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又过了两天,回程所需要的准备工作就基本已经筹措完毕,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踏上归途。
考虑到孟红菱无法照顾自己,而同行都是男子也不方便照料她,傅家人好人做到底,干脆送了个小丫鬟给她。
傅家的习俗,下人一律按药材取名,这小丫头名叫紫苏,也是个身世坎坷的姑娘,家里人在一次横行的瘟疫中死了个干净。傅家人前去那个村子救治百姓,看她小小年纪孤苦无依,就收留了她。
她在本地既没有了家人,让她跟孟红菱走似乎也就没什么牵挂。话虽如此说,但十三四岁、从没出过远门的小姑娘,突然要背井离乡、跋涉千里,还是让她十分畏惧。
管家好说歹说劝了许多时候,告诉她衡都繁华无比,好比天上神宫仙境,她才慢慢嗪着眼泪答应了,收拾好东西转投了孟红菱麾下。
另一边比较忙碌的是时飞。
他加急突审了那些被抓获的人,还在云州舒夜两地跑,把他们在舒夜的藏身之所给挖了出来,理清了客栈失火的来龙去脉。
不说别的,光客栈放火这一件事,就足够把他们全送进大牢。
其实还有一桩重要的事就是找出离火教遗留财货。按理说这些都该如数上缴朝廷,但他们大概都早已设法转到了境外,追查起来就很不容易了。
不过这些事可以等后面再慢慢的审问韦澹明。
五月十五这天一早,时飞来到傅家庄跟他们汇合,正式踏上返回衡都的旅程。
傅太医亲自来送,往外走时,就看到有几个年轻人也一副要远行的打扮,收拾好了行囊,在正院里站着,脸上表情既紧张又期待。
在傅家住了这么些时日,多少也认识了些人。谭玄认出这些年轻人有的是傅家孙辈,有的是傅家弟子,不禁好奇他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一问之下方才得知,他们是要奔赴前线,投军效力,救死扶伤。
看着这些年轻人在晨光辉映下的、生机勃勃又肃然英勇的脸庞,谭玄不禁心中微动,感到西北迎来长久安宁的日子应当不会远了。
他们回程选了与来时不同的路。
谭玄和孟红菱的伤都远未痊愈,所以雇了两辆带软席的马车,谭玄和谢白城乘一辆,孟红菱带着小丫头紫苏乘另一辆,程俊逸和时飞骑马。而押解韦澹明并其余人犯的那二十个兵士,是跟在他们后头,算路上相互有个照应。
韦澹明被谢白城在肩头踢了一脚,手腕和背心都中了时飞的袖箭,说负伤那确实是货真价实的伤,但要说很严重却也不至于。
谢白城那一脚受限于位置和角度,没怎么用得上力,他最重的伤是背后中的那一箭,稍微伤到了肺脏,所以动一动就容易咳喘。他也就趁势做出半死不活的样子,动辄要求这要求那,押运的兵士知道他是要犯,不好拿他怎么样,只都烦得很。而谭玄要找他问话时,他就翻着白眼躺着直呼呼喘气,一副快死的样子,话自然也就没法问。
不过谭玄没有放弃,两三天就去找他一次。最后韦澹明终于放出话来,要问他话可以,但必须等到了衡都,见到韦兰若之后才行。
那就回衡都吧。到时候给这姐弟俩都把嘴堵上,远远看上一眼,不就等于见过了吗?
等他们真的回到衡都,已经是六月里了。
出发的时候山阴处还有未化的白雪,回来时六月的艳阳铺满御街,池水如碧,菡萏绫波,风一吹过,莲叶翻动,送出清芬漾入临街的家家户户。
谭玄的伤已好得多了,久在马车里闷得慌,改骑了马晃晃悠悠进了城,被衡都的喧嚣热闹迎头一撞,竟有些恍惚了,仿佛离开了很久似的。
程俊逸和孟红菱,再加上那个小紫苏,都是第一次到衡都,不由都觉得眼睛不够用了。程俊逸还好些,毕竟江南也富庶繁华,只骑在马上左右看看,孟红菱和紫苏这两个小姑娘都挤在马车窗里,张着嘴看傻了眼。
他们是从北边德晖门进的城,先经过了北市瓦子,再走皇城东边的忠敬街。
这忠敬街乃是官名,百姓俗称宫市街,宫中许多临时的采买都在这儿,所以繁华热闹比北市瓦子还要胜一筹。街两边挤挤挨挨全是店铺,卖南北杂货的,卖海外珍玩的,卖活鸡活鸭的,卖时令瓜果的,卖笔墨纸砚的,卖文集画册的,卖美酒珍酿的,卖茶团茶饼的,卖上等药材货真价实的,卖金刚大力丸包治百病的,人来人往,牛叫驴嘶,间杂着茶水铺、饭铺、熟食铺、绸缎铺、成衣铺、针线铺、鞋履铺、香药铺、装裱铺、箱箧铺、瓷器铺、胭脂水粉铺、金银首饰铺……
林林总总,拉拉杂杂,别说一双眼睛,八双眼睛也看不过来。小紫苏扒在车窗边直拍胸口,喃喃自语道:“我的亲娘,是不是世上什么东西都能在这买到呀!”
时飞听见笑道:“反正你一应用得着的,这里都能给你包了。”
紫苏又抬头望望威严耸立于整条街上方的朱红宫墙,心中这才信了管家的话,京城真是仙境一样的地方。
绕过皇城,上了正阳大街,过了铜狮子桥——这桥以桥两端各有一对威武铜狮而得名,他们就分两头走了。
谭玄时飞带着程俊逸继续往南,出城直奔屿湖山庄,谢白城则领着孟红菱和紫苏去安顿。
这安排也是在路上计议好的。虽说打算收留孟红菱,但她一个小姑娘肯定不方便住在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男人家里,更何况那个家里还没女主人。所以回衡都后怎么安置她,路上的时候谢白城去问她的意思。
谢白城说自己有个朋友,被夫家休弃后一人独居,为人热诚,问孟红菱可愿暂居她家里。孟红菱没什么意见,就点头答应了。
正如谭玄所说,孟红菱伤势有所好转,稍稍能自由行动以后,对他们也渐渐和当初差不多,不再躲闪忸怩了。让前去找她谈话的谢白城很是松了一口气。不过对于在洞窟中的那段往事,当然彼此都是好似失忆一般绝口不提的。
至于程俊逸,本来于情于理住他们家里都挺合适,但谢白城刚一开口邀请他,谭玄就一把把他揽过去,说机会难得,让俊逸住到屿湖山庄,跟大家先熟悉熟悉。程俊逸自己居然也立刻点头赞同,谢白城见他们如此,也就不管了。
他们分开后,谢白城带着两个小姑娘先去东胜楼,谭玄他们一行则在出了城门后策马奔驰,很快就到了屿湖山庄。
在途中时,他们已通过分点提前传信回来,说了预计几日会到,所以进了山庄大门,就有人在等候迎接了。
程俊逸跟在谭玄时飞后头,抬头观瞧,只见前来迎候的人里,以三人为首,当中一人身材高大,肩膀宽阔,方面浓眉,唇上颌下微有须髯,一看便有盖世英雄的风范。
左侧一名青衣男子他是认得的,乃齐雨峰是也。右侧和齐雨峰相对而立的,是个着翠绿袍衫,身材纤瘦的年轻男子,腰间别着一支碧玉箫,箫上缀一条胭脂色穗子,映衬之下,格外娇艳秾丽,正合他的长相,秀美精致,有若好女。
程俊逸猜测当中那魁梧汉子应该就是屿湖山庄的副庄主,铁臂钢拳赵君虎,翠衫男子应当是四掌事之一的左辞。
一下子又见到两位在江湖上名声卓著的人物,程俊逸心里不禁有些激动。
那三人见他们纵着马进来,带着其余众人都上前一步,抱拳行礼,齐刷刷说了一声:“庄主辛苦了!”
谭玄右肩伤还未愈,依旧打着绷带,用左手提着缰绳。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望向众人,微一点头,随即目光投向为首的魁梧汉子:“君虎,辛苦你了。”
“庄主言重了!”赵君虎的声音也同他人一样,洪亮爽朗,中气十足,“为庄主分忧是应该的,只怕事情办的不好,反给庄主添麻烦。”
“你做事向来是靠得住的,怎会不好?”谭玄很和气的对他笑笑,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一名上前来的帮众,“蓝老从南边回来没有?”
“早就回来了。唉,娇雪的事,给蓝老打击很大,回来后身体一直不好。他本也要来接你,天气太热,我劝他还是在浩然堂等着。”赵君虎跟在谭玄身旁,边走边说。
“正该如此。”谭玄应着。眼看浩然堂的飞檐已经出现在前方,他忽然停下脚步,转头道:“时飞,你先带着程公子四处看看,再给他安排住处吧。”
时飞点头应了,程俊逸正想着他们庄内议事,自己这么大摇大摆跟着是不是哪里不对,见如此安排,赶紧跟着时飞溜了。
时飞领他一路穿过连廊,度过院门,从前面议事办公的地方径直往后走,程俊逸伸着脖子眺望周围线条柔和、绿意盎然的山峰,又看到碧波荡漾的屿湖。
屿湖湖心岛上嘉木繁荫,参差披拂,笼着三座红色小楼若隐若现。程俊逸不禁失声叫道:“哎!那就是屿湖红楼?存着各门各派资料的地方?”
时飞回头笑着看他:“你差不多一点儿吧,怎么搞得像乡下人进城似的,看什么都新鲜。”
程俊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一惊一乍的。但是这真的是江湖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之一嘛,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似乎门派中有什么秘密都瞒不过屿湖山庄的耳目。
说实在的,如果可能,他也很想去翻翻看关于他家有什么样的记录。要知道,家里究竟有多少产业,多少财力,他这个不问俗务的二少爷也弄不清楚呢。
可是他现在当然还没资格去。就算是时飞,没有相关的申请和手续,他也不能擅自前往的。
他们走着走着,道路渐渐偏离了湖边。周围房屋开始多了起来,程俊逸远远眺见一片开阔平坦的空地,有百八十号穿着统一灰色衣服的年轻男子分作两队,一边是在整齐划一地练着拳,一边是两两捉对练着撕扑擒拿。
程俊逸凝神望了一会儿,发现他们练得都很有模有样,放到江湖门派里也能算得上是有中等水平的弟子,去镖局里混口饭吃,或是去富贵人家做个武教头,肯定都没问题,不禁啧啧称赞:“这拳脚功夫不错啊,你们这还教什么?兵器教么?”
“怎么不教?”时飞道,“常见兵器里各人可以选一样,所有人还都会学点基本的暗器。不过这些都还算好,他们都是有些底子才会被选进来的。练武之外还要学文章道理,记账算账什么的,才叫他们头疼呢!”
程俊逸笑道:“这也太好了,放江湖上,收钱也得有许多人来抢着入门啊。”
时飞摇头晃脑地举起四根手指:“咱们不但不收钱,他们这刚进庄的,一个月就能领四两银子。要知道他们在禁军里,一个月顶多也就二两,一进来就能翻一番。”
程俊逸心中暗暗咋舌,他在家时按例一个月也就拿八两银子,屿湖山庄这待遇当真不错。
就这么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随便聊着,转过一片竹林,一座雅致洁净的小院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第81章
程俊逸仰起头,见院门上方写着“洄风轩”三个大字,院门旁则站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见到他们立刻快跑几步上来,笑容满面,口气亲昵:“时哥,你可算回来了!”
时飞眉毛一扬,也笑了:“小春,想哥了吧?咦,我怎么觉得你长高了?”
他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勾着那年轻人的肩膀,转身向程俊逸介绍。
这年轻人叫白照春,就像金世维和柏卓群之于齐雨峰那样,算是时飞的副手。但时飞自己本身就很年轻,这个小春年纪更轻,更多还是在学习和积累经验,所以此番时飞跟着谭玄外出,他只是继续留在庄里做些别的事。
但今日时飞回来了,他自然是要来见的,并且也早已带了人把时飞住的洄风轩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屿湖山庄的规矩,四大管事各有一处独立的宅院居住。当然正副庄主也是,且要更宽敞、环境更清幽些。
时飞和白照春勾肩搭背地说着话,一路往院子里去,程俊逸便跟在他们后头也跨进院门。
时飞一路走进正房堂屋里,有年轻庄丁早已准备好了解暑的冰镇梅子汤。时飞让着程俊逸坐下,把自己的行李交给白照春,也有人上来接了程俊逸的东西。时飞看着程俊逸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忽然道:“师哥叫我给你安排住处,我看你就住我这得了。反正我这也有空屋子。”
程俊逸愣了一下,立马点头如捣蒜:能跟时飞住在一起,总好过去陌生的环境嘛。刚才想着不知要被安排去哪里,他心里多少还有点紧张呢。
既这么说定了,时飞便立刻行动起来,带着程俊逸去了东厢房,又一叠声的叫人去库房领新被褥和日常用具。
程俊逸左右看看,只见房间宽敞整洁,窗外还有花木扶疏,实在满意得很,便转头看向时飞,想再问他些屿湖山庄里的规矩。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程俊逸愣了一下,脚步如此之轻,说明这人轻功一定很好,绝非普通庄丁。
来的会是谁?他抬头看时飞,却看到时飞两道英挺的眉毛深深纠在了一起。
“小飞,这一番出去,辛苦了吧?我来给你洗洗尘。”
一道清润而慵懒的嗓音响起,伴着这句话,一抹翠绿身影轻快敏捷地出现在了屋内。
来人正是腰间别着一支玉箫的左辞。
他左手提着一只秘色酒瓮,右手则拎着一副三层的黑金镶螺钿食盒,清俊秀美的面孔上盈着一层殷切的笑意。
“喏,这是兰陵酒坊的醉烟青,这是洪楼的三碗三碟——不是东胜楼的菜,你不会介意吧?”左辞薄而嫣红的唇角像是蜜浸的果子,一直印着一丝笑,“哎,我开个玩笑,谢公子这一路都跟着你们一起,你也该想换换口味吧!”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里提的东西放在木桌上,随即轻快地抽出食盒抽屉,往外拿菜。
“谢公子跟着我们出去,又不是去做饭的。”时飞沉着脸道。
左辞抬头眯起眼睛一笑:“是我失言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啊,你可千万别说到庄主面前去,那我可就惨啦!”
程俊逸在一旁瞧着,见他眉目如画,一颦一笑皆是风流婉转,想起江湖中对左辞的形容——“碧箫妙音,左郎如玉”,倒也确不为过。只是看起来时飞跟他关系很是一般,远不如对齐雨峰那么亲厚,不知是何故。
“你来做什么?”就像在印证他的想法,时飞的语气中有着明显的不耐烦。
“给你接风洗尘啊。”左辞笑着,眨眼之间碗碟杯筷都摆好了。
“用不着,我们在城里吃过了。”
程俊逸立刻抬头看时飞,明明一直赶路没顾上吃饭啊,时飞干嘛要扯这个谎……旋即又醒悟,他终归是有自己的理由,涉及他们屿湖山庄内部的事,自己在旁边装作一件家具就得了。
嗯!就这么……
咕噜噜噜。
家具是不会发出饥肠辘辘的声音的!
程俊逸脸上发热,急忙抬手捂住胃部,但这实在于事无补,时飞和左辞的目光已经都聚集到他身上。
时飞微不可见地露出一丝懊恼神色,左辞却呵呵笑起来:“跟我客气什么呀!咱们之间随意些也就罢了,总不好对客人招待不周!”说着还抬手拍了一下时飞的胳膊,“你不介绍介绍?”
时飞只好拿手随便比划了一下:“这是宁河程家的二公子,程俊逸,俊逸,这是我们庄里的四管事之一,左辞。”
程俊逸慌忙拱手:“左掌事,久仰久仰!小弟失礼了!”
左辞目光一动,凝在他身上,浅笑道:“程二公子真是一表人才!一看便是青年才俊!”
程俊逸给他笑得眼前发晕,不敢直视,低下头胡乱嘟囔了几句“哪里哪里”。
左辞又道:“我记得你兄长是叫程俊南?你父亲取名字可真有趣!”
程俊逸只觉脸上发热,虽然他早已不是当年的矮冬瓜,但面对容貌姣好之人,他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局促紧张。
唉,虽说同是容貌出众之人,但谢哥哥却不一样,温润皎然,如高山雪,似云端月,左辞却像那五月榴花,你不去看,都要刺到你眼睛里来。
“程二公子,别客气呀,坐下一起随便吃点吧!”左辞蓦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一脸亲切地笑着。
程俊逸偷偷望望时飞,未敢擅动。
时飞板着脸孔道:“俊逸,坐吧,也是左兄一番好意。”
“就是呀!”左辞乐呵呵地挽起袖子,提起酒瓮,就给程俊逸和时飞各倒了一杯酒,酒色青碧,在杯子里微微荡漾,宛如一块流动的青玉。
左辞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旋即双手捧起,敬他二人:“小飞,一路辛苦,太不容易!程二少爷,远道而来,欢迎欢迎!”
二人都举杯跟他碰了一下,程俊逸偷眼看时飞并无什么表示,只一仰脖把酒干了,于是他也没吱声,只咕嘟喝了一口。
酒液入口,立刻化成一团馥郁醇香,流进肚里,又燃成了一把炽烈的火。
程俊逸并不擅长饮酒,腹中又空空,骤然喝这么一杯,虽觉得味道还是甘美的,但头却一下子有点晕晕乎乎。
左辞又殷勤地提箸给他们布菜,他在晕晕乎乎中一边扒拉着碗里的菜,一边就听左辞向时飞攀谈:“刚才瞧见庄主右肩有伤,什么时候伤得呀?瞧着怪严重的。”
时飞冷淡道:“五月头里在舒夜城。也算不得多么严重,程二少爷医术出众,一路得他照料,已是快好了。”
程俊逸嘴里咬着块蒸鱼肉,脑子里直发蒙,伤筋动骨一百天,谭玄虽然身体强健,内力深湛,伤好的要比普通人快些,但他到底是骨头碎裂成了好几块,现下哪里谈得上快好了?怎么着也得再来一两个月吧!
但他什么也不敢说,只闷头嚼肉,即使如此,他还是清楚地感觉到左辞的目光转向他,带着笑道:“程二公子果然厉害,说起来,既懂剑法又通医术的人,咱们庄里还真没有,难怪庄主想邀你加入!”
嗯?这事已经人尽皆知了吗?程俊逸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自己虽有这想法,却还没禀告父母,就还不能算最终敲定。倘若有变,可怎么好意思。
他抓着后脑勺还没想出来该怎么答才好,就听时飞已经接上:“你既关心庄主的伤,怎么不当面问候他,跑来问我做什么。”
左辞呷了一口酒,放下杯子:“我倒是想,可庄主明摆着有事情要和两位副庄主并齐大哥说嘛!我哪有资格也大喇喇往那一坐?虽说都是掌事,咱们还是不好跟齐大哥比的。”
时飞闷头吃了一口菜,又喝了一杯酒,才哼了一声道:“自然,无论是办事老成还是功夫身手,咱们都比不上雨峰哥。”
“的确如此。”左辞笑吟吟地看着时飞,“不过你这番跟着庄主出去,必定是大有进益了。对了,这回事情背后,当真是离火教的余孽干的?”
时飞皱眉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左辞轻笑一声,不以为然道:“庄里都在传!还听说娇雪的死……唉,也跟这有关系。”
听他提到蓝娇雪的名字,时飞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他抬起手按住额角,不动声色地道:“现在人反正已经抓了,具体还有待审问,我也不能细说。”
左辞一脸理解地点点头,又给时飞倒了一杯酒:“娇雪真是……谁能料想到啊!可是我看齐大哥一直在追查霍黎的下落,还有杜延彬的死,他们是不是当真有问题?娇雪跟他们关系都挺不错的,该不会……”
时飞眼皮一掀,盯了他一眼:“这你又是听谁说的?”
左辞一手托腮,稍稍挑了挑眉毛:“嗨,总有人议论呗……毕竟都在一起做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能听到几句什么。”
时飞默不作声又吃了几口菜,才道:“这我也不清楚啊,我不也才回来么?雨峰哥在查什么,可能是庄主直接交代给他的吧。我还差得远,总被当小孩儿。”
左辞顿时笑起来:“哪里的话嘛!你也太谦虚了。对了,听说你们去百川剑门的时候正好陈寄余被杀?是不是有传言跟乔家有关啊?”
这一回连晕晕乎乎的程俊逸都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了。
左辞怎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他为什么还要来向时飞打听?
他是想知道更多细节,还是有些事他只是揣测,想从时飞这里得到印证?
再联想到当初齐雨峰和谭玄之间的一段对话,他还模模糊糊留着点印象。齐雨峰问赵副庄主那边怎么办,谭玄好像是说不管他,他愿意打听就让他打听……
噫,他听说有些武林大门派里常有派系之争,勾心斗角,他家是小门小户的,以家族为主,不大有体会,现如今看来,屿湖山庄在这一块上竟不能免俗?
他思虑未定,时飞却笑了笑,目光深沉地望向左辞:“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左兄,说不定我知道的还没你多呢,何必问我?”
左辞也笑了,替他夹了一块茄夹,很亲昵地道:“若真跟乔家有牵连,那可是件大事。我们在庄里,心里着急,也只能听个一句半句的,终于见到你,只是想知道得清楚些,也好尽自己一份力。”
时飞放下了筷子,直视着他道:“左兄有这份心真是再好不过,只是跟我说也没什么用,该去对庄主说才是。”
左辞也放下了筷子,回望着时飞,笑吟吟的:“自然是要说的。唉,只是若乔家真有问题,那就是一桩大麻烦了。这样一个用人之际,娇雪偏又……不知空下的这个管事位置,庄主可有考虑了?”
时飞蓦地眯起了眼睛,声音也随之冷了下去:“娇雪姐的事,背后缘由还不算查得清楚,这时候便惦记谁来接她的位子,未免有些伤蓝老的心吧。”
左辞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叹了口气:“该查的事当然是要查到底的,但事情也终归是要人来做的,即使有人来替代了娇雪的位置,也不会影响我们永远记得她,缅怀她……这些蓝老又岂不知呢?他还主动和赵副庄主提过要尽快挑选合适人选呢。所以我想以庄主的智虑周全,一定有些打算了吧?”
时飞冷声道:“他没提过一个字,我也不知他有没有想法。不过想来赵副庄主和左兄倒是应该思虑过了,或者有恰当的人选?”
左辞嫣然一笑道:“若庄主一时没想到合适的人,那我们推荐几个倒也无妨,也是为庄主分忧的事。只是合不合适,自然还是要庄主来决断的。”
“我们?”时飞冷笑了一声,放在桌上的手不知何时握成了拳。
左辞却一脸平静坦然,轻笑道:“小飞,你和温大人走得近,也越发像个读书人会咬文嚼字了,我就是个粗人,随口那么一说,你不要总挑我的毛病嘛!大家还不都是勠力同心,一心做事的吗?”
时飞没有答话,但脸上强做无事的表情已经快维持不住了,这饭桌上的气氛自然也越发糟糕起来。
程俊逸嘴里包着一团菜,却觉得像在嚼一块蜡,连胃似乎都要一抽一抽地痛起来。
左辞几不可查地轻叹了一声,转头望向程俊逸,笑道:“程公子,我还有些事要办,你和小飞慢慢吃着,有空去我那坐坐,我也好向你请教请教。”
程俊逸慌忙起身还礼,左辞微笑着摆摆手,转过身,悠然走了出去。
程俊逸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桌菜,正吃到一半,这是继续呢,还是不该吃了呀?
时飞看他一眼,叹了口气,拿起筷子猛地在桌上一顿:“吃呀!不吃白不吃!”说着就夹起一只汁水淋漓的鸡腿塞进嘴里,边嚼边道,“洪楼是顶有名的馆子,这菜这酒,加起来至少五两银子!他愿意买来,咱就吃他的!”
见他风卷残云,程俊逸也就不客气了,把袖子一捋,跟他一起努力加餐饭。不一会儿功夫,碗碟里就只剩点残汤碎末了。
两人都吃饱了就一起瘫在椅子上发呆。这算是几个月来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放松时刻,只觉得在肚子饱满的情况下,脑袋就不由自主的变成空荡荡一片。
这种空荡荡暖洋洋的感觉还真不赖。
但脑海中盘旋的一个疑问让程俊逸没法再宛如咸鱼地躺下去。
他蓦地支起了身子,伸头望向时飞:“话说你跟左管事……我怎么觉得好像有点怪怪的?”
时飞头靠在椅背上,呵地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要问!”
程俊逸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咳……要,要是不便说也没什么,我就是有点好奇。”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时飞倏地坐直了,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你肯定也看出来了,我跟左辞关系不大好。”
那叫不大好吗?应该叫很差更合适吧。程俊逸默默腹诽了一句,面上却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唉!”时飞重重叹了口气,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垂着头沉吟了一会儿,才又道,“这事吧,其实要说到屿湖山庄的建立了。”
程俊逸吓了一跳,是这么有分量的问题吗?如果他了解的情况没错的话,屿湖山庄就是十二年前开始建立的,而创建者,同时也是首任庄主,就是谭玄。
“江湖上都知道,我师哥就是屿湖山庄的创建者,屿湖山庄有今天,都是他一砖一瓦打造起来的,到如今,算是初具规模吧。当然,大家也都知道屿湖山庄背后有朝廷的影子,可究竟靠得是什么朝廷势力,恐怕就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时飞说着,以一种考较的目光看向程俊逸,程俊逸顿时有了一种在被父亲考问医书的错觉,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道:“的、的确,只知道背后是朝廷……不过江湖上一般都认为,你们就是朝廷的人,你们师父不就是宫里的……”
时飞“嗯”了一声,点点头:“不错,我们师父是宫里的常喜公公,他是公认的大内第一高手,深得圣上信赖。同时,他也是天狼卫的总指挥使。”他顿了顿,看看程俊逸惊讶的神色,继续道,“屿湖山庄的建立,跟他有些关系,但不是最主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