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归远by红蕖
红蕖  发于:2025年0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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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眼前蓦地一花,一道锐利的寒风从他鼻尖前一掠而过。
抓着他的那人下意识的一松手,“啊”地叫了一声。程俊逸扭头追看过去,只见一支羽箭正扎在旁边一棵树的树干上,箭杆和尾羽犹自不住颤动。
有人射了一箭。
这支箭上,还绑着一张布条。
程俊逸只觉得口中一阵苦涩,喉咙干得令他恶心。
他下意识地扭头,只模糊地看到对面房顶上一个黑色的身影倏的纵向远处。
他再度看向那支箭。
“怎么会有人射箭啊?怎么回事啊?”周围的人惊叫起来,都慌乱地往远处撤开。来找他帮忙那人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跑开了。
转眼间,这一小片地方就变得空旷起来,只有他一个人还立在当地。
程俊逸抬起了右手。
他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错了他错了他犯大错了!他不该丢下孟红菱一个人,他更不该在发现孟红菱不见踪迹时还让谢白城一个人去找她。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不能逃。他想。
不能逃。
他要尽一切努力去弥补!一切!哪怕是他的命!
他的手终于捏住了那张布条的一端。
解开布条,拿在手中。他刚要把布条展开,倏然间,斜刺里伸出一只手,牢牢箍住了他的肩膀。
谭玄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俊逸,白城和红菱呢?”

他转过头,看到谭玄正紧锁着眉头盯住他。
他的神情依然是坚毅而冷峻的,就像他的刀。但客栈燃烧的火光倒映在他的眼里,看起来却像他的内里也在一并燃烧。
程俊逸翕动着嘴唇,结结巴巴地道:“谢哥哥去找孟红菱了……孟红菱她带着我的药箱不见了……不对……是我不好,我丢下她一个人,后来就不见了……”
谭玄不等他再颠三倒四地说下去,劈手便夺过那张布条,打开后迅速扫了一遍。
程俊逸在一旁模模糊糊看见字数似乎并不多,寥寥数语而已。但具体写了些什么,过度紧张的他一个字也没看清楚。
但他看清楚了谭玄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就变了。
自从认识以来,不管是在岚霞山上被人包围攻讦,还是在白水镇面对三个高手的联手围攻,谭玄从来都是气定神闲,神色自若。但这一刻,他的脸色看起来,真的是糟糕透顶,就像毫无防备地被人在软肋上狠狠揍了一拳。
“怎么回事?白城哥和小红菱呢?”时飞忽然也从人群中钻了出来,身形晃了几晃,就立在了他们身旁。
程俊逸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解释。谭玄却蓦地把布条递了过去。时飞接过去看了一眼,顿时也是脸色大变:“这……这是怎么回事?”
谭玄忽然身形一动,纵身跃起,飞身上了对面房顶,只一错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怎么回事啊?发生了什么?”时飞扭头看向他,再度问了一遍。
程俊逸还是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先从时飞手里拿过布条,这才看清楚了上面写的字:“大泷山古松岭。谭玄一人前来。否则孟谢二人必死。”落款是一朵由火焰构成花瓣的莲花。
他的呼吸猛地一窒,眼前一阵晕眩。怎么会这样?!不过那么一会会儿功夫……
见他不说话,时飞不禁着急地拍拍他的背:“程俊逸,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起火的?白城哥和小红菱又发生了什么?”
程俊逸恍恍惚惚地把刚才的经过简单说了,从时飞追出去后,又有两个人袭击了孟红菱,然后谭玄追踪这两人而去。随后就突然起火,一直说到刚才这支箭射来。
“这是调虎离山啊!”时飞眉头紧锁,咬着后槽牙,“不过我们一直以为这些人是冲着屿湖山庄、冲着我师哥来的……怎么会是先对白城哥下手……”
程俊逸脸色苍白,僵立原地,说不出话来。心中一遍遍懊悔,一遍遍回放着他和孟红菱以及和谢白城分开时的场景。
提着他的药箱,还高叫着要他“小心些”的孟红菱;推了他一把,让他去救人,自己转身离开的谢白城……
他们俩遭遇了什么?他们现在又在何处?
时飞却已经去向周围人询问刚刚有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的事,有没有什么人带走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可是众人都是劫后余生,惊魂未定,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根本无暇去注意旁人,没人留意到孟红菱。再多问了问,甚至还有人一口啐在地上,说都是怪他们惹来是非,差点害死大伙儿。江湖恩怨就去江湖解决,为什么要祸害普通百姓?
时飞不但没能问来有价值的信息,反而还讨了个没趣,悻悻回来。程俊逸这才想起问他:“你……你们怎么突然回转来了?追的人呢?”
时飞摸摸鼻子道:“别提了,人倒是追上了,也交上手了,突然间就听到街上兵荒马乱的,有人一边敲锣一边喊四海楼走水了。我一听,这不是咱们住的地儿吗?怎么会突然走水?再回头一看,隔老远都看见火光冲天。这还得了!就顾不得别的,先回来看你们安危。估计我师哥应该差不多也是这样。”
他话音刚落,程俊逸眼前一花,谭玄竟又回来了,立在他二人身前。
“没找到射箭之人的踪迹。”谭玄言简意赅的说。
这也不意外。那人肯定只是奉命来传信,传到了必是全力撤退,甚至可能早就安排好了接应。对方弄出这么大动静,不可能是突发奇想,必有相应的一套准备。舒夜城太靠近所谓神焰教活动的地方了,看来他们实在低估了这个神焰教的实力。
“现在怎么办?”时飞问得很直接,“我刚问了一圈,没人注意到有什么异常。但我想绑走两个人不可能没有点动静,如果扩大范围仔细问问,一定能有线索。”
“现在问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谭玄打断了他的话,“布条上那个标志很明白了,下手的是离火教……或者说是神焰教的人。”
时飞没有吭声,他知道谭玄说得对,甚至去向也不用问,他们都写明白了。只是限制了只能由谭玄一人前往。那岂不是闯龙潭,入虎穴?等待他的何异于刀山火海?
但刀山火海他也一定会去的。时飞知道。
甚至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我们即刻出发!”谭玄眸色幽深地往四周望了一眼,声音低沉地说。
客栈起火,自然也殃及了马棚。还好有马僮颇为机灵,及时打开了栅栏。寄存的马儿纷纷夺路而逃,有些跑得快的不知去向了,有些沉着些的,还在附近街道徘徊,被周围居民及时拢住,否则惊马也容易伤人。
谭玄一路骑的那匹青鬃马有些年齿了,性情稳重,此刻还停留在附近街道上。时飞和程俊逸一时找不到自己的马,也顾不得了,随手抢到一匹就翻身骑上去,在其他人的大呼小叫中,策马飞驰而去。
大泷山在舒夜城北边,要想前去必须先出城。但此刻天还未亮,城门哪里会开。谭玄不得不又一次动用天狼卫的身份,强行要求守门官兵开城放他们出去。舒夜城是边关要地,把守自然要比笒川那种小县城严密,如此便不得不好好费了一番功夫。
谭玄特意问了城防军官在他们之前可曾有人出城去,军官答曰没有,他们绝不会半夜轻易放人进出。但劫持了谢白城和孟红菱的那些人必然是要出城去的,所以在谭玄的一再追问之下,城防军官才吞吞吐吐告知舒夜城北面只有一座主要的城门,也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这座迎煊门,除此之外,左右还各有两座小门,方便平日百姓和商队进出,把守没有迎煊门严密。
谭玄提醒他速派人去清查这两座门有没有暗中放人出去,或是别的城门也不是没有可能。放了什么人出去现在不是最重要的,他们现在会去追捕。最要紧的是现在边关形势严峻,绝不可疏忽大意。
听他说得如此笃定,城防军官不禁有些心虚,又听他说现在要去追捕偷出城门之人,也不太敢再度拒绝,便半推半就的允许他们出城而去。
出得城外,天地间依然是一片昏黑,只有一弯残月挂在西天,铺下冷素银霜。
三匹马在浩荡而寂静的天地间奔驰,像是三道一往无前的箭影,要一径破开残夜的浓黑。
待到东方的天空终于隐隐泛起一线白色时,前方的地平线处,终于升起了一道蜿蜒逶迤的山影。
谭玄忽然“吁”地一声勒住了马,时飞和程俊逸见状,也赶紧让马停下。
“再往前去很快就到大泷山脚下,往左行个五六里,就是古松岭。”谭玄说。
他们在出城时曾打听过路,知道了个大概。进了山的话,反而会有石刻的地名,会更加清楚。
时飞和程俊逸没有说话。
谭玄便又往右方的一条岔路一指:“从这边一路走下去,会到达朝廷大军的驻地。我打听过了,此番带兵的主帅是温容直的堂兄温容楷,你们报温大人的名号,应该可以见到他。”
时飞和程俊逸都愣住了,要他们去找大军?去找温大人的堂兄?这是做什么?动用军队封锁大泷山?这或许能有用,但时间上,能来得及吗?
谭玄看着他们,声音很沉着:“时飞,你记着,虽然布条上留的地方是古松岭,但白城他们就在古松岭的可能性很小。古松岭很可能只是他们设下的一个圈套,为了擒住我。而我必须被他们擒住,否则白城和红菱会有危险。你们去找到温容楷,大军中一定会有熟悉本地情况的向导,会知道大泷山中何处最适合藏匿。这样一来,里应外合,我们才最有希望脱困。明白了吗?”
时飞怔怔地听他说完,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坚定地点了点头:“明白!”
谭玄提起缰绳,微微笑了一下,拨转了马头:“那就不要耽搁了!”
“师哥!”
“谭庄主!”
两道声音重合在了一处。
谭玄刚刚要催马前行,不得不又勒住缰绳,回头望向他们。
时飞看着他,努力挤出一丝明亮的笑容:“当心些!”
程俊逸却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耷拉着眉眼道:“谭庄主……都怪我……我……”
“回来再说吧!”谭玄打断了他的话,在程俊逸抬头望向他时,又温和地一笑,“回来再慢慢说。”
说完便“驾”地吆喝了一声,青鬃马四蹄腾空,如踏风而行般,卷向远处的山峰。
程俊逸有些失神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想起他方才的嘱托,连忙转头和时飞对视了一眼,两人一齐策马,向右边的岔路飞奔而去。

山路两旁黑黢黢的树影飞速向后倒退着。
四下里只能听到马蹄得得的声响,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一声夜枭的凄啼。
谭玄的心里并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平静。
表面的平静,一是为了让两个年轻人临变不要惊慌,二是为了让自己尽量沉住气。
他心底深处最为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果然白城被牵扯进这件事里不是一个巧合,他们真的对他下手了。程俊逸说都怪他,其实不是的。这件事从头至尾,从过去一路到现在,都是因为他才对。
白城跟离火教覆灭的往事几乎没有瓜葛。当年他父亲虽然也参与了对离火教的围攻,但白城根本就没和他在一起。
谢白城和离火教最大的关联其实就是他谭玄。
那些人会选择要把他卷入此事、对他下手,唯一的理由就是白城是他的爱人,是他的家人,是他在这个广袤无垠的世间最为安心眷恋的归处。
他其实很恐惧。
在看到那布条上的字的时候,恐惧骤然袭来,像一只冰冷苍白的枯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用力地扭曲蹂躏。
他不能接受白城的名字和“死”联系在一起。
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必须尽量保持冷静。
在他幼年时,师父就告诉过他,要把保持冷静看得和保持呼吸一样重要。只有冷静才能让你看清楚对方的一招一式,只有冷静才能让你做出最有利于当下的选择,只有冷静才能让你在绝境中抓住稍纵即逝的一线生机。
失去冷静,陷入慌乱,就意味着你已经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他人裁夺。
现在在他肩上的,可不仅有他自己的命运。
带着松枝和泥土气息的风横冲直撞地扑在他脸上。他深深地呼吸,把目光集中在前方蜿蜒的道路上。
白城不会有事的。
他心底渐渐有了坚定的信念。
那是他的白城,那样正直、坚韧、温和、善良。
那是在海棠花下垂首一笑、秀色无双的白衣少年,那是和他一起策马江湖、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那是初入衡都,第一次见到鹅毛大雪、惊喜地对他又笑又跳的,他的此生唯一。
他怎么能有事呢?他怎么能允许他有事呢?
他再次伏低身子,催动马匹,让青鬃马跑得更快一些。
眼前横亘着一座乌沉沉的山峰,周围全是高大而嶙峋的松柏。
古松岭,他终于到达古松岭了。
转过一道弯,山路开始变得陡峭狭窄起来。马儿走得就有些吃力了。
谭玄干脆下了马,任它自己往路边吃草,自己提起轻功继续往上。
又向前行了有三四里地,山势再次变得平缓,道路蜿蜒,前方又是一道向右的转弯,转弯处长了一棵高大粗壮的古松,斜逸的松枝上飘飘荡荡,似是挂着一个什么长条的东西。
谭玄足下发力,一纵三丈,迎面风来,云移月出。
清冷月光自山头斜照而下,谭玄这才看清,树上悬着的哪是什么长条东西,那竟是一个人。
那个人的外袍被风吹起,飘飘荡荡,仿佛一只巨大的蝴蝶,在树下悠然漫舞。
而迎着月光,可以看得分明,白色的底,淡墨晕染的竹枝图样——那正是前一晚白城身上所穿衣袍!
谭玄心脏猛地缩紧,纵身跃起,身姿如飞,一掠而上。
在距离那棵古松仅仅两丈的时候,他刚落足于地,坚实的地面就蓦然破碎,露出一个巨大的黑色深洞,犹如巨口,毫不留情的把沙石和枝叶通通吞没。
但谭玄竟然好像早有提防,整个人竟硬生生拔地而起,靠着腰力在空中翻了个身,同时左手一挥,朔夜的冷锋在月光下凛然一闪,那根挂着人的松枝应声而断,跌落于地。
那个“人”也展露出了真正面目:不过是个穿着白城外袍的稻草假人。
隔得远了,周围又黑沉,看起来很有迷惑性,但只要稍稍拉近距离,就假得很明显。
谭玄刚低头见草人落地跌散,一口气稍松,就觉头顶一股寒意铺天盖地压下。
匆忙一瞥,只见一张含着隐隐寒芒的大网从树冠上兜头向他罩来。
百刃锁仙网!
这种网是由精钢铁索编成,里面裹着极细的软剑,人一旦被网住,刀劈斧砍都难以弄断,稍一挣扎,又会被里面的锋利软剑割伤,挣扎得越厉害,越是伤痕累累,甚至可能流血而亡,只能在网里任人宰割。所以才叫“锁仙网”,意思是神仙也难逃。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谭玄猛然一刀劈向旁边的古松。只是这一刀不是刀刃向前,而是以刀身击在树上。
借着刀身被微微压弯之后的反弹之力,他整个人向后跌落在地,随即就势一滚。
然而还未容他跃起,一刀一剑,一柄短蛇矛,同时刺出,皆指向了他的心口要害。
谭玄当然就没法动了。
这个时候挣扎也没什么意义,因为被对方擒获本来就是他的计划,他只是不想过于被动,受伤就更不可取。
所以他干脆就躺在地上,抬眼看着那三个蓄势待发的黑衣蒙面人,懒洋洋一笑:“折腾这么大动静,挺辛苦吧?”
那三人没有答话,一旁却传来一阵张狂的大笑,还伴着拍掌:“谭庄主真是了不得,这时候了,还笑得出来!”
随着话音,一个高大粗壮的身影从树后转出,龙行虎步地走到谭玄身边。
谭玄勉强扭过头,看清楚了来人,身材高大,体格健硕,颌下一部花白虬须,眉毛浓粗,如盘结树根,一双眼眸虽裹在重重皱纹里,却依旧精光四射,显得精力沛然。
但比起他那张粗野豪迈的脸,更让人一眼就注意到的,是他的右臂。
他没有右臂。
这么说也不对,确切的讲,是他只有半条右臂。
上半条。
在衣袖的包裹下都能看出肌肉虬结,饱满结实。
而下半截衣袖,则是空荡荡的,袖口原本应该是手的地方,露出一弯闪着冰冷寒光的铁钩。
谭玄扫了那人一眼,重新扭回头,闭上眼睛,悠悠一叹:“殷归野,你这老匹夫当真还活着呢!”
殷归野喉咙深处滚过一串冷笑:“你爷爷我不但活着,还活得好得很呢!”
谭玄又抬起眼皮,似笑非笑道:“未必吧,你这胳膊丢了多久了?是韦长天给你的教训?”
殷归野满不在乎地抬起右边的铁钩,在月光下比了比:“那些陈年往事提它作甚?!少了一只手也没什么,铁钩自有铁钩的快意,剜心剖肝时,呵……”
他的唇角勾出一个满是恶意的弧度,眼睛阴气森森地望向谭玄。
谭玄当然没有忘记兰娇雪身死之伤是铁钩造成这一点。从看到殷归野第一眼起,他就明白了那是怎么一回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山林间沁着凉意的空气,直到肺腑深处都变得一片冷肃,才开口道:“你在这里等着我,那之前在城里劫走我的人的,是谁?”看了殷归野一眼,他又补道,“韦长天还有个儿子?”
殷归野眯起眼睛:“这你们都猜到了?佩服佩服!”
谭玄心下了然,知道之前他们的推测应当是能一一应验上的,便又道:“闻听现在又有了个什么神焰教,跟离火教是换汤不换药,该不会就是你们搞出来的吧?”
殷归野呵呵冷笑道:“连神焰教你们都知道了?韦长天装神弄鬼那一套,学起来也不难。”
“哦?”谭玄稍稍转了一下身子,指向他心口的刀剑都动了动,显出威吓的样子,但他并不在意,“只不知这神焰教教主是韦长天的小公子,还是你呢?”
他说完又肆意地上下看看殷归野,咧嘴一笑:“我猜应该是小公子吧。你这幅尊容尊貌,说是吃人恶鬼还差不多,哪有高人的样子?啧……真是没想到,你对韦长天还是一片忠心的,当爹的死了,你倒是肯辅佐当儿子的,哪怕他是个野种?”
殷归野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他蓦地飞起一脚踢向谭玄右肩,谭玄早有防备,暗中运起内力做好抵御,饶是如此,依然被踢得翻了两翻,胸中真气一阵翻腾。
殷归野立于月光之下,白发蓬乱,目光森然,一把弯钩,寒意逼人。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谭庄主,你好悠闲自在,还有功夫跟老夫在这里慢慢闲扯淡。你就一点不担心你的人了?不怕他们正在受苦么?”
谭玄依照心法,暗中催动内力,游走周身经脉,把刚才那一击带来的震荡迅速平息下去。
脸上却云淡风轻地笑:“我哪里自在?不是已成砧板上的鱼肉,没有办法了吗?只能等着你引路了。”
殷归野就真的“引路”了。
只不过这“引路”有点特别。
那三个蒙面人先收缴了他的佩刀,再取了生牛皮制的绳索出来,把他双手反剪,捆了个严严实实。随即驱赶着他,越过前方山峰,然后打了个呼哨,从林子里唤出几匹马来。
他被绑在其中一匹的背上,这还真是他第一次从这么特别的姿势乘马,一路颠簸,好悬没把昨夜的晚饭给吐出来。
就这么跋山涉水,穿林度溪,待到东方天空微明之时,他们已经从山上下来,走到一处山谷中。
谷中有不少嶙峋怪石,大概是天长日久从山上滚落下来的。路就走得曲曲折折,荒草茂密,不时惊动小型的野兽在草间窸窸窣窣逃遁而去。
谭玄是面朝着下,大部分时间只能看着地面,偶尔努力扭转脖子,才能勉强看一看周围景况。
看起来这一带平时是罕有人至的。的确是个藏人的好地方,只不知他们是如何寻到此处的。
思绪正起伏间,马忽然停住了,随后他被人粗暴地从马上拽下来,摔在地上。其中一人跨步上前,拽着绳索把他拎起来,又像赶马似的赶着他往前走。
谭玄抬头望了望山谷两边,倒都是比较平缓的坡子,当中这个山谷也不狭窄,能足够两辆宽敞的马车并行。甚至仔细看的话,依稀能看出这里曾有道路的痕迹。
他心里顿时就有了计较他们是在何处。
之前去绿珠沟查找孟远亭的酒窖的时候,那个看守汉子曾提过,大泷山下有一批历史悠久古老的酒窖,只不过后来常常发生崩塌和落石,又比较远,就逐渐荒废了。
就仿佛要印证他的猜测般,走在最前面的殷归野忽然转身钻进了一个应该是天然形成的山洞里。
押解他的人也随后跟上。
黑黢黢的山洞里,有人掏出火折子“唰”地一下点燃了,然后熟练地点燃了一旁山壁上嵌着的火把。
整个洞窟登时亮了起来。
他们所在之处尚是入口,一丈余宽,三丈余高。稍稍往里进一些立刻就变得更加宽敞起来,应该是曾被人工修凿过,一下子变成了三丈宽,五六丈高。
而就在目光可及的尽头处,一道石壁之上,嵌着一扇高大沉重的灰色石门。光是目测,都看得出至少有四五千斤重。
这绝非人力可以开启的。
果然,一人举着火把站到殷归野身旁,殷归野抬起独臂,在石门边的墙壁上摸索着,不知转动了什么机关,山壁深处忽然发出沉重钝厚的机括转动声。
一阵吱吱嘎嘎后,石门从中轴处旋开,露出里面一条黑沉的甬道来。
而甬道的尽头,透出隐约的、昏黄的光。

身后押解之人低喝催促着,谭玄也就迈步跟了上去。
走过那扇石门时,谭玄扭头看了一眼,厚度不到一尺,倘若仅是这么一块石板,七八个壮汉搭配上适当的工具,还是可以推开的。不过内部既设有机关,光靠蛮力怕是不够。
光线昏暗,刚刚经过时只是一瞥,实在看不清是什么样的机关,但看殷归野那一番动作,好像还有些复杂。
不过虽然复杂,他却颇为熟练的样子,要么是曾经多次出入,要么,就是本身属于他熟悉的范畴。
的确,这个地方怎么看也不像个普通的酒窖。酒窖何至于要修什么机关?何至于要一面如此沉重的石门把守?
更不用说他们是怎么就能恰好找到这么个隐秘之所,又恰好能知道如何打开机关?
所以这个地方很可能和离火教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想到这里,谭玄就想从周围环境中努力找出蛛丝马迹,可照明的只有两支火把,火光跃动,黑影憧憧,委实难以看清什么。
甬道也并不长,只是走了二十来步,就到了头。
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相当开阔的空间,山壁上悬着数支火把,空地间站着六个同样是黑衣打扮的人,也各执火把,但即使如此,这里面的黑暗几乎像是有形质的,根本照不透彻,只能是个模糊大概。头顶上方,依然是黑沉的一片,就像一块巨岩,压得洞内空气都仿佛凝滞。
饶是如此,在这一片昏暗中,谭玄依然一眼就看到了谢白城。
他在这块空地中间略微靠后些的位置。同样被反剪双手绑着,坐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上。外袍既已被他们拿去做诱他的饵,白城现在当然仅着白色中衣,一头乌发也有些凌乱,甚至嘴里还被塞了一团布巾,用一根带子粗暴地横过绑紧,但至少人看着是好的,应该没受什么磨折。最为重要的是,他目光沉着,身姿笔挺,正气凛然,整个人犹如一株傲雪寒梅,没有一丝慌乱和狼狈。
谭玄的心里一下子就松了很大一口气,随即便注意到谢白城身后侧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他的打扮与旁人不同。别的人都是一身黑衣,殷归野是一身绛紫的袍子,那男子的衣袍则是黑色为底,在袖缘和下摆缀有深红色的火焰纹样。同样深红色的腰带下,系着一块赤焰莲造型的玉佩,下面饰以宝珠,洒着金色穗子,很是富贵的模样。
再看他脸,相貌倒是一等一的英俊,高鼻深目,棱角分明,显然有着西域血统,但仔细看,整体又应该是个汉人,可见应该是个混血儿。
谭玄便骤然明白,这就应该是韦长天那个秘密的儿子,也是所谓的神焰教的现任教主了。
他刚看了个大概,那年轻男子瞧着他们,张口便道:“人带来了?辛苦叔父了。”
殷归野粗声大气地说:“手到擒来的事!不足挂齿!”大手一挥,转头对押解着谭玄的人,“把他丢到一边去!”
那人立刻推着谭玄往山壁边走。谭玄这一转身,才看见孟红菱正蜷缩着躺在山壁下边。那边地势稍高,地面也不甚平整,这处洞窟应该也是在天然山洞的基础上加工而成的,而且也没有非常精心的修缮,很多地方还保留着原本的粗粝。
孟红菱上方的山壁上就悬着一支火把,火光洒下来,照着孟红菱苍白的脸色。她双目紧闭,发丝凌乱,身上带血,双手同样反剪绑起,但和白城的清醒冷静不同,她看起来似乎已经没了意识,躺在那里,整个人显得很暗淡萎靡,甚至让人担心她是不是还活着。
谭玄很想过去看看她的状况。他运气不错,押解他的人真的就把他往那处推去,到了近前,就粗暴地一搡,命他坐下。随即和另一人,一左一右,一刀一剑,齐齐对着他,把他看了个严严实实。
好在谭玄俯身跌坐下去的时候,已经看见了孟红菱的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心下也稍安。坐下之后,抬首看向殷归野,再看看那位新教主,唇边挂上了一缕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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