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玄心下松了口气,笑道:“他们怎么也来了?”
白城道:“知道我们在这里,就也投奔来了呗。对了,其实应该算有两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就是我的浮雪和你的朔夜都找回来了。”
谭玄点点头,颇感高兴。朔夜是恩人所赐,于他而言不啻于无价之宝,能失而复得,的确是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听完,那自然就轮到坏消息了。
“所以,坏消息是?”
谢白城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抹有些复杂的神色:“他们强行用火药炸开了机关……结果没想到那机关牵涉甚广,而且那里的山体也不够坚固。在火药爆炸的影响下,竟然崩塌了……装着账本和孟远亭书信的那个铁匣,被埋在了无数巨石之下……没什么挖出来的指望了。”
“人呢?人有没有事?韦澹明他们呢?”谭玄赶紧问。
“人没有事。”白城摇摇头,“其实就是我们刚走,时飞都没来得及回去,里面的人看到落下碎石越来越多,情况不妙,就押着韦澹明他们赶紧撤了出来,刚出来里面就塌了,死了的人都没顾上管,殷归野就算埋那儿了。”
谭玄沉吟了一下,抬头微笑:“罢了,人没事,该抓的人也抓了,就很好了。时飞那小子干嘛去了?”
“他在云州城里忙着呢,处理韦澹明那一拨人,跟知府衙门交涉什么的,都是他一力在办。不得不说,他现在真是越发能干可靠了。”白城说着,唇角露出一缕赞许的笑。
谭玄默默嚼了一会儿菜,咽下去了才有些别别扭扭地哼了一声:“那是,也不看是谁带出来的!”
谢白城抿唇一笑,并不点出谭玄心里其实很高兴。
他们名为师兄弟,其实谭玄于时飞确能算得上半个师父。而且两人都是孤儿,虽然时常在嘴上损着对方,但实际上却情同手足。谭玄对于时飞,实是寄予厚望的。吝于夸奖,不过是怕他骄傲。其实看到时飞的成长,他该是比谁都高兴的。
“只是可惜了我们这一路追查得到的那些证物……”谢白城轻叹了一口气,又舀了一勺粥。
“也没什么。”谭玄略略思索了片刻,继续道,“韦澹明还在我们手里。有他,有韦兰若,我们就能有人证和口供。他肯定不愿唯有自己锒铛入狱,乔青望还逍遥自在。只要他能供述经过,他手里也一定还有相关的证据,拿下乔青望是迟早的事!”
“可是乔古道和宗天乙勾结的事呢?”
“这件事,只要抓住了乔青望,应该能顺带着牵扯出来。只是……”谭玄略微皱眉,“证据恐怕的确难了……但退一步说,他当年虽然和宗天乙勾结,收受不义之财,但终归还是剿灭了离火教,后来大笔的钱财也没能得手,倘若没有别的事,放他一马也未尝不可。”
“然而乔青望的事一旦扯出来,乔家的声望就倒了。乔古道半生经营也终归是一场空了。”谢白城说着,眉宇间掠过一丝怅然。
他们都是武林名门世家,多少都有些交情和过往。乔家崛起他虽不眼红,但看着他们家要坍台,也不免有些“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的感慨。
“所谓侠名,本就不该是自己去求取的,该是由行而生,别人由心而赠。当做一项事业去刻意经营,本就是背道而驰的事。”
听了他的话,谢白城默默点了点头,眼见一碗粥吃得差不多见了底,便问还要不要。
距离吃饱还有很远的距离,但谭玄思及自己刚从三天昏迷中醒来,又重伤未愈,还是该慢慢恢复饮食,便说够了。
正在此时,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个苍老但洪亮的声音隔着门响起:“小五爷,你醒转来了吧?感觉怎样?”
来的自然是傅太医,两个年轻徒弟一左一右陪着他。
其实傅太医已经是八十挂零的年纪,但精神看着还很矍铄。须发皆白,然而耳聪目明,动作也并不迟滞。
他早上来诊察时已推测谭玄今日日落前必能醒来,弟子去向他报告屋里传出了说话声,他便动身过来了。
进屋后,谭玄先向他道谢,感谢他出手相帮,还收留他们住下。
傅太医摆摆手表示这不算什么,就侧身在床边坐下,给他诊了脉,又看了看他肩膀处的伤口。
“到底是年轻人啊,身体底子也好。”诊察完毕,傅太医笑呵呵地再次坐下,伸长脖子看了看吃得干净的粥碗,满意地点点头,捋着胡须道,“能饮食就好,不过身体此时还很虚弱,需要慢慢来,一次不要吃太多,一天可以多吃几顿。我再开个药方,你要好好补补血气。”
谭玄又对他诚恳道谢,一旁弟子轻快敏捷地呈上纸笔,傅太医凝神思索片刻,笔走游龙,很快写了一张方子,另一个弟子上前来捧了晾干。
傅太医笑呵呵地又看向谢白城。白城在他进来时,就起身恭敬地立于边上,把自己的位置留给傅太医。
傅太医转脸对着谭玄,拍拍他的手,笑眯眯地凑近了:“这位谢公子对你,那真是没有话说。我可得先说呀,我是劝过他,叫他保重自己身体的,他不听我的!小五爷,你可不要怪我!”
谭玄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无处安放的左手只能揪了揪无辜的被子。
“瞧您说的……是我们给您添了麻烦,我听白城说了,您还收留了我们另一位同伴,劳您费心了……”
傅太医哈哈一笑,摆了摆手:“救死扶伤乃是医者分内之事嘛,有什么好谢的。再说了,那个程家小伙子,年纪轻轻,医术可很高明啊!江湖之中,真是藏龙卧虎,要不是路途遥远,我年纪又大了,真想去他家里拜访拜访!”
谭玄笑道:“您老人家身子骨还硬朗得很呢!若有这个心,去江南游玩一趟,也费不了什么事!”
“唉,哪里哪里!”傅太医摇了摇头,“老啦!人不服老不行!人老了,就特别恋旧土,虽然云州是个荒僻地方,我心里就是舍不得,这把老骨头,交代在半路上可不成啊!对了,小五爷,我记得你也是西北人氏?这也算是重回故地了吧?”
谭玄含笑点了点头:“只可惜我在家只长到六岁,就背井离乡了,所以对我来说,衡都倒更像家乡些。”
“衡都的确是好地方,再没有比衡都更富丽更繁华的地方啦!”傅太医脸上流露出一丝回忆的神色,蓦地又道,“提到衡都,你师父他还好吧?圣上龙体可还康健?”
“圣上真龙天子,身子自然一切安好。”谭玄道,“师父他老人家也好,只是一直在宫里,没有机会出来,他多少觉得有些闷。”
傅太医笑起来:“世事太平,让他待着享清福还不乐意!”
他说着站起身来:“日后你回衡都去,给他带个好!”
谭玄赶紧应了,努力支撑起身体来送傅太医。
傅太医抬手虚压,示意他不必多礼。一眼瞥见谢白城已经快步上前,站在谭玄身边,伸手扶他。他停了停,顿了顿,犹豫了那么一会儿,还是清清嗓子开了口:“小五爷,你失血过多,身子还虚弱,谢公子呢,也尚需调养。你们千万不要心急练功,要知欲速则不达,身体恢复好了,再练也不迟。”
谭玄和谢白城都乖乖点头,表示会遵循他的叮嘱。
然而傅太医还是没走。他又磨蹭了片刻,终于嘿嘿干笑了一下,把话接上:“还有就是呢,不但是这个练功,不管是什么事啊,这个时候都要节制,要节制啊!静养,一定要静养为主!”
说完这句话,他立刻展现出与年纪不相符的敏捷,“嗖”地一下就从房间里刮出去了。
他的两个弟子也跟着赶紧跑了出去,只留下谭玄和谢白城愣了那么一愣。
旋即明白过意思来的谢白城脸“腾”地一下染满绯红,转头去看谭玄,谭玄扯着嘴角笑起来:“看我干嘛啊!你不是不管别人的吗?”
谢白城瞪着他,然而满脸的绯红和眼波的流转让这个瞪视实在没什么威力:“我不是管别人什么……就,就我哪里看起来像不节制的人吗?!再说了,这种时候,哪有人还会想着、想着……”
谭玄看着他嫣红的耳尖,不由笑出声来,冲他一挑眉毛:“怎么没有?我呀!”
白城怔了一下,随即皱眉啧了一声,那神情,似乎很想把空粥碗给盖他脸上去。
谭玄又笑,伸手拍拍他的膝盖:“逗你呢,没有的,这好歹也是别人家里。”
“合着不是别人家里的话,你还想……”谢白城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抿了下嘴唇,似乎醒悟过来不该跟他在这种话题上打转,便又瞪他一眼,不说了。
谭玄抬手想去抚一下他的脸,但却没够着,只好又把手放下去,只看着他故意板起的脸孔笑。
“笑什么啊,你是伤到脑袋了?”谢白城没好气的说。
谭玄含笑摇了摇头。
他的记忆里还鲜明地烙印着白城虚弱萎靡的模样,如今白城却好好地坐在他身旁,眼角眉梢,皆是动人。这怎能不让人欣喜呢?
“你去瞧过孟姑娘没有?”谭玄换了个话题,“我想去看看她。这一次多亏了她沉着冷静,又奋不顾身。若没有她见机行事,事情可就麻烦了。”
谢白城道:“自然去看过了。不过是趁她昏睡不醒的时候去的。你现在就算了吧,不是叫你静养吗?”
这就很话里有话了。谭玄疑惑地看向白城:“干嘛要趁她昏睡不醒去?”
谢白城看他一眼,神色忽然变得十分复杂:“……我看你真的是傻了。你忘了在那洞窟里时……都说了些什么吗?当时以为她是晕过去了,其实她是装的……所以,她不就是什么都听见了吗!”
谭玄愣了好一会儿,这他还真没意识到,听白城一说,再仔细想想,不禁也血往上涌,脸上火热。
“……这还真是。”他抬手捂住脸,感觉脑袋一阵发胀。孟红菱终归是要好转来的,他们也终归要见面的。到那时要拿出什么脸面去见那么一个小姑娘?他好像胡说八道了很多不得了的话……
孟红菱万一再说出去,传到时飞耳朵里……他顿时有一种钻进被窝再昏过去人事不省的冲动。
“罢了吧。”谢白城叹了一口气,“往好处想,她也许当时情绪太过激动,事后就都忘了呢?”
谭玄立刻抬起头来,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会吗?”
“……不会吧。”白城道。看着谭玄瞬间就陷入绝望的眼眸,不禁噗嗤笑了,“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谭玄悻悻地道,颓然倒在条枕上,“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唉,小孩子嘛,终归是要长大的,认识……认识这世间的复杂对吧?”
谢白城没再说话,只安静坐在床畔,面带一丝苦笑。
谭玄侧头看看他,手臂一动,努力又坐起:“好啦,说了这么半天话了。我醒了,你该放心了吧?赶紧去好好歇会儿。”
谢白城“嗯”了一声,却坐着没动,还是看着他。
谭玄笑着握了一下他的手,又补充:“早些恢复,我们还要赶时间回衡都的。”
谢白城点点头,终于站起了身。
“那你也要好好休息。”他上前一步,把条枕撤出,扶着谭玄又躺下,“一会儿药煎好送来,你要乖乖喝了。”
谭玄点头答应,抬目看着白城的脸。他的长发从脸旁垂下,一漾一漾的,看的人心里有些微微的痒。
谢白城直起腰来,又低头看了他一眼,作势欲走,却又踌躇了那么一下。
他扭回头看了一眼房门,房门当然是紧闭着,外面也安安静静的——
于是他忽然回过头,俯下身,在谭玄的唇上匆匆的、轻轻的印了一个吻。
“只是亲一下,不算不节制吧?”稍稍分开,他白皙的肌肤透出一点微红,长而密的睫毛轻颤,看着他的眼睛。
谭玄笑了起来。
“我觉得亲三下的话,要算不节制的。所以现在我们还可以亲一下。”
他说着,揽住谢白城的腰,让他侧坐于床边。
柔顺的黑发垂落,像帷幕一样笼着他们两人的脸,隔开了外面所有。
唇瓣交叠厮磨,柔软又温暖,带着令人无比眷恋的触感和气息。
一吻终了,就像是还舍不得完全分开,谭玄揽着他的背,用鼻尖轻轻蹭着他的。
谢白城微闭着眼睛,享受着这片刻的亲昵和安宁。
“白城,我爱你。”低沉醇和的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响起,吓了他一跳。
“干什么你?”
谭玄看着他,笑意像绽开在眼睛里的星光:“说好了的呀,等你好了,我要对你说千千万万遍。”
谢白城恍然记起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谭玄继续看着他笑:“喏,现在还剩九千九百九十九遍。”
他的脸倏地热了起来。
“你绝对撞到头了!该让傅太医看一看!”他想瞪他来着,但只看谭玄越发张扬得意的笑,他就知道肯定是失败了。
罢了,来日方长。
谭玄说的,他们还要在一起过五六十年,一起变成白发苍苍的老爷爷。
所以现在就乖乖谨遵医嘱吧。
“我走了!”他终于下定决心站起了身,抽出自己的手,转身出去了。
谭玄就这么过上了睡醒了吃,吃饱了睡的生活。
这种生活真是太令人堕落了。他一开始明明很不适应,觉得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但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一溜烟的飞过去七天了。
这七天时间里,谢白城已经完全康复,一切如常了。他骨头碎裂的伤当然无法痊愈,但感觉浑身气力恢复了不少,到底是有上好的汤药一碗接一碗的养着,还有一顿又一顿精心烹调的饭食,他甚至都感觉自己要胖一圈了。
时飞从云州城里抽空来了一趟,给他汇报情况,韦澹明等人都暂且关押在云州大牢里,对他们做了初步的审理。那些黑衣人基本都是身负案子,逃到定西一带,最后为了钱跟了韦澹明。
只是韦澹明出手大方,很讲情义,对他们极好,再加上他是一代传奇韦长天之子的身份,有几人跟他时间长了,也生了几分忠心。
韦澹明对于和乔青望勾结等事则缄口不言,问他就是把一切都推到殷归野身上,自称从十二岁起就遭殷归野胁迫,他不过是殷归野实现个人野心的傀儡。
离火教虽然已覆灭十二年了,但它在西北一带造成的影响实在太大,至今上了点年岁的人还要谈之色变。云州知府听闻韦澹明是曾经的离火教教主之子,还遵循他爹的优良传统搞了个什么神焰教自封教主,心里顿时突突直跳。
别看这什么神焰教目前只是活动在倞罗人的地界,浑水摸鱼,跑到大兴这边来刺探情报、甚至里应外合的可能性难道没有吗?!
朝廷这些年苦心经略云州,意在作为前哨阵地,剑指早年丢失的五州二十七县。这种时候要是出什么纰漏,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知府巴不得早点把这些麻烦人物送得远远的,于是在时飞提出要押送这些人去衡都时,立刻主动热情地从当地守军中拨了二十个精干好手,负责一路押解,等他们出发便一起上路。
谭玄对他的处置没什么意见,就问了问之前去求援的经过。
说来也是巧了,时飞以前打着“借书”“求教”之类旗号上温容直家里蹭吃蹭喝的时候,曾遇见过一次温容楷。
温容楷常年在地方上带兵,难得回家一趟,听说时飞是屿湖山庄的,就来了兴致,硬要手下亲兵头领跟他过上几招。
有这么一番往事,温容楷对他也留有印象。他和程俊逸找到大营求见的时候,也是因为记得他的名字,所以才很容易就见到了担任定西招讨使、总督各路军马的温容楷。
随后温容楷就专门调拨了人手,派了熟悉地形的当地向导引路。
原本要到山里去寻几个人是几乎不可能的事,但向导听他说应当是在能够藏匿形迹、避人耳目、能做交涉之处,便推论可能是在当年遗留下来、业已荒废的那些酒窖里。当地原本就有过犯了事的犯人逃去那里藏匿的先例。
等他们找到那里的时候,却没有什么收获。幸好他们携带了一样专门的工具,贴在地上,可以听到很远地方的声音。原本是用来侦测敌人动静,观察有无大股的骑兵进犯,现下就用来探听附近的动静。
离火教遗留的那处山洞,恰好距离酒窖集中的地区不太远。那块地方洞窟云集,无形中又放大了声音。经验丰富的向导判断出了正确的方向,他们总算是及时赶到。
谭玄终于不再吝啬,好好夸了时飞几句,时飞喜笑颜开,乐颠颠的又回云州善后去了。
待到孟红菱的情况也好转之后,谭玄和谢白城决定一起去探望她。
她是个姑娘,自然不能随便安置。傅家人收拾了出阁小姐的院子给她居住,还专门调派了几个丫鬟照顾她的起居。
谭谢二人到达她住的小院时,孟红菱正在院子里,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程俊逸搬了把藤椅在一边作陪。
他们两人进了院子,程俊逸立刻站起了身,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经此一事,他似乎一下子沉稳了许多,眉宇之间添了一份从容不迫的气度。
谭玄一边跟他打着招呼,一边看向孟红菱。
孟红菱安静地坐在轮椅里,头上还缠着一圈白布,几乎要遮住她右边眼睛。
这是她被殷归野一掌击飞,撞到石壁上留下的伤。锋锐的石棱在她额角上割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再长一些就要伤到眼睛了。
可以想见,痊愈之后也难免要留下伤疤。对于一个原本面貌姣好的青春少女来说,这可算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孟红菱神色却很安稳,仰靠在轮椅上,平静无波,好像这些伤这些痛都是在别人身上。
是的,跟心里发虚、正七上八下的谭玄和谢白城比起来,她的神色实在是太平静,太淡然了。淡然出了一种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的气度。
其实想到要去见孟红菱,谭玄就感到头皮一阵发麻,想想在洞窟里说了那么多的话,每一字每一句孟红菱应当都听到了,这实在是……
可总不能不见啊。孟红菱沉着冷静、奋不顾身,以命相拼、悍不畏死,才使得局面有扭转之机。总不能人家为此付出重伤的代价,他们却躲起来见都不见啊。
“孟姑娘,你好些了么?”谭玄开口道。
孟红菱轻轻点了点头。阳光穿过院子角落的一棵大合欢树,被滤成星星点点的光斑洒落在她脸上,让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我们找到的那个铁匣……被埋在崩落的山石下了。”谭玄说,告诉她这件事,也算是此来的目的之一。
孟红菱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微微颔首:“我听程公子说了。”
她的声音还有一些沙哑,不知是不是那一日嘶吼太过,伤了嗓子,到今日还未全好。
谭玄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还有那些飞天图画……本说是以后要交予你的,可是那场大火……和其他行李一起都烧了。”
孟红菱也是亲身经历那场大火的,对此恐怕也早料到了,没有什么失望神色,反淡淡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算了,其实也都只是些物件罢了,记不记得一个人,也不靠这些。就当是跟我爹一块儿去了。那套飞天图……也算是他一辈子心心念念的东西,譬如烧给他了,免得他惦记。”
谭玄注目望她,见她一脸无悲无喜,双目投向远方,似乎正凝望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这小姑娘仿佛也在一夕之间长大了。
谭玄还清楚地记得她那时是如何歇斯底里的大哭和大叫,就好像所有的悲伤与痛楚都在那一刻流逝尽了,现在在这里的孟红菱,像是一个空了的容器,要等待新的什么来填进去。
“咳……你那支镯子也丢在洞窟里了是吗?”谭玄一眼瞥见了她光秃秃的手腕,“……这么着吧,等回了衡都,我问问人能不能找到差不多的。”
孟红菱随着他的目光往自己手上看了一眼,随即抬起眼来看他:“不用这么麻烦……”她目光刚触到谭玄脸上,又立刻移开低下头去了,“其实……这都要怪我,若不我疏忽大意,被、被他们抓住,也不会有后来……”她一边说,一边握起了拳,洁白纤细的手指紧紧攥在了一起。
“怎么能这么说呢?”谢白城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这怎么能怪你?我们几个大人都没能照顾好你一个小姑娘,自然是我们的责任才是。”
他声音很温和,话说得很诚恳,孟红菱抬头往他看过来,但目光走到一半,又倏地挪到别处去了。
“不说这个了吧,好歹事情已经解决了,结果是好的就是了。”谭玄把话头接过来,看了一眼谢白城,又看了一眼孟红菱,顿了顿道,“孟姑娘,我们这几日就准备要回衡都的,你的伤……有些不便行动,你是想留在这儿养伤,还是跟着我们一起回衡都?”
“跟你们一起!”孟红菱猛地坐直身子,看向谭玄。但在目光接触的那一刻,她又嗖的一下把脸转开了。
谭玄愣了一下,有些不大自然地干咳了一声:“……既如此,这几日你先好生休养,我们,呃,会尽量让你方便些,你不必担心。”
他又扭头看看谢白城,谢白城脸上也僵着一个有点生硬的微笑,转头对着程俊逸道:“那我们就不多打扰孟姑娘休息……俊逸,你好好照顾孟姑娘,有那去疤痕的药膏,快些调配个几瓶。”
程俊逸压根不知道洞窟里发生的那些事呀,只觉得气氛好像哪里有些怪怪的,但听他们说话的内容又很普通,便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嗯”了一声:“已经配好药了,在外面晾晒呢。”
谢白城点点头,两人又跟孟红菱打了招呼,孟红菱抬头瞧了他们一眼,小声说了句“再会”。
待出了孟红菱住的宅院,临门的是一条碎石铺就的蜿蜒小路,两旁种着几棵翠叶披拂的龙爪槐。
两人一路都没说话,直到回了谭玄暂居的偏院,进了屋里之后,谢白城才蓦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一来一去这一番动作,谭玄的伤口也疼痛起来,他转身往床上一坐,向后靠了放松下来,看着谢白城笑:“叹什么气啊?”
谢白城走到桌边坐了,倒了一杯凉茶,一仰头咕嘟嘟喝了。放下杯子后,拿衣袖摁了摁嘴角:“我们以后和孟红菱面对面的时候都得这样吗?她以前跟我说话的时候,看着我眼睛都亮晶晶的,现在倒好,别说眼里有光了,压根就是躲躲闪闪,不肯正视……你说你非那么胡说八道干嘛?”
谭玄不禁乐了:“怎么?这就都成我一个人的事了?我记得你也很厉害的啊,声音特别高,说了也不少啊!还就是趁你说话的时候,孟红菱才有机会帮我割开绳子。”
谢白城语塞了一下,决定还是先靠气势压倒了再说,于是瞪过去一眼:“总之,以后怎么办?回衡都还有那么长的路,还有回到衡都之后……总不能都这么不尴不尬的。”
谭玄挑了挑眉,不以为然道:“她是个小姑娘,自然要稍微消化一段时间嘛。等她消化完了,觉得这也没什么,我们俩还不是跟以前一样吗?也就好了。”
他说完见白城还侧对着他,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不禁笑起来,又补充:“总不能以前觉得我们俩人挺好的,知道我们睡一块儿之后,我们就变坏人了呀!”
“注意你的言辞!”谢白城眉头紧锁,“什么睡一块儿……说话能不能、能不能含蓄点儿!”
“这就不含蓄了?”谭玄睁大眼睛笑起来,“怎么,睡可以睡,说不能说?哎呀,谢大侠,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开明人物呢!那要怎么说含蓄?亲一块儿?抱一块儿?缠一块儿?”
“你越发没个正形了!”谢白城喝了一声,站起身来,作势欲走。
“哎呀!哎呀!疼!好疼!”谭玄忽然捂住右肩伤口大声叫起来。
谢白城脸色蓦地一变,立时转身几步赶到他身边,俯身关切地急问:“怎么回事?碰着了?怎么会好好的突然痛起来?”
他急切地上下打量,却看不出有任何异常。这时也才突然意识到刚才呼痛的人突然没了声音。
谢白城转过脸,就见谭玄正看着他笑得一脸得意。
“……你几岁了,还玩这种花招!”谢白城嫌弃地皱起眉头。
“反正你吃这一套就行了呗!”谭玄笑出了声,抬手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向自己,“我还等着你教我怎么说够含蓄呢。”
鼻息相触,是近到不能再贴近的距离。
谢白城眨眨眼睛,看进谭玄眼中浓浓的笑意里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够文雅么?”谭玄一边低语着,一边手沿着他的胳膊往下滑,潜入他的掌心,与他的手指一一交缠相扣。
“……随你怎么说吧。”这种时候消弭掉最后那一寸距离好像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在嘴唇相触的瞬间,白城微微闭起了眼睛。
这是一个不急不忙,但在逐渐加深的吻。
先是轻柔缱绻的厮磨,然后是渐渐情不能自已的纠缠。
被撩动的不止是逐渐紊乱的呼吸,还有别的一些什么。
终于稍稍分开的时候,白城的眼里像是忽然漫了一片烟水迷蒙。
他的唇瓣带着微微的水光,显得丰润又柔软。
“……你说傅太医说的‘节制’,得到什么时候?”
他靠在谭玄身上,跟他额头抵着额头。
“嗯……离开傅家庄以后?”
谭玄说着,然后两人相视笑了起来。
离开傅家回衡都,是该提上日程了。
在傅家的生活虽然轻松安定,但终归不能就这么耽搁下去。
他们必须尽快回到衡都,一则还有很多事要等回到衡都去处理,二则要做好下一步的计划和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