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归远by红蕖
红蕖  发于:2025年0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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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此刻,谭玄才有空来料理自己的伤势。
他们一行人回到之前吃饭的那家饭庄,借了店家的地方一用。
谢白城已经简单处理了腿上的伤,那只是一道割伤,伤得不深,程俊逸拿出了身上带的最好的金疮药与他。白城自己涂了药,此刻伤口凉沁沁的,感觉已好了很多。
所以进了店里,他头一桩事就是把谭玄按在凳子上坐下,亲自督促他把衣服解开,露出肩头伤口。
那处伤口不大,却深,又因为用力,而向周围撕裂,到了此刻血仍没有完全止住,随着衣衫布料从伤口处扯下,一股鲜血又冒了出来。
谢白城眉头都快纠到一块儿去了,忍不住回头催促程俊逸快些。程俊逸正从店里厨房要了开水来,打湿了干净的软布,先把伤口处的血污擦净,再一点一点涂上止血消肿的伤药,最后用净布裹好。
谭玄自己却好像没什么感觉,神色自若,在程俊逸给他上药包扎时,转头问时飞:“你还好么?受伤没有?”
时飞摇摇头:“我无事。”
谭玄又道:“你去找里正要两个人,把仇醒的尸身搬回来。”
时飞点头转身出去了。谭玄转而看向孟红菱:“你怎么样?”
孟红菱抬了一下胳膊:“就跌撞了几下,有几处破了点皮。”
程俊逸正好已经完了手上的活,便低头从药箱里翻出一个青花瓷盒递过去:“这是治跌打损伤的药,涂了能活血化瘀。”
孟红菱上前一步接过去,对他道了声谢。
谢白城监督着谭玄又把衣服穿好,乖乖放着右臂不动,才把目光投向程俊逸:“你肩上的伤怎样了?那鞭子是不是有毒?”
程俊逸回头笑了笑,抚了一下自己肩膀:“还好,毒进得不深,我擦了清凉解毒的药膏,又服过药了,没什么事的。”
谭玄插话道:“百炼金枝在用毒上颇有造诣,你不要大意,我带着大内的百用解毒丹,你再服两粒吧。”
程俊逸慌忙摆手:“不必不必,她用的毒我省得,主要是麻痹他人动作的,量不大不要紧。大内的东西难得,还是留着吧。”
谭玄知道他是内行人,自己心里有数,便不多言,只对他点点头。
燕雷平见他们几人料理完毕,迈步过来,往谭玄对面一坐,一臂撑于桌上,倾身对谭玄道:“刚才我怎么听你又提起离火教来了?”
谭玄便拣了与离火教有关的事简单与他说了,听闻焚玉神功果然又再现江湖了,燕雷平不禁浓眉紧锁,沉声道:“我正好也有一事想告诉你。其实近两年来,在西北边陲一带,又兴起了一个神焰教,活动范围大致是在倞罗那边,不过咱们这边也有人信。就我听到的一些传闻而言,教义也好,崇拜的形式也好,都跟当年的离火教非常相似。只是声势还远不及。今日听你这么一说,或许真的是当年离火教的人换了个牌匾又卷土重来了。”
“哦?竟有此事?”谭玄不禁面露讶异之色,随即又锁起眉头——这件事庄里居然完全没听到过风声。但下一刻又了悟过来:按燕雷平所说,这个神焰教主要活动于倞罗地界,那的确不能归他们管。
“唉,虽说是活动于倞罗地界,其实主要是莳州、昌干一带,是三十年前古逊河一战,给倞罗占去的五州二十七县。那些地方,还是以汉人居多。倞罗人对汉人不好,日子难过,信教的人就多。最近朝廷大军开赴边疆,都说是铆足了劲准备收复当年的失地。”燕雷平说着往店堂的角落里看了一眼,纪芷薇正带着两个孩子坐在那里,要了点饭食给他们吃,注意到丈夫的目光,她也抬头望过来。
“就是担心边关战事再起,芷薇她……又有了身孕,想着把他们母子送回岳丈家中暂且托庇,我再回去看看军前是否有可效力的地方……”燕雷平有些担忧地叹了口气。
朝廷向西北派兵,有一雪前耻收复失地之意,谭玄在衡都时是听闻过的。只是这么一来,两国情势又必如同水火。
在这么个节骨眼,冒出来个酷肖离火教的神焰教,在边境之地兴风作浪,就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了。
“关于这神焰教,教主是何许人,可有什么传言?”谭玄又问。
燕雷平摸了摸脖子:“你知道我最不喜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当初听见只以为是有人知道当年离火教的事,依葫芦画瓢,也扯起大旗招摇撞骗呢。就未曾刻意去打听过。”
谭玄点点头,对燕雷平笑了笑,双手捧起桌上茶杯,举至眼前:“还未曾谢过燕兄你仗义相助,此刻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燕雷平慌忙摆手,然后匆忙举起茶杯:“哪里的话!何必言谢?方才不过是玩笑。”
谭玄笑道:“谢自然是要谢的,起码也要替我那个师弟谢谢你。”
正说着,谢白城也过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举起来对着燕雷平道:“燕大哥,这一别多少年了,既有缘在此地相逢,我也得敬你一杯!”
燕雷平连忙也举杯向他,笑道:“谢小公子,你跟当年比一点都没变嘛,还是这般芝兰玉树,风姿卓绝!”
谢白城微笑道:“燕大哥谬赞了。真要说,纪姐姐才是风采更胜当年呢。”他说着,又遥遥向纪芷薇举了一下杯。纪芷薇也微笑着回了礼。
燕雷平含笑转头望向谭玄,关切地问:“谭庄主,你们下一步是作何打算?”
话音未落,忽听程俊逸叫了起来:“醒了!房堃醒过来了!”
原来他们叙话之时,程俊逸一直在试图把押解过来的房堃弄醒。看了脉相后,他先撬开牙关给他灌了点水,又掏出金针连刺了他身上多处要穴,经过一番努力,房堃浑身一颤,嘴里呕出一口黑血,慢慢张开了眼皮。
谭玄他们的谈话便暂告段落,先去问房堃话。
房堃倒是未敢抵赖,大约也意识到如今唯有态度好些,才能有一线宽赦之机,所以有问必答,且很卖力地把他的一些揣测都说了出来,只求能立下一点功劳。
依房堃所言,消息是江湖人称百事通的朱贤放出来的。流传不久,真正得到消息、能有所行动的也就是在京西、陇右一带的人。
说到焚玉神功,那心动的人的确不少。不过后来有人暗中调查了,说跟着这小姑娘一道的有谭玄,时飞,谢白城,足以说明这是屿湖山庄管着的事,再有胆量打主意的人就没几个了。别焚玉神功的边儿还没摸到,自己先折进去了。
他们几个纯粹是心有不甘,论身手,他们在□□群雄中也算得上出挑,但也不至于脑子发昏到以为靠自己单打独斗就能把人劫走。机缘巧合下,房堃和仇醒遇到了田荀鹤,两厢里一凑,决定多找些人手试试看合作。由房仇二人负责下手,其余人分别阻拦相应目标,务求拖上片刻时间,待他们带着那姑娘脱身后便可抽身而退。
风险自然是有的,但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想四平八稳,那不如在家躺着。
至于得手后把人交给谁,房堃说到时候自有朱贤的人来联系。背后真正的指使者是谁,朱贤自然要比旁人清楚,但不管房堃怎么套他的话,他总是言语暧昧,不肯交实底,只是担保可以放心。
朱贤能在江湖中黑白通吃,混得风生水起,当然不是简单人物。口风严紧,信誉良好都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
房堃不是不放心他,而是想多打探到一点内情,自己好评估一下危险程度,别傻乎乎的不问青红皂白,给人当枪使了。
他用尽了手段,模模糊糊打听到一点消息,藏在背后的人很可能是当年离火教中的幸存之人,要劫的这个姑娘也是离火教中排的上号的人的闺女。他揣测是想救故人之女脱离屿湖山庄的掌控,毕竟要求之一就是确保这姑娘的性命。
这么一想,房堃就觉得此事还是做得的,就一步步策划,直到今天真的动手。
他说完了,继续保持着一脸诚恳地望着谭玄,一副已经掏了心窝子的架势。
谭玄沉吟不语,心里思绪在飞快翻转。
朱贤必然知道些什么,但此刻再去找他,或是按房堃他们接头的方法去追查,八成也难有收获。毕竟如果说狡兔三窟,那朱贤可能有百窟,他绝不会把自己置身于险境的,就算要追查到他的下落,也必然要花费相当的时间和精力,所得也不过是背后主使人的消息。而这背后主使之人,殷归野没死的可能性很大,只是不知他要孟红菱,且是要活的孟红菱是何目的。
或许他发现孟远亭身上还有值得追查之事,意图通过孟红菱获得他想要的讯息?又或许是像他之前怀疑的那样,是想以孟红菱为饵,把他们强行诱去庆州?
对方是已然确定他们不会去庆州了?还是不放心觉得不保险所以再做一个圈套?
不管是何种可能,庆州一定有问题。
那么他们面临着的就是两种选择:一是继续已经制定的计划,向舒夜城进发。二是将计就计,就去庆州,正面交锋。
选哪一种好呢?

以谭玄个人而言,他很想选第二种。
无论背后策划这一切的是什么人,无论对方究竟有何目的想玩什么花招手段,只要去了庆州,大概就都能见个真章。至于是不是有圈套有设计,管他那么多呢?想算计他,那也先问问他手中朔夜刀再说!
——如果是十八岁的他,可能真的会这么干。
可是他现在三十岁了,而且也不是只有他单枪匹马一个人。
他们一行五人,以白城和时飞的身手,在正常情况下自保无虞。但还有一个临敌经验不足的程俊逸,一个需要腾出人手来保护的孟红菱。怎么能带他们去以身犯险?更为关键的一点是,他一直很怀疑谢白城也在对方的算计里。
从一开始就和陈家有关,究竟是仅仅因为陈寄余和陈溪云的关系,还是因为陈家与谢白城有着密切的联系,让谢白城自然而然的就加入了此次行动。
可是谢白城只是顶着个名门正派的名头,平素并不涉足江湖风波争斗,能有什么仇怨找到他?
除非,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因为与自己过从甚密,才被牵扯进来。
如此一来,不论出于哪一方面的考虑,行事都必须要谨慎,托大或莽撞之举不可有。
思虑已定,他抬起头,正好撞上谢白城也看向他的目光。
白城眉头微皱,盯着他:“你这会儿不会是想杀去庆州吧?”
谭玄一愣,连忙摇头:“没有!怎么会呢?好好的去什么庆州!”
谢白城的目光中却依然充满着狐疑,上下打量他的脸,停了一会儿才道:“你最好不要动这样的心思,大家多多少少都带了点伤,此刻养伤恢复状态才是当务之急,别去上别人的当。”
谭玄连忙道:“这我自然明白,没动这样的心思,完全没动!”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纪芷薇正瞧着他们,抿起嘴唇微微一笑。
谭玄略微有点尴尬的收回目光,揉了揉鼻子,看向燕雷平,有些没话找话的回答了他之前的问题:“我们要去舒夜。”
“舒夜?”燕雷平有些惊讶地一挑眉,“那里离边境可就很近了。”
“是。”谭玄点点头,“要去追查一些事情。”
他没有更进一步解释,燕雷平当然也不会追问,只道:“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你们可要多加小心些。”
谭玄点头称是。正好时飞也回来了,又把房堃带走,和之前那些人关在一处。谭玄问燕雷平夫妇能不能在此地停留一日,待到明天帮着当地人一起把这几个黑|道豪客送去县衙大牢。燕雷平自是满口答应。
把此间事情料理完毕后,他们一行人和燕雷平夫妇辞别,依然选择连夜乘船离开。
只是这么一连串事情折腾下来,不必特意去寻,码头上的船家们都被惊动了,待到他们相问,虽心里是怕惹麻烦上身的,但又不敢当面拒绝,磨磨蹭蹭之间,最终还是给他们找到了三条船,时飞和程俊逸乘一艘,谭玄谢白城带着孟红菱乘一艘,还有一艘专门运马。
求人办事,谭玄的态度还是非常客气有礼的,又给足了银子,几个船家都是年轻小伙,胆子都比较大,架起橹来摇得飞快,不多时候,就把白水镇远远甩在后面了。
安排孟红菱先睡下后,谢白城回到了他和谭玄两人的舱室。
舱室顶上悬着一盏油灯,随着船行,有节奏地摇摆着,投下的光影也就一晃一晃的。谭玄坐在晃动的光晕里,双目微闭,似在假寐。
“把衣服脱了。”谢白城低声道。
谭玄睁开双眼,大惊,有些迟疑地道:“不好吧?这舱壁这么薄……”
谢白城正把浮雪摘下来,闻言很想直接敲到他头上去:“想什么呢!我看看你伤口怎样了。”
谭玄笑道:“方才不是看过了么,又看什么?”
“看看血止住了没有,你别废话,快点!”谢白城说着就上前一步准备自己动手。
“慢点慢点,”谭玄一把按住他的手臂,抬头看他,“还说呢,我还没看看你伤的怎样了?你可是伤在腿上,别跑来跑去了,好好歇着吧。”
“跟你说了是皮肉伤,不碍事的。”谢白城满不在乎地道,到底还是上手扒开了谭玄的衣领,让他的右肩露出来。
程俊逸的伤药还是非常灵验的,此刻包裹着伤口的整齐服帖的白色纱布干干净净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膏清香。
“一点小伤,你不用大惊小怪的。”谭玄笑着握着他的手,顺势拽着他也坐在榻上。
白城看着他从分开的衣襟中露出的胸膛,上面印着深深浅浅数条伤疤,一时没有说话。
“给我瞧瞧你的伤。”谭玄说。
他顺从了。乖乖褪去衣物,把腿搁在谭玄的腿上。
同样是干干净净的纱布。谭玄稍稍揭开一些,看到里面一条四寸余长的伤口,翻着淡红的血肉,印在瓷白的肌肤上,格外触目惊心。
谭玄一边给他把伤口重新包扎好,一边道:“等伤口愈合了,得跟俊逸要点消疤痕的药才好。”
白城斜靠在榻头的被褥上,笑道:“这就嫌弃上了?”
“哪里的话?”谭玄正色道,轻轻抚着他的腿,“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受这伤。若是留了疤,不是叫我每瞧见一次就想起是我的不是吗?每瞧见一次就要心疼一次,每瞧见一次就要心疼一次,多不好受。”
白城笑着把腿缩回去,顺便踹了他一脚:“别净花言巧语的。”
“这怎么能叫花言巧语?”谭玄捉住他的脚踝,凑近他,用极低的声音道:“那就付诸行动一下?”
谢白城伸手覆在他的脸上,把他推开了,自己下了榻:“我看该把你丢到河里清醒清醒!”
谭玄笑着倒在榻上,看着他把船家送来的热水倒进木盆里,然后褪去衣衫,露出白皙均匀、肌肉流畅的上半身,拧了手巾擦拭。昏黄的油灯光里,披散的乌黑发丝在背脊上绸缎一般轻轻摇曳,更衬得他肌肤如脂玉雕琢般柔润莹然。
谢白城擦拭清理完毕,并不管他的注视,自己把衣服拢好,端着盆准备出去。
谭玄连忙从榻上下来,劈手夺过去了:“倒水?我去吧,你快歇着去。”
白城没有反对,只对他道:“再要些热水来。”
谭玄点头出去了,不一会儿又端着盆回来。
“热水来了。”他把木盆放在简陋的小木桌上,转头看向谢白城。
白城正靠在榻上,半闭着眼睛,懒洋洋地抬了一下手:“给你的,条件有限,只能凑合了。”说完转过身,侧躺着看向他,“一身汗臭的人可不能睡我边上。”
谭玄立刻指着他道:“你这才是嫌弃好不好?”
白城斜倚榻畔,衣衫半解,眉眼娇慵,对着他微微一笑,尽是无限风流:“就嫌弃了,怎么着?”
谭玄能怎么着呢?什么也不能。只能脱了衣服认认真真的擦洗了,再打开包袱,拣了一套干净里衣换上,走到榻边坐下,凑过去道:“满意了吗?”
白城起身,靠近他脖子嗅了嗅,蓦地,一抬头在他下颌上亲了一口,眯起眼睛轻笑:“满意了。”
谭玄愣了一下,随即侧转身,揽住他的腰把他压倒在榻上,左手和他的右手十指交缠,顺势推过头顶,俯身吻住那双还噙着盈盈笑意的唇瓣。
潮湿而甜美的吻。
交叠的柔软嘴唇和缠绵在一起的舌尖。掠过颚膛和牙关,勾连着灼热的气息萦绕难解。
他能看见白城半眯着的眼睛里蜿蜒流淌的情意。
他贴着他的颈项,感受到肌肤的温热,和温热肌肤下跃动起伏的脉搏。
不久之前的刀光剑影、生死缠斗,刀刃刺进□□的感觉,喷洒的鲜血,跌落的残肢,都渐渐远去了。
拥在怀中的是火热结实的躯|体,鼻端充溢的是温软熟悉的气息,这实在是没办法停下。
“不好吧,舱壁这么薄。”白城一边细细地咬着他的耳垂一边用气声把他之前的话还回来。
“只要你忍得住。”谭玄吻着他的侧脸道。
“我忍不住。”幽暗光线里的眼眸晶亮,像浸着星光的深潭,引诱着人沉溺。
谭玄不禁失笑:“那就交给我。”他说着,用唇封住白城的嘴,把他的所有声息湮没在吻里。
待到彼此都染满对方的气息,白城蜷缩在被褥底下,心满意足地贴靠在他的肩头。
船在轻轻地摇晃,舱壁外流淌着潺潺的水声,沉静安宁,仿佛是航行在悠然的梦里。
谭玄仰面静静躺着,任由睡意一点一点蔓延。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燕雷平和纪芷薇。”谢白城的声音忽然在寂静中轻轻响起。
谭玄“嗯”了一声。
“从我们认识他们那时候算起……快十二年了,是吧?”白城又道。
“是,十二年了。”谭玄道。
“时间过得真快。”谢白城轻叹一声,稍微侧转了一下身子,“就像不久前的事似的。结果人家都有两个孩子了,哦,不对,三个,还有一个在肚子里。”
谭玄侧头看了他一眼,不由笑了:“三个孩子怎么了?我们这不差不多也有三个?还不用搀不用抱的,自个儿都能照顾自个儿。”
谢白城“啧”了一声,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别胡说八道的。”
“好好好,不胡说。”谭玄道,“你要喜欢小孩,那就等回衡都以后,去善心堂里领一个。街头乞儿那么多,收留一两个也成。时飞不就是我师父捡回来的小叫花么?”
白城却没有答话。
谭玄侧目看他,见他怔怔地望着舱顶,过了好一会儿倏地叹了一口气,转头望向他道:“明明是太平盛世,为什么善心堂里还是人满为患,街头流浪乞儿依然成群?”
谭玄没料到他会忽然提到这些,不禁一怔,半晌方道:“是啊,马上边关可能还要交战。一打仗,又不知道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孩童失去庇佑。”
“可是这仗却不得不打。”
“的确。”谭玄喟叹一声,“我们接下来也必须更加快速度才行,谁知道仗什么时候会打起来。一旦开战,就麻烦了。”
白城应了一声,就没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谭玄蓦地转头:“所以,你没打算养个孩子?”
谢白城本已闭上双眼,闻言撩起眼皮看看他:“没有啊,一个东胜楼就够我忙的了,哪有空养孩子?”
谭玄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白城便又道:“怎么?你想养?那也行啊,我帮你养着倒也可以。你想养个小子还是姑娘?”
谭玄笑了,摇了摇头:“没有,我养个时飞就够了。”
白城“噗”地一声也笑了:“给他听见要气死了!”
“我说的是实话啊,他名义上是我师弟,其实师父管他不多,有一多半都是我教出来的。”
白城听了含笑不语,过了一会儿谭玄又道:“以后再多养个孟红菱倒也不是不可以。”
白城又看看他:“怎么,你要收留她?”
“行不行?”谭玄问。
谢白城把眼皮又合上了,躺平了道:“你的事,还不随便你做决定。”
谭玄转过身去咯吱他:“这叫什么话,咱们不是一家的么?刚还说要帮我养孩子呢,这会儿就我的事了?”
谢白城给他挠着痒,笑得瑟缩起来,挣扎着道:“好了好了,知道了,回衡都我来安排。”
谭玄终于放过了他,他依偎在谭玄身侧,静了一会儿,问:“咱们什么时候能回衡都?”
“快了。”谭玄很有信心地道,“该到见真章的时候了。”
谢白城便不再问,只闭了眼睛,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第58章
他们在水路行了三天,多少得到些休息。弃舟登岸后又一路策马趱行。路途艰辛,好在程家的伤药灵验,早晚敷用,都是些外伤,好起来很快。
进入了定西路的地界,风物渐渐不同。人烟渐少,道路两边都是高低起伏的连绵群山,山上草木稀疏,大多是光秃秃的灰黄砂石。极目远眺,只见山峦层叠,无边无际,仿佛这里应当是属于山的国度,而不是人的。
他们就行走在这样荒芜的山路上。但偶尔转出山的包围时,往下却能望见大片开阔的旷野,长河蜿蜒向天际,在夕阳的映照下,犹如流动的镕金。
河流两岸芳草萋萋,夹杂着色彩明丽的娇小野花,就像繁星遍洒大地。天穹高阔,淡云逶迤,山川与土地都显得宁静而悠远,于是人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一路上不知是不是房堃、田荀鹤的事传扬了出去,还是定西路实在遥远荒凉,他们也多加了小心的缘故,总之竟未再受滋扰。又赶了十几天的路,终于抵达了边陲小城,舒夜城。
舒夜风物自是与中原不同。
它背倚大泷山,面临月明渠,是周围大片戈壁荒滩中的一块绿洲。
此地胡汉混居,大约各占一半。因此胡人几乎都通汉语,汉人也都能说些胡语,彼此之间和乐融融,都在为各自的生活奔忙,似乎并没有大战一触即发的紧张感,街头酒肆中不时就传出一段欢快的胡乐,烤得吱吱冒油的红柳肉串更是香飘十里,让人垂涎欲滴。
但他们这一行人可不是来此地游山玩水的。所以抵达之后首先就是找了一处客栈安歇,随即就是去找孟远亭当年带着孟红菱居住的地方。
按照那张地图上的标示,他们当年所住之地名叫蓝玉街,地处城西南角。一路过去,似乎勾起了孟红菱一些回忆,边走边睁大了眼睛瞧着。
他们从街西端进入,走着走着孟红菱忽然“啊”了一声,停下脚步。跟在她身后的众人也停下步子,只见街左边是一间小院,院门敞着。隔着不高的土砖院墙,可以看到隔壁院子里有一棵苍翠大树,树冠如盖,大半倾在面前这间小院上空。
想来这就是孟红菱小时候随着父亲居住过的屋舍了。
但距离他们住在这里时已经过去了八年,这间小院不知换了几任住客,此刻透过院门望进去,能看到院子空地上摆着大大小小好几只木盆和木桶,有的已经钉好了铁环箍好了,有的只做到一半。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坐在一张小杌子上,正眯着眼纳鞋底。另有两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孩子穿梭在盆和桶间,你追我赶的玩耍。
孟红菱呆呆地瞧着这一切,过了半晌方如梦呓般道:“就是这里……墙根的菜畦还在呢,以前我爹也在那种过菜,我每天都浇水。对了,那时我爹常常出去,我就经常搬个小凳子坐在树荫下面,看墙根的蚂蚁。”
确定是此地无误也就够了,显然也不可能敲门进去,再故地重游。孟红菱恋恋不舍的又看了一眼那小小院落,狠狠心回过头来,跟着谭玄的脚步走向街东口。
街东头也和孟红菱记忆中一样,右边是一小片空地,当中有一口水井,石砖垒成的井沿上爬着一层薄薄的青苔。地面上湿漉漉的,还有一个老人正弯腰费力地摇着架在井上的辘轳。水井后边是一座四角凉亭,凉亭当中有一块一丈来高的石碑,因为年代久远,上面很多字迹已经模糊了,看不大清楚。
而水井和凉亭的对面,也就是街口的左边,是一家不大的铺面,门口架着一个摊子,上面摆着层层叠叠大大小小的饼子,另一边则是一个半人来高的炉子,此刻大概不是生意忙的时候,炉子里没有点火。只有一个五十多岁、包着头巾的胖胖的女人,半闭着眼睛,靠在饼摊后面打着瞌睡。
孟红菱盯着那个女人看了一会儿,目光渐渐由犹豫变为确信。她有些惊讶又有些开心似的低叫了一声:“乌日娜大婶?!”
那个胖胖的女人闻声连忙睁开双眼,睡眼惺忪了打了一个哈欠,再定睛一瞧,先是有些茫然和困惑,但随着她对孟红菱一番仔细端详后,她的眼睛蓦地一亮,两只红活厚实的巴掌用力一拍,喜笑颜开道:“丹樱,你不是小丹樱吗?你都长这么大了呀!”
谭玄等人听到那女人唤孟红菱为“丹樱”,都不禁露出惊讶神色,把目光投向孟红菱。孟红菱脸上微有些尴尬,但还是努力保持着微笑点点头道:“是我,我回来了,好久不见了,乌日娜大婶!”
这个名叫乌日娜的女人,虽然外表上是个十足的西域胡人,但汉话说得却非常流畅。她急匆匆地在围裙上擦擦双手,从饼摊后面绕出来,走到孟红菱近前,双手扶住她的胳膊,上下打量,喜不自胜道:“真是长成大姑娘了!像小鹿那样美丽,像天鹅那样迷人,真是一朵水灵灵的格桑花呀!”
孟红菱给她夸地脸颊飞红,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乌日娜大婶便又道:“时间过得真快呀,你以前才这么一点点高哩!”她用手在肋间比划了一下,“像只瘦弱的小猫。你爹忙得很,你常在我家的,记不记得?小时候你乖得像只小羊,给你一块饼子吃,你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吃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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