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官比谢遇年纪小一些,寒门里出来的人能在小小年纪迅速爬到士官的位置,眼力洞见和能力手腕一样都缺不得。
所以他瞧瞧天上的风起云涌,就知道大将军的心情了。
天子时不时闹个病危,谢家的顶梁柱又在白水大战时领着个荆州刺史的身份死在战场上。
如今荆州还不知道花落谁家,谢老太师又在这节骨眼上病了。
眼看谢家的时代要落幕了,其他九家势力便蠢蠢欲动,想把荆州这块大楚咽喉捏在手里。
但他们忌惮谢遇。
谢遇手里有兵,他是最有可能担任荆州刺史的人选。
所以那九姓大族为了把荆州把控手中,无不铆足劲把暗箭落在这少年大将军的身上。
他躲不开,那就只好像疯狗一样,去争去抢了。
去往城中的这段时间是独属于谢遇的,他只有在这时才能稍微喘口气。
路上没人时,他就会蹭到路边,一边走一边伸手去打路边的狗尾巴草。
现在,他这条独行路上多了个小尾巴。
谢遇驱马来到城边。
樊璃早早就在这里等他了,玩了两手泥还没来得及擦。
不敢让他看到,便把手背在身后,怕被念叨,率先喊一声:“谢遇骑马哩。”
小崽子脚边蹲着几个泥人。
谢遇把他抱上马背:“又是一个人来的?”
“阿平送我,他走了。”
谢遇掏出帕子把樊璃手上的泥拭去,路过守门士兵时,他解下钱袋递给对方。
“有劳你们照看他。”
“大将军快不要这样!小公子很乖,我们只是看几眼,不费什么事!”
谢遇把钱袋塞去:“这是替樊璃给的,你们拿去买点汤饼吃。”
守门士兵无奈,只得接过。
谢遇抓起缰绳,带樊璃入城。
小童骑在马背上,窝在谢遇怀里晃晃脚丫。
“明天也要骑马哩。”
“好。”
“要骑马去外面看看……看看景致,谢遇有劳了哩。”
小崽子学舌,听谢遇和士兵说“有劳”,他便把这个词记住了,立马就要用上。
“有劳谢遇把樊璃送回家哩。”
“谢遇一晚没回家,有劳哩。”
“晚上带樊璃睡觉吃蜂蜜,有劳。”
少年笑了起来:“怎么都是有劳?”
小童整个后背靠在少年怀里:“因为是谢遇教的啊,有劳谢遇了。”
“砰——”
那靠在床头的森冷铁杖被阴气抓起来,粗暴的砸到地砖上。
外面暴雨哗哗倾下小院,屋中的亡灵双眸猩红。
他试图用撕裂般的痛觉把那些记忆赶出脑海。
于是尖锐的指尖狠狠在脸上划出五道又深又长的抓痕,够痛也够残忍。
但这伤口和刺骨痛楚又很快被阴气抻平散尽。
他心想,樊璃——
每次他想杀掉樊璃,就有个叫樊璃的孩子扎在他记忆里,举着伞或者拿着各色玩具在城外等他。
樊璃学他说话。
樊璃向他狂奔。
樊璃在大雨中抱住他。
他记忆里的孩子暖得像一个小太阳,氤氲的挂在心口上,隔着十年壁垒朝他望来。
于是在这十年后的雨天里,少年淋着暴雨走出小院时,他明明都做好抽身走开的打算了。
转身时却又鬼使神差的为对方弹指遮雨。
西脚院阴风大作,东院却是一派风和日丽的光景。
陆言躺在摇椅上喝茶看书。
听到脚步声,他嘴角翘了一下,道:“谁来了啊,扰人清净。”
“樊璃来了,听说言叔下厨,我山猪没见过细糠,想尝尝红烧肉的滋味呢。”
樊璃伸手往前试探踅摸,摸到门框了,便知道底下有道门槛。
他抬脚跨进门槛,空洞的目光左顾右盼。
“这家人怎么这么冷淡,也不来接待客人,都站半天了。”
陆言看到雪意气鼓鼓的跑回来时,就知道樊璃又耍嘴皮子了。
他晃着摇椅说道:“儿子被人欺负了,当老父亲的心里苦着呢,哪有心情招待人。”
樊璃:“那我自己动手了,饭摆哪的?”
陆言:“桌子上。”
“桌子在哪呢?我可瞎着呢。”樊璃作势在空气里胡乱摸索。
陆言放下书,好笑道:“别装,再摸一会儿菜就凉了。”
樊璃偶尔会来这里蹭饭,屋里有什么他都摸过。
他立马就不装了,循着记忆往左边摸去,摸到饭桌边,拉了把椅子坐下。
他坐下后又开始捞着袖子,在饭桌上摸碗。
“一,二,三……七个菜,嗯。”说着从筷筒里抽出两只竹筷。
陆言猜到他会来,便提前把饭碗给他备上,碗中的米饭还是热乎的。
樊璃夹起一块红烧肉扒了口饭:“做这么多菜,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莫非你终于攀上哪家金枝了?”
陆言的声音和翻书声同时传到耳边。
“你忘了?今天是你生辰。”
关于樊璃的生辰众说纷纭,他七岁以前,除了南康侯,府上的人都不知道还有个樊璃。
七岁以后他把以前忘了个精光,差点连话都不会说了。
那时他听别人说起生辰,还以为这是什么吃的。
索性他在府上没什么存在感,他的生辰也就没人在意——他自己也不在意。
也就只有陆言多事,不管是雪意的生辰还是三三的生辰,他都记着。
雪意的生辰就是陆言在大雪地里捡到他那天。
三三的生辰就是陆言在破巷子里捡到它那天。
这个大龄寡男心思细腻有情调,把樊璃扒拉到自己这边后,又给樊璃定了个生辰:八月初三。
这天是樊璃回侯府的日子,樊璃下意识不喜欢这一天。
樊璃筷子顿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夹菜:“哦,那倒是忘了,我还以为你心疼我瘦了,特意给我加餐呢。”
陆言:“瘦倒是真瘦,心疼却谈不上,你又不是我儿子。”
樊璃:“肉都凉了,也不给我热热。”
陆言起身,把肉放进锅给他热了一遍端出来:“下次可不许这样自来熟了,使唤东道主可是不礼貌的。”
樊璃弯着嘴角笑道:“别刺激我啊,待会儿管不住嘴又说了什么亲热话,你儿子听了要哭的。”
坐在屏风后的雪意大吼一声:“我没哭!”
说着,轻轻吸了吸鼻子。
樊璃:“好大声,你躲在那吃鼻涕呢?”
雪意又吼:“没有!”
樊璃:“你看,你去我那我轻声细语的,我来你这你就河东狮吼,我都瞎了,还要把我吼聋么?”
雪意:“……”
樊璃:“怎么不说话啊,这肉我可吃光了。”
“真的吃光了哦。”
“三三,去把雪意撵出来,我又不是洪荒猛兽,躲我干嘛呢。”
三三和狸花猫挠挠打打,闻言顿顿爪子,起身朝屏风后去。
雪意眼圈红到耳根,泪汪汪的。
见三三过来,他连忙把什么东西塞进袖子,抱着膝盖道:“我今天不想理他。”
三三仰头,乌漆嘛黑的瞧了雪意一会儿。
它出去,问狸花猫:“他俩怎么了?”
狸花猫在樊璃脚边翻着肚子打滚,时不时掏掏他衣摆:“樊璃说要给言叔暖床。”
三三:“这话他说了半年了,没一次认真的。还有么?”
狸花猫:“雪意不同意,他就说要给雪意当男人,雪意就哭了,把盘子丢进盒子,可伤心了,差点在门槛上摔个大马趴。”
三三咬咬牙。
樊璃这个坏东西!
他明知道雪意又笨又爱较真,还惹毛调戏!
三三跳上樊璃膝盖,抬起爪子准备挠他一巴掌。
樊璃低头:“怎么窝到我怀里来了?让你带雪意出来你不带,莫非是他偷偷告状了?”
三三:“……”
三三一看到这张脸就气不起来,收收爪垫,就势在樊璃怀里窝住。
狸花猫踮起后脚往上瞧了一眼,见三三窝得一脸满足,连忙道:“往边上挪挪,我要上来!”
三三亮开爪子。
“你来我就挠你。”
“我就要来!”
两只猫从樊璃怀里打到地上,又翻滚着打到雪意这边,各自歇了一会儿准备再战。
三三一扭头,看雪意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睡觉,抬爪摁摁他。
雪意没醒。
狸花猫凑过来,偷偷摸摸的在三三头上拍了一爪子。
两只小猫追追打打的在雪意身边闹腾。
狸花猫眼尖,看到雪意袖子里有什么东西,它探着腰往袖口瞧去,然后把那东西撩出来。
是一只手绳。
三三:“这是雪意编的手绳,不好看。”
狸花猫抱着手绳玩了一会儿:“这是给樊璃的。”
三三问:“你怎么知道?”
狸花猫说道:“因为他在樊璃面前说起颜色,樊璃就让他给自己编有颜色的手绳。”
三三把绳子放回雪意袖中。
狸花猫问道:“反正要拿出来的,干嘛又放回去?”
三三往外面走:“雪意笨笨的,东西掉了就叫我跟着他到处找。”
小猫出去时樊璃吃完饭了,陆言指挥他去水槽洗碗。
少年挽着袖子,把碗放在水里随便涮了一下,连油带水的捞起来。
陆言背着手过来:“……你要不再涮两下?”
樊璃:“我瞎啊,难道没洗干净么?”
陆言叹息一声:“算了,还是放着,让雪意洗。”
樊璃:“真的不用,我自己来。”
他蹲下去,把碗放在地上:“咪,你们两个过来,把碗舔干净嗷。”
陆言忍俊不禁:“猫能听懂这么复杂的人话?”
三三抬眼看了老爹一眼。
狸花猫望向三三:“你是不是在你爹面前装聋了?”
三三:“我怕我爹知道我听得懂人话,让我去主院偷金子,主院的大黄猫凶凶的。”
狸花猫:“但你可以保护你爹啊,谁欺负他,你就把谁记住,去灶王菩萨那告状。”
狸花猫说着,往弯腰洗碗的陆言身上看去,目光在他脖子上来回逡巡。
陆言穿着高领中衣,脖子遮得严严实实,小猫看不到上面是个什么情况。
两只小猫定在地上,齐刷刷望着陆言。
陆言一低头就和它俩目光对上。
他笑了起来。
“你俩又和好了啊。”
屋中,樊璃歪着脑袋蹲在雪意面前,伸手,捏住雪意鼻子。
“哎!”雪意窒息着惊呼一声醒来,懵懵的望着眼前的人。
对方睁着一双狐狸眼,嘴角弯弯的拿出一袋肉干:“吃肉不吃?”
雪意抿着嘴。
“这是我买给你的。”
“嗯,所以吃么?”
雪意下巴靠在膝盖上,手一点点往纸袋里伸去。
肉干是雪意在小摊子上买的,调料放得少,滋味淡,肉柴得像枯草筋。
雪意慢慢嚼着,抬头瞥向樊璃。
这人穿着一身裁剪随意的白衣,宽袖薄衫,眉目就跟画似的。
他是真长得好,所以再怎么混账也叫人恨不起来。
“……”雪意垂下视线,“下次不许戏弄我了。”
樊璃咬着肉干:“好哩。”
“也不许戏弄我爹。”
“……这难,我和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雪意气急的在樊璃背上拍了一下。
“我就多嘴问这一句!那真要你的人,你当着一大群人把他脸子臊得一干二净,逼得他只能杀了胡婆子才找到台阶下!”
樊璃没心没肺的笑起来。
雪意严肃道:“你别笑,那胡婆子有个混混儿子,你得小心些别被他寻仇了,还有谢家那边肯定会找你麻烦的。”
灵堂上,樊璃那一席话算是把王、谢两家都得罪透了……还有个被他气倒,至今没痊愈的成王。
雪意虽然脑子转得没樊璃快,又爱较真,但他不是个傻子。
他知道,要是樊璃不来那么一出惊天动地的大动作,肯定就被送去王慈心府上了。
但樊璃说要给谢遇当男妻这话也扎扎实实的亵渎了大将军。
就算谢家不管,可大将军那混世魔王的弟弟回来一定会撕了他的皮!
雪意愁得眉毛打结了。
他看樊璃一脸平静,拐拐樊璃胳膊:“听没听进去?要不让我爹去向世子求个情,给你一个小庄子,你去躲躲吧。”
樊璃:“我又不是犯人,躲什么?”
雪意急道:“哎呀!可是胡婆子的儿子是个浑来的地痞流氓啊,再说了,谢遇虽然死了,可他小弟在外面领兵,那人脾气可烂呢!”
樊璃淡定道:“那就拜托你去和门房知会一声,那混混和领兵的要是进来了记得去西脚院提醒我,我好磨刀。”
雪意吓了一跳,忙说道:“不可以杀人啊!”
这披头散发的少年慢悠悠嚼着肉干,道:“慌什么,我一个瞎子怎么会杀人,磨刀就是做个样子吓吓人而已。”
雪意心说你把铁杖磨尖那会儿可是扎伤了好几个人的。
这时,陆言在外间说道:“雪意,我去东院了,你待会儿送他回去。”
樊璃不服气了:“什么他?我是没有名字么?”
陆言换了身衣裳:“待会儿雪意送樊璃回去。”
樊璃毛顺下来:“你还能屈能伸的。”
陆言理着袖子,出门时说道:“没办法,养孩子的人就得能屈能伸啊。”
陆言走到外面,回头看三三跟着他。
他挥挥手:“回去,去陪那小瞎子。”
三三装模作样的嗅嗅路边的树,然后在陆言转身时跃上高墙,噌噌爬上房顶。
陆言在下面走,它在上面走,一人一猫缓缓朝东院走去。
东院里,樊静伦穿着素衣斜坐胡床,双腿交叠搭在案上,垂着两片长睫,手里正拿着一只金色九连环捣鼓。
叮叮声中,他头也不抬的向门口的人说道:“听人说你亲自下厨,给我那瞎子小弟庆生,不知是真是假。”
陆言:“些许小事不足挂齿。世子可有什么吩咐?”
大楚的礼制,王侯死后三个月子嗣才能袭爵。
南康侯这才死了半个月,所以樊静伦这个世子就还得再等等才可以改名。
不过眼下侯府已经是他的天下,就连王氏都得避开儿子的锋芒。
樊静伦微微偏头,目光斜落在陆言颈间,往上,瞄住他眉眼,幽幽问道:“小事么?”
陆言垂首不答。
吱呀一声,樊静伦推开胡床椅,朝陆言走来。
他指尖勾着陆言衣领向下一压,露出那脖子上的淤青。
微冷惨白的指尖点在这突兀的淤青上,摁压着,一点点加重力道。
陆言瞧着对方的脸。
“侯府开给我的工钱里,没有让东家把玩身体的条例,也没说东家可以咬人。”
“那就加上。”
陆言把对方的手挪开,退后一步:“若无要紧事,小的去值房了。”
樊静伦垂着睫毛,在陆言调转脚尖时说道:“我觉得要紧的事你觉得不要紧,拿着我给的钱,去养别的人。”
陆言觉得好笑。
“世子快不要这样,您要想吃红烧肉或者什么菜,吩咐小的,小的准保给您做出来,不过这得额外加钱。”
樊静伦冷笑:“好啊,我生辰时你也给我做?”
陆言:“生辰是要紧日子。那就一块银饼吧。”
樊静伦阴着脸:“半块,再跟我谈价钱我就断了樊璃的餐食,你自去养他吧!”
陆言:“……”
樊静伦:“我让你走了!回来!”
陆言在对方的低吼声中转身回去。
樊静伦重新窝回胡床。
他一会儿指挥陆言端茶,一会儿又喊肩疼要捶肩,一会儿又要陆言给他念账本。
他把陆言支使得团团转,脸色却没好半点。
樊静伦仍旧把腿支在案上,望着火盆里的红碳:“是不是我瞎了,你也会像对樊璃那样对我?”
陆言过了一会儿才回他:“世子是觉得茶凉了,还是点心不合口味?”
樊静伦沉默片刻,一把抄起案上的茶杯砸碎在地。
陆言叹息一声,抬眼望着对方。
这人浑身白得没血色,眼底、唇色却有些发黑,眼神阴郁,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活不久的病气。
流水的大夫给他掐过脉,叫他不要动气,偏生他脾气大。
他砸了杯子,睁圆一双凤眼扫向陆言。
“你弟弟是个瞎子,八月初三是他的生辰。所以他不见了,你就把樊璃当替身,好尽自己为人兄长的职责,陆言,你有意思么?”
陆言回道:“什么事是有意思的呢?咬人么?”
咬人是前几天的事了,那次樊静伦咬得极重,差点把陆言的好脾气败光。
樊静伦望向案上书信:“你把樊璃当瞎眼小弟,那你怎么对付王慈心?”
陆言:“熬到他死,到时候就把他坟刨了反复鞭尸。”
樊静伦拈着信晃了一下:“可王慈心让我立刻把樊璃送去他别院,你说我听还是不听?”
陆言脸色淡下去:“世子的家事,小的不敢插嘴。”
“你又不护他了?”
“没护。”
“哼!”樊静伦脸色稍微好了一些,把信纸夹起来,丢进火盆一把火烧了。
他就势在火盆上烤了烤手。
暑气还没完全褪去,他就用上火盆了。
这是早产的后遗症,加上身体单薄,便有些畏冷。
樊静伦捏了捏森白手指:“我让你停了?捶腿。”
陆言:“伺候主子腿脚的事是丫鬟小厮做的。”
樊静伦气笑了:“加钱!”
“恭敬不如从命。”
“……”
樊静伦每次看到陆言都能把自己气到上火。
这人做什么都一脸平静,当初被那群纨绔少年压在稻草堆上撕开衣裳时,他也是一脸平静的抬起手,然后一拳朝人家眼睛砸去。
一伙人鼻青脸肿的跑开,扬言回去就找刀剐了他。
他脸色淡定的起身,整理衣裳时看到捏着弓一脸病态惨白的小少年,缓缓道:“你也要来撕我衣裳么?”
小少年睁圆凤眼望着对方的颈项。
那是正常人的肤色,白得像玉,叫人看得舒坦。
他病歪歪的,皮肤惨白得像鬼,终日怕冷。
大夏天也裹在两层衣衫里,探出袖子的手指尖细如鬼爪,皮包骨头,不好看。
如今的樊静伦已经和当年大不相同了,他仍旧惨白,可双手修长有力,能徒手捏死人了。
他就用这只能捏死人的手挑起陆言下巴。
陆言半跪在地上,缓缓掀起眼皮朝上望去。
三三怕爹被人欺负,便趴在房顶上,两只爪子轻轻捧起琉璃瓦。
它掏了一小条缝隙,凑过去,往下一瞧。
黑炭似的小猫好奇的盯着屋中两人。
陆言跪着。
樊静伦坐着,手上用力掐住陆言的脸。
他掐得重,被掐的地方立马就见血色了。
三三气得心口一鼓。
它就说呢!
这府上除了樊家人,谁敢欺负陆言啊!
陆言被掐了也不吭声。
樊静伦凉凉一笑。
“陆言,你安静得像狗一样。那就这样吧,你要是每天都让我开心了,我就让樊璃和你儿子都好过些。”
陆言:“您要怎么才能开心?”
樊静伦丢开手:“自己想。”
陆言点了点头,端上一碗鱼食。
樊静伦:“做什么?”
“让您喂鱼开心开心。”
“……”
樊静伦把满碗鱼食打翻在地,一脚踹开碎碗,冷着脸出了门。
他径自来到西脚院,冷哼一声。
那小瞎子还没回来。
樊静伦几步进屋把那不怎么软和的被窝抖乱,抖成狗窝。
然后送上一个脚印潇洒离去。
没一会儿又折回来,定定望着从床上翻出来的零嘴。
这零嘴是陆言的钱买的,陆言的钱是他给的。
四舍五入,这零嘴就是用他的钱买的。
他把零嘴拿走,吃着樊璃的零嘴,来到安定院。
安定院是樊悦的院子,她性子好动,动辄像大马猴般上蹿下跳。
于是南康侯就给她的院子拟了这个名字。
意思是要她安生文静一些。
这时,樊悦正在安定院里和大黄猫打架。
樊静伦一看她拎着鸡毛掸子跟猫对打,还打输了,森白的脸上便是一沉。
又见她穿着一身鸡零狗碎的裙子,大黄猫一爪挠去,把那碎布巾巾挠得嘎嘎“掉毛”,一条条的落了一地。
樊静伦眼皮一抽。
这裙子和那满头飘零的小绺环发在风雅人士嘴里叫“飞襳垂髾”,杂裾裙子像往下倒开的三角花,腰下缝着五颜六色的细长带子,风一吹,群魔乱舞。
樊静伦:“把你这身狗皮换了……脸上涂了鸡血,怎这般红?”
樊悦撅着脑袋:“这是飞仙裙!脸上涂的胭脂,你没见过胭脂么?族学里的人都说好看!”
樊静伦冷声道:“他们眼瞎了,你也瞎了不成?难看死了,擦掉!”
樊悦被兄长毫无缘由的指责一通,立马反唇骂道:“你就是想女人了,憋的!”
樊静伦板着脸,一柳条抽到她小腿上。
她嚎了一声,如泥石流过境般跑去王氏院子,兄妹俩又在那边搅出一把不小的阵仗。
主院闹得鸡飞狗跳,西脚院也不平静。
樊璃回去摸到自己遭了乱兵洗劫的床,登时跑出去,围着整个侯府骂了一圈。
侯府动荡,所有下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王氏趁儿子来了主院,便就胡婆子的事吵了一场。
她吵输了。
于是一肚子气化为怒火,平等的波及了她身边的所有人。
霜华是她的贴身侍女,向来温婉解意,这次也被气昏头的王氏挑了刺、施了鞭子。
霜华红着眼眶,来东院找到陆言。
霜华发髻散乱,眼眶还是湿的。
她对陆言说道:“世子有气,我们底下的人就不好过,近日都是你跟在他身边,可知道出什么事了?”
陆言挑着眉没说话。
霜华抬袖擦了擦眼,轻声道:“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弟要读书,受气也好奉承也罢,这份差使我是万不能舍去的,陆哥,今日来找你是没办法了,你……”
她望着陆言清俊的眉眼,舌头突然打了个结。
霜华眼尖。
在府中待了五年,世子对陆言这个俊俏风流的管家是什么心思,她遥遥把两人扫一眼就知道了。
霜华垂首说道:“你知道世子的脾气,能哄就哄,不能哄也别故意装傻惹他动气。”
“他那身子骨本来也不大康健,气狠了倒了下去,府上又要乱。”
“陆哥,大家都不好混,如今他谁也不要,就只要你在身边,你就当是哄孩子,对他上心些吧。”
陆言没搭话,眸光轻动,望向漂着几条鱼的池塘。
得,那二世祖又砸鱼了。
陆言吩咐小厮把鱼送去厨房,他在池塘边站了一会儿,朝樊静伦的书房走去。
对方背靠椅子,双腿交叠搭在案上,惨白的脸藏在暮色中,尖利的下颔被火盆照出一条暗红的线,静静解着那一天都没能解开的九连环。
陆言来到椅后,倾身将九连环接过摆弄片刻,解开了。
陆言:“天快黑了,还有一堆账没算完,我只能挪出一炷香时间。”
樊静伦:“那我要给你多少钱?”
陆言望着对方冷冰冰的侧脸,拨开那素衣交领:“这种事不收钱。”
樊静伦丢开这只探入衣下的手:“起开。”
陆言没把他的话当真,站在椅后,俯身从背后虚虚环住对方,再次伸手。
修长指节拨开腰带,没入衣衫,往下。
椅中人双眸失神的望着火盆,仰颈。
随即隔着椅背,偏头向陆言肩膀咬去。
咬得极重。
良久,陆言捏着他后颈将他拎开,擦手要走。
袖子一紧。
对方扯着他衣袖,凤眼凶戾的瞪着他。
“你走试试。”
樊璃白天淋了雨,穿着湿衣在陆家父子屋内待了半天,硬生生用体温把湿衣烘干了。
他一开始没觉得哪里不舒坦,谁知出去骂了一圈回来,头就疼了。
眼前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又没个贴身小使照管屋子。
樊璃只好忍着头痛自己动手。
他一边骂一边整理乱糟糟的床铺。
床上什么都乱,枕头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
套被子的罩套也被人扒下来,胡乱拧做一团,拆也拆不开。
樊璃花了半天时间也没找到被罩的头在哪、尾在哪。
他紧紧攥着罩套立在床前,抿着嘴久久未动。
天将黑时他继续打理罩套,骂道:“烂人一个!我都成这样子了,你还欺负我干什么?”
他一个人在屋内打点乱局,狸花猫守着小鱼干数了数。
“一、二、三……十九条半。”它向樊璃说道,“樊璃,小鱼干还在,小鱼干没被偷,我吃半条啊,这半条指定是三三吃剩下的。”
它歘唧歘唧啃了半条鱼干,心满意足的搂着肚皮,躺在案上注视谢遇。
“你还不走?”狸花猫凶凶的张开爪子,“挠你!”
谢遇没说话,狸花猫和他各自占据一角。
他坐在樊璃的胡床椅上,手撑着下巴看樊璃忙活,嫌对方忙得不够乱,特意把被罩黏上,樊璃半天解不开又气又烦,浑身哆嗦。
狸花猫窝在小搭案上,专心守着小鱼干和樊璃。
一时间,除了樊璃时不时破防咒骂和用力捶床的动静,屋内三类物种倒还算相安无事。
樊璃把被罩理顺,塞被子抖开抻平。
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鼻子有些堵,说话间不自觉带了点鼻音。
“就这点芝麻绿豆大的东西还要折腾,我要是没瞎就去烧了你那东院,我过不好你也别想安生当你的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