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却道:“哪有这样的事?你打小就晒不黑的,定是在外面受苦了。”
众目睽睽之下,谢白城真想以袖掩面,恨不得摇晃着他娘的肩膀说你儿子都要三十岁了,不在外面闯荡在家里当个纨绔吗?
好在二姐还是仗义的,关键时刻伸出了援手,拉住谢夫人一条手臂笑道:“娘,你怎么眼里只有弟弟?还有客人在呢!”
谢夫人这才如梦方醒似的,转身目光投向了谭玄。
从谢夫人进门时起,谭玄就全神贯注地做好了准备,此时见谢夫人目光向他看来,连忙端正站姿,露出一个最为诚朴可靠的微笑,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叫了一声“谢夫人”。
然而谢夫人看向他的目光却极为复杂,糅合着几许不甘几许无奈,最后还是无声地叹了口气,神色从面对儿子的宠溺恢复为平和雍容,微微点头算是回礼,淡然开口道:“谭庄主是贵客,一路跋涉,想必是乏了,我早已命人收拾好了雁来馆,还请谭庄主莫嫌简陋,权且安歇。”
谢白城听着就觉得不对,雁来馆是家里招待客人的居处之一没错,不过第一谭玄好像也不算是客人啊,第二雁来馆位置说好听了叫幽静,说直白些就是最偏僻,尤其远离他所住的景明阁。他原本以为就和姐姐们一家人归省似的,回来就一起住在姐姐以前的院子里,怎么到他就不一样了?
他刚想说话,谢锦城却暗地里狠狠拽了一下他的衣袖,转脸对谭玄客客气气地笑道:“有什么需要的,谭庄主只管差人告诉我。”
情势如此,谢白城也不好再开口,只得看着谭玄答应,并听由母亲安排跟着来的戴管家引着他先离开。
谭玄走出去时,略略回身看了他一眼,对他宽慰似的一笑,倒让他心里泛起一丝烦闷。
他不是不能理解母亲的想法,把谭玄当客人般高高供起,面子上似乎就要好看些,能避免别人说闲话似的。
其实别人背地里怎么嚼舌根,你又如何管得住呢?还不如自由他们去,横竖日子是自己过自己的,自己能过得好不也就是了?
可是对上母亲殷切牵挂的目光,他也无法在刚回到家时就开这个口和母亲辩驳。
罢了。横竖在家里也不会住太久,之后还是回衡都,回他们自己的家去。
谢夫人挽了他的手,又絮絮地问了许多话。看到一年余未见的母亲似乎额角又添了几许白发,眼尾又多了几条皱纹,再想到衡都和越州之间路途遥远,此生不知还能陪伴母亲多久,谢白城之前心中的一点烦闷也渐渐消散,把在衡都和途中的见闻,捡有趣的一一对母亲说了。
谢夫人如何听不出他是避重就轻,但看这宝贝独子神色安稳,言笑晏晏,显然日子过得不错,刚才那位“贵客”,除了不幸也是个男子之外,好像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这么些年下来,也从未听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大的不睦,唉,为人母者,也无非图儿女生活顺遂安乐罢了,还能求什么呢?
坐下说了一会儿话,谢夫人体恤儿子舟车劳顿,让他先去歇息,反正是刚刚回来,后面说话的机会多得是。
谢白城就先回了自己居住的景明阁。江南多潮湿,比起北方,常起楼阁。他所住的也是一幢二层小楼。当然也早有人在他回来前就打扫干净了。
想来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安排应该都是出自锦城之手,倒也难为她细心,里里外外都照顾得周全。
虽说他是父母唯一的儿子,自打落地起,就默认他以后会从父亲手中接过掌门之位,但自从他决意离家北上去找谭玄之时起,他在内心就放弃了对家业的继承。
而二姐锦城自小精明强干,聪慧过人,在大姐和三姐相继出嫁,他也离家之后,就承担起了辅佐父亲、管理门派的重责。她本就与父亲的大弟子、他们的大师兄冯若谷成了婚,冯若谷是从小被父亲收留的孤儿,视师父师娘如再生父母,与锦城成婚,本就如同半入赘,所以后来锦城与他商量,把长子改姓了谢,他也没什么意见。
如今看来,谢藏冰的确是个有天分的孩子,上一年过年他回来时,谢藏冰刚十二岁,潇雨和飞花两套剑法已练得颇有模样,如今再见,身量又长了,想必剑法上也该有所精进了。锦城和师兄看起来也很琴瑟和谐,把家里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心中安然了许多。
他在房里只简单收拾梳洗了一番,换了身衣服,便不敢再耽搁,主动去见父亲,寒铁剑派现任的掌门人,谢祁。
景明阁距离他父母所居的怀雪堂并不远,走得快些,不过片刻就到。
但他却忍不住总想慢一些,再慢一些。
心中既存了这样的想法,步子自然就不由自主地拖沓起来了。
自幼父亲就对他寄予重望,然而……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关也关过,祠堂自然也跪过,最终换来的是他的逃家和父亲的失望。
离开家的第一年,他在衡都盘桓了半年多,临近过年时,他选择了回家。然而家里等待他的不过是父亲的冷漠无视,和母亲不断的低声劝解。
他还是该感谢父亲没有再次把他关起来,过完年后,他再次离家去了衡都。三个姐姐都不断有信给他,告诉他父母还是惦念他的,所以又到过年时,他鼓足勇气,让谭玄和他一起回家,结果换来的却是父亲的大发雷霆,并对谭玄说出了“永远不想再见到他”的话。
谭玄离开了他家,他本想跟他一起走的,但谭玄温声劝他留下,说这里毕竟是他的家,父母姐姐,都是他的骨肉至亲,他会在衡都等他回来。
他只好留下了。
也是在这一年,父亲告诉他,以后家业与门派都会交由二姐一系承继,跟他再无半点关系。
他那时才二十岁,是最年轻气盛的时候,他对父亲说,你要是想,我可以和这个家都没有半点关系。
父亲却突然沉默了。
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父亲会就势继续大骂他,指责他,但父亲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沉默的垂下了头。
那是他第一次真切的意识到父亲老了。父亲的脊背不再那么笔挺,父亲的身形不再那么高大,甚至显得有那么一点佝偻,那么一点干瘦。
父亲其实一直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从小到大,只在传业授艺时才会对他们严格些,其余时候脾气总是很好,无论对子女还是对弟子,都很关心宠爱,想吃什么玩什么,总是愿意尽量去满足,从来不会过分拘束他们。
但这两年来,充斥在他们父子之间的,只有漫无尽头的争吵和敌意。他甚至不记得上次看到父亲露出笑容,是在什么时候了。
这些都是因为他。因为他的任性,因为他选择追求自己的幸福。
在那一刻,他扪心自问了一下,他确信自己并不后悔已经做出的选择,但他的确在那一刻感到了歉疚。
他没有再跟父亲争吵下去,乖乖在家过完了年。
他们就像达成了某种不必言明的默契,在家里的时候,没有人会提到谭玄,就像这个人不存在,就像他们的关系不存在,他依旧是父母膝下乖巧讨喜的小儿子,他们依旧继续着过去一家人安稳平静的生活,直到过完正月。
生活就这样维系下去了。每到过年,或者家中有事的时候,他就独自回越州去。姐姐们那里要好些,若是去和姐姐见面,谭玄和他一起倒是无妨,只是默默地不出现在父母面前就好。
直到今年过年的时候,他没回越州,一是的确如他在信里对父母说的,东胜楼的事情太忙,他走不开,二是……二是因为上一年回家时,他明显的感觉到了父亲的变化。
其实这种变化早在两三年前就开始了,那就是,父亲的笑容变多了。
从他十八岁从家里逃走那时起,占据父亲面庞的就多是阴翳。后来他们算是半和解以后,父亲虽不再动辄动怒训斥,可也常常露出郁郁寡欢的神色。但近几年,确切的说,是随着谢藏冰逐渐长大,父亲的面庞被笑容占据的时间就越来越多,眼角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多了,恢复了他记忆中温和慈祥的模样。
在去年过年时,父亲吩咐藏冰把潇雨和飞花剑法练来看看,看着在庭下身姿轻盈飞旋、一招一式有模有样的小小少年,父亲笑容满面,容光焕发。
谢藏冰两套剑法练完,高高兴兴地跑回来讨赏,拿着父亲给的小金锞子,被母亲慈爱地揽在怀里擦着额上的汗。大师兄在陪着父亲说话,二姐在教训大儿子不要得意忘形,而她的小儿子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黏在她身边一脸羡慕地看着哥哥。
他坐在旁边也在笑着。
直到他回到衡都之后,这一幕依然常常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渐渐的觉得,或许自己不回去,也没什么关系,甚至,他们会觉得更好些。
毕竟,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所以今年过年的时候,因着事忙,也因着这个怎么也挥之不去的想法,他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年,留在衡都,和谭玄在一起。
谭玄虽然很高兴他留下,但还是问过几次不回去真的没关系吗。
他说没事,父母身体都挺好,姐姐也把家里照顾得很好。横竖父亲要过六十大寿,到那时再回去。
这一说,就到了现在。
纷至沓来的回忆一点一点铺满这不长的路。他一路行来,就好像又一次走过了那过去的十年。
怀雪堂终于到了。
阳光洒满了庭院。
庭院一角,半人高的栀子树枝叶苍翠,映衬得花朵如玉般洁白细腻,散发着馥郁香气。树下草丛里散着一朵朵紫色的龙胆花,显出些素雅宁静的意味,又像一只只眼睛,在悄悄注视着他。
廊下有扫洒的仆佣,看见他了,无声地对他行了一礼,旋即以目示意老爷正在屋里。
谢白城对熟悉的老仆点了点头,迈步走上台阶,跨进了门槛。
堂内还是他熟悉的摆设,迎面一套紫檀木嵌螺钿的桌椅,窗外的天光洒落进来,螺钿光彩变幻,很是华美。
谢老爷子年轻时很爱新巧玩意儿,越州邻海,商业发达,他们家各处还有不少老爷子当年搜罗来的稀罕物件,这套桌椅便是他的珍藏之一,不过现在老爷子并不跟他的这套珍藏在一起。
谢白城往周围望了一眼,选择了向右走。
右手边是谢老爷子平时常待的书房。他挑开门口的湘妃竹帘,果然便看到老爷子正坐在窗下一把雕花扶手椅里,面前一张长案,上面堆着几本书,老爷子手里也拿着本册子,正低头翻看着。
谢白城知道他在装模作样。以老爷子的耳力,从他进院子起,就该知道是他来了,这会儿低头不语,不过是要摆摆架子。
他本只想随便行个礼就算了,但眼看着窗外漏进的光线映亮了父亲鬓角的一缕银丝,心里就是一软。心里一软,腿跟着也就软了,双膝落在了地上,给老爷子行了个大礼。
“爹,对不住,儿子回来晚了,没赶上您的六十大寿。”
谢祁没立刻吭声,又翻了一页纸,才淡着声道:“你谢大侠事情自然是忙的,家里这点小事,哪里敢打搅你。”
谢白城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老头说话就是这么讨厌。不过看在老头都六十了的份上,不跟他计较了。
谢祁没听到回音,终于舍得把目光从书册上移开,投向跪在案前的儿子。
他看起来并不像已经六十岁的老者,身材高大,相貌英伟,如果不是发间的几缕霜华和面上的细密皱纹,猛地一看应该还是正当盛年的模样。
不过单就容貌而论,他们父子之间并不非常相似,倒是谢锦城容貌酷肖父亲,都有一种挺拔硬朗的气质。这种硬朗让谢祁看起来的确很有一代宗师的派头,让人一望即生景仰之心。
谢掌门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然后才问:“谭玄人呢?”
倒没想到老爷子自己一上来就直奔主题了。
谢白城道:“你没叫他来见,他自然不敢来。万一贸然来了,你要跟他动手,他还能跟你还手吗?”
谢祁右边的浓眉忍不住颤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才又道:“那意思是还要我去请他啰?”
谢白城道:“请倒不必,你想找他就派人传召一声呗。”他停了一下,抬眼看了看谢祁,“我能坐下了吗?”
谢掌门明显被一口气噎住的样子,瞪了半天眼睛才顺下去,很不大情愿地道:“你坐吧。”
谢公子就麻利地爬了起来,捡了旁边一个圆杌子坐下了。
书房里就浸入了一片沉默。
谢掌门盯着书案,谢公子盯着地砖。
过了好一会儿,谢白城才清了清嗓子道:“虽然没赶上日子……不过寿礼我是带了的,二姐都叫人搬进去了,一会儿礼单该送给你的。”
谢祁瞪了他一眼:“我是图你那点东西吗?”
谢白城又闭嘴观察地砖花纹了。
“说起来,”这一次打破沉默的是谢掌门,他抬目看向儿子,眉头微皱,“你知道谭玄每年都会给我们家送礼吗?”
谢白城愣了,他惊讶地转头看向谢祁,摇了摇头:“不知道。”
谢祁脸上毫无意外的神色:“我料想你也是不知道的。”
谢白城追问道:“他都什么时候送?送什么?”
“时间也没有一定,要么端午前后,要么中秋或者重阳……也就是些寻常节礼,点心衣料,茶团酒水之类。”
谢白城呆了一呆,有些难以置信:“以前怎么都没人告诉我?”
谢祁没吭声。
谢白城蓦地锁起了眉头:“你不会都没收吧?”
谢祁伸手整理着案上书册,语气颇有些不自然:“咳……一开始当然都没收,退也没法退,就都扔了。”
这倒是很符合谢白城对自己爹的认知,不过这话听起来还很有下文的样子。
“一开始没收……也就是说后来收下了?”
谢祁把书册都理成整齐的一摞,才看向儿子,义正辞严地道:“都好好的东西,总是扔掉,别人会怎么看我们家啊!”
谢白城在心中暗自撇嘴,老头强词夺理的本事依旧风采不减当年。
不过既然人家的礼都收了,看来老头是没什么立场再说把人打出去永远不相见的话了。
只是这送礼的和收礼的人都瞒着他,这算怎么回事,怎么最后把他给绕开了。
算了,这种小事可以之后去拿了谭玄讯问。
“难怪这次我们从衡都出发前,我看他采买各色物品挺熟练的。”谢白城小声嘀咕了一句,而谢祁耳不聋眼不花自然是听见了,听见了便很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在他那个位置上,这些待人接物的场面事,自然比你要强些。”
谢白城只觉一阵无言,老头似乎对他的印象就永远停留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也不想想他在衡都经营东胜楼这几年,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打过交道?他又岂还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富贵小少爷?
算了,跟他争辩这种事也没什么意义,只是老头今天这话风听起来怎么有些不对?话里话外怎么都是夸谭玄的意思?
“听起来,你倒还挺赏识人家的。既赏识,何必当年那么闹腾……”
谢祁却一摆手:“这是两码事。要论起他这个人,那的确……唉,说到底,这么些年,我就一件事实在后悔不已。”
谢白城抬眼瞅瞅他,只见谢祁双眉紧锁,斜眺房梁,的确一副怅恨模样,便问:“何事?”
过了半晌,谢祁才长叹一声,幽幽道:“只恨当初,谭玄第一次登我们家门拜访时,我怎么就叫你要多同他亲近……这些年来,每思及此事,我真是悔得肠子都发青!”
谢白城呆了一下,差点没笑出声来,努力绷住了面孔才斟酌着字眼道:“其实我觉得……这并不算什么。”
当初谭玄第一次登他们家门送拜帖,父亲既是他师父的旧识,也知道这少年来历非凡,功底深厚,于情于理,自然会叫年纪相仿的儿子与这样的少年多来往。
不过即使没有父亲随口一提的这么一句话,就不会有他们的后来吗?
当然不会。
随着年纪渐长,他有时候越发会相信,这世上有些事真的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父亲这不过是无数次反复思量后的无可奈何吧。
他或许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就这么一个珍而重之的儿子,怎么就走上了这么一条路。
这么一想,他忽然就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老爷子。
其实今日爹能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样的话,应该意味着他已经选择了默默地接受。
这对父亲来说,一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有些感慨地看向父亲,谢祁却蓦地一挥手:“不说这些了,说这些干嘛!唉,其实我当初倒是想过他和华城是否般配,可是华城自己看上了陈家小子。你们都有本事,一个比一个主意大,眼里哪有我这个父亲!”
谢白城心里刚涌起的那么一点感动一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还打过这种主意呢!
他盯着谢祁,谢老爷子却伸着脖子揭开茶盖杯看了一眼,然后意有所指地咳嗽了一声。
他只好起身去给老爷子把茶续上。
老爷子呷了一口茶汤,才满意地点点头,歪头望向垂手侍立的他:“说说吧,你们之前究竟是怎么回事?陈家那边,余家那边,鸡飞狗跳的。你们到底忙的是什么案子?”
谢白城怔了一下,没想到老爷子会问这个,过了片刻才道:“你们都已经听说了?”
谢祁把头一扬,哂笑了一声:“江湖上早传得沸沸扬扬了。”
谢白城下意识的心里一紧,不过随即又醒悟,这是完全可以料到的事情。
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这种惹人注目又透着蹊跷的事,再加上似乎和屿湖山庄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就更容易惹人非议了。
再说了,他忽然想起,华城之前还回过家,陈江意也来过,那爹知道这些事,就更不值得奇怪了。
“你听到的消息,是怎么说的?”他抬眼看向父亲。
谢祁略微沉吟了一下才开口:“陈寄余被杀,陈家怀疑是谭玄做的嘛,虽然他好像是有法子洗脱了嫌疑,但陈家依然有人认为是官府包庇之类……而且怎么你也牵扯进去了。余家的事情,也有传言是屿湖山庄在背后指使,要清洗持异见者。话说的自然就不怎么好听……虽然余家是出来辟过谣,说遇袭之事与屿湖山庄无关,但流言这种东西,一旦流传开就不受控制了,谁不喜欢捡些危言耸听的说。”
谢白城默默想了一会,这些并不算出乎意料,应该说这正是对方之前想要达到的效果。
他不由想到谭玄之前曾说过的话,泼脏水未必要泼你一身,只要溅上几滴,你便脏了,臭了,说不清了。
人心之幽微难测,真是令人难有奈何。
“前些日子,陈江意不是来过?他怎么说?”
谢祁轻抚了一下颌下须髯,道:“他能说什么?当然是说一切都是一场误会,自是相信谭玄。还说他爹也是这么想的,之前还把你牵扯进去了,很是过意不去。老陈头还特意写了封信让他捎来,说对你不住,请你得空再去做客。”
谢白城听了不禁微哂,当初在岚霞山上,陈宗念那副模样可是宛如有深仇大恨一般。但他也不愧是出了名的老狐狸,心机深沉,为人老辣。眼见情势不利,顿时就能屈能伸起来。
不过目下真凶已经伏法,虽然还不是全部,但距离能给陈家、余家乃至整个江湖一个清楚交代的日子应该不会远了。
见他一直沉吟不语,谢祁不禁轻叹了口气:“罢了,倘若内情还不方便讲,你就不必说了。我只是感到此中必有蹊跷,有些担心你们……你。”
谢白城蓦地回过神来,赶忙冲着父亲一笑,摇了摇头:“不是……虽然是还不好声张,但只咱们之间说说,总没什么关系的。”
于是便略一思索,把这一路上的始末经过大致说了。
谢祁起先还神情从容地听着,越听眉头却锁得越紧。
谢白城觑着他神色,自然把大泷山山洞里被挟持那一段省去,只说谭玄被殷归野暗算,肩膀受了重伤,但最终还是取了他性命。
谢祁听完良久未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徐徐叹了一口气:“谁能料到韦长天竟还有个私生子,闹出这般动静……还不如不要让他遇到殷归野,倒可以平平常常了此一生。”
谢白城没料到老爷子首先的关注点竟是这个,怔了一下便道:“他心术已然不正,只看到个人的恩怨,却没有大是大非,就算遇不到殷归野,恐怕也不会老老实实的过日子。”
“这就是韦长天的不是了,自己走歪了路,最终也害了一双儿女。”谢祁说着,忽然站起身来,转到窗前,负手而立,眺望了一会窗外细密的碧色竹叶。
谢白城望着他,知道老爷子这是在想事情,便不出声,只默默等着。
果然,片刻之后,谢祁又转回头来:“不过关于乔青望涉入其中,你们现在还只有那个韦澹明的口供,却没有任何实际的物证是吗?”
谢白城点了点头。
谢祁长眉紧锁,沉吟了许久,方缓缓道:“乔古道声名在外,在江湖中也是根基深厚。乔青望虽然确实出息不大,但他既然敢做出这样的事,就一定做了相应的预备,你们要动乔家,一定要小心慎重。”
谢白城有些诧异地瞧了父亲一眼,他本以为老爷子会叫他离这桩事远些,免得惹麻烦上身,毕竟他们寒铁剑派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奉行低调无争的方针。
似乎是猜到了他的想法,谢祁冲着他微微一笑:“怎么,你以为我会叫你不要掺和进去?”
白城略有些讪讪地笑了一下,算是默认。
谢祁转头再度望向窗外明净的蓝天,悠然道:“你刚刚还说到了‘大是大非’,乔青望若果真参与导致了孟家的灭门,陈寄余的死,还有屿湖山庄那位蓝姑娘……那这就是‘大非’,若是畏惧麻烦就选择明哲保身,那还怎么配谈一个‘侠’字?”
他说着又转过身来,直直望进谢白城眼里:“你曾祖父买下这片宅邸时,起名叫做‘止园’,止就是‘以剑止杀’之意。他老人家生逢乱世,看多了征战杀伐,才想用手中之剑,护无辜之人,使他们免遭劫难。如今虽是太平盛世,但面对为非作歹、草菅人命之辈,还是当对得起我们手中这柄剑,对得起祖上立下的这份心,而不论要面对的是何人。”
谢白城迎着谢祁的目光,怔怔望了他片刻,忽而一笑:“你既这么说,那我便放心了。”
谢祁也笑起来,挥了挥手:“你还乔张做致起来了!得了吧,你歇着去吧!”
谢白城行了个礼转身刚走出几步,老爷子的声音忽然又从后面追过来:“哎,你们带的东西里,有没有兰陵酒坊的千重春?”
脚步立时顿了一下,随即谢白城回过身来,无可奈何地看向眼巴巴望着他的老爷子:“带了,我吩咐人先取一坛出来?”
谢祁这时候倒又矜持起来,清了清嗓子,抬手抚摸着须髯:“这个嘛,倒也不必如此麻烦。”
谢白城心中暗笑,嘴上却道:“对了,要不要我顺便替你带个话,叫谭玄来见你?”
谢祁脸色却蓦地一僵,随即黑云便紧急集结起来,对着他一沉脸:“不必!我今天不要见他!晾晾他再说!”
谢白城望着他无奈一笑,头一缩,从房里出去了。
谢掌门吐出口吐沫,砸下颗钉,说今日不见,那就是不见。
当天晚上便是由谢锦城夫妇出面,办了家宴,给他们接风洗尘。谢掌门自称身体略有不适,暂不见客,谢夫人自然也就作陪,同样不来了。
他们不来,席上的氛围也就很轻松。
谢白城抽空跟谭玄说了见父亲的经过,着重讲了谢祁如何过问案子,他告诉了哪些内容。谭玄听了笑笑,表示告诉老爷子这些事没什么关系。
末了谢白城悄声问他:“听说你每年都给我家送东西,我怎么都不知道?”
谭玄神色明显怔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告诉你,你肯定就不让我送了。”
谢白城一挑眉毛:“那是自然,都不让你进门,还送什么东西啊!”
谭玄却俯过身靠近他,低声道:“这就是其中的讲究了。正因为人进不了门,才要送东西。东西进得了门了,那离人能进门也就不远了。”
谢白城觑着他还一脸挺得意的样子,实在是一阵无言,只能是斜了他一眼,说了句“谭庄主真是高明”。
谭玄很是高兴,眉开眼笑地缩回自己位子上去了。
谢锦城在对面一眼瞥见,便笑道:“怎么,你们这一路上话还没说够呢?这么一会儿功夫还要凑在一起?”
这话说得真居心不良。谢白城瞪一眼回去,谢锦城却夹了个虾仁吃着,一脸悠然自得。
谢白城只好收回目光,跟谭玄各人对付个人面前的菜肴。
大师兄冯若谷很体贴地和谭玄攀谈闲聊,谢秀城和谢锦城姐妹俩也时不时加入进来,都是聊一些无关痛痒的江湖传闻,所以大家都和乐融融,很是轻松愉快。
吃着吃着,谢藏冰就带着冯南秋悄悄摸过来,缠着白城非要打听他们跟坏人交手的经过,还非常利索地就出卖了孟红菱,说都是从她那听来的,只是她语焉不详,不如直接来问舅舅。
谢白城架不住两个孩子缠着,只好跟他们大致说说,梁恒之自持是个“大人”了,不好意思跟小孩儿一起,但人坐在桌边,耳朵却竖得老长,也听得很仔细。
谢藏冰真是个自来熟的性格,虽然这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见谭玄,却迅速就拽上了谭玄的胳膊,跟他打听起屿湖山庄的诸位管事来。
谭玄很有耐心地向他一一介绍,说到最年轻的管事是他的师弟时飞,今年才二十三岁,谢藏冰“嘿呀”一声,凑到谭玄近旁,压低了声音对他道:“恒哥说他也想去屿湖山庄呢!他十八岁了,能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