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归远by红蕖
红蕖  发于:2025年0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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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到这儿,就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
韦澹明态度不变,于是温容直便下令差役给他把枷重新戴起,押解下去。
他们几人又低头小声交流了几句对刚才这场讯问的想法,谭玄便带着时飞起身告辞。
温容直起身送他们,送到门口,谭玄叫他留步,自己和时飞继续下了台阶往院中去。
然而还没走到院子中间,温容直忽地又出声叫住了谭玄。
谭玄回头,见温容直站在门口,招手示意他过去。
温容直只叫了他。
谭玄和时飞交换了一下眼色,转身走回去。时飞便立在院子里,专心研究墙角书带草的长势。
过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时飞都给六月里的太阳晒得受不了,躲到墙根的阴凉里去了,才见谭玄再度跨出了门来。
见他走过来,时飞乖巧地迎上去。
他不会问温容直叫他去是说了什么。既是单独叫师哥去,那必定是有事交代给师哥。倘若能让他知道,师哥自然会说。反之,他就不该乱打听。
谭玄没有说。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阵,直到走出了刑部衙门,解开缰绳翻身上马的时候,谭玄才笑着问他:“你怎么没缠着温容直说要上他家借书了?”
时飞没有立刻答话。
他坐在马鞍上,在刺目的阳光里皱着眉头望向道路尽头。
阳光照得路面几乎反光,空气里弥漫着燥热和尘土,还混杂着牛粪马粪芜杂难言的味道。
“其实我打小就不爱读书。”他忽然说,“跟你不一样,你能坐得住读的下去,我啊,叫我坐那一个时辰不动弹,浑身就刺挠得难受。所以我想通了,我又不要考进士,也不可能成大才子。算了吧,现在我这学问也够用了。”
谭玄侧目看了他好一会儿,他们的马都走到街尽头了,他才忽然笑了,点头道:“那也挺好的,想明白了就好,不适合自己的,确实也不必坚持。”

他和时飞并辔行了一会儿,便说还有些事情,让时飞独自回去了。
他自己则轻扯缰绳,调转马头,不多时,就回到了银杏巷家中。
他跨进家门时,天才刚到中午。谢白城并不在家,家中只有几个仆人在,见他忽然来了,都赶紧上来伺候,牵马的牵马,递水的递水。谢白城有两个贴身的小厮,今儿在家的是叫秋鹤的那个,瘦巴巴的,却很机灵,一双杏核眼清清亮亮,一边接过他的刀替他挂上,一边笑嘻嘻地说:“爷,您用过饭了么?公子在东胜楼呢,要不我赶紧去禀告一声?”
谭玄摆摆手,撩起衣袍坐下,拿凉手巾擦了擦汗:“我没吃呢,随便先弄点什么吧。不用去叫他,让他忙他的事,我一会儿也还有事。”
秋鹤“哎”地一声答应了,脚步飞快地跑出去给他传饭。
简单吃了午饭后,他又叫秋鹤给他准备纸笔,待到一一安置好了,他就挥挥手把这小少年打发出去,自己闭门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时分,才出了房,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叫秋鹤去通禀谢白城一声。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谢白城带着另一个小厮晴云回来了。晴云的身量比秋鹤要高些,人生的很是清秀,举止也很文雅,看起来不像个小厮,倒像是跟白城沾亲带故的晚辈。他此刻跟在谢白城身后进来,手里提着一套四层的朱漆描金食盒。
谢白城今日穿了一身湖水绿色的圆领襕衫,上面绣着碧色的竹叶纹,在这样一个暑气熏蒸的傍晚,看起来像披了一身从竹林里刮来的凉风,自带了一份清爽。
“谭大庄主,事情终于忙完了?”谢白城抬眼看着他,嘴角挂着一缕盈盈笑意。
回到衡都后,谭玄一直忙于屿湖山庄的各种事务,只匆匆回来拿过些衣服,压根就没在家住过,算来这也是他们俩回衡都后第二次见面。
明明已经回了衡都,却还不如之前那小半年,日夜都在一处呢。
谭玄心中不禁浮起一丝感慨,双目凝在谢白城脸上,像是要用目光给他细细地画像。
见他不说话,谢白城不禁笑出声来。眉眼一动,仿佛镜湖生波,又似风过长林,让人神醉。
“怎么了,忙傻了?”
谭玄这才被惊醒似的,忙道:“算告一段落吧。早上去问了韦澹明话,跟温容直一起。”
谢白城神色一动,有心追问他具体情况,但眼角余光瞥见晴云和秋鹤两人正忙着把食盒里的菜拿出来,给他们布置晚饭,便又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先叫谭玄坐下吃饭。
饭菜都是从东胜楼带回来的,另外还并一小坛酒。他亲自替谭玄斟了酒,两人对坐共饮。
经过之前几个月的江湖辗转,又经历了身陷险境、命悬一线之际的生死考验,更让人觉得眼前这点小小的宁和平静格外珍贵和可爱。
于是二人都默契地不去提那些纷扰烦心的事,只随意地喝酒,聊天,捡些无关紧要的事,慢慢地絮语。
谭玄平时不怎么喝酒,但他确实是会喝的,只是酒量一般,至少是不如他的。所以谢白城一边替他斟酒,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计着量。算来差不多了,他便停下不再给他续上。
谭玄兴致却很好的样子,自己拿过酒坛,又倒了一杯,还向他敬酒。
谢白城侧头微微一笑,拿起白玉酒杯,杯盏里酒液轻漾,缥碧清透,散着淡淡的青梅香气。
他与谭玄稍稍碰了一下杯,低头浅呷一口,便听谭玄问他:“你之前说要换宅子的,现在怎么说?”
谢白城放下酒杯道:“之前是考虑要收留孟红菱住下的话,宅子就嫌小了。现在她住在三娘那里,两人倒颇相得,我看也不错,有三娘照应,总比我们合适吧。所以我也就不想换了。像这般闹中取静,离东胜楼又近的宅子,哪里好找。”
谭玄笑着点头:“我也喜欢这处宅子。喏,外面这几棵海棠树,还都是我亲自从花市街选的,又亲手种的。将来若真有一日要搬家,我得把这几棵树带上。”
他说着,目光投向窗外,窗外一排海棠都披着葱郁的翠叶,像是一群精神抖擞的少年,不由又喟叹一声:“可惜今年开花没有赏到。”
“明年还会开的,到时候再赏呀,打什么紧。”谢白城说着,也跟着他一起望向窗外。透过婆娑枝叶,还能看到一轮将圆的明月刚刚升起在屋檐上头。
空气中充溢着草木的清香,混着一星泥土的气味,构成独属于夏夜的味道。谢白城轻轻嗅了嗅,觉得自己已经很习惯衡都的夏天了。
这时他又听见了倒酒的声音,转头便见谭玄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你差不多点儿吧,别喝多了,伤还没好呢!”
谭玄却把酒杯送到唇边,冲他微眯着眼笑,还故意抬了抬右臂:“这点伤算什么呀?早好差不多了。”
谢白城懒得搭理他,只伸手把酒坛拽到了自己这边,晃了晃,所剩已经不多,便干脆放到了地上。
“哎?你不信是不是?”谭玄抬抬眼看向他,“我跟你说,就我现在这样,咱俩比试比试,我肯定能赢。”
“谭玄,你是不是安逸日子才过几天就浑身皮痒得厉害?”
谭玄却歪着头笑:“就说你信不信呗?”一边说还一边并指如刀,随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个招式。
谢白城不禁皱眉:“我看你是真喝多了欠收拾,行啊,那就院子里过过手,看我能不能一脚把你踹水缸里清醒清醒。”
听他这么说,谭玄却笑嘻嘻地来拉他的手了:“别呀,院子里还不都是咱家的东西嘛?伤着花花草草也是不好的,不如换个地方比试?”
谢白城看着他,终究没绷住脸,“噗嗤”一声笑了。因为手被抓住没法子,只好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于是就招呼了仆人上来把酒菜都收了。另一边厢,沐浴的香汤也早已备好。
谢白城清洗完毕,换了干净衣裳回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收拾得洁净清爽,窗前竹帘垂落,案上两支径寸粗的红烛静静燃着,照出一片朦胧昏昧的光。旁边还有一只泥金小香炉,里面点着鹅梨帐中香,随着一缕淡淡的烟气,甜柔轻暖的淡香一点一点铺满了整个房间。
他走到床前,挑开垂下的杏色幔帐,谭玄已经坐在里面,靠在床头,看着他便笑,伸手拉住他,让他上了床,直接跨坐在他膝上。
谭玄右臂有伤,行动不便,只用左臂揽住他的腰,他跪在床褥上,双手搭于谭玄肩头,低头望他。
这是很近很近的距离。谭玄仰着头,他们的鼻息便几乎是相触的。
他的头发只用一根碧玉簪随意地绾了一半起来,其余都自然地披散着,笼在他们的脸侧,光线就更加幽微了。
但这幽微中,谭玄的眼睛却看起来很亮。
这让他想起他们年少初识的时候,他第一眼便记得的,就是那个黑瘦的高个少年有一双很明亮的眼睛。
他喜欢眼睛明亮的人。
那双眼睛里藏着勃勃的生机,藏着他不知道的、却很向往的一个世界。
“还是家里最好。”谭玄低声轻笑,揽住他腰的力量稍稍加重了几分,“有你在的家最好。”
他低头吻住了那双还在说话的唇瓣。
比看起来要柔软得多的触感,略微的干燥,令人迷恋的温暖。
他的手在谭玄的发丝间穿行。谭玄的手则反复描摹着他腰背的线条。
唇瓣分开的时候,谭玄在极近的地方看着他,声音变得更加低哑:“我可是个伤员,今天要劳你大驾了。”
他撑在他肩头侧过头笑:“刚才谁说一点小伤,早没事了,肯定能赢我?”
“哎呀,刚才我喝醉了,皮痒欠收拾。”谭玄也笑,亲昵地蹭蹭他的鼻子,“给你个收拾我的机会。”
谢白城稍稍拉开了一点和他的距离,垂目看他,过了一会儿忽然靠过去,在他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低声道:“看在你伤还未愈的份上,不跟你计较。”
他说着探臂从床头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罐来。
从在舒夜受伤时算起到现在有足月余,身体多少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他打开瓷罐盖子,然后回手到身后牵起谭玄的手,引着他到瓷罐边,又握住他两指,伸进去挖出一块淡黄色的透明脂膏,再引着他的手重又绕回身后。
然后他微微起身,用手握住谭玄的手,让那团脂膏落在它该落的地方。
他脸上渐渐热起来,睫羽轻垂,牙齿轻轻咬住嘴唇。
脂膏慢慢融化的感觉总是有些难言的奇妙。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却带出来一声有些喑哑的呻|吟。
“白城,看着我。”谭玄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像是在火里烤过。
他应声抬起眼睛,就望进一双浓黑的眸子里。
那里有情|潮汹涌。
他想自己大概也不遑多让。
谭玄抬起头,他立刻把嘴唇再度覆上。
急切而充满渴望的吻。
贪婪地掠夺着属于对方的每一缕气息。
长吻结束,覆着薄茧的有些粗糙的指尖还在和灼热难缠的对手交战。
白城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气息破碎而凌乱。
他向后仰起脖子,谭玄便渐次啜吻着他的下颌,再滑落到白皙修长的脖颈,直到最后将那凸起的、微微颤抖着的喉结噙至唇间。
白城低低地呜咽了一声。谭玄用手掌轻轻向上抬了抬,贴在他耳边低声道:“起来些。”
他撑在他肩上,照办了。
谭玄仰头望着他的眼睛,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眼睛已经变得湿润又迷离,漾着水色的唇瓣微微分开着,在和他目光交接的时候,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带着一点点渴盼和祈求的意味。
谭玄想,这可真是要耗尽人最后一点理性啊!
耗尽最后一点理性的结果,就是淋漓尽致的精疲力竭。
谭玄一边替白城整理被汗水濡湿的凌乱发丝,一边又忍不住轻轻啄吻在那白皙的肌肤上。
比及半个时辰前,玉般的肌肤上添了些许星星点点的红痕,倒好像被是一阵风吹落了的海棠花瓣。
虽错过了花时,竟还是可以赏一赏落花之姿,这落花之姿,竟更绮艳旖旎。
谢白城能感觉到他手或是唇,但他却实在没力气睁开眼睛了。
呼拥而上的倦意如同潮水,挟裹着要把他拉进水底似的。
他还没问今儿早上审问韦澹明是什么情况呢!
但此刻实在是再分不出余力了。
他只能勉强的抬起胳膊揽住了谭玄的腰,就像一个漂浮在水中的人找到了他的船。
他把头埋在谭玄的颈窝,在他的气息包裹之下,沉沉睡去了。

前一晚喝了酒,虽然不多,但也容易让人更想喝水。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朦胧的天光透过幔帐照进来。
“几时了?有五更了吗?”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下意识的转了下身子,感到有条胳膊正垫在他脖颈下面,而脸旁正是一个宽阔结实的胸膛。
“五更?”谭玄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都快巳时了。”
“巳时!”谢白城顿时吃了一惊,翻身坐起,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然而裸|露的肌肤和凌乱的衣物都在提醒着他昨天晚上发生过什么。
他捡起一件里衣看了看,确认是谭玄的,就往他扔过去。
白色的衣物落在谭玄胸口,沿着他麦色的肌肤轻盈滑落。
“急什么,你有事要去办?”谭玄笑着问他。
“事倒没有什么,不过这也不早了……”谢白城咕哝着,在丝被下翻找着自己的衣服。
“有什么关系,咱们在自己家里,起晚些又怎么了?”谭玄伸手握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向自己。
嗯?的确,他们这是在家里。
再不用担心在别人那里露不露马脚的问题。
果然,还是自己家最好。
谢白城就任由谭玄把自己拉过去,又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唇。
待细碎的吻从唇一路滑到了肩头时,谢白城的心头猛地闪过一丝清明。
他一把按住了谭玄的左肩。
“我从昨天就想问你了,审韦澹明的事怎么说?”
谭玄起身,凑到他脸侧又亲了一下,才含混道:“这时候提他干嘛呀,多煞风景。”
谢白城没好气地道:“我腿上还留着他划伤的疤呢,当然要问问。”
谭玄闻言低头去看他的腿,白皙修长的腿正好从雪青色的丝被下露出半截来,上面一道四寸余长的伤疤很是醒目。
他有些心疼地探身去摸了摸,随后把昨天上午审问韦澹明的经过给概括着说了。
谢白城坐在床上听完了,凝神想了片刻,忽而道:“他百般推脱不肯诱出乔青望,我怎么觉得这里面有些古怪?”
谭玄侧目看了他一眼,笑道:“怎么古怪?”
谢白城道:“他把罪责极力推脱到殷归野身上,说明他并不是不畏刑罚的,但给他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且同时又能毁去乔家,他却不愿意,这不是有些不合情理?”
“他说他怕招致乔家的报复,这也算能说得过去。而且或许他就是不想遂我们的愿,非要为难我们,让他心里快活些。当然,也不排除他和乔青望之间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们不知道的。”
谢白城皱着眉,低头思忖了片刻,抬眼看向谭玄,目光中蕴着一丝忧虑:“你还是该小心些,乔青望肯定很快就会发现事情已经败露……到那时,也不知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谭玄洒然一笑:“他能干出什么?只要我们还没找到他头上,他不该缩起脖子尽量藏好才是吗?还敢出来招摇不成?我要是他,得天天想怎么毁去证据、怎么洗脱干洗,想到发疯,再做什么,岂不是自己跳出来认罪?”
“你别不当一回事!”谢白城嗔怪地瞪他一眼,“狗急还要跳墙的,何况乔青望?”
谭玄噗地笑起来:“乔大少爷要是知道你把他比作狗,那才是要跳起来。”
谢白城不以为然道:“狗怎么了?狗最忠心又可靠,温顺又可爱,把他比作狗,我还觉得对不住狗呢。”
谭玄抬手捏了一把他的脸:“好了好了,知道你最喜欢狗!”
谢白城往后躲了一下,然而空间有限,没能躲开他的魔爪,便晃了一下脑袋,微笑道:“你这话说的不对,我最喜欢的明明是你呀!”
谭玄愣了一下,见他微微歪着头,嘴角露出一抹狡黠又得意的笑,就像是又见到了当年那个神气十足的谢家小郎君,不由失笑,随即又凑上去贴近了道:“哦?那我还真是该好好感激一下啰?”
谢白城被他鼻息喷在脸上,微有些痒,便笑着往旁边躲:“感不感激的就算了,都……都老夫老夫的……不说这个!”
话音未落谭玄已经扑上来伸手咯吱他,白城边笑边躲,极力挣扎,却还是被压倒在床褥上。
两人趁势又缠绵亲热了一会儿,谭玄才道:“放心吧,我已经让人着手去清查乔青望周围的一切了。他不可能一点马脚不露。只是这还需要一段时间。我手上还有别的事要做,还需要几天时间。之后就能空下来,你看,咱们是不是把回越州的事好好安排一下?”
谢白城睁大了眼睛看他:“真的要去越州?”
谭玄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你爹今年六十大寿……虽然错过了,但也该去问候一声。这么些年了……总不能再拖下去。”
谢白城含笑望着他,只眨着眼睛却不说话。
谭玄给他看得心里毛毛的,有些不大自在地道:“怎么了?”
“没什么!”谢白城笑着抬头在他唇上啄了一下,“一切有我在呢,你不要担心!”
把事情都聊完了,总不能再继续磨蹭下去。
两人各自把衣服捡出来往身上穿穿,挑起帐幔起了床。
晴云和秋鹤很快来伺候了洗漱,又传了早饭上来。两人就如同以往在家里一样,一边说着闲话一边用了早饭。
饭后秋鹤才来架起镜子让谢白城梳头。谭玄亲自站在他身后,拿着一柄牛角梳帮他把漆黑的长发慢慢梳理通顺整齐,再用一顶玉冠束起,镜中之人又变得俊雅超逸,仙姿卓然了。
待一切打点好,时间都快迫近中午了,谢白城总要去东胜楼转一圈看看,谭玄说他就在家里待着,还有些事,另外他会想着列一列去越州要买哪些礼品。
白城便笑着出门去了。
就这样又过了六天,总算事情一一归置齐备,他们打点好行李,预备踏上南下越州的路。
这六天里,程俊逸收到了一封家里辗转寄来的信,信中说他祖母身体有些不好,嘱他见信后速归。他自幼与祖母感情深厚,立刻心急火燎地先行告辞,日夜兼程直奔家乡而去了。
时飞自然也有庄里的事要做,不能天天闲逛,于是孟红菱便被剩下了。
她在衡都举目无亲,除了他们之外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李三娘要忙着照料东胜楼的生意,有时孟红菱便和紫苏一起也在东胜楼发呆。
见她那形单影只的模样,谢白城于心不忍,便问她要不要一起去越州玩一趟,散散心。
孟红菱一开始还有些犹豫,觉得去越州毕竟是谢白城和谭玄的私人旅程,自己夹杂进去算什么。但小紫苏不明就里,却是一脸兴奋期待,白城也笑着说没关系,还说若得空,可以去程俊逸家找他,横竖离得不远,见到他们去,他肯定会很高兴。
既然主人都这么说了,孟红菱心里其实也是想去见见那传说中人间仙境般的江南风光的,便答应了下来。
这一趟出行的,除了谭玄谢白城和她们俩以外,还有谢白城的两个小厮也跟着。另有车夫和做杂活的长随。
这一路也是山高水长,有时走陆路,有时走水路。不过没有要紧的事等着他们去办,心情就都很轻松愉悦,也不必赶得太急。途经风景宜人之处,还常常会停下游玩一番。
就这么行了二十余日,道边所见之景越发清越秀丽,纵横河道越发密如蛛网,终于是进入了越州地界。
越州是江南数一数二的繁华大城,山川秀美,风物清丽,城中琴湖天下闻名,湖畔散霞楼最为文人名士所爱,题诗作文无数。又兼交通便利,离海不远,也是商贸发达之地,街面上极其热闹,尤以各色绫罗绸缎最为丰富,甚至专门有一条绸缎街,一家挨着一家,全是绸缎庄布料店,经过的时候满眼五光十色,花团锦簇,真是如云霞落地散成绮了。
他们进入越州城时,已近晌午,便先找了个地方落脚吃饭。
这一路上,孟红菱既已知道了谭玄和谢白城是什么关系,看很多事情便觉不一样了。同时也解开了她以前很多的疑惑。
她之前也常觉得这两人关系真是要好,甚至偶尔也觉得他们的亲厚跟自己所知道的朋友间的亲厚好像不太一样。但她总是归结于自己见识浅陋,识人太少,就再没多想过一步。
然而经历了大泷山洞窟里那一段之后……唉,怎么说呢,其实归根结底,说她见识浅陋,识人太少也没错……
一开始当然多少是会有些震惊的,尤其在洞窟里听到的那些话,有那么几句还是相当直白露骨的,这导致每当她面对那两人时,思绪常如脱缰野马往奇怪的方向不受控制地狂奔而去。
同时她又深觉自己有保守秘密的义务,不得不在其他人面前都做出冷静镇定的样子,一个字也不能吐露。对于一个十六岁少女来说,这真是太难了!
好在时间总是宽容而大度。她以比自己预料的更快的速度接受了这一事实,并且不知为何,心态上竟渐渐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竟觉得作为一个知查一切内情的旁观者,还颇有些……颇有些趣处。
那二人似乎也因为她是知情者,在她面前也不再如以前那样有时候还要刻意保持些距离,相处更加自然随性。孟红菱便渐渐察觉,之前谢白城所展露出来的还并不是完全真实的他,在去越州的这一路上,她看到一个更放松的、更爱说笑的、甚至更容易撒娇的谢白城。他顾盼之间神采更加风流,谈笑之间容色更为可亲。
他更鲜活了。
真正的他原来是这样子的啊。
孟红菱不禁在心中暗暗喟叹,为自己的新发现不知为何的感到一丝欣慰。当小紫苏一脸单纯地向她感慨“谭五爷和谢公子的关系真是好呀”的时候,她又在心中暗暗发笑,怜爱地看看小紫苏,就像看到以前傻乎乎的自己。
她现在可不一样了,她成长了。
到了越州的谢白城心情似乎更加好了。
他对这里自然是极为熟悉的,带着他们轻车熟路地就找了一家酒楼,名曰玲珑轩。
甫一进门,招呼客人的茶博士上前一打眼,便满脸堆起了笑:“谢公子,您回来了?”
谢白城微笑着点点头,眼睛往店堂里一扫,正是饭点儿,一楼大堂里坐得是满满当当。
“还有地方吗?”谢白城转头问。
茶博士笑嘻嘻地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谁没地方也不能让您没地方呀!您几位二楼雅座请!”
谢白城和谭玄便当先往楼上走。孟红菱跟在后头不禁暗自咋舌:谢白城名气这么大的吗?!
待到落座后,茶博士又殷勤的问他们要吃点什么,说着便送上一本缎面的册子,上面写着一道道菜名。
谢白城接过来只略翻了翻,便合上放在一边,偏过头去问茶博士话。
他们方才在楼下还说的官话,这时话说多了几句,便不知不觉转成了用方言。
孟红菱从小辗转于西北各地,哪里听得懂越州话。只觉得声调轻柔,语气软糯,结尾常拖出一个轻而滑的上翘的尾音,像花瓣被风吹落在湖面上,点出一圈圈涟漪似的。听在耳里,倒像是在喝一杯凉沁沁的甜熟水,一口一口都那么舒爽熨帖。
再看谢白城的侧脸,肤白如玉,乌发似墨,眉目舒展,鼻梁高挺,嘴角带着一缕淡淡笑意,就像……就像……
像什么呢?
孟红菱暗自在心中凝眉苦思。忽然心头一亮,对了,像芍药。像一朵在碧水清溪之畔安然盛放的白芍药!
她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对自己的譬喻很是满意,便又悄然移动视线去看谭玄,发现他果然也在看着谢白城。
以手支颐,侧目凝望,唇角漾着一抹浅笑。
孟红菱从来没见过他的脸有这么柔和,更没见过他的眼神似这般深情。
唉!说实在的,她真想一巴掌拍在谭玄肩上,对他说一句“我懂”啊!

这一次是向着谢家去了。
寒铁剑派谢氏在越州的确名气很大,谢家的宅院在城东南,离琴湖不远。秋鹤得了谢白城的令先行一步跑去报信,他们带着车马行李沿着琴湖一路慢慢过去。
但见琴湖水色天光,澄碧如玉,长堤烟柳,柔婉披离,莲叶田田,菡萏凝香,画船徐行,沙鸥轻掠。风光与衡都、邺都都不相同,真是随便裁下一块便可入画,让人心旌摇荡,几欲忘我,恨不能融入这片青山秀水中。
孟红菱和小紫苏恋恋不舍地望着琴湖渐渐消失在她们的视野中,马车辚辚前行,又驶过了好几条白墙青瓦的街道,眼前忽而开阔起来,只见一条宽阔的青石街上,白墙绵延,当中只有一座高大宅门,分为三个门洞,当中最高的门洞上方悬着块宝蓝底的匾额,上书两个苍劲大字:止园。
谢家到了。
秋鹤先行已经通报过了,从衡都动身前,谢白城也早写过一封信寄回来。此刻便早有家里下人在门上侯着,见他们来了,赶紧迎了出来,帮他们从车上卸下各色行李。
孟红菱由小紫苏陪着站在一旁,眺望着绵延无尽的白墙,再看看白墙里探出的葱郁绿枝,心中不禁感叹,这寒铁剑派的气派,比起宣安的百川剑门也不遑多让啊。百川剑门还是在城外山头上,寒铁剑派却是在越州城里,占着这么一大片地的宅邸,得值多少钱呀!这些江湖名门正派真是不容小觑,简直堪与高官富商媲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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