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慎下意识低下头,缓缓望向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跟他从前一样骨节分明,修长干净,但皮肤颜色却比他更加苍白,手臂上能清楚看青色的血管和凸起的青筋,虎口、无名指和食指侧面也没有他常年拿枪磨出来的茧子。
眸色变深了一瞬间。
陆慎身上掀开柔软的天鹅绒被子,径直走到卧室的镜子面前。
除了在虫族世界相当罕见,与陆慎本人几乎相同的身高和几乎相同的黑色发色,镜子里这个穿着墨绿色睡袍的男人,长着一张跟陆慎完全不同的脸。
突出的眉骨,深陷的眼窝,深邃的蓝色瞳仁,分明应该是一张精致优雅成熟的脸,却因为下垂的眼睑和平直的嘴唇弧度使得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倦怠而冰冷,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黑暗和冷峻。
随着陆慎跟镜子中的自己双目对视,像潮水一般席卷而来的画面骤然涌进他的脑海里。
——他看见了这位希奥多亲王的生平。
从生下来便备受瞩目的人生开始,到年幼时被无恶不作的星盗绑架,吃尽苦头,以至于在极端恐惧跟折磨中患上在应激障碍,被医生诊断出在未来极有可能无法像正常的雄虫一样释放信息素。
他愤怒、痛苦、崩溃、绝望。
即使后来借助奥诺里家族的资本,在商场上证明了自己区别于其他雄虫的能力,再度获得雌虫们狂热的崇拜和追捧,但这位希奥多亲王还是不可避免在暗处变得扭曲、病态。
他开始喜欢收集雌虫的翅翼。
虽然不能正常释放信息素让雌虫在他面前失控、臣服,但他可以通过摘除雌虫翅翼这种方式,让他们畏惧,求饶,害怕。
只不过希奥多毕竟还是皇室的一份子。
他的一言一行都象征着皇室的颜面。
按照奥诺里帝国法律规定,违规摘除雌虫翅翼是不合法的,即便是高高在上的雄虫,也要登上法庭遭受审判和谴责,虽然惩罚并不严重,但总归于名声无益。
因此,之前的希奥多还算规矩。
他一直通过给军部提供大额军费的方式,暗中和军方换取那些低级的战损军雌。
在战场上身受重伤,将死未死的军雌在此之前一直很合他的心意。
反正总归逃脱不了一死,不如在死前贡献出最后一点价值。
而且,较低的军衔和等级注定了他们即便消失也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
最重要的是,曾经上战场杀敌给他们带来的独特气质和那种不屈的精神便更加令希奥多感到着迷,这会为他亲手摘除翅翼的过程带来更多享受。
唯一的遗憾就是翅翼的美丽程度直接与等级挂钩。
等级低劣的垂死军雌虽然不会给他带来麻烦和暴露的风险,却也没办法给他的翅翼收藏博物馆带来真正有价值的珍藏。
直到他看见了洛厄尔在战场上精神力失控的那段视频。
分明浑身染血,洛厄尔那双巨大的金色翅翼在坠落时展开的弧度依然美丽到几乎令虫失语。
任谁都想象不到那样惊艳的美丽曾在战场上收割过无数异兽或者星盗的生命。
当时希奥多几乎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翻涌的恶意渴望,连面部都微微痉挛。
他很清楚,若是他能够亲手摘下这样一双强大而美丽翅膀,放在博物馆的正中央,那么这件藏品能够为他带来的满足跟刺激,一定会超越之前的所有所有。
而且他发现洛厄尔的时机简直太合适了。
洛厄尔是第一军团少将。
分明是一个从低贱三等星走出来的平民,没有丝毫权势背景,却硬生生凭自己的能力在战场上拼杀出来一条笔直向上的晋升之路,成为帝国军部前途无量的明日之星,连虫帝都曾经亲手为他授勋。
若是之前,希奥多要想在不影响自己名声的前提下摘除洛厄尔的翅翼还真的没有那么简单。
可现在却完全不同。
整个星网所有人都知道洛厄尔的精神力暴乱几乎已经快要压制不住了。
只要他将洛厄尔纳为自己的雌君,再限制他的自由,剥夺他在公众面前出现的机会,然后悄无声息摘除他的翅翼,伪造出他精神力暴乱陷入虫化,自己则因为激障碍尚未完全恢复,不能给到洛厄尔充分的帮助,只能看着他悲惨死去的假象……那么真相便会被彻底掩盖。
至于星网上那些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痛痒的恶意揣测和捕风捉影的中伤,自有他重金聘请的公关团队去解决。
他们会将他塑造成一只富可敌国,同时还愿意接纳毁容军雌成为自己雌君的伟大雄虫,届时,他的声望一定会再度提高。
而且,他的翅翼收藏博物馆里,也会因此多出一双举世无双的金色翅膀。
多么美好的规划和未来。
一切都那么完美。
然而,希奥多亲王却万万想不到会有一个来自时空管理局的高级系统,在计算了他生平做过的坏事、对剧情影响程度以及和陆慎身体契合度之后,直接抽取了他的灵魂,将他投入时空管理局监狱,承受来自时空监察长的审判和处罚,再也无法脱身。
现在,消化了来自希奥多全部记忆的陆慎闭了闭眼。
很奇怪。
分明他提出的条件得到了满足,如愿以偿获得了一具雄虫的身体。
为什么还是会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压抑、难受,甚至于后怕。
或许是因为他在梦境里看到的那些画面竟然全部都是真的。
此刻洛厄尔在虫族的境况甚至比他看到的更加艰难危险。
陆慎忍不住想。
若是他没有得到系统的帮助在这位希奥多亲王的身体上重生,如果他依然一无所知,心安理得地待在菲城。
那么,那个曾经在他怀里撒娇,又独自走过满途荆棘和漫漫长路的洛厄尔即将迎来怎样的结局?又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洛厄尔其实根本没得选择。
此时此刻,在亚历克星临时堡垒当中,他一身军装,坐在窗前拆卸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把伯莱塔92F。
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拆枪的速度很快,动作也很稳。将弹匣全部拆空以后,有空最快速度将枪重新组装完好,有条不紊,仿佛做过成千上万遍那样熟稔。
伯顿推门进来的时候从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鼻头一酸。
他是洛厄尔的亲卫,自两年前来到他身边起,就发现少将除了上战场杀敌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兴趣爱好,唯独偏爱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把伯莱塔——一把在光能枪出现以后早已退出历史舞台的老式手枪。
心情好的时候会玩,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玩。
仿佛任何情绪都能在这种重复拆装的过程中找到出口。
而现在明显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别的雌虫不知道,伯顿却心知肚明。
如果说虫族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渴望得到雄虫垂青,以求获得信息素抚慰的雌虫,那洛厄尔少将便是那宁愿死去,都不想跟雄虫匹配的百分之一。
最开始他以为是洛厄尔应当只是性格桀骜不驯。
他应该只是不愿意向未来可以预见的悲惨命运屈服,不愿意向那些眼高手低的废物雄虫跪伏,不愿意将自己在战场上拼杀而来的荣耀与权柄拱手相让。
直到他亲眼目睹洛厄尔不受控制地陷入发情期和精神力暴乱的模样。
平日里那个强大而寡言的少将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狼狈、挣扎、痛苦。
分明已经被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和欲望折磨的鲜血淋漓,哪怕已经失去理智,依然强撑着重复同一个名字。
好像只要喊出那个名字。
濒临崩溃的精神海就可以得以平静,又如深渊的欲望也能被悉数被填平。
简简单单两个字。
在洛厄尔的世界里,仿佛就能抵得过这世上效果最好的抑制剂。
当时伯顿震惊至极。
——他发现,或许这才是洛厄尔少将坚决抵触跟任何雄虫匹配的真正原因。
伯顿不知道那是不是洛厄尔少将倾慕的雄虫,但他曾经悄悄在星网上查询过相同发音的名字。
虽然那个名字听起来有些奇怪,伯顿也不知道洛厄尔口中说的究竟是路还是陆,但无一例外,每一次在终端搜索都显示查无此人。
当然,就算再怎么好奇他也不敢多问。
毕竟每一次浑身是伤从禁闭室里走出来的洛厄尔少将不需要任何人搀扶,也不需要任何人关心,他仿佛只需要依靠S级雌虫近乎逆天的恢复能力,便能迅速调整好状态,继续在战场上冲杀。
再也看不出在禁闭室不受控制跪倒在地喊出那个名字时的脆弱,让人实在不敢去窥探他的内心,了解他真正在想什么。
直到去年洛厄尔少将遭异兽首领划破了那张漂亮至极的脸……当时伯顿在旁边急得眼睛都红了,毕竟谁都知道异兽的爪子有毒,还带有极强的腐蚀性,若是不及时处理,连军部最高级别的修复药剂都没办法保证能恢复如初。
然而洛厄尔却坚持要继续战斗。
他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甚至还很轻地笑了一下——要知道,整个第一军团都知道洛厄尔少将的笑容实在罕见,分明长了一张在帝国都排得上号的美人面孔,偏偏吝惜于用那张脸做出任何表情。
洛厄尔用弹出的光脑当作镜子,望着那道几乎贯穿了他半张脸的伤痕,不知道在想什么,笑了一会儿之后笑容渐淡,抬眸望向伯顿问:“这样是不是比之前更顺眼?”
“……”伯顿几乎要哭出声来。
“好了伯顿,别垂头丧气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马上就要死了,”洛厄尔面无表情地收起光脑:“留着这样一道伤疤,最起码能给我减少很多麻烦,不是吗?”
伯顿隐忍的哭声一滞。
他瞪大了眼睛,忽然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洛厄尔极有可能是故意的。
故意让异兽冲破他的防线。
故意收起翅翼任由异兽首领用利爪划伤他的脸。
因为他的精神力暴乱频率越来越高,时刻都仿佛在钢丝上行走,就连第一军团的索伦上将都曾严令洛厄尔在离开前线之后立刻跟雄虫匹配,拯救自己岌岌可危的生命。
伯顿还记得当时索伦上将面沉如水,掷地有声:“洛厄尔,这是军令!”
“没有任何坚持比生命重要,奥诺里帝国也没有任何一只雌虫可以离开雄虫单独生存!”
“你的发情期和精神力绝对不能再拖了,现在我以第一军上将的名义命令你,在回到首都星之后立刻嫁给一只雄虫,届时由我来亲自替你挑选,我以帝国上将的名义保证你在婚后可以继续回到军部上班,不要再抵抗,不要再坚持,你听到了没有?!”
洛厄尔始终沉默不语,在一旁低眉顺眼站军姿的伯顿还以为他这是默认了的意思,却万万没想到洛厄尔转过头就用这种方式毁掉了自己的脸。
伯顿真的不懂少将究竟在想什么。
究竟什么原因能让他狠绝至此。
因为那个在精神力暴乱时依然念念不忘的名字吗?可倘若真的那么喜欢,少将为什么不直接嫁给那只雄虫,反而将自己折腾成现在这样。
那天晚上,他看见洛厄尔喝了一整瓶白兰地。
金色绿眼的军雌左边半张脸已经被纱布包扎起来,分明没有发情,也没有失去神智,但不知道是酒精作用还是别的,伯顿恍惚看见洛厄尔的眼睛好像红了。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将最新军报送进去的时候,坐在办公桌前的洛厄尔又从烟盒里抽了支烟。
他用修长白皙的手指夹着细长的香烟,抬眸望向站在门口的伯顿,眨眼之间就恢复了平常的样子,“进来吧。”
好像方才那一瞬间看到的所有脆弱失神都是伯顿的错觉。
两人聊了会儿公务,最后伯顿要退出去的时候洛厄尔突然抬眸问他,“换作两年前的你,应该已经认不出现在的我吧?”
伯顿一愣,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毕竟少将在这两年间确实变了许多,现如今连这张脸都变成这样……
也没强迫他回答,洛厄尔又笑了一下。
他将手中细长的香烟按熄在烟灰缸里,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伯顿一直记得那个洛厄尔少将那天的表情。
而现在,这个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表情仿佛又再度出现在他的脸上,甚至比那天晚上看起来更加令人难过。
想到星网上那些关于希奥多亲王的传闻,虽然不知传言究竟是真是假,伯顿咬了咬牙低声道:“少将,若是您当真铁了心不愿与希奥多亲王成婚,大可以不回首都星复命。”
“第一军团上下都会掩护您的踪迹,我跟罗伯特、多里安、纳什他们也愿意追随您的脚步。”
这话是伯顿犹豫了好几天才说出来的。
而且他也没有说假话,倘若洛厄尔回到首都星将面临那样悲惨的结局,那么即使违背虫神的意志,他们这些跟随洛厄尔出生入死的部下也会誓死捍卫他身为少将的尊严,哪怕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
听到这话,洛厄尔没忍住笑了一下。
他将目光从手中的银色伯莱塔上面移开,掀起眼皮望向伯顿,露出来的半张脸精致美丽,半张脸则横梗着一条令人无法忽视的红色疤痕:“不回首都星复命,然后呢?”
“从帝国叛逃?带着你们这些人从第一军团正规军变成人人喊打四处逃窜的星盗?”
他不可能将自己的部下引入歧途。
更何况这事情远没有伯顿想的那么简单。
别不说他们能不能逃过军部的追捕,希奥多亲王与军部之间联系紧密,前线多少将士的军备皆由他出资购买?
一旦因此惹怒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洛厄尔绝不可能自私到为了自己,去连累一手提拔他至今的索伦上将和其他军团的战友。
“好了伯顿,”摩挲了一下手中锃光发亮的银色枪支,洛厄尔再次重复了一年前他曾经对伯顿说过的话:“别垂头丧气的,你应该替我感到庆幸。”
庆幸那位希奥多亲王殿下患有信息素应激障碍,无法标记任何雌虫。
庆幸那位希奥多亲王殿下看中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翅翼。
身为第一军高级将领,洛厄尔知道的远比伯顿要多得多。
他知道希奥多亲王每年向军方支付的大额军费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也大概能猜到希奥多亲王向他提交匹配申请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洛厄尔很难形容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感觉。
说愤怒,其实谈不上愤怒,毕竟他曾经为自己预见的结局,远比被摘除翅翼更加惨痛。
说不甘,也谈不上不甘,毕竟嫁给一只雄虫是奥诺里帝国每一只雌虫都无法逃离的宿命。
洛厄尔见过太多对雌虫动辄鞭笞、折磨、羞辱甚至虐杀的雄虫,对于希奥多亲王在暗地里做的那些事也并不觉得稀奇。
奥诺里的雄虫大多如此。
洛厄尔对他们从不抱有任何期望,自然不会感到失望。
这世上唯独只有一只……
唯独只有一只不同。
脑海中浮现那张曾经在他生命中短暂出现,又恍若幻觉一样彻底消失不见的脸,洛厄尔感觉自己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胸口再一次传来又细又密的刺痛。
这痛感旷日持久且根深蒂固。
但对于洛厄尔来说,只要还能感受到这种痛楚,就是一件自虐般的好事。
因为他需要用这种感觉和手中的伯莱塔告诉自己——曾经在三等星度过的那三年并不是他一厢情愿捏造出来的臆想。
是真的曾经有一只名叫陆慎的雄虫从天而降拯救他,教导他,温柔地对待他,然后亲吻他,深入他。
那一千多个日夜并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切切存在过,刻在他的骨血中永远都无法磨灭的真实。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因为从最初发疯一样的寻找,到抽出所有空闲时间驾驶飞船走过记录在案的每一个星球都一无所获……从一年多前开始,洛厄尔其实就已经放弃了。
放弃了寻找一个名叫陆慎的雄虫。
接受了自己或许是真的被彻底抛弃,且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
当然,这对现在的洛厄尔来说,也算不上一件坏事。
这样陆慎就不会看见他亲手毁掉了这张他曾经亲口说过喜爱的脸,
不会看见他被发情期以及精神力暴乱带来的情欲折磨到失去理智,变成一只连尊严都没有,渴望雄虫进入的可怜虫。
不会看见他被迫嫁给一只陌生的雄虫,然后狼狈不堪被他摘除翅翼。
想到这里,洛厄尔甚至从容不迫地笑了一声。
这几年来,或许是他对自己太差了,因为吃过的苦头太多,自然也就不觉得眼前的境况差到无法忍受。
洛厄尔不会选择叛逃,当然也不会懦弱到选择自杀。
因为曾经有一个人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洛厄尔的性命非常重要。”
能够避免被他不喜欢的雄虫进入已经足够幸运,至于极有可能会被摘除翅翼……洛厄尔不紧不慢地想,S级雌虫的恢复力强悍到逆天,对别的雌虫来说几乎能要了半条命的伤势,对他来说应该也算不了什么。
一双翅翼而已。
只要满足了希奥多亲王残酷暴虐的掠夺欲望,不破坏亲王府与军部之间的合作关系。
他便可以重新毫无顾忌地回到战场上,平静且坦然地迎接虫神替他选择的最终结局。
这样想着,洛厄尔从烟盒里抽了支细长的香烟——他抽的这款烟味不重,还带有一股特制的白兰地香味。
跟记忆里那个人身上的味道很像。
所以他尝的第一次就上了瘾。
在奥诺里帝国,所有虫都知道抽烟对身体的伤害很大。
也没有雄虫会喜欢一只身上带有烟味的雌虫,所以百分之九十九的雌虫都对香烟这种东西敬而远之。
唯独洛厄尔没有这种烦恼。
因为他在意的雄虫早已离他远去,他也不必继续在意自己的身体。
但其实,洛厄尔抽烟的样子很好看,如果忽略他左边脸上的伤疤,只看他完好无损的右半张脸的话。
他穿着军服外套抽烟的样子非常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韵味,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细长的香烟吸了几口,烟雾在他舌尖滚过一圈,又从红润的嘴唇上飘出来几缕,很快消散在空气里。
“出去吧,”洛厄尔头也不抬跟伯顿说:“顺便传令下去,亚历克星第一军全体,明早八点,从驻地启程回首都星。”
伯顿愣了一下:“少将——”
因为在伯顿看来,明知道回去即将面临什么,何不借故多拖上一段时间,万一……万一事情就出现转机了呢?
洛厄尔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但或许是他曾在三年间花光所有运气,以至于从那之后,虫神便再也不曾眷顾于他,所以洛厄尔也不再对命运怀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希冀与幻想。
与其逃避犹疑,不如直面风雨。
见洛厄尔态度坚决,伯顿再怎么替他担忧,也只得将剩下一肚子的话咽下去,站直了后脚跟一碰,五指并拢行了个军礼下去传令。
洛厄尔又点了支烟,其实他现在还想喝点酒。
只不过军部规矩严格,为了一杯白兰地换二十光鞭实在有些划不来,要是平时也就算了,偏偏是在希奥多亲王提出要和他匹配的时候。
亚历克星一天中有三分之二时间都是夜晚。
污染也没有其他星球那么严重,因此当洛厄尔目光望向窗外的天空,隐约能看见大气层之外闪烁的群星,漫漫星海在深蓝色的夜幕中熠熠生辉,然后倒映在洛厄尔那双碧绿色的瞳仁里。
他还记得他十五岁那边遇见陆慎便是这样一个能看得见满天繁星的夜晚。
当时第二天难得空气难得没有以往那么污浊,天空也格外湛蓝如洗。
现如今,他这一生大概再也碰不到那样的好天气了。
半个小时以后——
“少将!”再次出现在洛厄尔临时办公室门口的伯顿声音听起来有些惊慌失措,不等洛厄尔询问他为什么不去执行军令而是又跑回到他面前,他压低了声音紧张道:“希奥多……希奥多亲王殿下来了!”
“你说什么?”
“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洛厄尔瞳孔微缩,“我们为什么没收到任何消息?”
从首都星到亚历克星虽然只需要花费三天时间,但按照正常程序,由希奥多所属的非武装飞船需要一共经过六个关卡,洛厄尔身为第一军少将,不该对此一无所知。
“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回事,”伯顿加快语速,硬着头皮道:“但现在的事实就是希奥多亲王乘坐的飞船已经在驻地降落,索伦上将让我立刻叫您过去——”
洛厄尔很轻地呼出一口气。
他又笑了一声,面无表情将手中的香烟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按灭,抬眸再次看了一眼窗外的满天繁星。
看来等不到明天了。
那位希奥多亲王殿下,也比他想象中更加着急。
“走吧,”洛厄尔抬手将军装外套穿好,准备就这么径直往外走的时候伯顿迟疑道:“少将,您的脸……要不要稍微修饰一下?”
这也是伯顿火急火燎跑过来的原因。
毕竟这是跟希奥多亲王第一次见面,如果因为那道伤疤惹了雄虫不喜……了解洛厄尔的态度之后,伯顿自然希望他能够在这段婚姻中获得雄虫的善待。
洛厄尔听见了这句话,也清楚伯顿的好意。
只不过他脚步未停,军靴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不必了。”
他并不在意希奥多亲王是否会厌恶他这张丑陋不堪的脸,而且对方应当也不是为了他这张不堪入目的面孔而来。
然而在他拉开门的瞬间,抬头就撞进一双陌生的、深邃的、湛蓝色的眼瞳里,洛厄尔动作蓦地一顿。
不知道为何,洛厄尔莫名感觉自己的胸口好像滞涩了一下。
他一眼就认出了面前这张突兀出现在亚历克星战争前线且众星捧月的陌生面孔,应当就是那位在帝国大名鼎鼎,强行匹配他作为雌君的希奥多亲王。
只不过洛厄尔觉得这位希奥多亲王望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奇怪到他们猝不及防双目对视的这一刻,他握着门把手站在原地,竟然忘了行军礼,连动作都慢了半拍。
紧随其后的伯顿也愣了愣,显得有些失礼。
不为别的。
他仰头望向这位有资格跟索伦上将站在一起的雄虫……他以前曾在星网上看过希奥多亲王的照片,但那仅仅只是半身照。
这会儿面对面见到本尊,伯顿忽然发现,这位希奥多亲王殿下的个子实在是好高啊。
受基因影响,奥诺里的雄虫普遍瘦弱矮小。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更加偏爱让雌虫在他们面前卑躬屈膝,以从中获得居高临下的扭曲快感。
眼前的希奥多亲王却似乎比洛厄尔少将还高了大半个头的样子——要知道洛厄尔少将的身高即便是在军雌里都算是相当优越的那种了。
而且伯顿觉得,这位希奥多亲王的长相也之前在新闻上看过的还要英俊许多,深邃的轮廓让他看起来简直就像一幅优雅的艺术品。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高大俊美的雄虫殿下。
饶是伯顿上一秒还在为少将的未来感到担忧,此刻仍然不受控制在心中惊叹出声:A级雄虫的基因果然不同凡响。
见洛厄尔跟索伦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索伦上将咳嗽一声,面带微笑向陆慎引荐道:“殿下,在此之前您应当还没有跟洛厄尔见过面,让我来正式向您介绍一下,他——”
“……洛厄尔少将。”没等索伦上将说完,陆慎便已经接过了他的话头。
索伦上将愣了一下,随即马上笑容满面道:“也是,毕竟您已经提交了跟洛厄尔的匹配申请,自然不需要我多说。”
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他莫名觉得方才希奥多亲王的语气不像是在表示自己知道洛厄尔是谁,也不像是在跟洛厄尔打招呼。
因为重音放在后面,更像是……用这种方式,在齿间掂量少将这两个字的重量。
洛厄尔自然也听出了这一丝说不太出来的异常,但他已经迅速反应过来,摘下军帽低头向面前的雄虫致意,无论是语气还是动作都挑不出丝毫错处:“殿下,很荣幸见到您。”
陆慎依旧注视着洛厄尔。
视线专注到令人无法忽视,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过了几秒钟时间,陆慎方才转过头去望向索伦上将:“麻烦您一路送我过来,现在能让我跟洛厄尔少将单独待一会儿吗?”
虽然有一瞬间的迟疑,但索伦上将最终点了点头:“……当然。”
洛厄尔是他最得意的部下,他亲眼看着他一路从最低等的士兵做起,用最短时间展展出卓绝的军事天赋,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
老实说,当希奥多亲王意图纳洛厄尔为雌君的消息传出来时,索伦上将曾一度大惊失色,甚至于想过要尽全力阻止这门婚事。
毕竟希奥多亲王藏在暗地里的癖好军部高层众所周知,而且他还患有应激障碍,无法正常释放信息素。
既然如此,那洛厄尔即将面临的,基本就是一条令虫绝望的死路。
然而希奥多亲王的身份实在太过特殊。
他不仅是当今虫帝的侄子,更是帝国最大财团深海的掌权人,每年为军方输送源源不断的军费……这其中牵连甚广,即便是索伦上将,也不敢轻易得罪了他。
这种束手无策的感觉令索伦上将这一段时间都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直到三天前他在办公室突然接到亲王府的致电——是希奥多亲自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希奥多礼貌和他寒暄了两句之后没再废话,直接切入正题,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