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归远by红蕖
红蕖  发于:2025年0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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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玄和谢白城都没敢真的熟睡,二人皆和衣而卧,铁匣放在榻边几案上。
这样的日子恐怕还要过一段时间,等到他们离开定西路,回到关内,应该要好一些。尤其他们已经决定不再走来时旧路,另选一路,避开接近庆州和云阳。
然而到了四更天左右的时候,谢白城还是坚持不住了,迷迷糊糊地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睡着了还做梦。
梦里还在看账本,不过这次看的是东胜楼的账本。他不在衡都几个月,东胜楼生意兴隆,利润丰厚。他还在梦里跟谭玄说呢,咱们换处大些的宅院吧,你不是还准备养孟红菱吗?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当啷”一声响,接着是杯盘打碎的声音,他蓦地睁开眼睛立刻弹起,与此同时传入耳朵的是时飞的一声断喝:“什么人?!”
还真出事了?!他急忙转头看向谭玄,只见谭玄早已握住刀柄,浑身肌肉紧绷,蓄势待发。
但只是“待发”,他没有动。
深夜的寂静让那间屋子里的响动纤毫毕现,兵刃交击声,桌椅翻倒声,时飞怒斥声,一时齐发。不过片刻功夫,只听窗扇碎裂的“咔嚓”声骤然响起,有人“嗖”地一下从房内跃出。几乎是同时,谭玄“啪”地推开窗户,就见一道黑影似流星般直投客栈院墙,而时飞紧随其后也跃出窗户急追而去。
时飞轻功出色,那人竟也不遑多让,在前面一路几个纵跃起落,踏着周围房顶一路往东南方向而去。时飞当然跟在后面,一路尾随,紧紧咬住。
时飞会不会吃亏?对方会不会还有后手埋伏?谢白城扫了谭玄一眼,握住浮雪,他很想跟上去接应时飞,只要谭玄留下,这里应该不打紧——
隔壁的门扇猛然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紧跟而起的是孟红菱的一声尖叫。
谭玄立刻伸手在窗框上一按,整个人如腾空大鸟一般掠出窗外,半空中丢下一句:“看好东西!”随即抓住被推开的窗扇借力飞向隔壁房间,长腿一踹,紧闭的窗户应声破碎。
隔壁房间登时响起一连串的金铁交击之声。
谢白城返身回到几案旁,下意识的伸手把铁匣抱在怀里,犹豫了一瞬,还是提着浮雪掠出门外。
刚到走廊上,就见程俊逸穿着里衣、头发蓬乱地也冲出了房门,一手拎着药箱,一手握着他的剑,与他目光交汇,满是茫然和惊讶。
谢白城刚要张口叫他沉住气,却见眼前孟红菱的房间里倏的飞出一个人影,撞破了走廊阑干,直跌下楼去。他连忙上前一步低头观瞧,只见那人一手捂着肋下,动作却依旧敏捷,就地一滚即刻弹起,然后就往客栈大门冲去。
这一番响动当然也惊动了其他住客和店家,但刀光剑影的,谁敢管这闲事?住客推开门瞧一眼,立马缩回头搬椅子抵门,值夜的伙计刚爬起来站在店门口,见那个黑衣人影手持闪亮利刃冲过来,尖叫着就跌坐一旁。
程俊逸下意识的想追上去,谢白城急忙叫住他:“不忙!”他说着转头看向房间里面,正看到一人挟持着孟红菱,同时以手中一柄弯刀与谭玄交战。
房间终归狭小,那人又时刻拿孟红菱挡在身前,谭玄自然束手束脚,谢白城正欲提剑从后面与谭玄夹击此人,那人却突然把孟红菱往谭玄的刀锋上一推,谭玄急忙垂刀避开,一手接住孟红菱,那人趁此时机纵身扑向窗口,一跃而下。
谢白城追进房里,就见孟红菱被谭玄迎面推过来,他赶紧侧转剑锋,扶住小姑娘,只听谭玄丢下一句“交给你了”,然后跟着之前那人跳出窗外。
一股血腥味飘进鼻腔。谢白城心里猛地一跳,低头就见孟红菱靠在他怀里,表情痛苦,左边衣袖和前襟都染满了鲜血。
“你怎么样?”谢白城连忙放下手中东西,扶住孟红菱双肩,孟红菱咬紧牙关,摇了摇头:“我没事!一点小伤!”
程俊逸也跟着进了屋,一眼看见鲜血淋漓,赶紧上前蹲下,打开药箱。
谢白城掀开了孟红菱的衣袖,她伤在左手小臂上,大概是惊慌之中下意识的格挡,深可见骨,此刻血还没有止住,汩汩往外流着。
白城便出手点了她伤口周围几处穴位,尽量止住出血,随后便交给程俊逸,自己起身走到窗前,只见窗外一片黑沉沉的天,附近民居有几间窗内亮起了灯火,但无论谭玄、时飞还是他们追踪的人,都无踪无迹。
如果两拨人是一伙的,他们很可能会往一处逃窜。以刚才那人一直挟持着孟红菱来看,他应该自知不是谭玄对手。只要对方没有故意设下埋伏,谭玄擒获那人不会花太久时间。
但倘若对方是故意诱他追出,有人暗中接应,那就……
谢白城强自按下这个念头。应该不会。来人或许还是想对孟红菱下手的。或许是先探明了他们各自住哪个房间,第一个人的目的是诱走谭玄,然后趁乱再来两个人掠走孟红菱。只是没想到他们换了房间,住在原本属于谭玄房间里的是时飞。导致第二拨人和谭玄交手,没能达成目的。
但不管怎么说,他首先要处理好眼前的事。谭玄说了交给他了,他就得把一切安排好。
现下他们所住的房间已然暴露,不能保证后续就没有人来,不如暂且换个地方安身。
想到此处,谢白城转身回到程俊逸和孟红菱身边,孟红菱坐在地上,手臂伤处已经整整齐齐地包上了白色软布。小姑娘非常坚强,一滴眼泪都没流,咬着嘴唇把袖子重新放下,程俊逸则忙着把药箱整理收拾好。
谢白城正欲伸手拉孟红菱起来,动作忽然一怔。他猛地转过头,瞪向窗外。
破开的窗外涌进来一阵寒风,风里带着明显的焦糊味道。

“走水了!走水了!”一声苍老而凄厉地喊叫划破了夜空的宁静。
伴着这声嘶喊,谢白城已经看见一楼东南角燃起了熊熊烈火。西北边陲,春天里风大,风助火势,火势如狂。炽红的火舌沿着墙壁肆意舔舐着木质的窗框,吞咬着帘幕帷幔,然后燃得更旺,蔓延地更快。
比火舌速度更快的是浓烟。滚滚黑烟飞快升腾,不放过任何一条细小的缝隙,转瞬间就钻入各个房间。顿时整座客栈惊叫声响成一片。
这不是一般的起火!
谢白城在瞬间就捕捉到了夹杂在焦糊味中的那一缕油烟气。
有人故意纵火。火势才会一眨眼就蔓延开,才会骤然火起就铺天盖地来势汹汹。
“谢哥哥,咱们快走吧!”程俊逸在他身后担忧又焦急地喊,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孟红菱的一阵激烈地咳嗽。
谢白城转过身来,拿起浮雪飞快地从被褥上割了三块布,此刻也顾不了许多,就用屋里的茶水浇上去,全部打湿了,再分给孟红菱和程俊逸一人一块。
“捂住口鼻!”谢白城一边吩咐,一边和程俊逸一左一右搀扶起孟红菱,一齐急趋门外。
房门甫一打开,外面已是乱成一锅粥,住宿的其他客人大都衣衫不整,哭爹喊娘地在走廊上奔跑。走廊狭窄,人挤在一处,反而彼此推搡行走缓慢。他们门前阑干之前被那黑衣人撞坏,此刻一个瘦小的汉子被人推挤着,脚下不稳,身子一歪,竟从这坏掉的阑干处惨叫着摔了下去,坠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旁边的女人搞不清状况,只吓得大叫:“楼要烧塌了!楼要烧塌了!”如此一来,人群更加混乱,哭声叫声骂声喊救命声混做一团。
这样下去怕是不用火烧烟熏,人挤人都要挤出事来。虽然担心会有敌人混在人群中图谋不轨,但看看那些被挤得鬓歪帽斜的妇孺老人,却也不能坐视不理。
谢白城把孟红菱和程俊逸稍稍往后推了一下,示意他们稍等,自己一脚跨出门去大喝道:“不要推挤!大家贴着墙壁,弯下腰走!用衣袖手帕捂住口鼻!让老弱妇孺先行!他们更受不住!”
两个强壮的男人正从房里出来,一巴掌推开一个老者欲要抢道,听他这么说,其中一人一边抬脚踹着旁边的人,一边回头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直娘贼!老子凭什么让!”
话音未落,一道寒芒却已经直指他的鼻尖,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脖子,刚想嘴硬再叫“你动老子试试”,目光却触到长剑后面那双冰冷如霜的眸子。
那双眼眸中的寒意让他在楼下扑来的热浪里都悚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狂言便冰结在口中,再说不出来了。
谢白城一手扶起老人,把他往前送去。在浮雪的熠熠寒光之下,之前挤作一团的人群很快就有了条理,人们依照他的吩咐,弯下腰背,捂着口鼻,快速地跑下楼梯。
这时程俊逸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扶着孟红菱也快步走了过来,谢白城刚准备跟他们一起下去,蓦地一惊,转头望向身后的房间门口:“糟了,匣子!”
他立时抽身往回跑,程俊逸急的大叫:“谢哥哥,火势大了!不要管了!”
“你们先出去!”谢白城丢下这么一句话,身影已投入房门里去。
程俊逸没有办法,虽然孟红菱在旁边轻声的说:“我没事,你去帮谢公子!”但她明明失了那么多血,他怎么能真的丢下她不管呢?!火势已经越来越大,不但有从一楼往上烧的,还有从楼顶往下烧的。这把火是故意要把人往绝路上逼啊!
程俊逸用力跺了一下地,扶着孟红菱,佝偻着腰就往楼下跑。他已打定主意,把孟红菱送到门外相对安全的地方,倘若谢白城还没出来,他再返身回去找他!谭庄主不在的这个时候,他绝不能让谢哥哥出任何事!
谢白城回到房间里的时候,火势已经通过窗户蔓延进了房内。焰光在床榻上跳跃,浓烟在房顶下聚集。呛人的气温伴着热浪扑面而来,他顿时咳嗽起来,赶忙拿布条捂住口鼻,一眼便看见那只铁匣还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
白城一把抓起匣子,匣子表面的铁皮被附近的火焰已经烤得几乎烫手,但现在也顾不得了,他把匣子抱在怀里,转身再度冲出房门。
外面已是一片火海。
烛台上插得无数只牛油大蜡在此刻一齐熊熊燃烧起来,整个大厅甚至比白天还要明亮,犹如烈日当空。
谢白城把外袍后摆掀起来盖在头上,飞快地避开燃烧着的阑干和门板,以最快的速度掠下楼梯。
“谢哥哥!”他刚落足在一楼,就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大吼,随即看到一个模糊的高大身影,披着不知从哪来的、淋湿的外衣冲了进来。
这孩子怎么这么缺心眼儿啊!谢白城不禁急了,这么大火还跑回来干嘛?更何况他怎么能丢下孟红菱一个人?
谢白城提气纵身,掠向门口,程俊逸一张俊脸已经被熏得发黑,见到他却蓦地眼睛一亮,露出笑容:“谢哥哥,你没事就好!”
谢白城顾不得跟他搭话,挥手示意他一起往外冲,程俊逸试图拿下身上披着的湿衣裳给他,这时“哗啦”几声,几桶水泼在了大门前,门口火势顿减,想来是周围民众被惊动,自发的来救火了。
趁着这个机会,谢白城和程俊逸立刻一前一后跃出了门去。
饶是如此,身上衣袍也被燎出了几个大洞,连头发都被烧焦了几缕,发出难闻的气味。
但好在人没事。人没事是最重要的。
谢白城稍稍松了一口气,目光扫过人群,开始寻找孟红菱的身影。
他现在所在的,是客栈门外的一块青石空地,此刻空地上或坐或站,满是劫后余生的男女老少。有人衣着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有人望着熊熊烈焰,嘴里喃喃咒骂着灾难;有人拍着膝盖,大声嚎哭着自己的损失;有人相互搀扶,庆幸彼此都还活着。谢白城的目光一一从他们身上掠过,心中愈加感到沉重。
这明显是人为的大火究竟是谁放的?是冲他们而来的?冲他们而来何必搞这么大的动静?
倘若真是冲他们来的,能放这样大一场火,等待谭玄和时飞的又会是什么?
他强压心中不安,张口问旁边拍打着衣裳的程俊逸:“红菱呢?”
程俊逸道:“嗯?我叫她在外面等着,我去找你。”顿了顿又道,“她不会乱跑的,她很懂事的。”
谢白城心道我自然知道她很明事理,但现在局势不明,诡谲难测,孟红菱最为危险,怎可放她一人呢?然而俊逸毕竟也是担心他,何况如果不是他情急下忘了铁匣又回去拿,他们也不会分开。
便也不忍说什么,只继续在人群中寻找孟红菱的身影。
“救命啊!救救我爹吧!行行好,谁能救救我爹啊!”一声悲怆地哭喊蓦地响起,程俊逸和谢白城都下意识的扭头去看,只见附近一排灌木旁的地上,躺着一个老者,那老者衣衫褴褛,露出来的手臂上呈现大片烧伤的痕迹,见之触目,此刻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昏迷,一动不动。旁边有个中年男子正在仓皇哭叫。
周围的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瞧着,却无一人上前。看那父子二人的服饰,当是某位住宿者的家仆随从,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管这些下人的死活。
程俊逸却握紧了拳头,面露不忍之色。谢白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对他道:“去吧,我去找红菱。”
程俊逸对他点点头,连忙向那对父子跑去。
谢白城转头再度看向空地上的人群,是不是因为有人来救火了,孟红菱觉得站在门口挡住了人家,所以走到偏僻些的地方去了?
可是她应该不会走得太远,她应该在能一眼看到客栈门口的地方,才能及时看到他们俩出来没有,跟他们汇合。
她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到处乱跑。
是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情况?会不会也有人受伤求助,她手里拿着程俊逸的药箱,试图去帮别人?
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谢白城开始把目光往街边、往角落里扫。
可还是一无所获。
他边寻找边往前走,没有注意到旁边渐渐有人把目光聚集到他身上,甚至渐渐开始交头接耳。
“就是他!”一个男声突然高喝,“就是他们一伙人害的!之前有人来袭击,也是找的他们!这火跟他们分不开干系!”
“灾星!”又一个女声叫道。
“扫把星!”一个苍老的男声叫道。
谢白城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他能说什么呢?他能去出言辩驳吗?他们其实说得也没错,有很大可能,就是因为他们住在这家客栈,才招致了这场铺天盖地的大火。
“嘭!”斜刺里忽然砸过一只鞋子。
他当然可以避开的,但他没有,任由那只鞋砸在他的肩头,然后滚落到地上。
“灾星!”
“都怪你们!”
“害我们跟着倒了大霉!”
咒骂声此起彼伏,飞过来的除了鞋子,还多了就地取材的石子。
一块带有尖锐棱角的石子蓦地砸到他的额角,一阵刺痛,随后就感到有一股热流顺着肌肤缓缓淌下。
谢白城蓦然抬起头,一旁咒骂他的那些人倏的一下全闭了嘴,充满戒备和恐惧地望着他。
他手里还提着银亮的浮雪。
但他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对那些人露出了一抹抱歉的苦笑。随后就转头,匆匆用衣袖摁了一下额角的伤口,然后加快了脚步。
他可以理解这些人无处发泄的愤怒,他愿意给他们好好地赔罪,但目前,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找到孟红菱。
他已经走到了客栈前空地的边缘,再往前就是道路,可就算这样,他还是没看到孟红菱的身影,心中不好的感觉越发鲜明,口唇间甚至泛起了一缕铁锈的味道。
不会真的就这么巧?就这么短短一瞬,就出事了?
道路往前走十几步,就是一处十字路口,此刻正不断的有人端着水盆、提着水桶赶过来救火。
谢白城却逆他们而行。他刚刚走到路口,蓦然看到路边一座房舍的台阶前,扔着一只长条木箱。
那正是程俊逸的药箱!
他的药箱怎么会在这里?!那孟红菱呢?孟红菱会在哪里?
还未容他想完,只听见头顶倏地落下一道优雅悦耳的男声:“谢公子。”
声音夹在猎猎风中扑面而来,谢白城不禁骤然握紧了浮雪的剑柄,缓缓抬起了头。

谢白城刚一抬起头,就看到了孟红菱。
她双臂反剪,被人用绳索拦腰捆住,嘴里绑着一根布条,让她只能发出吚吚呜呜地闷响。
而抓着她的,是站在她身后的一个男人。这男人穿带兜帽的黑色斗篷,整张脸笼在阴影里,只能看到轮廓分明的下颌,和微微勾起弧度的薄唇。
另有两人,分立于他们身后侧,一个手持长剑,一个按在腰间一对小斧上。皆是黑布蒙面,看不清脸孔。
“谢公子这般行色匆匆,所为何事?”刚才说话的就是兜帽男子,此刻开口的也还是他。声音醇和悦耳,语气中透着明显的傲慢和戏谑。
谢白城看着他,脑海中拼命回想着是否曾听过这个声音,却一无所获。从隐约可见的下半张脸看来,此人似乎带有着明显的胡人血统。
——胡汉混血?!
“你们想要什么?”谢白城非常冷静地问。夜风从他面前飕飕而过,充溢着焦糊味道。事已至此,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布局周密。别看明处只有三个人,暗地里,深巷中,未必没有别的埋伏。为今之计,唯有尽量拖延,程俊逸给那人治疗完毕,还不见他们身影,必然会来寻找,亦或谭玄和时飞会发现情况不对,回到此地,到那时——
“那只铁匣,还请谢公子放下吧。”兜帽男子又道。他身后持剑之人稍稍上前半步,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兜帽男子呵呵笑着点了点头,答了一句“我自知道”。
谢白城故意动作缓慢地把怀中铁匣放在地上,再慢慢起身后退一步。
“剑。”那男子下颌微抬,示意道,“踢远些。”
谢白城看他一眼,没有立刻照办。那男子空着的一只手顿时一翻,一把银亮的匕首蓦地抵在孟红菱腰间,他带着笑意道:“少女腰肢,韧如杨柳,不知刺上几刺,是什么滋味?”
孟红菱用力挣扎,发出“呜呜”低吼,怎奈绳索结实非常,丝毫撼动不得。
谢白城抬起左手示意那人不要动,缓缓把浮雪放在地上,站起身后再看那人一眼,那人懒洋洋地又重复一遍:“踢远些。”
谢白城无法,只得踢了一脚,浮雪当啷作响地滚了几滚,跌出两尺开外。
“唰”地一声响,谢白城只觉头顶上一暗,那三人挟着孟红菱,如大鸟般从房上直掠而下。
“谢公子,久别重逢,甚是可喜啊!”那兜帽男子声中带笑,却又阴冷入骨,仿佛那披风罩着的,是一条吐着鲜红信子的毒蛇。
谢白城悚然一惊,双眉紧锁望向那人。
那男子意态从容地把兜帽往下一掀,露出一张轮廓鲜明的英俊面庞,肤白眉浓,鼻高目深,薄唇嫣红,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模样。
谢白城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是你?!”
那男子淡然一笑,颔首道:“不错,不过我不叫苏罗支,我叫韦澹明。”
谢白城的确曾见过他。不过那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正是初春,他回越州过完年刚匆匆赶回衡都,一场倒春寒的大雪让京城内外又变得银装素裹。富贵人家踏雪寻梅,风雅优游。贫寒百姓却就受了苦,精打细算勉强支撑着过完寒冬,再无余钱多买柴炭,只能咬牙苦捱。
东胜楼惯例拿出钱财买了一批木炭赈济百姓,有人来领炭时求告说大雪压塌了城西边墙根下一排棚户,那里住的都是些苟延残喘的老弱,倘若不能有个安身处,只怕没两天都要冻饿而死。他就亲自带人去查看,雇了人把棚屋重新修缮起来。不料回来途中忽而遇到一个晕倒在雪地里的少年。
他命人把这少年带回东胜楼,给他衣物饮食,这少年才渐渐清醒过来。他明显是个胡汉混血儿,这在衡都虽不罕见,但这少年容貌俊美非常,举止也颇文雅,倒不像寻常出身,众人便询问他是何缘故,衣衫单薄地倒在雪地里,差点送了小命。
这少年自称叫苏罗支,父亲是一位倞罗富商。他是父亲宠爱的汉人小妾所生,只是母亲早逝,他不受嫡出的兄长的待见。后来父亲也去世了,兄长却违背父亲的遗愿,一分钱家产也不分给他,还派人毒打他,陷害他,把他赶出门去,企图逼死他。
听他哭哭啼啼说得可怜,众人都不禁心生怜悯。谢白城也出言安慰他,可以暂且栖身于东胜楼,他认识些朋友,或许可以帮他讨回公道。
少年自是千恩万谢,尤其对白城表现得非常亲近,似乎非常仰慕他。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大家都见怪不怪了。在东胜楼住了几日将养身体,少年也十分勤快,嘴巴又甜,很得其他人欢心,因他容貌俊美,来光顾的年轻女客都忽然增多了。谢白城却觉得这少年年纪不大,却实在很精明,很会察言观色。这样精明的人,怎么会如他描述一般被兄长算计得束手无策?
少年十分亲近他,甚至提出想要住到他家里去,充做小厮听他差遣,以为报恩。被他谢绝了。彼时温容直还在刑部供职,谢白城便说可以帮他引荐,把家中事务说清楚,可以讨回公道。少年千恩万谢地答应,到了约定那日之前,他说要去相熟的同族长辈那里取信物,有人说陪他同去,他又拒绝,说怕被人发现他有了靠山,传到他哥哥耳里。
但这一去他却再没回来。有人还担心他出了意外,问白城要不要去找寻,谢白城却说不必。他早看出这少年心思复杂,虽然嘴上说着被兄长迫害夺去应得家产,平时别人不提他自己也绝口不提,甚至还笑容灿烂,忙前忙后,哪里像忧心忡忡的模样?倘若他真心求助,那倒是可以帮上一帮,但他既自己逃走,必是有自己打算。横竖他们也没什么损失,只不理会就算了。
这件事他只当是一桩小事。衡都里离奇古怪的事情多了去了,细究下去,盘根错节,牵扯到什么豪门权贵都是有的。他也在衡都待了好几年了,见怪不怪,所以甚至都没跟谭玄提过,日子一长更是忘得一干二净。但此时一打照面,尽管时过境迁,昔日少年已然变为青年,昔日精致俊美的长相变得棱角分明,英俊硬朗,但五官整体是没有什么变化的,所以他一眼就认出,这个人就是当年那个混血少年苏罗支。
哦,不对。他说了,他叫韦澹明。
韦长天,韦兰若,韦澹明。
韦澹明侧转头,用倞罗语对身后腰插小斧那人低声吩咐了一句。那人便大步走上前来,猛然挥拳重重击在谢白城腹部。饶是他已有所防备,这灌满内劲的一拳还是让他喉头一热,几欲呕吐,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蜷起。
出拳打他那人身形高大,宛如铁塔,蒲扇般的大手一抓,把他薅了过去,另有一人立刻上来,同样用绳索把他捆住。
韦澹明英俊的面容上浮现着刻毒的笑意,抬手拍了两下。一旁的小巷中传来得得蹄声,一辆随处可见的单架马车驶了出来。
在衡都时,他就是故意设计来接近他的吗?
谢白城努力克服着晕眩和腹部沉重的疼痛,睁大眼睛看着第四个黑衣人从车上下来对韦澹明行了一礼,韦澹明潇洒地挥了挥手。
他想干什么?他是想用他来诱捕谭玄吗?
当初他故意接近,又是想做什么?为何最终什么都没做就逃走了?
他该怎么做,到了如今他该做什么才能破开这个困局?
他当然不能不管孟红菱,但他不能、他不能让他们用他来对付谭玄……
站在他面前的黑衣人把绳结系好,随即从腰间抽出了什么,往他面前一扬。
一股兰花般的甜香扑面而来。
虚无自花香中绽开,不由分说地禁锢了他的意识。
孟红菱目眦欲裂,拼命挣扎,却只让绳索越发勒进肌肤,没有丝毫积极的作用。
她从没有像这一刻般痛恨过自己的武艺低微,她甚至在一瞬间理解了父亲为什么绞尽脑汁、拼上性命也要偷来焚玉神功。
没有力量,就是会让人面临如此的绝望。
那个自称叫韦澹明的男人很轻蔑地“呵”了一声,随即在她脑后恶毒地低语:“贱种!”
一个黑衣男人走到她近旁,并指如刀,挥臂一击,正击在她后脖颈上。
她眼前蓦地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程俊逸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药箱不在手边,他也只能做一些基本地处理。他的药箱呢?孟红菱带着他的药箱上哪去了?
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身上顿时冷汗淋漓。
谢哥哥呢?谢哥哥去找孟红菱,怎么会到现在两人都没出现?!孟红菱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跑远,她也没有任何理由跑远,难道他们……
他不敢想下去,急匆匆地四下张望,试图在人群中寻找他们的身影。
他们俩会不会是汇合了以后,去帮助其他人了?或是参加救火了?
自发赶来救火的百姓已越来越多,这样的大火,不及时控制的话,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搞不好周围一片都会被烧为白地。
然而目光扫过,那些匆匆泼水救火的人中并没有谢哥哥的身影,更没有任何年轻女子。周围人群中也没看到他们俩。
程俊逸呆不住了,他感到心口怦怦直跳,灼热的火光几乎要烤焦他的肺腑……该往哪里去找?从哪里找起?问一问人呢?谢哥哥那样的人,见过他的人不会忘的,孟红菱这样一个美貌少女,也很显眼。
他抬起头,便看见一个人跑过来,他张了张口,正打算从这个人开始询问,那人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是不是大夫?救救我兄弟吧,他刚才从二楼跌下来了……”
程俊逸慌忙去推他的手,他想说现在不是时候,他很忙,他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须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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