出色的地方,再恰到好处地组合在一起。
真是,同样是人,怎么有人就这么会长?同一对父母所出,谢家的三个女儿虽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但仅相貌上论,竟都不及这个弟弟。也难怪跟白城年纪最接近的华城,小时候跟这个弟弟格外不对付。
谢夫人神色宁和,但依然掩不住眼眸深处的一缕纠结复杂。谭玄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便温和一笑,率先开口:“不知谢夫人有什么话要问晚辈?”
谢夫人这才道:“谭庄主在雁来馆住得可还习惯?也不知有没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都是很好的,让谢夫人费心了。”
谢夫人又看他一眼:“谭庄主才是费心了,难得来一趟,还带了那么多东西。”
谭玄道:“这是应该的。谢夫人这么说,就是折煞晚辈了。本来跟白城是计议好,要赶来给掌门祝寿的,只可惜节外生枝,又路途遥远,误了时辰。”
谢夫人微微抿唇笑了笑,眉宇间浮出些游移的神色,不过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开口:“谭庄主,其实我一直想问问你……白城在衡都,过得好吗?”她说完似乎又觉得话语间有些不妥,急忙又补充道,“我自然知道你待他……必是好的,只是其他方面,他回家来和信里都只说好……我总归是有些担心。”
看来这才是她在这里等着他的真正原因。做母亲的总是比父亲容易心软,也更愿意表露对儿女的关心。只是这种无论是来自父亲还是来自母亲的关心,于他而言都是无比遥远、而模糊不清的回忆了。
“他过得真的挺好的,东胜楼上上下下都很爱戴他,他急公好义,乐善好施,在衡都也是颇有名气的,跟衡都左近的一些武林门派也有些来往,有些交好的朋友。东胜楼这几年蒸蒸日上,以做江南菜品而闻名,连晋王殿下都曾去过,您想这可不是一般酒楼能有的。现在在衡都,东胜楼也是排得上号的名店,您要是得空,真该去瞧瞧。”
谢夫人很是专注地听着,听到末了脸上渐渐浮露出一抹欣悦的微笑,随即又扬起头,犹豫了一下:“你们这次出去,他没受什么伤罢?我总觉得他瘦了一圈。看他信里说,都跑到和倞罗的边界了,听说朝廷正在那里用兵……”
谭玄宽慰地一笑:“我们在那的时候还没开战。他……他没受伤,是我伤到了肩膀,他忙着照顾我,让他受累了。”
谢夫人忙道:“你受伤了?不要紧吧?现在好了没有?”
谭玄抬了抬胳膊,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道:“好差不多了,没什么大事。”
谢夫人瞧着他的动作,略略点了点头,又道:“他照顾你……也是应该的。你照顾他也的很多的……”
谭玄笑了笑,静静等待可还有下文。
谢夫人依然站在原地,近午时分的阳光倾洒在大地上,她的额角已然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一个女使在她身后摇着把团扇替她扇着风,一个女使递过来一条帕子,她却伸手推开了。
她终于说了下去:“谭庄主,这些年来,我们也不曾见过面。要说我没有怨恨过你,那不是实话……我只有白城这么一个儿子。我不知想过多少次,你那时为什么要到越州来,白城为什么要遇到你,我为什么没早些觉察白城的变化……我甚至不知道想着这些,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她说到这里,声音虽然依然克制,但绷紧的嘴角却流泻出了她心情的复杂。
谭玄垂首站着,静静听她说下去。
“不过,时间久了,我也慢慢想明白了,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白城的错。我和他父亲……其实也没有错。我和他父亲,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们其实之前也曾见过,年少心动,我不是不知道那种感觉……我和他父亲只有白城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从他小时就寄予厚望,期待他承继家业,把寒铁剑派发扬光大,不堕祖宗威名……但是,他的人生终究是他自己的。”
“他并不为我或者他父亲而活,也不是为寒铁剑派而活,他确实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
“既然他选择了你,你也没有辜负他,那我们……”说到这里,谢夫人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等我眼睛一闭,又哪里能管得到了。”
谭玄嘴巴张了一下,又闭上了。
谢夫人却自顾自的继续:“我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四个孩子,现在除了锦城留在身边,其他三个都天南海北的,想想这一辈子还能见到他们几次?到了我这个岁数,也无非是希望他们都过得好,然后能多看一眼是一眼。所以,”她再度抬眸看向谭玄,“这一年到头的,若是能有闲功夫,你们……你们就回来看看吧。”
谭玄没有料到这番话最后会走向这样一个结尾,不禁愣住,没能接上话来。
谢夫人却用尽量慈和的目光看着他,对他道:“我知道你……年幼时就失去了家人。也不是我托大,你要是愿意的话,就把这里当做另一个家吧,想来的时候就来住上些日子。”
谭玄喉头一时哽住,他能理解白城的父母厌恨他,也推测过时间流逝,他们或许会慢慢接受,但他们能包容到这个程度,是他未曾想过的。
他们竟愿意接受他,成为“家人”。
命运的残酷,让他早早就失去了自己的亲人,却未曾想,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生活又给了他一份厚待。
他看着谢夫人温柔而慈和的面庞,几乎想要喊出一声“母亲”,但这个词于他而言实在太遥远,太陌生了,最终还是卡在了半途,只有些艰涩地吐出一句:“谢夫人,您真是待晚辈太好了,晚辈不胜感激。以后,我们一定尽量多回来……”
谢夫人温和地笑起来:“好!不过你刚才说的也对,趁着我们身子骨都还硬朗,是该上衡都也瞧瞧去。”
她一边说一边终于接过了女使手里的帕子,轻轻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真是,这么大太阳,我竟拉着你说了这许久的话,你快歇息去吧。”
谭玄双手抱拳,对着谢夫人深深行了一礼,然后一直待到谢夫人带着两个女使走远了,身影消失在了怀雪堂的墙内,他才转过身,往雁来馆走去。
然而走到半道上,他忽然瞧见秋鹤正坐在路边树荫下的一个石墩子上,张着嘴正看旁边树枝上两只雀儿打架,心里不由奇怪,便上前去叫了他一声:“秋鹤,你怎么在这儿发呆呢?”
秋鹤一听是他的声音,立刻就蹦起来了,眼睛一眯,满脸都是笑模样:“爷,我哪是发呆啊,我这是在等你呢!”
谭玄更奇怪了:“等我?等我干嘛,有什么事?”
秋鹤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他近旁:“还能干嘛呀,公子叫我来的呗,等着您,见了就请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