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元嘴角上扬,静静地笑了起来,可海音听不见,只感觉那头没了声息。“喂?”
“我在呢。你的手臂还疼吗?”
“疼。”海音本来想夸张一下病势,但临到嘴边,只轻轻归结了一个字。
三元很是过意不去,“多亏你了海音哥哥,帮我挡了一劫。”
“道个谢就完了?”
难道要我把房子让给你?不至于。三元想着,笑道:“我放假就去看你,给你买点好吃的补补。”
“好,我等着。”海音的语气不自觉变得轻柔,如果他面前有镜子,就会看到自己眉眼都在笑,腼腆纯良,一张孩子气的脸——他不会展示于人前的面孔。
海音的手臂软组织损伤,他怕气味影响顾客,不愿用外敷的药。前面几天真是难熬,不能劳作,提个稍重的东西都酸疼难当。偏偏楼上的堂食区域要开业了,电器家具陆续入场,线路布置出问题,餐具质量不合格,烘焙师产品测试,一环叠着一环,陀螺一样牵着他转。
他没等到邬三元,通话后的第三天,阿庚带着老母鸡汤来探望他了。海音面子上礼貌接待,心里不太痛快。
阿庚见他神色冷漠,关心道:“是不是很难受,要不我带你去铁打师傅那——”
“不用了,”阿庚倒出油呼呼的鸡汤时,海音忍不住问:“三元怎么不来?”
“哎,他这一周都出不来了,老黄——就是夏令营的创办人,说营里人手不足,不准他请假。”
海音大感没趣。“我不饿,不用麻烦了。”
“喝点,我姐炖了三小时,浓缩就是精华,”阿庚粗手粗脚的,汤溢出了盖子外,他又手忙脚乱找纸巾。
“我来,你坐下!”海音把阿庚按回椅子上。楼上人来人往,电脑、图纸、餐具样品、备忘录布满了整张长桌,已经够杂乱了,海音是个很注重条理的人,阿庚多动儿似的让他非常心烦。
擦干净桌子,在阿庚的注视下,海音只好拿起保温碗慢慢喝起来。
“香吧,我五点就去菜市场买的老母鸡,我姐拿这么多榛蘑炖的。”阿庚等着海音回答。那边没说话。阿庚下意识摸摸自己的眼睛,担心是不是又忘了摘眼睫毛。
海音被这动作逗笑了:“你脸上很干净。”
“哦,我以为我的样子又吓到人了。”
“听三元说你被炒鱿鱼了,找到新的工作了吗?”
阿庚摊摊手,“最近市面很差,临时工不好找,连外卖员都招满了。”
海音心道,这阿庚对人生毫无规划,外卖员是最没门槛的,无路可走的人才考虑这个,连外卖员都做不了,岂不等于自绝于社会?阿庚年轻力壮,外形也好,根本没到这境地。
楼梯传来高跟鞋声,清新的香水味从后袭来,然后是蒙宥芸的手搭在海音的肩膀上。海音没有回头,只是问:“今天蛮早的?”
“我一会儿要去画展。你陪我去?”
“今天要测出餐时间,还有很多个面试,要忙到晚上了,”海音突然想起一事,“你哥说找司机,找到了吗?”
“没呢,他可挑剔了,又要熟悉道路,又不要中年人,说人身上有股味儿。”
海音转向阿庚:“你有没有驾照?”
“我……”阿庚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笑道:“有啊,我对市里的道路很熟,十六岁就开我叔的大卡到处送货。”
海音拍了拍肩膀上白皙的手,大力推荐道:“我给你们家找到了个好人选,阿庚又帅又年轻又是老司机——你哥得给我介绍费吧。”
蒙宥芸笑了起来:“你每次求人的时候,都像别人在求你,这本事怎么练出来的?行吧,我跟我哥说说。”
第17章 变态猎犬
阿庚喜出望外,没想到送个鸡汤,换来一份好得离谱的工作。在一个别墅区里,他见到了那个“哥哥”,人称蒙博士,听说他很讨厌“蒙总”这一类的称呼,只能叫他的学历。
阿庚仰慕高学历的人,对蒙博士恭敬得很。蒙博士从头发开始打量他,然后让他伸出手指,检查他的指甲,目光一路往下,又让他脱鞋检查脚指甲。
所幸海音嘱咐他一定要卸掉任何跟“女性”有关的东西,所以他连耳洞都塞上了,整个人昂首挺胸,雄赳赳得很。
蒙博士嗅了嗅,满意道:“今天开始上班。”
阿庚非常感激海音,在电话里跟三元说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海音哥哥救了我的命了,这司机工作不用什么经验,每个月8000!我还没拿过这么高的工资。”
“嚯,真不少。只管接送吗?”
“对啊,他们家住大别野,有十几个工人干各种事,我就是个开车的。不过一天24小时待机,周末不能休息,随叫随到。”
“那你没自己时间了。”
“跟卖身差不多吧,”阿庚的语气暗淡下来,“什么活动都不能去了,也不能涂指甲油、戴耳环,我腋毛都不敢剃,他妈的,跟个男人一样没意思。”
“哈哈,你受得了?”
“看在8000块份上,现在工作太难找了,不过我偷摸穿了件蕾丝背心,蒙博士发现不了。”
三元听到“蒙博士”的称呼就想笑,“这博士人怎样?”
“板板正正,很爱干净,尤其对味道很敏感,我用什么牌子的肥皂、洗发水、洗衣液都要由他来指定。”
“这不神经病吗。”
“别人看我也是神经病。”
三元把手机换到另一只耳朵:“兄弟,你穿裤子穿裙子,不碍别人什么事,这不叫神经病。”
阿庚放轻声音说:“可我姐说我心理有病。她说我老是不好好卸妆,留个假睫毛,留个口红,不是粗心大意,是我潜意识要这样,我想给人看我穿女装的样子,我人格分裂,迟早会变神经病。”
“说得也太严重了……”
“我姐叫我存钱去变性得了。”
“你真想嘎掉?”
阿庚不会回答,他恨自己复杂的心,穷困的命,偏偏处在界限的中间,不是这个,也不想那个,完全不知道如何自处。
三元开解他说:“先这么着吧,起码现在有吃的有喝的,自由开心就好了。”
“谁说不是呢?”阿庚只能开朗起来:“真要感谢海音哥哥,他是我的大福星。”
“他的伤怎样了?”
“好得很慢,肌肉伤不容易好,而且又是常用手。那天你没去看他,他不太高兴,鸡汤也不顶用,看来得你去给他舔舔才能好了。”
“我操,”三元笑道:“别说那么恶心的话。”
阿庚每次见到蒙博士,就会挺直腰背,像个准备敬礼的军人,蒙博士却很少正眼看他。阿庚也不在意,他相信此人只用鼻子来感知周围,包括认人、沟通、行止,全都是气味先行。他的车永远只有一种香氛,每次下车都要在自己的手帕喷一点香水,免得被外面的味道熏到。
阿庚还是把腋毛剃了,夏天出汗多,他发现蒙博士走近他时会停一停,表情好像是不小心踩了狗屎。这个压力是无形的,没多久阿庚就会神经质地频频闻自己的手、闻鼻子能够到的任何部位,他看着镜子,觉得这个身体处处都是缺陷。
镜子里的男人干净强壮,他很嫌恶。他对李嫣说:“姐,做女人真好。”
李嫣说,做了女人也一样,“我跟你说啊李庚,女人从青春期开始,就一直被盯着,没有女人觉得自己的身体是完美的。今天你跟了个变态的猎犬才觉得不自在,我不自在了30年。你做男的是捡了个大便宜!”李嫣读的书多,每次她讲起道理来,李庚都无还手之力。
“赶紧辞职吧,不管男人女人,让你觉得自己是狗屎的工作,多少钱都不干。”
阿庚不舍得,“8000块的工作去哪里找?”
这天傍晚,他把蒙博士送回家,就在花园里待着。蒙博士随时用车,晚上十点前他是不能回家的。看到海音走进大门时,他高兴地挥了挥手,大有“他乡遇故知”的意外之喜。
海音的身旁是这户人的大千金,阿庚特别喜欢看到她——准确说是喜欢看她身上的穿着,都是质地上好的衣服,她体形优美,怎么穿都好看。阿庚羡慕得很,每次遇见她都眼睛冒光。
蒙宥芸也有教养,见到他都会微笑招呼,虽然从没问过他的名字。海音跟他打招呼:“很精神啊,适应了?”
“嗯呢,工作很简单,蒙博士人也随和。”
蒙宥芸扑哧一笑:“我哥随和?多亏他手里没枪,要不他会把方圆十里的东西全部扑杀,铺上假花。”
海音听过许多她对蒙博士的吐槽,奇道:“你们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躲着他啊,我跟我妈都不怎么跟他说话。”
阿庚乍舌,这种家庭关系也太畸形了。蒙宥芸柔声问阿庚:“没吃晚餐吧,进来一起吃。”
“啊……好。”
说是一起吃,其实是在厨房边,给帮佣和工人准备了一桌子。就是这样阿庚也感到满足,菜肴很丰盛,他不好意思坐着吃,便自动请缨帮忙端菜。
蒙家成员简单,蒙先生蒙夫人,再加一对未婚儿女,凑成一个大小合适的圆桌。海音第一次上门吃饭,谈吐交际游刃有余,两老对他也是言笑晏晏。阿庚很为海音高兴,在他眼里,海音跟蒙宥芸就是金风配玉露,良辰配美景,哪儿哪儿都合适。
唯一不合适的是,蒙博士一脸不高兴。阿庚对他的反应可是太敏锐了,海音去吧台拿酒时,阿庚凑到他身边说:“你的衣服。”
“我的衣服怎么了?”海音低头看身上的牛仔衬衫。
“蒙博士一定是觉得你衣服有味儿。”
海音愣了愣,难怪蒙博士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对海音也是爱答不理的。海音冷笑:“管他呢,一个神经病。”他大半天都待在装修现场,然后马不停蹄赶来吃饭,身上沾了点味道很正常。
“别啊,要不你找个理由,我们俩换换衣服,我的衣服没有味道。”他当下就要掀开黑色T恤。
海音骇笑,阿庚被逼疯了?只见黑色T恤底下,露出了白色背心,背心又透出桃红色,海音赶紧把他的T恤拉下来,小声说:“你里面穿了什么?”
“一件胸衣。”
“女人的?”
阿庚嘻笑:“我的。”
“穿女人的衣服有那么上瘾吗?”海音实在万分不理解,无奈道:“你答应过我上班会穿正常衣服。”
“我穿在里面,别人看不见。海音哥哥我跟你说,女人衣服比男人衣服舒服得多,颜色款式材质,各式各样的,穿着很放松。男人的衣服盔甲一样,无聊死了。”
海音叹了口气,“我真不懂。你把衣服穿整齐了,别让人看见。”
回到饭桌,蒙博士看他的目光更加不善。海音心想,怪人怎么到处都是?比起阿庚,这蒙博士让他加倍讨厌。
从落座以来,他就绷紧了神经,全身心去应付蒙家人。来蒙家吃饭,他犹豫了很长时间,虽然蒙宥芸没有明说,但答应来蒙家吃一顿家常便饭,等于宣示两人的关系再进一步。蒙宥芸要他表态,不咸不淡的朋友加伙伴,已经很难让她安心。
海音本来想不回应,可另一个阎王追在他后头——他需要钱,需要不停地扩展店铺。
蒙先生问起店里的状况,海音坐直了身体,正想细说,蒙博士突然嘿嘿一笑:“这家店本来就是开给小芸玩的,那么认真干嘛呢?”
蒙宥芸不悦地放下筷子:“我们玩出了复兴路最红的店呢!巧克力店每个月都在赚钱,你少看不起人。”
“哎,你哥是关心你,”蒙夫人冷漠地说,“不值当为了这么点投资吵来吵去,让人看笑话。”
“妈,我做这家店是认真的,”蒙宥芸倔强道:“家里的产业给我哥,我做自己的事,你们怎么都当我在过家家?”
蒙夫人怕女儿口无遮拦,说出什么不体面的话,便顾左右而言他道:“好了好了,吃饭不聊钱,你们又不是外面那些缺钱的孩子,聊钱不嫌俗吗?来海音,尝尝这个鱼羹,一年只有这个月能吃到。”
海音笑着,身体是僵硬的,吃进嘴里的鱼羹也没滋没味。衣服摩擦着肌肤,真的像盔甲一样不舒服。回心一想,他跟蒙宥芸一人出资一半,算起来不过是四百来万,蒙家没把这店当回事是理所当然,他也不用感到被轻视。
海音决定厚着脸皮继续推销:“那家店一直在盈利,发展得蛮健康,经济形势再不好,人还是向往有品质的生活,我们打算再扩展产品……”
没说完,蒙先生就打断他:“我相信小芸的眼光,你们俩一起努力就好。”蒙夫人接着说:“我们家不注重家世,不像别人家那么势利,小芸自己喜欢就行,你们是准备安定下来了?”
来了!海音想,终究不可能躲下去。父亲说什么来着?目标要明确,一击即中。既然想要做好这个事业,就别扭扭捏捏地,又想要钱,又要顺心自由的人生,还要道德情操——完全就是个伪君子。蒙宥芸是个不错的人,他又没别的对象,说起来还是他高攀的她。
他就打算笑着说:“我们安定不安定,要看宥芸怎么想。”然后蒙宥芸必然会爽直地说:“那我算你的谁?”他会正式拉她的手。仪式完成,非常圆满。
环视一桌人,蒙先生在掂量着他,蒙太太在期待着他,蒙博士一脸厌恶,一点都不掩饰。正当此时,阿庚突然走了过来,站在海音和蒙博士之间说:“海音老板特别照顾我们,是个特别好的人。”
饭桌上鸦雀无声,尴尬得很。阿庚也尴尬,但他还是鼓起勇气为海音说话:“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没有学历又没有挣钱的技能,海音老板不但没有看不起我,还把我们都当好朋友!蒙小姐的眼光特别好,要是我也会找海音这样又帅又好的人。”
“阿庚你回去,”海音脸站了起来,不悦地拉着阿庚的手臂,打眼色让他立马闭嘴。阿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在海音耳边小声说,“你还是喷喷这香水吧,博士就不挑你刺了。”
他把香水藏在大手掌里,顺手按了按喷嘴,浓烈的香氛味道袭击海音的鼻端。海音的火气一下蹭了起来。
“回去吃你的饭!我的事你别管。”
海音鼻子里的香气久久不去,斜眼看,蒙博士露出恶毒的嘲讽神色。其他蒙家人却没有被阿庚冒犯,反而像看了一场有趣的滑稽戏。海音尽力控制自己的表情:“抱歉,阿庚性子直,不懂规矩。”
蒙先生宽和笑道:“我喜欢心地良善的孩子,这孩子也是为了帮朋友说话,心肠很好。没事,我们家没有那么大的规矩。”
“我爸是个新派人,不挑理,”蒙宥芸也笑道:“海音老板人缘真好啊,司机那些话可不像是拍马屁。”
海音不说话。
蒙太太立即把话题转回轨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说,你们俩有个什么打算?”
蒙宥芸顶了顶海音的肩膀,笑得欢:“听听我妈说什么了?快跟他们说,我们俩是哥们儿,是好兄弟,我们手都没拉过,根本不是他们想的那样,能有什么打算?”话虽如此,她眼里完全是相反的意思。
被阿庚一打岔,海音突然产生了巨大动摇。可能因为挥之不去的人造香氛,让人闻之作呕,也可能是阿庚偷偷穿的粉红背心让他产生了扭曲感……不能这样!即使为了巧克力店的未来,他也不能忍受这栋房子的气氛。
“我们是合作伙伴,是战友,兄弟可比不上,”海音微笑。
饭桌的气氛冷了下来。蒙宥芸轻轻靠在椅背,神情很失望。
海音只能低下头喝鱼羹。鱼羹又鲜又腥的,海音却要装作进嘴的是人间极品,幸福地说:“好喝。”
第18章 大衣柜
蒙宥芸很大气,并没有因为海音的拒绝而把他踹出家门。海音要告辞时,她用战友的语气说:“走,去我的房间看看?”
房门洞开。即使这样,路过的佣人也看不见里面的情景,这房间实在太大了!有廊道、有个种了绿植的玻璃天井,有小客厅,还有一个步入式衣帽间。海音称赞道:“很舒适,这个房间需要很多钱,不过钱可堆不出这么好的品位。”
“不用拍我马屁。喂,你在我爸妈面前拒绝我,有没有考虑过我的自尊心?”
海音面向她,“对不起,我现在真不行,我不想对你假装。”
她没有问“为什么不行”,男的说“不行”,就是不爱的意思,没有别的缘由。她难过地哼了一声:“你不怕我撤资?”
“我怕,”海音苦笑,“很怕。”
蒙宥芸张大手臂,搂着海音,倔强道:“我不管你怎么想!你高兴接受也好,不高兴也好,我就在这里。”
这话孩子气,海音没有反驳。他摸了摸她的后背:“我知道。”
蒙宥芸眼睛湿湿的,真动情了。她揉了揉鼻子说:“我去拿点喝的。”
诺大的房间只剩下他一人,海音左右张望,这房间能住得下一家五口。他信步走进衣帽间,射灯自动亮起,眼前是三面嵌入式柜子,竖的横的斜的,摆放着形形色色的衣物。衣服实在太多了,有些他记得她穿过,更多的是从所未见。这不像一个人的生活物品,更像某个主题展,摆在那儿就带有一种时代的意义。
海音的家庭也算富裕,可也没有如此超越个人需求的铺张。
他家里唯一的女性是妈妈,回想起来,妈妈拥有的个人空间是最小的,既没有自己的房间,也没有书房、电脑台、库房。但他记得她确实有个大衣柜,小时候他和弟弟捉迷藏,会藏在里面,把自己塞在各种材质的衣服里,触感柔软,很香。那就是女人衣服的感觉?
对母亲的思念攫取了他。海音走到鞋架,取下一双绿荷色的露趾高跟鞋,在镜子前,他把脚伸进鞋子里。钩子上的围巾是红色蓝色的艳丽格子,他披在了身上,然后他戴上一顶绑着丝带的宽檐帽子——
海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可笑、怪异,但他突然就特别快乐,就像又回到妈妈的衣柜里,触及皮肤的都是柔滑的东西,有一种暖暖的香味。浓烈的情感袭来,他很爱妈妈,认为女人的一切实在太可爱了。
蒙宥芸拿着酒瓶回来,看着镜子里的他骇笑,“你怎么扮起来啦?”
“试试女人的衣服是不是更舒服。”
“结论呢?”
海音把衣物一一摘下来,笑道:“我穿女装真丑。”
熬人的夏令营才过了半个月,三元数了数进账的钱,又数了数身心的创伤,深切感到付出和收入不成正比。棒球换了一种软球,打中人不疼了,奈何他被一个彪形中学生扔球棒时击中,差两寸就成了太监。
受伤是意外,无休止的劳作是常态。阿庚走后再没补人,新一期的学生却更多,年龄更参差,三元一时感到自己像带着一串族人的公猩猩,一时是工厂的运输带,如果孩子生病、受伤、吃不下饭、便秘,他就是那个困死在家务活的操心老妈。
这都能忍受,不能忍的是老黄的监视和其他人的歧视,教员一致把他看成落单的基佬,本来对他蛮好的女生天天跟他开CP玩笑。他不愿被当成异类,每天都想卷铺盖走人。
终于放假了,三元逃难一样回到漫画店。
福星街仍是老样子,煎饼摊的祁叔在看《士兵突击》,狗子在招牌的阴影里睡觉,甄老儿在怨天怨地,三元感到舒坦无比,这才是他的家嘛。
真真姐流着汗在搬果箱,三元一看,牛逼啊,全都是日本字。“真真姐进了啥宝贝?”
真真姐英姿飒爽地说:“日本静冈蜜瓜,可甜可贵了。”
贵完全能看得出来,“您卖给谁呢?”
“海音啊,他开了家可牛的甜品店,让我给他提供水果。”
“这么多?卖得完吗?”
“他那么大的店,怎么卖不完?我去看过了,跟个大酒店一样。”
三元瞥了眼祭台,她的丈夫和孩子的照片前,摆着包装得像珠宝的巧克力,真真姐想必不舍得吃,放着就要过期了。三元便提醒道:“真真姐,这巧克力不能放冰箱,你别省着,这两天就得吃完。”见真真姐没认真听,他又加了一句:“比你的进口水果还不耐放。”
猪笼草开着门,飘出煮咖啡的香气。三元踱步进店,发现操作台上摆着一套科学实验似的玻璃瓶。朱小尼抬眼看他:“回来啦,吃了吗?”
“搞什么呢?”
“虹吸咖啡,我给你做一杯?”
“嚯,”三元很久没见小尼这专注的模样,她的动作很优美,也很果断,娇小的身躯一下就比壮汉还有分量,“为嘛突然有兴趣做这个?”
“海音叫我去他的店当咖啡师……”
“诶?!”
“我没答应。”
三元心里五味杂陈。朱小尼在这儿郁郁不得志,出去闯个新天地当然好,但复兴路哪是好混的?更何况海音这人居心叵测,靠谱度存疑。
几天没回来,整条街就被海音侵入了,亲邻好友们或多或少都被他牵引住。这还不是因为钱,钱固然是导因,但海音这人擅长抓取人心,不动声色的,也不让人觉得他在说服你,但不知不觉就被影响。
一个顶级的推销员。
这个傍晚一切如常,就像三元没离开过似的。吃完饭,孩子和零散客人陆续离开,小尼和番仔帮他打扫完,坐一起聊了会儿天,吐槽了会儿万恶社会,三元便困得不行。他在夏令营养成早睡习惯,走回地下室,坐在床上发呆,一时却睡不着。
有人进了店。三元反应迟钝地看着楼梯,穿着球鞋的脚在黑暗中走下梯级,依次出现了黑色贴身长裤,腰带,腕表,牛仔衬衫,最后是海音的脸。
三元眨了眨眼,“你怎知道我回来了?”
“你回不回来,跟我进不进来没什么因果关系。”
“操。”
三元很累,不想跟人打架,便任由海音走进他窄小的房间里。海音怪怪的,说不出心情好不好,但感觉整个人柔和了许多,不再那么又冷淡又惹人嫌。
三元拍拍床:“坐这里。”
海音愣了愣,没有行动。三元懒懒地走过去,把他拖到床边,“脱衣服,快!”
海音缩了缩:“不脱。”
“我看看你的伤口。”
“我的伤快好了。”
三元不客气地按了按大臂伤处,海音“嗯”了一声。三元觉得他叫得挺销魂,笑道:“甭逞强了,给我看看。”
海音没办法,只好解开纽扣,索性把上衣脱掉。三元歪着脑袋细看,那紫红色早消了,看不出明显痕迹,但既然有触摸疼,就没完全痊愈。“我有家传跌打药,千金不换,今天破例送你用,不收钱。”说着从暗格里拿出两块二一瓶的红花油。
海音推开他的手:“不擦,味道太大。”
“你跟蒙博士果然是连襟兄弟,都特么有洁癖。”
海音脸色一沉,“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阿庚怎么那么多嘴,他妈的!”
“嚯,第一次听你骂脏话,你生气什么啊,没关系就没关系呗,谁在乎。”
三元把红花油左右手倒来倒去,总想为海音做些什么。海音把衣服披在身上,怪不自在道:“盯着我看什么?”三元咸猪手摸了摸他的胸,流着口水道:“你身材真好,皮肤又滑,平时穿着衣服,完全看不出一身的好肌肉。”
海音拍开他:“别乱摸。”
三元又说:“你的伤不能不管,不擦药什么时候能好?对了,阿庚给我出了个主意,说舔舔就好了,小狗小猫都是这样舔的。”说着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要不,我给你舔舔?”
海音转开了脸:“你闭嘴吧。”
三元跟朋友玩闹都是嘴巴没闸门,没想到海音居然脸红。三元笑得脸都歪了,海音像狐狸,偶尔露出小白花儿的一面,看着更有人味儿。
海音怒道:“很开心?”
三元笑得没力气,人也软了,几周的疲惫袭来,他累得坐都坐不住。索性身体一歪,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你来干嘛呢?”不等海音回答,他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了,这是你的房子,你想来就来,不用跟我交代。”
海音不说话。三元拉了拉他的裤子:“你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人不太对劲。”
海音歪头俯视,只见三元半眯着眼,已经是电池快干涸的样子。三元肯定没耐性听他说心事,海音脑子里也是枝枝蔓蔓的,理不出头绪。干脆就不说话,躺倒在三元旁边。
三元很快睡着了,本来就是一滩烂泥,睡着了更是毫无防备。海音想,这家伙累坏了,在夏令营的日子肯定很不好过。抬起手,在离三元的脸两厘米处停下来。他来是要做什么呢?捏捏他的鼻子,扇他一巴掌,弹弹他的脑袋?他也不知道。海音的手隔空点了点三元的额头。
“我来看你——”海音顿了顿:“来看你能支撑多久。”
他的心跳得很快,之前在蒙家喝的酒精,这时候才开始上头。他的脸发烧,整个人泡在暖水里一样,连骨头都要酥了。
海音闭着眼睛,沉入懵懵懂懂的幸福感里。
第19章 发奋图强
三元起床的时候,海音已经走了。翻了个身,感觉床铺格外暖和,想必海音在这里睡了挺长时间。他像狗一样嗅了嗅,懒懒地趴在那块海音睡过的地方。
这一觉睡了十四个小时,三元神清气爽地走出门口,做了个决定:去他妈的夏令营,他要留在漫画店做店主,跟乌有乡共存亡!
“倒闭!清仓!”的招贴被撕了下来,三元好好地洗刷了门脸和招牌,换上新的日光灯。自接手漫画店以来,他一根笔都没换过,此刻一看,店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在腐化边缘。
张震威踏进漫画店时,正看到三元在拆新书。他大惊失色:“你进新漫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