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归远by红蕖
红蕖  发于:2025年0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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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城努力睁大了一些眼睛,他的眼眸依旧黯淡无神,只茫然地投向天空。
“……还好,就是……有点冷……有点……困……”他一边说着,眼皮已经又要阖上,即将合拢的瞬间又强自挣扎着想分开,却显得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谭玄的心猛地一沉,他不懂医术,但总知道浑身发冷、意识昏沉不是什么好事。他下意识的用左手搂了搂谢白城,把他抱得更紧些:“不能睡,白城,不能睡!坚持住!跟我说话,白城,跟我说话!”
“……说……什么?”白城的声音听起来朦胧又含糊,仿佛随时都会再度闭上双眼,失去意识。
谭玄催动马匹,恨不得它能肋生双翼,瞬间就飞过这漫漫百里。
“说什么都行!说……就说说你准备带什么回越州好不好?回京城后,咱们一起去买!说说你……想去哪里玩,咱们安排好路线,一起去!”
良久没有回音。
谭玄慌忙再度低头去看,白城的眼睛虽仍勉力睁着,却似乎更加涣散和晦暗。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费力地张开嘴唇:“谭玄,我是不是……不行了?”
心如刀绞。
这骤然迸发的疼痛让他呼吸停顿,眼前发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远胜殷归野的铁钩贯穿他的肩头。
谭玄努力稳了稳身子,暗中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笑道:“说什么呢!已经给你服了解药,一会儿生效了,你便好过了。”
谢白城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他乌黑的长发被风吹起,丝丝络络缠向他的脸颊。
“……要是我死了,你不要告诉……我爹娘……他们年纪……大了,受不住……你……告诉我大姐吧,她最……体贴……知道该……怎么办……”
谭玄几乎不能呼吸,西北边地粗犷的长风迎头撞在他脸上,他的眼眶有一刹那的发热,又转瞬在风里干涸。
“别胡说八道的……哪里至于!不许讲了,你再讲,等你好了我要笑你的!”
他紧紧攥住白城的手,却分明地感受到这只手,这只他抚摸过、交握过、亲吻过的手是多么冰冷。
“……让我说!”白城努力稍微大声点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立刻喘息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接下去,“总得……趁还能……说话,把事情……交代清楚……”
“……你就在京城外,给我……买块墓地吧……我不是什么……孝顺的儿子……不回去……气列祖列宗……了……咳咳……我要风景好看些的,要有花……有草的……热闹些……我喜欢热闹……”
谭玄只觉得这些字句宛如利刃,把他的心绞得粉碎,再和着血,流淌成满面的炽热。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能说什么,一切梗在他的喉头,他只恨自己和白城不能易地而处。
“……家里钱款房契……你都知道……至于东胜楼,三娘都……省得……配合吴账房……都能理得清……”
“别说了,白城,别说了!”谭玄从嗓子深处拧出痛苦的嘶鸣,“你不会有事的,不许胡说!什么墓地……我们还要在一起过五六十年呢!到老了再一起拄着拐杖,去选一块风景最好的宝地!”
“五六十……年……”白城轻轻笑了一下,又牵起一串咳嗽,“你还想活到……九十岁呢!”
“九不九十岁没关系!”谭玄急急道,“但你一定要比我活得更久,白城,听到没有?你知道的,我这辈子,送走太多亲人了,所以你要送送我,你不能比我先死!听到没有?!”
谢白城没有回答他。
马依然在竭力奔跑着,喘着粗气,打着响鼻。
白城的身体也随着马匹的奔驰而不住的上下颠簸着,谭玄怕他不舒服,但他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左臂,实在无法提供给他更多的庇护。
“……这也……没法子呀……我倒是想来着……”白城再度开口,声音却越发朦胧而含糊了,“我要是……做不到,你会不会……生气?”
“别说了,白城,不会的!不许再说了!”
谢白城的唇角又弯出了笑意,他的眼睛几乎要闭上了,梦呓般道:“是你叫我……说话……又叫我……别说……到底要……怎样……”
谭玄的手指颤抖着抚上他的脸颊,感受到他脸颊的一片冰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也是同样的冷。
他要怎么做才好?他要怎么做才行?
这是他唯一不能失去的,他要怎么才能留住?
“谭玄……说你爱我……好不好?”白城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里。
谭玄浑身一震,低头望向他。
只见白城努力睁着眼睛,带着温柔的笑意对着他:“……你说……你厌弃我了……虽然我知道……你是在骗他们,但是……听了还是……很难过……所以,……哄哄我,好不好?”
谭玄看见一滴晶莹的水珠落在白城脸上,溅起微小的水花。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而嘶哑。
“我爱你,白城,我爱你。等你好起来,我可以对你说千千万万遍。”

谢白城没有再说话了。
他好像已经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再也不足以支撑眼皮的重量。他的头歪向一边,墨发半掩着苍白的脸颊。
倘若不是试了一下他仍有呼吸,谭玄已经要从马上摔下去了。
他的胸口仍在起伏,呼吸虽然微弱,却不像之前那么急促。
谭玄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但这至少证明希望仍在。也就足够他强迫自己振奋精神,榨出身体里的每一丝气力,向着希望奔去。
道路两旁的景象终于渐渐有了变化,从高低起伏的土坡变成了宽阔平整的草坝,风吹过,高耸茂密的青草依次倒伏下去,形成一溜儿蜿蜒的草浪涌向天际。
路上也终于遇到了零星的几个人,都惊异而恐惧的望向他们:一个人半身是血,一个人不知死活,一匹马竭力狂奔。实在让人联想不出什么美好的故事。
谭玄根本顾不上别人的眼光。百里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当然也肯定不短。如果保持这个速度,用不了两个时辰就能抵达。但这是无法做到的,除非路上有别的马可以更换,否则要不了多久,就算是结实剽悍的军马,也无力继续了。
和他预料一样,撒开四踢飞速狂奔只维持了半个多时辰,马儿疲态尽显,无论他怎么催促也跑不动了,只慢慢地在路上勉力行着。
谭玄心中焦急,却也无法可想。他本打算如果经过市镇,暂且以这匹马抵押置换一匹马,再继续赶路,但谁能料想,这一路上别说市镇,就连村落也未见到一个。
白城的情况似乎没有变得更坏,但也谈不上变好。他又稍微醒来过一次,但几乎没能说出什么话,只含糊说了一句“渴”,很快又失去了意识。
动身仓促,竟忘了带上水囊。过度的失血让谭玄也干渴且晕眩。他想去找水,可又不敢偏离道路耽误时间。
到马儿口吐白沫,低下头再也走不动时,谭玄抱着白城下了马。眺望向遥遥无尽的道路前方,他咬了咬牙,再度运转真气,准备就算硬提起轻功,靠两条腿,也要尽快把白城带去傅太医那里。
然而上天竟无绝人之路,就在此时,有一人赶着一辆双驾马车从他们后面赶上来。
这车似乎是运货的,大宗的货物已经卸去,车上只有寥寥几只箱箧。车夫很好心地问他们需不需要搭车。
虽然心中多少存有疑虑,但谭玄见此人衣着相貌皆是本地人的样子,问他们话时,也带着些犹豫和戒备,不似作伪。当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便顾不得许多,感谢了那人的好心,小心翼翼地抱着谢白城上了车。
那匹几乎快累死的军马只能被暂时留在原地了。
好在军马无论蹄铁还是马身上,皆有烙印,盗取军马乃是重罪,送去官府反而有赏,倒不必太担心它会丢失。
谭玄许诺这车夫只要把他们送去云州城外傅家庄,他便以腰间佩刀相赠。
西北民风彪悍,无论行商还是放牧,多备有刀棒护身。一柄锻造精良的长刀,能相当于一户中等人家一两年的收入,是相当贵重的。
他现在带的,还是从黑衣人手里夺来的刀,虽远不及他的朔夜出色,但也胜过一般兵器铺里的货色,就算这个车夫自己不用,拿出去卖了,也是相当丰厚的一笔钱。
财帛动人心,那车夫见谭玄只是一心护着那个昏迷不醒的俊秀男子,并不像什么歹人,便答应了。
两匹马跑起来速度虽快不了多少,但可以省下气力,跑更远的路。
车夫在途中向他们搭话,好奇他们究竟遭遇了什么事,谭玄只说在山里遇到了歹人。车夫见他不愿详谈,就自顾自感慨了一番边境的不稳,对战争的担忧。还说等拿到了刀,就卖个好价钱,带着老婆孩子搬到别处去,可不在这受罪了。
他又见谭玄嘴唇干裂,面色枯槁,把自己带的水囊递了过去。
谭玄不敢大意,没有直接喂给白城,先看了闻了,觉得没有异常,才自己小心地喝了一小口,过了片刻,感到一切正常,又重复了一遍这一过程,确信只是清水后,才自己含了一口,俯身嘴对嘴渡给了白城。
喂了几口下去,白城都喝了。谭玄看他脸色,似乎觉得比之前稍好些,仿佛没有白得那么吓人了。又搭他脉搏,也不像之前那么急促飘忽,不禁心下稍安,感到了一种鼓舞。
然而就算这样,白城也一直没醒,没有意识,谭玄凝视着他安静的脸,不由又升起另一种担忧:万一他就这样再醒不过来了,那该怎么办?
他也听说过,有神秘毒药,中毒者并非死去,但也没有意识,无法醒来。只能靠米汤之类吊着续命,不过也维系不了多久,最终还是只能衰弱而死。
身边亲友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关心之人一步步走向死亡,个中煎熬,实非可语。
倘若白城也变成这样……光是想上一想,他已经要肝肠寸断了。又觉不吉利,硬是逼迫自己把这个念头驱出脑海。
他的心情就这么起起伏伏,飘忽无着了一路。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维系了他全部希望的傅家庄终于到了。
傅家庄在云州城西南边,距离云州二十多里。有一条沟渠引来附近山中的地下水,因此可以耕种灌溉,生活丰足。
这一日午间,正是众人忙了一上午后歇晌的时候,庄外忽然呼啸着闯进来一辆双驾马车,两匹拉车的马都累得口吐白沫,最终气喘吁吁地停在了庄子中心最气派的一座宅邸前。
这户人家的门子正在大门前打着盹,被这番动静惊醒,就见一个高个子的黑衣男子从马车上跳下,怀里十分艰难地抱着个人,那人身上裹着条半新不旧的毯子。
黑衣男子下车后就大步流星地冲过来,门子慌忙起身,心中一瞬间竟不知眼前来者究竟是人是鬼。
说是鬼当然不大合适,这可是大中午日头高悬的时候,来人脚下也清清楚楚拖着影子。
但要说是人吧,这男子面貌虽称得上英俊,脸色却灰暗地可怕,更不要说他一身血污,整个人像从血海里爬出来的,看着就让人胆寒。
未等门子开口,来者抢先说话了:“让我进去!我要找傅太医!就说是谭小五来了,求他帮忙!”
门子僵在原地,根本摸不着头脑。眼前这两人身上简直印着大大的“麻烦”二字,他哪敢妄动。而且来到这里的,一百个里面有九十九个,都是想求医问药的,这没什么稀奇,只是老爷早吩咐过轻易不许惊动老太爷,面前这人谁啊……
他思虑未定,面前来人已经焦急地继续嚷:“我和傅太医是旧相识!你放我进去他决不会怪你!”一边说着一边就直接往大门里闯。
哪有这样的?!门子慌忙上前阻拦,可也不知来人怎么弄的,似乎就只转了下|身,他便扑了个空。
门里坐着歇息的几个家丁闻声也都站了起来,傅家可是云州方圆百十里的名门,傅老太医更是德高望重,便是知府来了也是客客气气的,哪有人这般硬闯过?
然而不知来人是有什么本事,几个汉子都上前阻拦,但还未近身便被一股无形劲力震开,脚步不稳,趔趄倒退。
这一番动静也传进了里面正堂院子,正好傅老太医的大儿子,傅家如今的当家人傅照鸿在,急忙带着在说事的管家和长随出来,问是怎么回事。
谭玄虽不认得他,但一打眼见他神情威严,气度不凡,再兼容貌和傅老太医有七八分的相似,便也猜出他身份,转身大步上前,语气虽焦急但还是尽量克制守礼:“烦请傅太医替这位公子诊治!只说是常喜公公的徒弟谭小五,傅太医便知道的!”
傅照鸿虽未进过宫,但也听父亲说起过宫里一些事,听过常喜公公的名号,据说是大内第一高手。
既牵扯到宫里的人,那就不是小事,不禀告老爷子肯定不行。当下便先吩咐管家去请老爷子,转头对谭玄和蔼一笑:“在下傅照鸿,自幼随父学医,于医术也略通一二,要么先由我瞧瞧?”
谭玄求之不得,连忙勉力抬高谢白城的上半身,凑向傅照鸿:“他腿上被歹人以毒刀所伤……”
傅照鸿见这伤者虽昏迷不醒,但容貌俊雅不凡,心中猜测该不会也跟宫里有关?不禁打点起加倍的小心,先拈起手腕搭一搭脉搏。
谭玄见傅照鸿面沉似水,搭了会儿脉却一语不发,心中不禁焦急不安,正要开口相问,忽然内院一阵脚步响动,刚才离开的那个管家在前,一个须发皆白的圆脸胖老者在后,还有两个青衣小药童一左一右扶着他,一齐走进了这处前院。
谭玄看着那个胖老者,眼睛顿时一亮,膝盖一软差点要跪下去,口中呼了一声:“傅太医!”
来人正是四年前告老还乡的前太医傅敬华。
傅老太医年纪虽大,但保养得宜,依旧耳聪目明。谭玄在门外呼喝时用上了内力,声音传入内院,早已为他听见,便已经吩咐伺候的小药童扶他来瞧。此刻他眯着眼睛打量着谭玄,张口道:“小五爷?你怎么跑这偏僻地方来了?”
谭玄哪里有功夫跟他解释前因后果,只说了一句“有事情来的”,便把白城递过去,把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其实傅老太医刚才来路上已经听见,便一捋袖子,还是先搭脉,然后又翻开谢白城的眼皮看了看,最后才是招呼小童卷起衣服查看伤口。
这过程中,傅照鸿已经赶紧喊长随和家丁把白城从谭玄怀里接过,仔仔细细地捧好了,给他爹诊察。
谭玄空出手来便急忙摸进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过去:“便是这匕首上的毒所伤!”
傅老太医接过去凑在眼前仔细看了看,又用鼻子闻了闻,转手交给另一个小童。
谭玄还在急急补充:“这是西南神农寨制出的,据说用到了一种叫沧泷白叶兰的……找到解药给他服了,但神农寨的人说……说服晚了也许……也许效用……”
傅老太医忽然深深叹了口气。
谭玄的话语顿时淤塞在了喉头。
他怔怔地望向傅太医的脸,正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照在他身上,他却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窟,浑身冰冷,连血液好像都冻结住了。
傅太医长长的白眉毛一动,抬眼望向他,啧了一下嘴:“你们年轻人啊,是不是都不懂珍惜?嗯?灵丹妙药都是不要钱的吗?你到底给他塞了多少药?”
谭玄怔住,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这跟他想的怎么不大一样啊……这好像……好像没什么不好的意思。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声音忽然就能发了:“吃……是吃了不少……一瓶别人给的解毒药……一瓶百用解毒丹,还、还有一盒解药……”
傅太医又重重叹了口气,还痛心疾首似的摇了摇头。
谭玄心头一跳,急忙上前一步:“傅太医,他、他怎样?药……吃得不对吗?”
傅太医这才道:“你不要着急,先说结论,人现在没太大的事了。只是你们怎么这么不省事?是药三分毒,就算是灵丹妙药,那也是药!该有个吃的分量,哪能有多少吃多少?米饭也不能这么吃呀!”
谭玄听到那句“人现在没太大的事了”,心里一下子就松了下来,眼前一花,鼻子一酸,差点坠下泪来。后面的话就听了个朦朦胧胧。
他低头看向白城,这才觉得了周围的热,草木的香,空气里干燥的尘土味。
他几乎忍不住想伸手去摸白城的脸。
他的世界回来了。
可是转瞬之间他又想到了一个问题,急忙抬头去问:“既然、既然没有什么事了,他为何一直昏迷不醒?!”
傅太医瞪了他一眼道:“我说的是没什么大事了,没说没事!他的确是中了毒,而且此毒毒性甚猛,发作很快。不及时服食解药难逃一死。但所幸他伤口不深,进入身体的毒素不多,他自身内力深厚,毒素进入,激起了体内真气的自然抵御。再加上你们及时给他服了药……这药虽不是针对的解药,不过的确不错,这是谁家的药啊,配出来的人真是厉害……”
他嘀嘀咕咕说着,又低头去看谢白城腿上的伤口,拿指尖在他伤口周围沾了一点点淡绿的药膏,凑到鼻子边仔细闻着。
谭玄还在等着他的下文。傅太医好像也终于想起来自己话未说完,清了清嗓子又继续道:“所以一则他身体内还在清除着毒素,耗费元神,自然虚弱。二则解毒药中大都配有一定的安神成分,缓解中毒之人的痛苦,让他们能安静休息——”他说到此处把眼一瞪,“你给他吃了那许多药,其中的安神成分得有多少?你要他怎么才能保持清醒?我还得给他开个药方,把这些成分给他排一排……这毒也得养些时日才能完全清除干净。”
谭玄呆了一呆,再度看向白城的脸,他浓密的睫毛轻轻颤了几颤,眉头微皱,似乎快要醒来,又似乎像在做梦——
所以他其实是睡着了而不是昏迷不醒?!
“哈……哈哈……”谭玄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他一边笑,一边抬起左手,发着抖地盖住自己的脸。
白城没事!
还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吗?!
他笑得停不下来,笑得身子微微发抖。
傅太医抬起头来有些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眼,忽然严肃地皱起了眉:“唉,我说你呀,小五爷,你这是怎么弄的?你的伤,可比这位公子重多啦!”
他这句话谭玄却没有听完。
心中巨石骤然落下,骨头碎裂的疼痛,过度失血的晕眩,长途奔波的疲惫,同时袭了上来。
他在听到“你的伤”这几字时,眼前就忽然被黑暗覆盖,意识仿佛跌入了无底深渊。
他如断了线的木偶般往后一倒,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感觉就像乘船行在水上。
先是摇摇晃晃让人头晕恶心,几欲呕吐。后来渐渐地平息下去,仿佛是习惯了,就这样了,不如沉去梦里,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这让他想起了年少时和谢白城第一次一起乘船。
那次乘船的途中,他们吵了一架。
那不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却吵得特别凶。
白城跺着脚要船家立刻靠岸,他要下船,他要回家。
船老大一脸为难的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您下了船去哪儿呀?路也不认得吧?要下船,好歹得到个市镇。
白城没有办法,他总不能跳船游上岸啊。于是就坐着生闷气。
结果到了傍晚靠岸准备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和好了。
那一次是白城先道歉的。
白城一道歉,他立刻也跟着道歉了。两个人都争着说是自己不对,最后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起笑了起来,像两个傻子。
那一天的晚饭似乎格外好吃,他们吃得都很香甜。
那种香甜的滋味,让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就是,就是……就是这种香气……
他倏地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比梦里要低沉一些的熟悉声音骤然响起,语气既惊又喜,带着殷切的情意。
谭玄微微转头,早已长大的谢白城的脸映入他的视线。
之前的一系列记忆飞速地回归到他的脑子里,十几岁时的绿水青山很快淡去了踪迹。他仔细地看了看谢白城的脸,见他脸色好了很多,恢复成了正常的白皙,眼眸也清澈明亮,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来是真的没事了。
他这才有余裕去注意别的事情。
他现在正躺在一张干净舒适的床榻上,而这张床榻在一间陈设质朴但雅致怡人的屋子里。他的床边设着一张矮几,上面放着一个方形竹木托盘,里面有一碗碧梗粥,一碟散发着麻油香的小菜,一碟看起来鲜嫩可口的煮青菜。
他刚刚闻到的饭菜香气应该就源自此。这让他顿时感到了腹中空空,肚皮情不自禁地咕咕叫起来。
谢白城顿时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伸手端过那碗碧梗粥,拿勺子舀了要喂给他。
他张了张嘴发现躺着吃实在不便,谢白城也发现了,又急忙放下碗,站起身要过来扶他。
谭玄却忽然皱起了眉,伸手阻止了他的动作,皱眉道:“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怎么不去歇息?”
谢白城动作僵在半途,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扑哧一声笑了。
“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歪着头笑眯眯地问。
谭玄有些迟疑地往窗外看了一眼,窗户半开着,能看见半截晴朗蓝天。
“……酉时?”他自己都没什么底气,按照他的饥饿感,感觉应该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可外面这个天色,怎么看也不像酉时,哪怕他们是在云州,也更像是中午。
可他们抵达傅家,不就是正午时分吗?怎么可能还在正午?
谢白城又笑了:“什么酉时,刚过了未时!”他忽然敛了笑意,在谭玄面前比出了三根手指,“三天,你已经昏了三天啦!”
谭玄呆住了。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三天……竟然已经过去了三天?!
谢白城伸手抓住他的左臂,另一只手从他背后绕过去,扶着他稍微坐起,又在他背后塞了一个缎面大条枕,让他靠着,随后又端起那碗碧梗粥。
“我们……这是在哪?”谭玄张嘴吃了一口粥,感到温热稠厚的粥饭从嘴里一路滑落进胃袋,带给空荡荡的肠胃以无比幸福的慰藉。
“在哪?”谢白城又舀了一勺递过去,目光专注地盯着他的嘴,“还能在哪?傅老太医家呀。”
这跟他预料一致。谭玄又吃了一箸他喂过来的青菜,边嚼边问:“你怎样了?毒性都化解了吗?还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白城道:“我好着呢。傅太医给我开了药在喝着。”
谭玄一听便急了:“你都还在喝药,怎么能来照顾我?我没什么事,不过是些外伤——”
他话未说完便被谢白城一个充满威慑意味的眼神阻断了。
“你还说?!”白城瞪着他,“我只睡了一日便醒了,你昏迷了三天!你这叫没什么事?!傅太医说了,你骨头碎裂,失血过多,还强行跟人动手……也就是你内功深湛,换做个功夫一般的,早该喝上孟婆汤了!”
谭玄听了笑了笑:“哪有这么严……”
“重”字在寒冷如冰、锋锐如刀的目光下被他很识时务的吞了回去。
这种时候乖乖吃饭比较好。
享受一下这难得的贴心细致的照顾。
不过又吃了几口粥后,谭玄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就算白城恢复很快,傅家也绝没有让一个客人来照顾另一个客人的道理啊!何况从他醒来到现在,这屋里屋外怎么好像一个仆役都没有,就白城一个人呢?
他把这个疑惑问出了口,谢公子却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道:“我自己要求的啊。”
谭玄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谢白城不以为意,舀了些小菜喂给他:“我不放心别人照顾你,也不愿意。再说了,你难道不想醒转来第一眼就看见我?”
谭玄还是很震惊:“那夜里呢?夜里你也在这儿守着?”
“是啊。”谢白城淡淡道,随手往边上一指,“我睡那边。不过夜里会有个傅太医的徒弟睡外屋,防止有什么情况。”
谭玄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看到东边窗下摆着一张罗汉榻,榻上果然铺着被褥。
“我当然想第一眼就看见你……不过你这么做,不怕人家议论?”谭玄有些不可思议地笑道。
这实在是做得太明显,任谁也能看出他们关系非同寻常吧。而白城平时在人前,对他们的关系虽不故意隐瞒,但也不会刻意彰显——何必无事引人非议呢?很多人嘴里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谢白城却满脸的不在乎,抬眼看向他,笑吟吟的:“我管别人做什么?我只管你。”
他声音温温和和的,就像说“今天天气真不错”一样平常随意。
谭玄张嘴吃了一勺他喂进来的碧梗粥,看他放下勺子转头去用木箸夹菜。
他白皙俊秀的侧脸似乎是清瘦了些许,眼睛下面有一抹淡淡的青黑。
“笑什么呢?看着怪傻的。”谢白城把一箸青菜送到他嘴边,忍不住说。
谭玄嘿嘿笑着眯起了眼睛:“没什么,就觉得你真好。”
“那是自然。你都说了我不如你的乖师弟会伏低做小,体贴入微,我不得好好努力努力?”
“咳咳咳……”谭玄差点没被青菜噎死。
再抬头,就见白城只是冲他抿着嘴笑。
他提起时飞倒勾起了谭玄别的心思:“说起来,后来事情怎样了?孟红菱还好吗?韦澹明他们呢?你有消息吗?”
谢白城拿着勺子的手迟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道:“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谭玄怔了一下,随即道:“先听好消息吧。”
谢白城便道:“红菱伤势确实不轻,但好在性命无虞,现在也在傅家休养,俊逸看顾着她。俊逸还跟傅老太医交流了些医术,颇得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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