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by诗无茶
诗无茶  发于:2025年0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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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死得轰轰烈烈,像个英雄。”

天蒙蒙亮时,外面下起了雨。
红州春夏总是多雨,除去前些日子吞妖造成的那个晌午,今日这才算第一场夏雨。
他才开门打起门帘,就瞧见钟离四撑着伞站在自己的营房门前一直看着这边。
赤红色披风的衣摆被雨水溅起的泥点扑了一层又一层,先前的泥污干涸了,很快又被新的细小泥污覆盖。干干净净的宽大袖口虽没脏污,却因为承了过早的雾气显得有几分湿润。
瞧模样,那人应该是站了一夜。
阮玉山走过去,摸到钟离四撑伞的手,果然是冰凉的。
“去吧。”他摸了摸钟离四微微湿润的头发,又低下头,隔着头发吻了吻钟离四的耳后,“他有信给你。”
钟离四眸光微晃,接着扭头看向阮玉山,好像听明白了什么。
随后他抿了抿唇,在雨中大步奔向钟离善夜的营房。
愈发势大的雨水在台阶下积出大大小小的水坑,钟离四踏进去,水面便发出清脆的激荡声。
漫天细雨坠落在地,阮玉山在檐下抬头,看见远山云遮雾绕,耳边雨声仿佛无数大大小小的鼓点躁动不停。
有客远走。
山也送人,雨也送人。
他眼神悠长地看着钟离四打起门帘进入钟离善夜的营房,很快便听见门帘内传出桌椅撞倒的响动,随即是摔倒的声音。
朱由和林烟原本一直陪着钟离四守在阮玉山的屋檐下,此刻听见里头的动静,下意识便要过去。
阮玉山伸手拦住,嗓音沉静:“他会起来的。”
说完又垂眼,收了手放在背后,握紧了拳,低低呢喃道:“会起来的。”
他将眼底一闪而过的神色泯去,转而看向朱由:“吴淮还没回来?”
朱由摇头,也担忧地看向营外:“没呢。”
——吴淮在大战结束的第三日便追击到了阮铃。
那时阮铃已断一臂,体内妖灵也在破命那一斩的威慑下暂时蛰伏,他在战场上偷了马匹后一路奔逃,可正是那一串特殊方向的马蹄印记让吴淮在朝北的路上捉住了他。
阮铃垂死挣扎,无奈不敌吴淮,只能束手就擒。顷刻后他又想,能回去在死前再看一眼钟离四,那也不错。
可谁知吴淮将他押解行路到一半,却在饕餮谷至红州的官道上碰见了两个阮家的人。
那二人的马车后用手腕粗的链条拉着一个巨大的铁笼,笼子里空无一物,因在路边饭馆打尖时看到吴淮押着阮铃,便上前询问。
因先前的阮铃早在大战前为了克华那颗妖灵将钟离四给的镇气环取下,此后被人一眼认出他是个蝣人也不足为奇。
两人一开口,本打算问吴淮手上这蝣人卖不卖,谁知离近了,看见吴淮腰牌上的红州骑虎营图纹,心下一转,先套起了近乎。
他们自称是阮玉山的堂兄,一个叫阮璧,一个叫阮莹,是亲亲的两兄弟,更是阮玉山自小一起长大的哥哥。
不怕吴淮不信,二人掏出自己的腰牌给吴淮看过,还说自己就住在阮府,此次是奉了家父之命出门略作一些采买,才在此处碰见了吴淮。
这才叫吴淮半信半疑地同他们喝起了酒。
酒过三巡,他们又问吴淮捆这蝣人做什么用处。
眼前两个人既是阮家的爷儿们,又是阮玉山的堂哥,于吴淮而言,那便值十二分敬重。
他看过二人的腰牌,又看过了对方的衣着打扮——光从衣衫用料来看,那也是在红州没几户人家够得上的用度。
吴淮心中对阮璧和阮莹的身份又信了八分。
他便将阮铃身为世子,却在军中秘密谋害自己的同袍陈维以及通敌叛军,事后逃逸等事大致说出,随后又抱拳举天,称叹阮玉山英明神武,早在赴往营地之前便料事如神,猜到了阮铃通敌之时,最后才说自己此行是自作主张,因得知阮铃逃跑,心中迫切,才在阮玉山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追了出来。
这些事在骑虎朱雀二营之间已是人尽皆知,即便出于客套,吴淮的说辞在外人跟前也挑不出错处,总归是处处维护阮玉山的。
殊不知阮铃的世子身份并不如营里将士们以为的那样阮家人人知晓,且阮璧和阮莹正是阮家那个披着先祖旧衣自尽在鬼头林前阻止阮玉山废除旧制的阮峙所生。
阮峙在离家自尽前交代他们,先祖旧制废不得,今年的活祭,阮玉山不做,阮家众人不敢做,那担子,就落到他们头上。命他们二人秘密出府,拿着阮峙的积蓄,去往饕餮谷采买今年活祭的蝣人。
谁知阮璧和阮莹到了饕餮谷,蝣人没见到,反而是被没精打采的谷主一通哭诉,说你们红州养的人来这里大闹天宫,烧了谷里所有的家当,非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逼着他们把钱留下,还说自己要上报天子,请天子主持公道。
二人被讹了一笔金银,手忙脚乱地从饕餮谷回来,掂量着身上所剩无几的银钱,正愁得发苦,便撞见了吴淮押解的阮铃。
当下他们从头到尾地把吴淮所说之事一听,心中合计,当即先劝慰道:“将军怎么能说自己是擅作主张?”
见吴淮不解,他们又顺势指着自己停在店外的马车和铁笼道:“不瞒你说,家父命我们出门采买,其实只是说辞。真正下命的另有其人——玉山尚在府邸时便早有预料,他能知道有人借妖力通敌,还能不知道通敌之人会借妖力逃跑么?骑虎营往北最快出界,因此他早叫了我们二人出来,备好了捕捉蝣人的铁链和铁笼,只等着在北边路上把此人捉回府里。想是将军你走得太急,还来得及听玉山安排,便急急忙忙追了出来。你看那铁笼,便是他叫我们一早备下的。”
凡事先留后手,倒是阮玉山的风格。
可吴淮还是生出几分疑心:“要缉拿逃犯,州主不使唤营里的将士,竟使唤您二位哥哥?”
“将军好好想想。”阮璧靠得离吴淮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这蝣人,他是个什么身份?”
“叛军……”吴淮顿了顿,忽恍然大悟,“因为他是世子?”
“正是呢!”这正中阮璧下怀,“我们堂堂红州的世子,犯了事,于玉山而言,再大的事,那也是家事。孩子犯了错,本就该拉回家里关上门来教训,届时是打死也好,赶出去也罢,尽由家法定夺。我们也惋惜将军对同袍的义气,可这到底是玉山认下的孩子,他下了命令,要我们出门把这侄儿捉拿回去,若是我们连这时也办不好,不免叫府里的人轻看了去。”
“二位老爷哪里的话。既是州主提前发了话,我等自该遵从便是。擅自出营已是我等过错,当下更不能一错再错。”吴淮抱拳行了个礼,他向来是个最守规矩,有尊卑的性子,虽一切以阮玉山的命令为先,心里还是留了点谨慎,“只是这事,恐怕我得先回去向州主请罪才是……”
“欸——”阮璧倒了一杯酒,“将军助我二人将家中逆子捉拿回府,何错之有?”
吴淮犹豫:“这……”
阮璧又把酒杯拿起来敬他:“出门在外,多提防小心总是没错。我等一面之词,将军不信,那也是情有可原。既如此,不如我大胆请将军帮我们一个小忙。”
吴淮接了酒杯,恭敬道:“爷请吩咐。”
阮璧哈哈一笑:“就请将军护送我二人及罪世子一路回府,一来这路上人多眼杂,我二人一介书生,若遇上打家劫舍之事恐力不能敌。二来,也打消将军心头疑虑,既能将功折罪,抵消将军擅自出营的过错,好回去给玉山复命;又能叫将军好好看看,我二人是不是货真价实的阮家爷儿们,如何?”
吴淮想了想,这样最周全不过。
于是他将杯中之酒一口饮尽:“定不负所托!”
要回阮府,便是饕餮谷往东南走,不过骑虎营,数日脚程便可到达。
红州自来有规矩是蝣人不得入境,除了阮家嫡支血脉,几乎无人知晓阮家的活祭之俗。
阮璧二人以蝣人不便在红州过市为由,叫吴淮趁夜抄小道,将他们送到阮府偏僻的一处角门——正是阮峙家的院子口。
吴淮护送阮璧阮莹抵达角门时,院子里的白绸还没取下。
他二人对了个眼色,大开大合地扑腾着下马,跪在门前给爹哭丧,嘴里说着“儿子不孝”、“没能回来见您老人家最后一面”诸如此类的话,好不伤心。
阮峙院子里的下人和夫人姨娘们闻声出来,见了这一幕,也跟着抹泪。
这一下倒是让吴淮彻底信了他二人的身份。
随后,阮璧阮莹又痛哭流涕地同吴淮说:“家中正办丧事,家父长辞,院子里都是死气,想来后边也不便招待将军,将军若是不嫌,还请进府坐坐,歇息几晚。”
吴淮身上盔甲未褪,衣袍还沾着大战时无数敌军的血迹,一时想到自己是杀伐之人,怜惜他二人孝心,不便把杀气代入此处,一时也想着早些回去复命,便推辞道:“既已把二位爷送回了府,属下便先行回去请罪!”
阮璧阮莹擦眼抹泪,也不多做挽留。
待送走了吴淮,阮璧二人即刻进了院子,招呼道:“快,快请先生来,算算时辰!几时祭祀,晚了就来不及了!”
先生算的时辰是后日寅时。
阮璧阮莹心急,生怕迟了一天就被阮玉山捉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找来一座小艇,推着笼子里的阮铃上了艇,直接度过石渠,打算一连两日宿在鬼头林里。
阮铃窝在笼子一角,已是心如死灰。
束缚蝣人的笼子和铁索他半点也不陌生——去年初雪,他才从这样的牢笼里,被一个从天而降的凤神一般的人救出来。
如今短短一年不到,他又回来了。
他的身体回到了熟悉的铁笼,连同精神和灵魂一起,一片空白,一片茫然,静候着自己即将来临的死期。
那个人在冰天雪地把他带入人间,没过多久又让他独自回到了地狱。
他很想像恨阮玉山一样恨钟离四,可想起这个名字,比恨意更先到来的是骑虎营战场上的那一眼。
冷漠,寒凉,让他如坠冰窟。
阮铃发现比起恨,他还是更想求得钟离四的原谅。
他几乎沉醉在这种极端的渴望之中无法自拔——他只要钟离四的原谅,生死也无所谓。
铁笼下方的木板被缓缓拉动,木板下方的四个滚轮在戈壁一样的土地上艰难前进着。
为了保险起见,阮璧和阮莹除了干粮与水,其他的东西,连一匹马都没有带入鬼头林。
石渠已在五月前完工,云岫安排在此处守夜的人手也在完工时撤了。
他们两个一手拖着连接木板的锁链,一手打着灯笼,抱着要在此处过上两晚的心态,行动并不着急。
反正阮玉山下了规矩,阮家任何人都不能再踏入这个地方,包括阮玉山自己。那么此处就是最安全的。
幽微的烛火照亮了铁笼外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木桩,阮铃在沉思中嗅到一股诡谲的香气,他的视线不自觉地朝香气散发的位置看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木桩上的几行刻字:巳元11年,阮泽购于饕餮谷,一百三十斤四两;巳元十二年,阮深购于饕餮谷,一百一十二斤六两;巳元十三年,阮林购于饕餮谷,八十一斤五两……
阮铃撑着笼子坐起来,慢慢把脸靠近栏杆,目光朝上,看见了木桩上一个个保存完好的人头。
“这是什么?”
他盯着笼子外那些路过的人头,低声问。
“是什么?”阮莹年纪小,走在鬼头林里本来就胆怵,这会子有人说话,他倒是愿意跟阮铃搭腔,免得身边静得跟鬼一样,“是你的先人!”
他指指前方空着的一片桩子:“那么多年了,咱们阮家年年买蝣人回来祭祀,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保佑我阮氏一族兴旺昌盛!他阮玉山说废除就废除?一刻也不能等!我算是明白了,他做这一切,就是为了你这个蝣人世子!我呸!看看他养的白眼狼,养得好啊!哪怕是等我爹百年之后死了再做决断,只怕报应也不会来得那么快罢?阮玉山说一不二,不就是给我爹下催命符吗!”
阮莹越说越起劲,啐了一口,又哼哼两声,对阮铃道:“你等着吧,你也快了,再过一天,你的脑袋,你这个世子,也插在那木桩子上了!你就下去给我爹陪葬,阮玉山也保不了你!”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见笼子里的阮铃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阮莹又怕又怒,听着瘆得慌,他转过头去,却对上阮铃一双被笑意撕扯得近乎癫狂的眼睛。
阮铃咧着嘴角,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目眦欲裂,几乎沙哑:“我笑——这都是命……这都是命!”
一道长长的黑影张牙舞爪地,从笼子底部爬上阮璧和阮莹的后背。

第107章 赔礼
如阮玉山所料,钟离四即便摔倒,也很快自己站了起来,随后又过不久抱着钟离善夜的骨珠盒子踏出了营房。
营地中雨声不断,钟离四的脚才走出檐下,鞋尖碰到水,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盒子,又转身回去拿伞。
拿完伞出来,他才看见阮玉山一直在自己营房外等他,就站在昨夜他站了一晚的地方。
钟离四隔着潇潇雨幕,盯着站在那边的阮玉山,干涩了一个早上的眼睛此时终于微微湿润了。
下一刻,阮玉山从雨中大步流星走来,捂着他的后脑拥入自己胸前,避免钟离四的呜咽在众目之下被太多人看到。
“走了?”阮玉山摸着钟离四的后头低头耳语。
“走了。”钟离四呼吸轻轻的,埋头在他身前,有出气没进气似的,“我亲眼看见……他慢慢消散。”
最后留下了一颗质地浑浊的骨珠。
那才是钟离善夜的本来面目。
没有任何神力,死在二十啷当的年岁,混乱中饱含着对世上一切的愤懑与不甘。
阮玉山动了动唇,他感觉到钟离四埋在自己胸前的呼吸是颤抖的,连带着隔了一副腔子的他的那颗心也颤动不止。
“老头子给你留了什么话?”他问。
钟离四在他胸口蹭了蹭,蹭干了眼睛,站直身体,从衣兜里拿出钟离善夜留下的那封信。
信纸展开,阮玉山偏头看去,一整页都是那些诡谲奇怪的文字,唯独最后一行小字,用歪歪扭扭的中土语言写着:
惟愿吾儿康健久,福禄无忧再白头。
钟离四的指腹在那行小字上摩挲着半晌,最后收起信纸,同阮玉山道:“我想回趟雾照山。”
阮玉山问:“此时回去做什么?”
“我要把他留下的信,还有府里最后两株梅花,一并带给阮招。”钟离四抬起一只手胡乱擦了把脸,仿佛突然振作起了精神,严肃着神色,大踏步朝檐下迈去,竟是个说走就走的架势,“军中太多事等你处理,我且先去,待你军务做完,再回来同你一并去找阮招!”
阮玉山有些无奈,又思及此时若是不让钟离四找些事情来做,只怕会让对方因钟离善夜的离去伤神,于是只能不放心地叮嘱:“上山拿了梅花就回来,别跑远了——五月二十六是什么日子,也别给我忘了!”
“放心。”钟离四已上了马,勒住缰绳将马调头朝营外奔去,“我必在生辰前回来找你!”
阮玉山伫立在檐下,蹙眉看向钟离四在雨中愈发渺远的身影,心中莫名惴惴。
这是第三次,钟离四没有他陪着,独自出远门。
林烟打伞过来接他回房,阮玉山也没挪脚,只觉得钟离四此次离去带给他的不安格外强烈。
他背着手又看了看天,认为这兴许是钟离善夜的离世带来新丧的缘故。
“吴淮还没消息?”他又一次问。
“半个时辰前才问过呢。”林烟嘀咕着,跟着他一起看天,“不过以吴淮将军的能力,也该追到人回来了。”
他说到这,便好奇着阮玉山:“若他真把世子捉回来了,老爷打算怎么办?”
这话算是把阮玉山的注意分散了些,他看了林烟一眼,扭头走向自己的营房:“怎么办?阿四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红州的夏雨断断续续下了半月之久,这雨天总是上午放晴,下午又落下来,钟离四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短短几天便回了雾照山。
他把精疲力尽的马停在山脚休息,自己则带着那罗迦上山去了。
穿花洞府已空无一人。
钟离善夜在离开前遣散了洞府中所有的下人,叫他们回了阮家,又去钟离四住的绣帘台替他最后一次修理了花圃里的月季,大抵是没有料到自己最后会命丧州西,因此那两株梅花钟离善夜并没有带走。
钟离四一回来,没去看自己的花圃,而是径直去了清凉池。
屋子园子里一切的陈设都没有变,钟离善夜院子前那片菜地里的菜被他养的山鸡啄了个七零八落,但那两株梅花枝却端端正正拜在大堂的红木桌上。
钟离四在屋里找了身长衫,用长衫裹住梅花,正要往外走时,却听见门外有人喊了一声:“阿四。”
钟离四一愣,转头看去,却看见一身血迹、断了一臂的阮铃。
他蹙了蹙眉。
阮铃用仅剩的那只手扶着门框,用一种以前从没表现过的凝视眼神笑吟吟端详着钟离四,最后步履蹒跚地走进去,一步一步走到钟离四面前。
钟离四就在此时注意到,阮铃果真没有影子。
破命从门外飞来,稳稳落到他的手上。
阮铃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破命,眼中笑意不减,只道:“阿四,何至于如此?”
钟离四并不想与他过多纠缠:“我要问你些话,你只管回答是或不是。”
阮铃作了个“请”的姿势。
“燕辞洲那一夜,饭馆的女孩是不是你杀的?”
阮铃微微扬起下巴,嘴角微翘,似乎很骄傲:“是。”
“阮玉山的部将陈维,是不是你利用妖灵杀的?”
“是。”阮铃仍旧供认不讳。
“大渝樊氏的军队,是否与你暗中勾结?”
“是。”阮铃挑了挑眉毛,“这是我做得最对的一件。”
钟离四咬了咬牙根,最后问道:“钟离善夜的梅树,是不是你推的?”
“不该吗?”阮铃忽然凑近,“阿四,所有让你不高兴的存在,都得死!”
“啪!”
钟离四毫不留情反手扇了他一个耳光。
“别这么叫我。”
阮铃被扇得别过了半边身子,他停滞在这个姿势半晌,随后用舌尖扫去嘴角被扇出来的血迹,缓缓转回身,还是那样笑着看向钟离四:“阿四,你不要生气。”
钟离四已不再同他废话,将破命在手中转了一个花枪,随后抬手提戟,用破命后半段打向阮铃的侧颈和腰部,待阮铃摔倒在地,他随之屈膝一腿,另一腿跪在阮铃身上,把破命镶金的尾端直直插向阮铃的胸口,使其不得动弹,最后才俯下身,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
“你不是最爱护族人?”阮铃在他面前毫不还手,因此表现得几乎有些不堪一击,咳出了两口血,才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钟离四,“为难过我的,难道不该死吗?”
钟离四目光冷了下去,他明白阮铃已经无药可救。
“那阮玉山呢?”他不再废话,眉头紧蹙,“他纵使对你严厉,可那都是为了你好。就算不论此心,你即便对他有所不满,也不该通敌叛军,拿上万将士的性命来填平你的愤怒!”
“……阮玉山?”阮铃忽沉下脸,长久地盯着钟离四蓝色的眼睛,半晌,再咧开嘴角,“我不是说了?所有让你不高兴的存在,都该死。”
钟离四认为他已经疯了。
就在此时,阮铃一把攥住了钟离四的手腕,急促地说道:“你真以为他对你有多好吗?你以为你们之间是坚不可摧的?他卑鄙,自负,奸滑,不可一世,只要你知道他做过的事,会比我更百倍地恨他!”
钟离四甩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管他做过什么事,你如今的这番话,只能让我看出你的卑劣。”
阮铃眼中划过一抹难以言喻的痛楚。
钟离四的表情使他无可避免地想起当初战场上的那一眼,只要回忆起来,阮铃就陷入了无尽的恐慌和疯狂。
“阿四……阿四!”他慌乱地去摸索钟离四的双手,“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阮铃双眼通红,神态癫狂地流起泪来。
他瞪大双眼,眼中血丝遍布,与片刻前判若两人:“我知道,我是逃不过一死的。若是非要我死,我宁愿死在你的手上。你了结了我,然后一个人,去红州阮府后门六里远的石渠,渠上有一座我为你留的桥——我把影子永远留在那里了,它等你走过去,等你过桥看见河对岸的东西!那是我留给你的,算是……算是我给阮玉山,不,不止阮玉山,还有阮家无数将士,甚至整个阮府的赔礼,你一定要去,你一定要去!”
“很好。”钟离四不知听没听进去他的话,只是单腿跪在阮铃身上,举起了破命,开门见山,“杀人就要偿命,你明白的。”
“阿四。”阮铃最后笑了笑,看着眼前高高举起的三尖戟刀刃,他点头,模仿着阮玉山的神态语气,“我明白的。你一惯是如此。”
可说完了,阮铃又蹙眉,露出他以前总是在钟离四面前讨好的表情,忽抬手要去摸一摸钟离四的脸:“你说,我要是——”
他话未说完,锋利的刀剑已捅入他的心脏。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阮铃口中喷涌而出,他瞳孔骤缩,压抑着身体传来的剧痛,悬在高处的手永远也碰不到钟离四的脸。
停止呼吸前,他动了动嘴唇,双眼紧紧凝望着钟离四的脸,把没说完的话拼尽全力问出了口:“我要是……从小被你养在身边,会不会是个好人?”
钟离四没有回答。
他只是回头看了看钟离善夜最常坐的那张太师椅,随后起身,看着阮铃的尸体低声道:“就在这儿吧——也算是给他陪葬。”
说完,他拿着长衫包裹的梅花枝,头也不回地下山了。
下山后钟离四在驿站换了匹马,他翻上马背,在踏上去往骑虎营的路之前,忽然想起阮铃临终前求他的话。
他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即便去一趟阮府,也还能在自己生辰前赶回去。
若是当真能拿到阮铃的赔礼,带回阮玉山面前,那也算弥补了一点阮铃身为蝣族对阮家将士的亏欠。
若阮铃只是骗他,那也没什么所谓,不过空跑一趟,浪费几天时间。总不至于有人在那里埋伏——他还会打不过不成?
钟离四理好思绪,勒马转身,向官驿的人打听了一番,便朝阮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失联数日的吴淮终于回到了骑虎营。
甫一下马,吴淮便去到阮玉山营房复命。
阮玉山让他进了房,手里正拿着钟离四的平安扣沉思,因此也没有抬头,只是语气平淡地斥责:“你还知道回来。”
吴淮自是恭谨:“属下有罪。”
“请罪就免了,军中最近乱成一锅粥了,我还没功夫罚你。”阮玉山抬手阻止他那些官话,“阮铃呢?你不是追捕去了,人在哪儿?”
吴淮一愣:“世子?”
“怎么?”
阮玉山一听,察觉不对,当即转头看向吴淮。
红州这场雨越下越绵长,天总是阴一阵晴一阵,到了五月二十那天,更是没有停过。
阮玉山奔袭的路上风雨交加,终于在五月二十三那晚,从骑虎营赶到了鬼头林。
也正巧是这晚,红州的雨停了。
他先走到石渠前,看见河上那座石桥,便感知到了那上头的妖力。
那是钟离善夜多年来埋在山顶梅树下的妖,更是阮铃后来据为己有的东西。
阮玉山在这个夜晚踏上这座凭空生出的石桥,他走过石渠,走过阮峙当初自杀的地方,也走过自己过去数十年与族人共同参与活祭时亲眼见证的一个个被插上人头的树桩,最后他走过阮璧和阮莹的尸体。
鬼头林里漆黑一片,满目死寂。
他从未觉得这里的冤魂如此鲜活,似乎每一个把命留在这里的亡灵都在他耳边狞笑和呼吸,他们的呼吸不断指引着他在偌大的林子里走向钟离四所在的位置。
终于,阮玉山停在那片最新的木桩林子外。
那片木桩还没插满人头,里面第一个蝣人头颅是阮湘前两年从饕餮谷带回来的蝣人七十五。
磅礴的月光将这片空旷的木林照得很亮。
它照透了七十五瞑目而清晰的头颅,照透了钟离四在头颅上反复抚摸的细长的五指,更照透了头颅前那个清瘦伶俜的背影。
阮玉山几度张合嘴唇,最后还是轻声唤了一句:“阿四。”
不远处的背影长久地静默着,仿佛陷入了与自己多年挂念的族人的一场叙旧,不曾听见阮玉山的呼唤。
透亮的月光从七十五的头颅渐渐轮转到钟离四的后背,他一头弯曲的长发还是和阮玉山第一次在月下看他时一样,宛若一匹波光粼粼的绸缎。
“巳元十五年,阮湘购于饕餮谷,九十六斤七两。”钟离四背对着阮玉山,在许久的寂静后凛然开口。
阮玉山的呼吸几停几颤,他双拳紧握,等候着木桩前的身影淋着月光渐渐回头。
钟离四的眼睛就像当初在饕餮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锐利,痛苦,还有数不清的恨意。
“阮玉山。”
他看见钟离四回过头的脸上反反复复干涸的泪痕,如同他清晰无比地听见钟离四喊他的名字,那话听起来就像一块碎裂的玻璃。
“你骗我。”

阮玉山凝眉和钟离四对视着。
他们之间隔着无数根尖利的木桩、一片阴冷的月光,还有木桩上尚未带来的数不清的血债。
阮玉山从小到大很少开口向人解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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