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她又抬头打量了一番谭玄谢白城等四人,凑近了孟红菱,关切地小声问:“丹樱,你爹呢?你怎么没跟你爹一起回来呀?”
孟红菱愣了一下,随即道:“我爹……我爹遇到了一些事情,这些人,是、是我爹的手下,帮着我一起,给爹爹办事呢!”
乌日娜大婶又看了看那四人,目光中顿时少了之前的戒备,笑呵呵的道:“你爹现在是做大买卖了吗?唉,当年一看就知道你爹是个机敏能干的人哩!能写会算的,哪家的账目弄不清的,找他一看就明白了!”
孟红菱干笑了两声,含含糊糊地应了。另外四人突然就变成了孟远亭的伙计,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只能都尽量露出忠诚可靠的笑容。
“丹樱,你也是大姑娘了,都能替你爹办事了!”乌日娜大婶快活地笑着,“你要办什么事?你塔拉姐姐嫁人了,她的丈夫是很勤快能干的,需要帮忙就说一声,我就去叫他!”
这事“东家小姐”孟红菱却是不能做主的,她慌忙扭头去觑谭玄。谭玄对谢白城使了个眼色,随后不动声色的往前跨了一步,站到饼摊边上。
谢白城心领神会,也上前一步,却是站到了乌日娜大婶的边上,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展开:“大婶,您在舒夜城很久了吧?这张地图您能瞧明白吗?”
乌日娜大婶只觉得一股清淡优雅的香气迎面而来,走到面前微微俯身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袭银线纹绣的白衣,容貌俊秀端丽,难描难画,整个人简直像传说中的仙君下凡一般,顿时进入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状态,全神贯注地研究起递到她眼前的那张地图。
这正是依据孟远亭藏起来的那张小地图重新绘制的。放大了数倍,让线条和文字更加清晰。但这些都不能改变这张地图实在很抽象。仅靠孟远亭那寥寥几笔的勾画,实在很难参透具体是指向何方。
他可能是高估了八岁的孟红菱的记忆力,以为她能清楚记得舒夜城的城里城外。但实际上一个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的小姑娘,真的是不大容易弄清楚。
好在乌日娜大婶一家在舒夜城已经住了二十多年,看她仔细端详地图的表情,似乎是能有所得。谢白城便站在她身畔耐心等待,而与此同时谭玄则飞快地把乌日娜大婶家的店铺里外都仔细打量了一遍。
“这个……这个地方应该是金银坑吧?这里是红塔寺嘛!”过了大概半盏茶的工夫,乌日娜大婶终于出声,粗短圆实的手指指在地图上,“那这个地方就应该是绿珠沟!绿珠沟有很多酒窖,丹樱,你爹是不是要做葡萄酒的生意呀?那感情好,我大儿子现在就在陶宛酒庄里做事,他们酿的酒品质优良,我帮你去问问?”
孟红菱有些手足无措,只好用眼神向谢白城求救。谢白城便展颜一笑,亲切地说:“乌日娜大婶,咱们得先帮东家把事情办妥了,才能再计较别的事。您稍等等,我们办完了事还要回来的。”
大婶便在这微笑中又一次迷失了自己,忘记了自己的生意经,晕晕乎乎地点了头。谢白城眼见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当机立断,一手把地图收进怀里,一手拎着孟红菱,彬彬有礼地说了一声“告辞”,就赶紧开溜。
谭玄也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确认了这家店铺里外都没有任何疑似离火教或是神焰教的标志——神焰教若真是和离火教有密切的联系,应当是会沿用离火教的赤焰莲标记,于是也对着老板娘乌日娜大婶微微一笑,跟在谢白城和孟红菱的后头一并离开了。
他们原路折返回蓝玉街西头。因为路窄难行,马匹都被寄存在迎街的一家茶馆边上。当下打赏了茶博士几枚大钱,各人都翻身上马,依照地图所示,向城外而去。
刚出城门,走到黄土铺筑的驿道上,时飞就笑嘻嘻地叫了一声。
孟红菱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是我和我爹住在舒夜城时的化名。”
“那你爹那时叫什么?”时飞好奇地问。
“魏简常”。孟红菱道,“我叫魏丹樱。”
“怎么都没听你提过?”时飞又问。
孟红菱抓紧了马缰绳,揉了一把马儿头顶的鬃毛:“我和我爹用过的假名字多呢。小时候,每换一个地方就要换一次名字。四五岁时候的假名字我都记不得了。”
时飞吐了吐舌头:“你爹可真够谨慎的。”
孟红菱没有再接话。她的目光正注视着前方起起伏伏伸向天际的道路,风吹过处,尘土弥漫,天地间显得干燥又单调。
他们正在一路向西北而行。
西北边陲,地广人稀。走出十几里后,才看到第一个有些规模的村落。对照着那张过于简化的地图,再问着路,过了村子又沿着山路走了十五六里地,终于绿色开始越来越浓密了,路边一条原本隐于地面下的沟渠出现在了地面上,清澈的水流汩汩向前,这就意味着他们的目的地绿珠沟快到了。
所谓绿珠沟,其实是一座连绵十七八里的小山。山间自然形成一道曲曲折折的峡谷,特别适宜葡萄的生长。是舒夜城附近一个颇有名气的酿酒地。酒坊老板们因地制宜,也就在附近开凿了许多酒窖,酿造贮藏都在此地,需要出货时,再一车一车的把酒运出去。
久而久之,此地的酒窖也形成了一套规范管理的办法,各家酒坊合力出资,雇了几个人负责日常的看守照料,何时何人来提了多少货走也都负责登记在册。舒夜一带的葡萄酒颇具盛名,诸如紫珠泉、青月露、云霞蜜等名酒,位列贡品,即使在衡都也是价格高昂,非寻常人家能承受得起。
他们得到了当地人的指点,一路寻到酒窖看管人的居处。负责的是个四十多岁的黄脸汉子,中等身材,通些文墨,讲起话来还有些文绉绉的,听闻他们来意,态度倒也爽快:“本地酒窖皆有造册,大半都是大酒庄自家的,小部分为小作坊或是个人所有。或买或租,都有契书。你们只要把契书拿出来,我这边对照着一查,就能找到。”
这就很尴尬了,因为契书是真没有。
在孟远亭留下的一堆地契房契商契当中,的的确确未曾见过一张舒夜城的契书,不知他是百密终有一疏,还是为免被人发现他与舒夜城有关联而另外藏起,又因为事出突然,实在不及交代而终致他们未能寻及。
既没有契书,那就只能另寻法子了。
谭玄走上前去,和气一笑:“我们要找的这间酒窖有个特别之处,自八年前起可能就没怎么有人来过,应该也没有进出货物的记录。我们提供姓名和大致的时间,能不能劳您先查一查有没有?”
这个管事的倒还算见过些市面,见他们一行人打扮不俗,形容出众,说话又是京城口音,料得不是寻常客人,应对也就颇为客气,点头应允了。
孟远亭是九年多前带着孟红菱来到舒夜城的,在这里住了一年多后,南下去了笒川。谭玄往回推算时间时故意取了个整,算是十年前,再报上了魏简常这个化名。管事的汉子命人搬出两本厚厚的册子翻了许久,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竟是毫无收获。
谭玄回头和谢白城、时飞交换了一下眼神,几人心中都有些疑惑,难不成是找错了地方?可这是他们目前手里唯一鲜明的线索,实在不能轻易放弃。
谭玄便又问:“不知这舒夜城附近,可还有没有像绿珠沟这样有许多酒窖的地方?”
中年汉子眼睛往上翻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指使着手下把册子收回架子上,搓着牙花道:“要说有吧,也是有的。”说到这里,却不接下去了,眼睛望着房顶,眼角余光却往他们身上乱瞟。
谢白城便从腰间解下一只沉甸甸的小钱袋,上前一步放在桌面上,向那管事汉子推去:“给您几位添麻烦了,打些酒吃吧。”
“这怎么说得上呢!”那汉子脸上谦恭客气地笑着,手上却十分敏捷的一把抓过去,稍微掂了掂,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又恢复了殷勤的姿态道:“除了绿珠沟,还有城东南边的沙月岭,东北边的桃花村,不过那两处都没我们这边规模大,品质也比不上。”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真要说起来,其实北边大泷山下,才是规模最大,历史也最悠久的。那边最早的酒窖据说都有一两百年的历史了。不过后来大泷山几次泥石崩塌,渐渐那边就荒废了,而且也远了些,不方便。”
听他这么说,谭玄不禁微微皱眉。沙月岭和桃花村都在东边,地图上不管怎么说,清清楚楚标示的是西北方向,自然不会是那两处。唯一还有些可能的,也许是大泷山,可大泷山的酒窖几乎都荒废了,肯定也无人管理,如何找寻?
“要说历史悠久,其实我们绿珠沟的历史也不输大泷山。”刚才在屋里收拾册子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忽然插话,“咱们现在这片酒窖都是差不多近五六十年开凿的,在山背后啊,还有一片更早的,最早的差不多也有百十来年了。主要是容易渗水,又要绕路,用那边酒窖的人就少了。不过还有小半能用,是另造别册登记的。”
管事的哪里能不知道,只是那一片老酒窖所在的地方还要走好远一段路,倘若真查到了,这几人肯定要去。而他们显然又没有契书,到时候岂不是难办?所以他才想捞点油水,就把人打发了省事。谁知却被这没眼力见的老杀才说破了。
管事汉子只好一拍脑袋干笑起来:“是了是了,老马是本地人,比我熟悉掌故。我、我来了还不到两年,哈哈,差点给忘了。”说着赶紧转身,“老马,那你快把那边的册子拿出来瞧瞧。”
老人佝偻着腰打开一个大木柜,在里头翻了半天,拿出了两本泛黄的册子,却比方才的要薄了许多,递给管事汉子。
这一次再仔细翻找,居然还真的找到了,登记的果然是魏简常这个名字,酒窖是他花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买下来的,这笔钱在舒夜这种边陲之地可不是小数目,带女流亡各地的孟远亭竟能出手这么豪阔,看来他在离火教的那些年,实在是攒了不少家底。再想想他仅仅八年,居然就在笒川经营出了偌大一份家业,粗略算算,足有二三万两,难不成他真是个商业奇才?
事到如今,管事汉子又收了他们的钱,自然不好意思装傻充愣,撒手不管。见他们要求“去看看”,也只好牵了匹马,头前带路。
虽只是五月初,天气已然渐热,但走在绿珠沟里,周围都是搭起的葡萄架子,葡萄枝蔓攀延,一片片碧绿叶子像小蒲扇般层层叠叠铺盖,风一吹过,叶子碧涛般起伏涌动,密密的枝叶间涌出阴凉潮润的气息,扑在脸上,顿时暑意全消,让人精神一振。葡萄架下,还不时转出正在劳作的年轻姑娘,一个个都有着鲜亮红润的脸庞,乌溜溜的眼珠往他们身上一转,又嘻嘻说笑着隐入枝叶间了。
走了半个多时辰,四周渐渐荒凉。再往前,就看到山崖壁上开着一扇扇半圆门洞,都是厚重的对开木门,清一色用铁链大锁锁着。
管事汉子按照册子上登记的编号一路寻找,这一带果然呈现出年久荒芜的模样,杂草丛生,地面也是凹凸不平。
找了大概一顿饭的工夫,管事汉子“啊”了一声,立在一扇门前,抬头看看,再低头瞧瞧册子,显是找到了。
他们几人应声跟上,只见那扇木门上的漆色都剥落得差不多了,坑坑洼洼的全是风雨侵蚀的痕迹。同样也是缠着铁链,连同悬着的一把大锁都早已锈迹斑斑。
管事汉子见谭玄上前伸手,竟是欲要推门,连忙阻止:“哎哎哎,客官,说好就是看看的嘛!您这既无契书又无钥匙的,可不能强闯啊,这可使不得!”
谭玄却回头冷冷地睥睨着他,从腰间摘下一块牌子往他面前一晃,沉声道:“朝廷查案,没你的事了,休要多言!”
管事汉子心中一憷,难怪觉得这些人形容举止非同一般,原先还以为是京城来的富商,没想到竟是朝廷命官?可是这也就是他们自称,他上哪对质去?他的职责是看守管理这些酒窖,给人强闯进去,万一这酒窖主人日后来了,丢了东西查问起来,还是他的责任,到那时,上哪找这几个人去?
他有心开口请这几人留下到底哪个衙门的,姓甚名谁,为何事而来,但他只是个平头百姓,自古只有当官的盘问百姓,哪有百姓反过来盘问官家?岂不是没个眉高眼低了?他又不敢。
犹豫之间,只见那些人中似乎是为首的那个黑衣男子,已不再理会他,双手握住铁链两端,也未看他如何动作,只听“当啷”一声,铁链竟已从中间断开!
再瞟一眼他们每个人腰间都挂着的兵刃。管事汉子立刻决定老老实实闭嘴,做一个沉默是金的男人,力争完美融入身后蓬勃生长的芒草中去。
木门发出沉重的吱嘎声,一点一点地打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小小的平台,然后是一道向下延伸的阶梯。阶梯有一半平滑的坡道,可以方便用小车推送酒桶上下。
从门外洒入的天光只能勉强照到阶梯的起始,其余部分就一应湮没在沉沉的黑暗中。
不过好在门内墙壁上就插着火把,空气干燥,谭玄掏出火折子一点,居然还能用。当下便让时飞和程俊逸在门前留守,他和谢白城带着孟红菱依次走下台阶。
台阶并不长,不过十来级,走到底,面前展开的就是一个石砖铺地的长方形房间。虽尘封已久,空气却并不算陈腐,应该是在角落里留有通风孔。只是这个房间颇为深长,仅凭两支火把照不了多远。
孟红菱借着火把的光四下张望,只见这间酒窖内当真架着两排酒桶,每一只酒桶都足有半人来高。谢白城举着火把走上前去,抬手敲了敲,声音沉厚。他回头对着她和谭玄道:“竟是满的。”他举高了火把往酒窖深处照照,“这么多酒倘若变卖了,倒也该值不少钱。”
孟红菱却不关心这些。她正拼命努力的回想当年在舒夜的生活,回想当时爹爹究竟在干什么。但她想得头都痛起来了,却也没有任何印象。
她那时实在年幼,只要爹爹每天都回家,每日能吃饱穿暖,偶尔能有些新鲜玩具,就很心满意足了,哪里还会管别的事。
她再一次感到自己对父亲了解得实在太少了。他在想什么,他在做什么,他想要什么,她竟一无所知。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可以从父亲口中亲自了解到这一切,而不是这样仿佛解谜一般苦苦追寻。
心中思绪翻飞,足下脚步却不停歇。
孟红菱跟在谭玄身后,一路往酒窖深处走去。
走了大概有十二三丈远,火光照亮了一堵墙壁。这就是尽头了。
酒桶并没有一直排到底,在酒窖的末端,留下了大概两丈见宽的一片空地。
孟红菱呆呆地望着这片被火光映照的空地,干干净净,全无一物。实在不能理解为何会这样。
他们辛辛苦苦,一路跋涉,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怎么会只找到了一堆酒桶呢?爹爹那样精心藏起的地图,把他们引到这么一个货真价实的酒窖是要做什么?
与她的震惊和茫然不同,谭玄和谢白城好像对此并无意外与失望,一个在空地上来回走着,边走边用靴底敲击着地面石砖,一个则走到墙边上,用手指挨个敲打着墙砖。
“你们这是……?”孟红菱不禁疑惑地出声询问。
“你总不会以为,你爹把要紧的东西就光明正大的摆着吧。”谭玄一边仔细体察着脚底传来的感觉,一边回答她,“既然故意留下这么一片空地,很有可能藏着什么机关。”
听他这么一说,孟红菱也觉得颇有道理,心中再度燃起希望,双手攥紧了衣摆,伸长脖子紧盯着他俩的一举一动。
见她这般紧张,谭玄不禁失笑:“放心吧,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弄个明白的。总不能大老远的跑来喝酒吧!”
谢白城闻言笑了一声,接上道:“那你可就亏了,毕竟你又不爱喝酒。”
谭玄道:“谁说我不爱喝酒的?我只是平日里要时刻保持头脑的清醒,所以严于律己而已。”
谢白城刚想再嘲弄他两句,谭玄忽然“咦”了一声,在左边墙根停下。
孟红菱和谢白城都立刻向他聚拢过去。
踩在他脚下的那块方砖,在火把的照射下,的确要显得比旁边的砖都新些似的。谭玄脚下用力,那块砖顿时微微有些松动摇晃。
孟红菱轻叫一声,就见谭玄拔出朔夜,用锋利的刀尖插入砖缝,左右试探了一番,随即手上用力,把刀当做撬棍,硬生生将那块方砖起了出来。
那块方砖底下,果然露出一个浅浅的凹槽,里面用油布垫底,上面安安静静摆着一只七寸见长的小铁匣。
谢白城俯身,小心翼翼地把那只小铁匣捧了出来,递给谭玄,谭玄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圈,又试探着开了一下,但铁匣明显是锁着的,根本打不开。
谭玄便把匣子转了个面,展示给孟红菱看。
孟红菱定睛一瞧,只见匣子正对着她的那面,当中有个三角形的凹槽,凹槽内部还有一个玉兔望月的纹样。
她呆了一呆,随即抬手扯开自己的衣领,从里面拽出一条红绳来。
那条红绳上,系着一个一寸见方的三角形金片片,上面正錾刻着玉兔望月的花纹。
孟红菱连拉带拽的把红绳从脖子上取下,将金片往那凹槽中一按,只听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响起,匣子,终于打开了!
盒盖掀起,露出里面一个长条形的油布包裹。谭玄拿起包裹,把匣子递给谢白城拿着,随即将油布一层层拆开,最后呈现在三人眼前的,是一个颇为厚实的信封,还有一枚泛着温润光泽的黄铜钥匙。
谭玄先拿起钥匙看了看,造型古朴,但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便递给孟红菱。孟红菱伸手接过,合拢手指把钥匙紧紧攥在掌心,眼睛盯着谭玄拆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沓写满了字的纸来。
谭玄看她一眼,以眼神询问由他来看可不可以,孟红菱点点头,谭玄便把信纸展开,谢白城举着火把靠近了照亮,孟红菱也稍稍靠过去一些,伸头过去一起看。
只一眼,孟红菱就确信,那的确是爹爹亲笔书写的。那些熟悉的字迹洋洋洒洒写了满纸,让她不禁眼眶一热,又连忙抬手揉了揉,生怕影响她看清楚内容。
“红菱,慧娘,你们既阅此信,那我必已遭不测了。我对不起你们,没能给你们一个安宁的环境。事已至此,也不必多言了。我留下了最后一重保障,本欲待情势有变时以做退路,但我必是不能来料理这一切了,红菱,慧娘对江湖之事和你我的前尘过往皆一无所知,你虽是女子,却自小聪明坚强,如今全要靠你支撑了。
“慧娘,对不住你。我真名乃是孟远亭,曾是离火教八大长老之一。入离火教,实非我愿,只是情势所逼,为谋一条生路,才不得不做此举。思及往事,竟已若隔世!
“我加入离火教时才二十出头,遭际坎坷,一身抱负,无处施展,每日只能做些杂务。与身边那些教众也无话可说,每日里愤愤不平,恨命运不公。一日醉后题诗于石壁之上,竟无意中被离火教教主韦长天所见。
“韦长天正是踌躇满志,要大揽贤才之时,觉得我颇具才干,便提拔了我。我也逐渐接手管理离火教中一应日常运作的事务。倏忽之间,八年已过,我也终于坐上了长老之位,还遇到了红菱的母亲,她青春正好,温媚可爱,与她结为连理,让我终于感到人生有了盼头。虽然我亦知离火教被人称为魔教,但正道既容不下我,那走魔道,又如何呢?
“可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离火教以武为根基。我虽自幼也学过几套功夫,但如何能与教中那些高手相比。其他长老、护法见我武功低微,都不拿正眼看我。有几个读过些诗书的还好些,另几个惯于豪横的,一直以为我不配位列八长老之一,明里暗里刁难,甚至当面嘲笑。
“在他们看来,我不过是个舞文弄墨、摆弄纸张的书生,归根结底依然是打杂的,派不上大用场。我能如何呢?无论拳脚还是刀枪,我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在这样的豺狼虎豹窝里,我只能暗自隐忍,陪着笑脸,斡旋其间。
“可是这世上,难道只有权力和拳头才能让人有尊严的活着吗?既没有权力也没有拳头的人,活该只能逆来顺受吗?我孟远亭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幼苦读诗书,苦练拳脚,只是出身低微、时运不济,便只能做人脚下之泥、花旁之叶吗?
“即便是韦长天,又有什么了不起?他的先祖韦肃,当年也是一方诸侯,在西北人脉深远,再有家学渊源和一番巧遇,得到西域武学秘籍。倘若将他和我易地而处,我难道做不得他这番事业?他的焚玉神功的确威力无穷,世上难有敌手,但倘若给我以时日,我这样能吃苦有韧劲的人,难道练不得么?若我能练得焚玉神功,又还有谁敢小瞧我?敢不拿我当一回事?
“男子汉大丈夫,既生天地之间,何甘庸碌一生?倘若此生不能成就一番事业,简直枉对先祖,枉生为人!我自负才干,不怕吃苦,意欲修炼一门高强些的武艺,可我既非他人弟子,又无师长故交,竟始终不得机缘!
“别人终归靠不住,做人还得靠自己绸缪打算。韦长天本已有堪称绝世的焚玉神功,他却还不满足,不知从何处得来一本《玉璋经》,开始勤加修炼。这《玉璋经》据说是前朝高人留下的秘籍,如今早已失传。他练着练着却不知怎地出现了走火入魔的征兆。此事只有教中最高层的几人知道,我借着职务之便,教中大小事情,极少有能瞒过耳目的,所以也略知一二。
“知道的几人,如右护法宗天乙,他女儿韦兰若都劝他不要再练,但韦长天却不知着了什么魔,还舍不得丢开。日子一长,他身体大不如前的消息就瞒不住了,开始在教中悄悄流传。
“加之韦长天一直谋求倞罗国师之位不成,与左护法殷归野反目等事,教中人心浮动,长老之中,也有人暗地里开始为自己打算。只是我没也没料到,一直以来最为忠心耿耿,在韦长天长期不露面的情况下代为主持大局的宗天乙,竟也在背地为自己谋划着退路。
“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别人的谋划无非是如何脱身远遁,以免大厦将倾之时无路可逃。宗天乙却是在暗中勾结武林正道门派,准备与他们里应外合,把整个离火教作为自己的晋身之礼。”
第61章
孟红菱看到这里,已然是心神震荡。怎么也无法想象,平时总是笑呵呵、脾气好得很的父亲,心中竟是做如此想,竟有此等的野心与豪情。怎奈绛伽山上度过的岁月是在她记事以前,她只能隐隐约约的记起自家住的院子,记起几个面目模糊的、曾和她在一起玩耍过的孩子,别的一概没有印象。父亲提到的那些人,她也都不知道。
但谭玄似乎是非常清楚的,他看得很快,旋即就又翻到下一页去。孟红菱顾不得多想,急急忙忙伸头又囫囵吞枣地看下去。
“宗天乙暗中勾结江湖之上赫赫有名的大侠乔古道,为他纠集正派力量荡平离火教提供帮助。倘若他真是决意弃暗投明我还敬他是个英雄,可是他竟既要名,也要利。他和乔古道暗中商议,事成后乔古道保举他脱身洗白,安全无虞,而他则事先设法暗地里转移一部分教中钱财,待一切平息后与乔氏平分。如此一来,他既能有光明正大的身份,又能保一世富贵优渥。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这就是韦长天最忠心的手下,可笑,可笑!不过更出乎意料的是,那乔古道侠名远播,声威赫赫,俨然正道巨擘,背地里竟也对钱财如此贪婪!哈哈,什么正道名门,什么大侠君子,不过是名和利前的一条狗!
“此乃宗天乙最为机密之事,我能得知,实乃因他要偷转钱财,不得不假借我手。于是他便着意笼络我。可是我岂会不知他们的真正打算?这等机密之事,就算宗天乙放心我,乔古道有什么道理也放心我?等到他们事成,那必然只有死人才是最省心的。
“可是彼时彼地,我已知情,倘若不从,亦必无幸免之理。红菱尚且年幼,失了母亲,再没了父亲,岂能平安长大?即使只为她想,我也不得不先应承下来。更何况此事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开始在为宗天乙办事的同时,也转移一部分钱财到我自己手中。此事我做得极为隐秘,无人能够察觉。这也多亏了那些长老、堂主,各个都以武论功,对经济学问嗤之以鼻,我平日里的工作在他们眼中都是些琐屑杂务,根本没人在意,我才有机会在众人眼皮底下暗度陈仓,还滴水不漏。
“与此同时,为求自保,我还想方设法留下了一份真实的账本,上面记录了所有为宗天乙效力、转移教内钱财的出入账目。我又借红菱与宗天乙幼子常在一处玩耍,设计偷到了一封宗天乙与乔古道来往的书信。
“我把这些暗中藏起,寄书于一位远亲,作为保身之凭。一切妥当后不久,乔古道果然率领武林名门正派一起,杀上绛伽山来。
“然而谁也未曾料到,朝廷竟也参与进来。围攻绛伽山当日,宗天乙带领心腹欲突然发难,擒拿韦长天。谁料韦长天实在悍勇,竟反将他打成重伤。后来的乱战之中,宗天乙身死,乔古道唯恐勾结之事泄露,不敢声张。而我这个一向不为人注意的小人物,却是得以浑水摸鱼。
“按照事先的计划,我悄悄摸上了金雀崖,成功找到了焚玉神功的秘籍。没想到的是,那本《玉璋经》也放在一起。于是我也把它带走了。然后带着红菱一起躲在我事先准备好的一处秘密地窖中,待到一切平息,才乔装改扮,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