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眼前阵阵发黑,推开丫鬟急急朝樊璃扑去。
“樊璃,你存心要气死我才好过是吧!走!回你院子去!”
樊璃一把推开王氏。
他理理袖子,抓着棺材向男人说道:“既然你是谢遇表兄,那么我也叫你一声表兄好了。”
“表兄,他没娶妻,我也没娶,以后我要是死了,下去正好和他凑一对,不好么?”
“反正都变成鬼了,他用不着生崽子,所以男妻还是女妻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算如今他应该有三十三岁了,你们忍心看他三十三岁,还当个寡鬼么?”
“你……!”男人正要拔刀劈了樊璃,却不料心口一阵急绞痛。
于是他伸向佩刀的手便颤巍巍的捂上了心口,弯下腰,一口血吐出来溅了老高。
众人惊呼一声。
“不好!王爷这是被气发病了!”
“王爷千万保重身体啊!本来身子就差!”
“快!快来几个人把王爷扶去歇息!”
“速效救心丸呢?!快拿救心丸!”
成王一把推开众人,喉头潮着血、双目猩红的盯着樊璃,一字一句的低吼:“你、找、死!”
樊璃笑道:“对啊我就是找死,死之前想让大家给我和谢遇做证,从今天起,他就是樊璃的了——你怎么不说话啊王爷表哥,不会用刀么?要不要我教你?”
旁人急得跺脚。
“别说了!人都被你气死了!”
“不要瞎说啊,没气死,只是晕过去了,还有口气!”
“快掐人中穴!”
樊璃听着慌乱的人声,眨了眨眼:“那我也没说什么重话啊。”
有人斥责道:“你够了!谢大将军光明磊落,莫说不会要你一个后辈,你就是打扮成天仙!他也不会喜欢男人!”
樊璃顺口就道:“你又不是谢遇,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男人?他要是不喜欢男人,但觉得我特别不错呢?”
谢遇:“……”
他要是个活人,指不定也要被气得像成王一样,一口血喷得老远。
旁边的王氏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她眼皮突突狂跳,抓着丫鬟的手借力站稳。
“来、来人!”王氏哆里哆嗦的声音在空中劈歪了调,声嘶力竭:“樊璃失心疯发作了,把他带下去,别、别叫他伤了宾客!”
樊璃把扑上来的仆役打开,背靠棺材大笑起来。
他揩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面向王氏。
“你一句失心疯,就要把我关起来,等着时间一到就送去王慈心的大宅,给他剥着皮、吸着骨髓玩么?”
王氏脸上一慌。
她迫于压力,确实答应把樊璃送给王慈心。
可这消息她只和胡婆子讲过,怎么就泄露了?!
王氏来不及看胡婆子脸上是什么表情,急声辩解道:“侯府又不是养不起你,我为何要做那种丧尽天良的事!你是病得不轻了!怎么都站着,快把他带回去休养,叫府医好生给他瞧瞧病!”
樊璃捏着铁杖用力挥了几下,把家丁挥走,向王氏道:“可胡嬷嬷说了,你要把我送给王慈心当男宠。”
“我爹才死,你就迫不及待的让我给你那好弟弟暖床了?”
王氏一听是胡婆子泄露的消息,眼前一花,浑身力气一下子被抽得精光。
这个蠢货!
“我,不曾,叫她去你院子、说那样的话!”王氏咬牙,“你定是中邪听错了!”
樊璃哦了一声:“那底下的人为何拦着我呢?我爹殁了,却不许当儿子的给他守灵?”
王氏哑口无言。
底下的人看守不力,以为这厮是个瞎子就偷奸耍滑。
如今让他跑出来把那些丑事抖到人前,王氏一时间找不到话答他。
宾客们惊愕地望着樊璃。
难怪这少年说要给谢遇守寡呢!
得罪谢家,他还能死得体面些。
可要是落到王慈心手上……那些死得猪狗不如的少年,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樊璃问王氏:“您怎么不说话了?”
王氏张了张嘴:“无稽之谈,我何必回你?”
樊璃笑了笑,听着一下下朝灵堂走来的脚步声。
“那就说回给谢遇守寡的事。谢遇死时年仅二十三岁,如今大司徒三十岁了,不知道大司徒到这般年纪了,可比得上他?”
门口的男人拎着一壶酒嗤笑一声,缓步朝樊璃走来。
他眯着眼盯住樊璃,漆黑的眼底一半寒意一半笑。
“谢道逢风神俊迈,时人为之绝倒。我呢,不过是玉树旁边的野蒹葭,要比他是比不上了,不怪樊郎鄙薄我王慈心。”
樊璃说道:“正是呢,玉树谁不仰慕?我也未能免俗啊。”
王慈心眼神凉薄的笑回道:“樊郎情深。”
他脸上笑着,嘴上说着,举起酒瓶。
一瓶烈酒哗哗浇到樊璃头上。
“这酒本来是要送你爹的,如今便给你了,敬你那感人肺腑的仰慕之情。”
王慈心微微凑近,轻声在樊璃耳边道:“贱人。”
他在樊璃抬杖打来时将对方压在棺木上,樊璃吃痛闷哼一声,手中铁杖被对方丢开。
王慈心笑着捏开少年双唇,粗暴的将酒灌到他嘴中。
酒浆从少年唇角滚下,打湿了薄薄素衣。
众人见不是事,劝道:“大司徒,就算不念他年少,也请看在亡灵的面上,放过他吧!”
“说什么放不放过的,我很吓人么?”王慈心回眸看向众人,扬手。
手中酒瓶凌空而起,拖着淡白色残影砸向人群。
“啪——”
一声刺耳脆响。
玉瓷瓶在尚书令脚边片片碎裂,酒浆溅到皂黑的鞋面上。
尚书令面不改色:“伧人酿的酒,辣而无味。”
王慈心笑了笑:“打到尚书大人了,失手失手。”
他说着,看向庶长姐王氏:“江南少年无不恶我王慈心之名,便是樊郎这等人物一听到我的名字,就要和死人做亲了。都怪阿姊。”
王氏有些怕这个阴晴不定的异母弟,连忙道:“我并不曾让他去王府!是底下的人乱嚼舌根,才会惹出这等丑事!”
她一下子看向胡婆子。
胡婆子膝盖一软,眼神仓皇的跪了下去:“夫人——”
王氏没叫她走漏风声,只让她吩咐樊璃别出来乱晃。
是她在樊璃面前逞能,想拿这消息压压那少年的一身狂气。
她说完后就叫人看好西大院,不准樊璃出来。
可谁料到那些人根本就看不住他呢?
胡婆子抱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现在,主母是要把她当替罪羊吧?!
如她所料,王氏当即便厉声喝道:“我让去樊璃院子传话,让他别乱闯,谁允许你在他面前胡编乱造!来人——”
王氏还没说完,王慈心就把剑递来了。
这阎王弟弟笑得一脸和气。
“既然有这等欺主的恶仆,阿姊不若把她砍杀了,免得人家说你御下不严。”
王氏脸色一白,颤声道:“小郎要我杀人么?”
王慈心:“你杀不得人么?”
王氏手抖脚抖的接过长剑。
她眼前有些恍远,所有人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又模糊的在她眼底打转。
那陪了她三十多年的侍女在她耳边惊叫哭喊着,声音粗哑慌颤。
“夫人!奴婢错了!奴婢只是一时戏言,没成想被小公子当真了!奴婢再也不说玩笑话了,司徒大人也没逼您交出他!”
王慈心笑问道:“我怎么逼阿姊了?”
王氏浑身几乎被汗水打湿:“没——”
“是奴婢口误!奴婢该死!”胡婆子疯狂磕头,额头残血溅了一地。
她乱磕一通后,看向樊璃。
“小公子!求求您大发慈悲饶过奴婢吧!奴婢往后给您做牛做马,给您立长生牌!”
樊璃:“让一个瞎子长生,好长长久久的瞎着么?”
胡婆子一哽,抡起胳膊疯狂抽脸:“奴婢嘴笨!奴婢嘴笨!”
樊璃笑吟吟的听着:“……九、十、十一……”
数到三十,他就停下了。
胡婆子昨晚打了他两巴掌,这仇他记着。
现在胡婆子自掴三十耳光,勉强算扯平了。
樊璃转身就走。
胡婆子追上去,被裙子绊了一跤,狼狈扑地时抓着樊璃衣袍求他开恩。
樊璃用力扯出袍角:“你的主子要杀你,你求我做什么?要求就去求樊悦。”
樊悦正蹲在旁边,嚼着一块牛皮糖看戏。
突然被这庶兄点名,便笑嘻嘻道:“我都听我娘的,我啥也不知道。”
王氏被弟弟盯得毛骨悚然,连忙叫人把胡婆子带下去。
她举剑正要劈了这员大将,这时,樊静伦带着人姗姗来迟。
主仆俩看到他就像看到了主心骨,脸上不由得露出得救的神情。
平心而论,王氏是舍不得让胡婆子就这么死掉的。
要是能救,她自然会救。
可那混账小弟犯浑了连亲爹都敢打,她一个上了年纪的弱女子,怎么敢违拗他的意思?
这下樊静伦来了,王氏便丢开剑。
“樊璃在灵堂闹,你小舅怪我没本事,管不住人,要我杀了胡梨花示众!”
胡婆子喜极而泣。
“世子!世子救我啊!您可是老奴带大的啊世子!”
樊静伦掀起眼皮看了胡婆子一眼,歪了歪头。
手中长剑毫不留情的刺进她心口。
胡婆子难以置信的瞪圆双眼,僵硬的向旁边倒去。
樊静伦丢开剑,擦擦手淡声说道:“为逞一时之快就泄露主母的秘密,也能逞一时之快做其他要命的事,母亲不杀她,留着以后给侯府添乱么?”
森白的手帕被他扔到缓缓向外扩张的血泊里。
王氏吓晕过去,一躺就躺到南康侯的棺椁上山。
直到过了南康侯的头七,她都没能缓过来。
这天,霜华力道轻柔地给王氏按摩头皮。
王氏睁开眼,问道:“谢家可派人来吊唁了?”
霜华回道:“除了那天倒下去的成王,其他人未曾来过。”
王氏冷笑道:“樊璃这小畜生一通乱咬,自以为高明,其实弄脏了自己的名声不说,还把谢遇连累了。”
“谢家人清高不想搭理他,但谢遇那瘟神弟弟可不会善罢甘休。这也是那瘟神没在京中,若他从外面回来,樊璃必死无疑!”
霜华颈项低垂:“确实太莽撞了,大将军就算不死,论班排辈,小公子也得叫他一声世叔。”
和叔叔辈的人攀情,也就是谢遇英年早逝了,不然高低得捞着他打一顿屁股。
樊璃刚入梦就被人摁在大腿上,屁股上狠狠挨了一巴掌。
他脸色一变,扑腾着想从青年怀中挣脱出去。
对方用力箍着他,第二巴掌紧跟而至。
掌掌贴肉,又重又狠。
樊璃挣扎无果,咬牙骂道:“王八蛋!你也只敢在这里逞凶了!”
“不会是听我要给谢遇守寡,吃醋了吧?猴急什么,我也给你守寡不就行了?”
“屁股伸过来,让我也打两下试试!”
从他咆哮灵堂那天起,每晚都得被这人打一顿屁股。
对方是个哑巴,不说话,只管打。
十巴掌重重的打完才停手。
樊璃在对方停顿时连忙从那冷硬的怀抱中钻出去,跑去城门口休养生息。
那狗男人手贱贱的,凭什么一上来就打他?
樊璃躲在战车后,探出脑袋望着那定定站在原地的人,咬咬牙,扬声挑衅道:“老狗!你来啊!你过来!”
南康侯曾因这句“老狗”气得心梗发狂。
此时谢遇被骂了老狗,脸色也顿时一黑。
刚才那几下,打轻了。
他背着手几步瞬移上前。
少年奓着毛,抄起一根长戟冲他挥舞。
谢遇折断长戟,捞着对方又狠狠打了一顿屁股。
少年丢开断兵,猛用力推开谢遇,转身向城中跑去。
谢遇目光追着那撒丫子跑在路上的少年。
对方衣衫单薄,跑动间衣摆轻晃,轻盈地扫过脚踝。
白衣少年飘鸿般远去,推开城门。
城门被对方重重合上,轰的一声,这扇门将他拒之城外。
谢遇立在荒芜的城外,仰首望天。
“谢遇——”
泰宁十一年秋,那两岁的孩子举着一只红色纸风车,光着脚丫,踩着秋日的轻尘朝谢遇跑来。
小崽子犟,不叫他叔叔也不叫将军,叫他谢遇。
纠正了一百次也改不过来,谢遇也就随他去了,爱怎么叫怎么叫。
这年谢遇十八岁,是刚歼灭五十万敌兵的骠骑大将军。
年纪轻轻便取得这般功业,谢氏一族与荣有焉。
十八岁的大将军为人喜静,平常不怎么说话。
偏生养在身边的两个小崽子闹腾,每天变着花样炮制噪音,给他找麻烦。
这不,眼前这只早上才洗干净,不到一天就又光着脚丫子,踩了两脚泥灰噼里啪啦的朝他跑来。
谢遇也没恼,神色平静的弯下腰,要把孩子抱起来。
穿着绿襦裙的小童一把挥开他的手,攀着他的腿吭哧吭哧往上爬。
“我自己上来!”
小樊璃叼着纸风车,还没爬到谢遇怀里就流了一兜口水,圆乎乎的下巴上一片水渍。
谢遇等他爬到腰间才托着他屁股抱住,掏出手帕擦掉口水。
小崽子举起纸风车呼了口气。
纸风车怼在大将军脸上转得溜圆。
小童龇着两排细牙笑起来:“好看么?”
谢遇抱着他边走边答:“好看。”
“是樊璃自己做的哩。”
“樊璃很厉害。”
小崽子飘飘然,把风车举给谢遇要送给他。
谢遇还没出声,这淘气的孩童就把纸风车扎在谢遇发髻上。
风一吹,纸风车就在谢遇头顶咕噜噜滚动起来。
少年大将军温润端方,头上顶了这么一只作妖的大红风车,来来往往的人都忍不住笑他。
他脸上却没变色,也没有一丝尴尬。
小崽子仰着头,眨着一双圆溜溜的狐狸眼定定瞅着风车。
这玩具他喜欢得很,不该这么早就把玩具送人。
他不好意思要回来,便咕蛹一下窝在谢遇怀里,顺手把大拇指塞到嘴中。
谢遇抱着他往城里走去:“不吃手,叫阿平看了又要笑你。”
阿平是谢遇胞弟的乳名,今年五岁了。
阿平前些日子才戒掉吃手指的毛病,这几天正得意,时不时就对小樊璃指点江山。
樊璃不听,含着大拇指吧唧两口。
谢遇停下来望着小童。
对方在他怀里拱了拱吭哧一声,随后不情不愿的松嘴。
城中人见谢遇抱着这粉雕玉琢的孩子,打趣道:“大将军年纪轻轻,小孩儿都两岁了。”
谢遇笑了笑:“生得好么?”
对方回道:“自然是极好的。”
只是那双狐狸眼不像谢遇,该是像娘?
大将军每天除了兵器就是书,啥时候交了红颜知己?
军营里的人比外面更了解他。
他们将军除了和楚氏共事过一年半载,至今还没有接触过什么女子呢。
可他初次见楚氏时,对方早就生了,所以这孩子决计不是他的。
倒有可能是受楚氏之托,帮她养几天孩子呢。
谢遇不在意别人说什么或者想什么。
他每天从军营回来,把两个崽子收拾干净后就打开书匣子。
蜡烛要燃尽了,他就把书放下,去隔壁看看孩子们。
两个小孩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大的霸道,把小的挤到床边,半个身子都悬空了。
谢遇轻轻把小樊璃抱到里侧,还没放下,衣领就被扯住了。
小崽子往他怀里拱,抱住他脖子告状:“阿平踢被子,不跟他睡。”
谢遇把歪斜的被子给阿平盖好,抱着樊璃去了隔壁。
他那张床硬如铁板,小崽子睡不惯,翻来覆去。
谢遇就把一张毯子折叠起来,给小童做垫子。
小崽子睡在毯子上翻身背对谢遇,偷偷摸摸的把手放进嘴。
“手指。”少年在背后提醒。
“没吃哩。”小孩细声细气的在前面狡辩。
少年心有猛虎嗅蔷薇,在外不苟言笑,私底下对这种软乎乎的东西却格外的纵容溺爱。
不然阿平也不会到了五岁,才戒掉吃手指的毛病。
见樊璃偷摸往嘴里送手指,他就说道:“只能吃一夜,明晚不许吃了。”
小樊璃嗯了一声,嘴里吧唧起来。
谢遇听他吃得齁响,问道:“不是没有味道么?”
樊璃:“就是想吃哩。”
谢遇躺了片刻,起身,从箱子里掏出一罐蜂蜜,给樊璃抹到手指上。
樊璃一口把蜜舔干净,坐起来望着谢遇。
谢遇正盖罐子,停下,垂眼看向他。
“还要么?”
“只有一口的话,樊璃没饱的哩。”
谢遇笑了笑:“那你刚才答应过我什么?”
“嗯!”
少年重复道:“你刚才,答应了我什么?”
小童哼唧一声:“吃手指。”
“不对。”
“明晚吃手指!”
谢遇摇了摇头。
小樊璃低下脑袋,不情愿道:“明晚不吃手指。”
少年就拿小勺子把蜂蜜涂抹在樊璃拇指上,小崽子吃了几口干脆张开嘴让他把蜂蜜倒进嘴里。
谢遇:“嘴张大些。”
樊璃:“啊——”
小崽子仰着脸张嘴等着投喂,谢遇舀了一勺蜜汁喂去。
樊璃尝着满嘴齁甜,腻了。
腻味过后又有点馋,抓着谢遇的袖子晃了晃。
“一口的话,樊璃吃不饱哩。”
谢遇认真看着他:“吃了五口了,不吃了,吃多了要蛀牙,没有牙齿就不能吃肉。”
小崽子不好骗:“要换牙。”
谢遇怕他把牙吃坏,又给了小半勺就不准再吃了,吹掉蜡烛。
小崽子不满意但也没说什么,晃了晃脚,不哭不闹。
然后在谢遇入睡后,悄悄把大拇指放在少年嘴中。
手举久了酸,又要发抖。
他开始哼唧着换手。
昏暗中,少年突然低笑一声。
对方在他后背轻拍:“别动,睡了。”
樊璃便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出声说道:“樊璃也香香的。”
“嗯,但在泥巴里滚久了就臭了。”
“没滚哩,是阿平滚,樊璃都是走的。”
谢遇:“走在泥巴里么?”
“嗯!”
“穿鞋没有?”
“……穿了。”
谢遇笑道:“那樊璃很好。”
“嗯。”
谢遇:“没有撒谎么?”
樊璃:“不会撒谎!”
少年抱着满嘴扯谎的小崽子:“既如此,以后说一次谎就打一次屁股。”
小崽子不吭声。
谢遇:“说话。”
小童慢吞吞道:“送了礼物,要打樊璃。”
他还想着自己那只破风车呢。
谢遇拍拍小孩后背:“那么,我也送你一个礼物。”
小童含着拇指矜持道:“不要。”
少年问他:“纸风车要不要?”
小童眼巴巴的眨着眼睛。
“樊璃,说话。”
“要、要红色的。”
谢遇终于把人哄睡过去,次日轻手轻脚的起身,把自己折的纸风车放在枕边。
宅子里有个老仆,专门照管两个小孩的饮食起居。
白天谢遇待在军营,不怎么回来,两个小崽子就是老仆看管着。
谢遇要到了傍晚才踏着暮色归家。
他少年老成,当年父亲早亡后母亲就改嫁了,十三岁的少年带着尚在襁褓里弟弟,在这动荡糜烂的世界里游走求生。
别人说他沉稳持重。
那么,谁知道他也是个会拨着纸风车笑的人呢?
十八岁的少年背向落日,顶着漫天晚霞风尘仆仆的从军营归来,腰下玉佩在他身侧轻晃。
叮的一声。
谢家的芝兰玉树环佩轻响,他穿着一身玄色长袍踏过大片秋草,孤身一人从斜阳底下走来。
暮色壮阔,把泰宁十一年的秋日染成暖红的色调。
那少年背对着楚天长秋与落日归雁,看到那抹小小的身影站在城门前,眼底便泛起一抹温润的笑意。
城门口,小童从巨大的凤尾云下方朝少年跑去,举着少年送的纸风车去接人。
“谢遇——”
谢遇把对方抱起来,替那孩子抹去脸颊上的一抹浮灰。
“等了多久?”
“不久哩。”
“回家。”
“嗯!”
空荡荡的古城中,樊璃躲在猫猫佛像身后。
吱呀一声,有人打开殿门,尖哑的门轴声在大殿内回荡。
樊璃心口紧缩伸张,用力攥着手中的铁棍。
那人不说话,但他知道对方正站在门口静静看着这边。
时间一缕缕从空中掐过,这淡灰色的世界里,对方没有再进一步,好像那道门槛之外矗立着另一个世界。
殿内没有脚步声,也没有长袍衣袖擦过大腿发出的窸窣轻响,他甚至没有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良久,樊璃探出脑袋朝门口看去。
殿外空荡无人,那人不知何时走了。
他久久望着门口,慢吞吞的坐回去。
他以为对方就这么放过他了,却忽然从余光里看到一撇黑色衣角嵌在斜后方。
青年站在他身侧,正弯腰瞧着他。
樊璃三魂去了七魄,被谢遇吓得一咕噜滚下佛台。
他喘着气醒过来,出了一身虚汗。
三三窝在他心口睡觉,他没好气的把猫拎开。
“我就说怎么一天天睡不安稳,原来是你搞鬼!再睡心口就把你屁股割了!”
睡觉时在心口上放了东西,比如手,就得结结实实的做一场噩梦。
难怪梦里的男人一次比一次打得狠,原来是这坏猫压他心口呢!
樊璃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
雪意坐在床边,闷声说道:“别睡了,我爹好像被人打了,脖子上有淤痕呢。”
三三炸毛:“谁欺负爹了?!”
樊璃扒拉几下坐起身。
“你爹人缘好,朝廷、江湖都有他的知己,谁会打他?万一是被蚊子叮了,他自己挠出来的呢?”
雪意把樊璃的衣袍哗哗抖开。
樊璃听着声响,便张开双臂等着雪意给他穿衣。
雪意一口咬定道:“就是打的!”
雪意吸吸鼻子,用力把腰带缠上,勒得樊璃脸色一狞。
“你杀人啊!撒手,我自己栓。”
雪意给他拴好腰带,吸着鼻子说道:“你一点都不关心我爹!他脖子都淤血了,好青呢!”
樊璃松了松腰带,慢吞吞问:“哦,青是什么颜色呢?”
雪意听他问起颜色,立马就讪讪的闭上嘴了。
这人七岁上受伤又失忆,还没醒过来就被亲娘灌了毒药,把眼睛毒瞎了。
于是这满世界的青红皂白他还没来得及看,便一股脑撞进黑暗,与夜色为伍。
所以青是什么颜色,他的确不知道。
雪意小声道:“抱歉,我下次说话注意点。”
樊璃:“知道错了就好,以后再说起什么颜色,就罚你给我一根同色的手链子,不管是青铁的还是青布的,你给我拿来,我拴在手腕上带进梦里瞧瞧。”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要是听谁提到什么颜色,立马就会挥着铁杖破口大骂——他看不到这五光十色的人间,光色便是他的心病。
现在他突然变得好说话,大概是在想陆言脖子的事,这会儿分心了。
不然这祖宗发作起来六亲不认,指不定要说雪意故意膈应他。
然后又要割袍断义呢。
雪意顿了顿,纠正道:“铁是黑的,铜倒是青的——不过那颜色说起来应该是绿,铜绿。”
“……”樊璃仰脸,空洞的目光一下子怼雪意身上:“来劲了?不是正说你爹的伤么?你就把他忘了?”
雪意较真道:“我给你讲细节,铁是铁,铜是铜。”
樊璃掀起上唇:“你是不是觉得我瞎,故意挑刺?你走!绝交!”
两人拌嘴时三三一溜烟跳下床,向谢遇说道:“你先不要杀樊璃,宁觉寺的大猫参禅闭关了,你别急,我过一段时间再给你问问障因,反正你有一年呢。”
悬浮半空的青年把目光从樊璃身上移开,看向这圆头圆脑的小黑猫。
三三仰头说道:“我现在得去保护我爹了,今晚明晚都不过来。雪意笨笨的,连爹都看不好,不能指望他了。”
它边走边说。
樊璃耳尖,问道:“这猫呜呜什么呢?”
雪意看小猫踩着猫步出了门,道:“嫌我们吵吧?”
“我就说它成精了,你们死活不信。”樊璃垮着脸道,“我的早饭呢?”
三三一跃跳上高墙,踩着一道道瓦垄向东院走去。
陆言白天在这边当值。
他长得好,是个风度翩翩的人精,侯爷便把他提拔到身边,帮着管理侯府与京中权贵的人情往来。
侯爷去世后,樊静伦接管侯府,仍旧把他留在身边当管事。
管事,这个身份在侯府算是个二头头了。
所以,真有人敢欺负二头头陆言,在他脖子上留下淤青?
三三气鼓鼓的来到东院,问樊静伦养的狸花猫:“有人欺负我爹了?”
小狸花懒洋洋掀起眼皮:“你不是霸占樊璃了么,怎么有空过来?”
三三抬起爪子在狸花猫头上拍了一下:“问你话,是不是有人欺负我爹?”
小狸花吃痛,没好气的弹起来,把三三摁在肚皮下。
两只身量相等的小猫较着劲打了一架。
最后三三一爪子踩狸花猫头上:“你又输了。”
狸花猫爬起来梳梳毛:“下次就会赢了——你爹不是好好的么,突然操心什么呢?”
三三向院子里张望,看到陆言出来,它便冲对方轻唤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