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坏脾气的老板真少见,可丝毫没有减低人流。进来了一对中年夫妻,对鱼缸指指点点,说着听不懂的语言。甄老儿叉着手:“你们要啥啊?!”
“抱歉,我们来看店的,”韩国夫妻说,“你这里的做了很久?”
“二十一年了!我告诉你,这条街最老就是我家,接着才轮到那家吵死人的漫画店。”
“哦哦,”韩国人点头,“我们要租那家漫画店呢。”
甄老儿粗鲁地说:“租那破店图啥啊,那家店旁边就是个水塔,一到晚上,一群群的老鼠从水塔钻出来,每一只都有小鸡那么大!”
那对夫妻惊恐地缩了缩。见加油加醋的故事凑效,甄老儿更来劲地说:“不止那家店,我们整条街都不是什么好地儿,这里好多秘密,外面的人不知道。”
“什么秘密呢?”一个年轻的女声说。
甄老儿一看,说话的女人干练漂亮,后面跟着衣着体面的一对中年人,还有一个不停地喷着什么香熏的苍白青年,便不敢继续胡说八道。他打马虎眼道:“咱街的事,外人打听个鸡毛!”
蒙宥芸不再理会他,转身跟父母说:“福星街,名字蛮好听,这么破旧!”
蒙先生宽宏大量地抱了抱女儿的肩:“大小姐没吃过苦,这算什么破旧,平民百姓就是这么过日子的。”
甄老儿听了这话很不爽,我们是平民百姓,你们是皇帝公主不成?便挥着鱼网赶客:“不买东西别在这儿,人都没地儿走了,出去出去!”
蒙家人一边躲着鱼网,一边跟二次元迷擦身而过,回到了大街上。中午时分,漫画家签售开始了,人流更是摩肩接踵。
他们一家本来是出来吃午餐,蒙宥芸心血来潮,说海音准备送她一份大礼,让家人陪她来看看。
福星街的名字,海音常常挂在嘴边,她却从没来过,没想到是又闹又乱的街。她知道海音把店“送”给她,是为了用法律上的操作赶走那顽固的租客,并不是真的把身家馈赠给她。但海音为什么给她,而不是其他的朋友?可见海音对她最是信任。
他们好像进入某个节日游行,人装扮得奇形怪状,蒙先生和蒙太太看得有趣,因为无法开车进来,只能用双腿走着,倒是个很久没有过的体验。蒙博士却跟全身沾了屎一样,用手帕盖住了口鼻,一刻都不想待在这里。
看到哥哥的窘态,蒙宥芸痛快得很,坚持一定要走到漫画店。她给海音打电话,却没有接通。
海音第一次做这种主持,动漫什么的完全是盲区,好在他一贯冷静稳定,干什么都不露怯。大家对他吹口哨、欢呼鼓掌,他都一一微笑接收了。
一边主持着,眼睛却忍不住去找邬三元,邬三元也是另一个醒目所在,毕竟女装伪娘并不多,他穿着月野兔的水手服跟无数人合影,玩得很开心。
三元自然也发现了他,目光一碰撞,两人各自转头。
漫画家磕磕绊绊地发言之后,开始了周边抽奖环节,海音松了口气,把不停轰鸣的麦克风还给了李嫣。他的工作完成了,正想着要不要去找邬三元,就听到蒙宥芸欢声叫道:“海音!”
海音一惊,回头见到整整齐齐一家人。
他们怎么来了?偏偏在这个节点上。海音尴尬着,走过去打招呼。蒙博士毫不掩盖厌恶的神情,手帕把自己掩得严实。
蒙宥芸惊笑:“你脸上化过妆?”
“被一个姐姐当玩偶摆布了。我脸上还有吗?还以为已经擦干净了。”
在地下室,他最后还是脱下了旗袍,穿回衬衫。大庭广众女装打扮毕竟太过出格,他没那么厚的脸皮。他让李嫣摆弄着,拍了很多照片,折腾到她满意后,便换回自己的衣服,上来主持活动。
只是他的情绪被冲击得颠来倒去,没注意到——
蒙太太指着他的衬衫:“衣襟蹭上口红了,怎么弄的?”
蒙博士恶毒地嘲笑:“化妆化的呗,一边化一边玩啊,要不怎么会有这个效果?”
没有人的嘴可以够到自己的胸口,那污渍肯定是被另一个嘴唇蹭的,这可是水洗不清了。蒙宥芸的脸立即罩上了阴霾。
海音没法解释,但他不能让蒙家以为他是个轻浮的人,只能说:“我来帮朋友做活动,条件简陋,里面乱七八糟的,不小心蹭上了。”
蒙家人没答话。
偏偏在这个时候,两个太岁走了过来。阿庚和三元一左一右,加入了这尴尬的场景里。阿庚纯是好心,见海音僵在那儿,就过来帮他分担火力:
“蒙先生蒙太太好,蒙博士好,蒙小姐好。”
蒙家两老被震慑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艳丽女壮士正是他们家司机。蒙博士又是愤恨,又是敢怒不敢言,表情极其有看头。三元乐得看变态博士便秘的样子,便故意拉他的手,娇滴滴说:“您就是蒙博士,我们家阿庚承蒙照顾,您对他的好处,我们一辈子不会忘记。”
蒙博士怒骂一声:“神经病!”
三元一不做二不休,“你们是在讨论海音哥哥的唇印吗?嗐,是我们弄的!阿庚,来啵一个。”
两人嘻嘻笑,抱住海音的肩,一人一边,在海音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海音的脸上,结结实实印了两抹红。
对面是震惊的蒙家四人,身边是两个快乐的混蛋,海音千言万语,全都堵在喉咙里。
【作者有话说】
“海音的烦恼”这一卷就结束在这里啦。
人在旅途,下一卷“梅雨季的烦恼”,过两天开始更。大家继续吃好玩好睡好,假期快乐!
第24章 风云易变
你是带着任务去福星街的。上次来是三周前,天气旱热,路面升起了蒸汽。还好这里是个绿植茂密的城市,即使不下雨也不会尘埃飞扬,不像北方工业城市那样灰濛濛。
工厂都被搬到30公里以外的新区,城里主要是服务业、旅游业,许多大企业以这里为根基,盘活了五百多万人口。前几年大家手头有钱,城市面貌日新月异,今天开个精品酒店,明天弄出个奢侈品联名街市,热闹应接不暇。现在大家没钱了,商店居然开得比之前更多、更快。
说白了就是失业人群涌进不熟悉的创业市场,淘汰率加快,一切都是流沙上的简易板屋。
所以你喜欢来福星街,这条街有自己的轨道,尽管慢吞吞,它不太被外边影响——
福星街变样了。乍看还是以前那些店铺,一样的门面,一样朴素的老板,但精神头和气氛焕然一新。卖煎饼的搞了很多套餐,彩票店门上立着动漫人物立牌,不知道有没有付版权费(多半没有)。
最显著的变化是药店没了,店面重新装修得清新雅致,门面立着大片的落地玻璃,看样子是家咖啡厅或者Bistro。门口还未装上招牌,但这种舒适时髦氛围的店,城里一抓一大把,你兴趣缺缺。
你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在新店和彩票站之间,有一个黑色生锈的闸门,从闸门看进去,竟是一道通往地下的阶梯。漫画店也有个地下室,所以你对福星街的地下世界并不惊异,这条街其实是个斜坡,越往漫画店越是低洼,参差的地势是有可能建负层的。
你奇怪的是闸门里坐着一头狗,毛发干爽,眼神温和,肯定是有人养的。
“大侠来!”你看到奶茶店的老板在召唤那只狗。狗聪明,用鼻子顶开了门,欢快地跑到她身旁。你跟她聊过天,是个湖南妹子,性子直爽,可也不特别善于交际。她摸着金毛的脑袋,让他叼上一个袋子。袋子你很熟悉,是复兴路那家昂贵的巧克力店The Wanderer。
你很好奇,开口问:“这狗是谁家的?”
“它叫大侠,是大梦的伙伴。”
大侠?大梦?跟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的名字,“大梦住在地下?”
朱小尼出奇地看着你:“你问来干嘛,你是记者吗?”
真是个敏感的女孩。你只好拿出名片,“我是记者,我来看看那个水塔,不是来采访的。大梦……他跟邬三元一样住在底下?”
“你认识邬三元呀,”小尼吃惊了两秒,随后就把这事抛诸脑后,笑道:“对啊,大梦住在这里二十多年了,比我们全部人都早。”
“真的?那他是福星街的元老了,我可以跟他聊聊吗?”
朱小尼收敛笑容,挡在了你和铁闸之间。“大梦行动不方便。我帮你问问他,如果他想跟你聊,我就打这个电话。”她晃了晃手里的名片。
“您是他的?”
“朋友!”朱小尼用比平时更大的声量、更标准的普通话说,“这条街的人都是朋友。”
换言之,外人最好不要打扰他,否则就是与福星街过不去。你很惊诧,这人是街道的土地爷吗,还是守护人?黑帮老大?大地主?
各种可能在你脑里过一遍,没有一个是靠谱的。你笑了笑,跟金毛挥挥手:“再见了大侠,代我跟你的伙伴问个好。”
你继续走,地下神秘人的存在,冲淡了你对周围变化的忧虑。
接着你看到了第一家挤满了人的店,对面的水族馆。卖观赏鱼的店,在城里也是不多见,尤其这里还有一些热带鱼。店主左手拿着鱼网,右手提着根水管,忙得脚不沾地,但不是忙着做生意,而是制止客人举手机对着鱼缸、警告客人不要摸盆里的水藻、抱怨顾客扫码慢、对咨询的人翻白眼(年轻人不会上网查吗?),骂骂咧咧的,整一个夜叉。
就这态度,人还是一群群地上赶着被他怼。甄老儿看了过来,你赶紧别过脸去,免得被粗口问候。
继续走,能看到漫画店了。这不是你认识的“乌有乡”,简直就是商场里的谷子店。所谓谷子店,指的是卖动漫周边的杂货铺,近些年来,谷子店开始在一些人气低迷的商场里兴起,多少能吸引一些年轻的客流。
漫画店的岁月感荡然无存。你很唏嘘,先去了对面的水果店。你想帮衬这位失孤的寡妇,反正水果是要吃的,在盒马买,或在真真水果店买,没什么区别。
大姐依然热情,但不再推销贵死人的蜜瓜。她的产品主力成了水果果切,一盒盒水灵灵的西瓜、樱桃、苹果、葡萄,五颜六色的,很是讨喜。大概是因为福星街来了不少青中年人,都是上班族。你慷慨地买了五盒,在女老板的笑颜中,扫了150大元。
你问:“对面漫画店客人多了起来?”
“可不吗,”真真姐笑脸不变:“以前只有复兴中学那帮崽子来光顾,现在啥人都有,店开到晚上十点多,还有人来呢。”
“那挺好。”
“周末人更多。周末你来,我给你做一个特别版果切,卖外面一盒60,卖你50。”
“谢……谢谢了,”你说着,一只脚已经踏出店门,生怕她开始推销限量版、节日特供版什么的。
炎热的街道上摇曳着树影,那辆保时捷来了。真巧!
那巧克力店老板下了车,整了整他的衣衫,走到漫画店到门口,做了一件奇怪的事,然后钻进店里。
你不由自主地追随他的脚步,在门口驻脚。原来他刚才是擦了一行字。黑板上写着“不能进来漫画店的人群”,搞笑!难道他擦掉的是“开豪车的有钱人”?
进入店里,清凉的印刷物的气味扑面而来,你很喜欢这气息。只见巧克力店老板跟一个高大强壮的异装癖说话。
“邬三元在哪里?”(他为什么老是在找邬三元)
“三元去拿手办了,他找人从东京背回来的,他说卖了可以赚几万。”
“他夜不闭户,没两天就得被人拿走。”
“三元把钥匙收起来了啊,”阿庚从抽屉拿出一串钥匙,丁零当啷摇了摇,耿直道,“三元说,主要是防你进来。”
海音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
你也有点失落,不能随进随出的漫画店,跟以前再也不是一个性质了。环视一周,还是整齐的书架和书,气氛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多了好一些周边和新书推荐。卖周边也是无可奈何,连新华书店都在卖一堆文创,现在谁能靠实体书挣钱?
内容已经成了可以摆设、把玩、纪念、分享和炫耀的东西,不像你少年时,看书是自己的事,是独属自己的私密时空。
你早就想办卡,但是店主不在,你也不想跟巧克力店老板打照面。正要走,一个声音喊住了你。
你回头,没想到老板把你认了出来。你其实有点尴尬,摆出职业微笑道:“海老板,你也是漫画店粉丝呢?”
“不是。”
还是冷飕飕的、搞不清他在想什么的一个人。“你来租漫画?”他反问你。你说:“我来准备做个专题采访,听说旁边的绿地很快要开发了,那座水塔会被拆除。我来看看怎样报道这件事。”
海音听到绿地开发没什么反应,显然早知道这个消息,但听到水塔被拆,他的脸色微微一变。
“水塔什么时候拆?”
“我听到的消息,最快下个月。”
他不再说话。
水塔对他有什么意义吗?据你所知,这只是市里丑陋的生活遗迹之一,因为井口极深,很容易出意外,很久以前就被禁止攀爬了。不立时拆除,是因为这片地没有经济价值,没人愿意管。
现在有经济价值了,水塔即将被拆除,你突然意识到,它好像是福星街的一个封印。水塔一倒,说不准这个福星街的风水就流通了,就能跟其他街道一样兴旺起来!
你把想法当作趣谈告诉海老板。他平静地回了一句:“你看太多漫画了。”
走出漫画店,你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每次来这里,脑子都有点不正常。外边儿阴影不见了,太阳不见轮廓,整个天成了一片白。湿润的风吹来,这是个征兆:梅雨季节要来了。折磨了大家一个多月的炎热,马上要被更磨人的潮湿所替代。
你更有一种风云易变的无常感。
任务完成,你去彩票店买了一张体彩。你主编老是在这里买彩票,他说福星街是他的福星,在这里总不会空手而归。然而你替他算了算,他中的那三五块零碎,加起来不够他一星期在彩票上的花销。
他买的不是飞黄腾达,而是有好事发生。这对大部人来说,已经够抚慰人心了。
水果太重了,你拿出一盒想先消灭掉,结果发现摆在上面都是新鲜水灵的,底下都是绵软快腐坏的。
彩票店老板笑道:“跟真真水果店那儿买的?那家店不行,老姐一见你脸生,就给你烂东西。挣游客钱嘛,反正我们街老是有外面人进来,一锤子买卖,宰完一个后续还有。”
你叹了口气,把烂水果全扔了。
金毛狗从铁闸门里跑了出来,在彩票站的门前,坐下,望天。你的目光也随着它移到天上。脸上凉凉的,细细的粉末感,下雨了吗?这么一转眼,雨就来了。
天阴了,凉爽的风吹散了炙热的空气,街上的野狗非但不躲,还在雨里团团转,跳起只有它们懂的舞。
第25章 猪笼草
邬三元脱下湿漉漉的鞋子,走进店里。他的袜子也湿了,头发滴着水,走过的地方蜗牛一样留下水渍。
“这雨说下就下!”三元一边抱怨,一边从小尼手上接过毛巾,擦拭脸面和头发。顾不得换身上的湿衣,先去打开除湿机。书本最怕潮,会长霉虫。巡视老店,看看有没有漏水或渗水的地方,毕竟很久没维修过,墙壁天花板总有霉坏的地方。
梅雨季节一开始,就是缠缠绵绵无穷无尽,去年有好几处漏水的。三元后悔没来得及检修一遍,最近都在为怎样挣钱而奔忙。“不能忽视大本营啊,”他心里说。
忙了一阵,他才看见柜台上的精美盒子。本想不理,还是忍不住上前看了看。自然都是海音店里的点心,三元都怀疑他把卖不完的东西统统弄来福星街,三不五时,总会拿一大堆巧克力和甜点分给大家。尤其是李嫣、小尼和真真姐,她们的巧克力多到吃不完。
仔细看,这些甜点美貌新鲜,不可能是滞销品。“什么时候放在这儿的?”三元拆开盒子,狗一样闻了闻。
“阿庚在的时候吧。我刚去了大梦那边,没遇见海音。”
蛋糕上裹了一层巧克力脆皮,牙齿一碰便碎裂,明晰的酒味迸出来,与酸甜的青梅酱的甜酸交融,是那种所谓成人的味道,酸味为筋骨,甜苦交错。
“为什么会有人做苦的甜点?”三元迷惑地蹂躏着蛋糕,“海少爷这家店,肯定很快就倒闭!”
小尼尝了一口:“苦吗?好吃啊,是你的嘴苦。”
海音的店没有被三元咒倒,正相反,这两天楼上的咖啡馆正式开业,红红火火,一座难求。
开业前一天,海音紧张得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出现无数的勺子和叉子,他一支支地数过去,数到最后一根,他猛然惊起。
天没亮就去了咖啡馆,先看一眼勺子和叉子,才放下心来。叉子为进口的黄铜色小两头叉,从葡萄牙订购,当然价格也不便宜。开店的巨大成本和艰难,都是由这些小小的坚持组成。海音根本不担心上座率,他担心是前期做不完美,不能建立好口碑。
门口被雨打湿,他跟杂工铺上了粗毯子,在门口准备了伞架和随时借用的雨伞。做完这些,离开门还有半小时,已经有人在门口排了一小队。
蒙宥芸这时间才露面。她穿着黑色背心阔脚裤,脖子戴着镶钻细链,跟咖啡馆环境相得益彰,海音赞道:“今天很漂亮。”
蒙宥芸只是冷淡地笑了一下。
海音凑近她,“你要生气到什么时候?”
蒙宥芸脸酸,白了他一眼:“快开门做生意吧海老板,我这种小员工不劳你关心。”
“你怎么小人物了?你是这儿的台柱,什么都不干,光是站在门口,就能让人相信这是家好店。”
“你是说我不干活,只会摆造型吗?”蒙宥芸呛了他一句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倒不是,工作是要做的,蒙老板,我们该去厨房激励士气了。”
海音对着两排员工,说了些鼓劲的话,这些话他随手拈来,不费心机;他心里琢磨的是蒙宥芸。那次cosplay庆典后,蒙宥芸在父母面前丢尽面子,对海音一直心里有气。海音以为最多两天就翻篇儿,没想到三个星期过去了,蒙宥芸对他依然爱答不理。把漫画店馈赠给她的事也不好再提了。
海音岂不知该哄哄她?又不是多大事,找个理由糊弄过去好了。但他不想昧着良心敷衍。他房间的墙壁上,一直挂着那件染了唇印的衬衫。每个夜晚躺在床上,海音就会忍不住盯着它,久久不能移开目光。三元留下的唇印清晰地染红了前襟,让他感到难以言喻的兴奋,那天的缠绵和一触即发的冲动席卷而来。
海音也知道不该,也知道这很变态,可总舍不得这隐秘的快乐……
蒙宥芸所有的猜度都是对的,他心里住着放浪的、离经叛道的另一个自己,根本就不是大家以为的正经人。他的感情荒诞又浓烈,在邬三元的地下室被释放,恐怕很难再收回了。
蒙宥芸捏捏他的手,海音才如梦方醒。他脸颊炙热,立即收摄心神,对员工们说:“各位辛苦了,我们开始吧。”
大家回到各自岗位,蒙宥芸意味深长看着他:“刚才在想谁?
“想你的事。”
“说谎!”
这话十足真金,但他心神荡漾当然不是因为蒙宥芸。
还好这时有人在楼梯口唤他。海音笑道:“朱小尼,我还以为你要放我鸽子呢。”
“下雨路滑,我骑车来的。”朱小尼左顾右盼,心里有点紧张。咖啡馆的布局紧凑时髦,服务员一水儿穿着T恤和合身长裤,妆容精致,从大件的桌椅、灯具到餐具杯子,每一样看上去都有一致的视觉美感。小尼感到格格不入,像是来送外卖的。
海音见她裹足不前,不由分说地把她拉进厨房,“来得不晚,我们刚开始营业。”
“她是……?”蒙宥芸打量着小尼。
“我跟你说过,我们需要多一名咖啡师,小尼本来在福星街开店,答应过来帮我。”
听到福星街,蒙宥芸脸色阴了下来。“有自己的店,蛮好的,干嘛要给别人打工?”她本来对小尼没什么特别观感,只觉这女子留了个娃娃头,细眼小嘴,相貌打扮都很平庸,可她来自福星街!那条乱七八糟的街道。
小尼轻咳了一声:“我的店不怎么赚钱,很早之前就想关掉它,出来做别的事。”
海音给了她一个安慰的微笑:“小尼有很好的味觉,技术也好,我去福星街喝她冲煮的咖啡好几十次了,每次都保持水准。”
听了这话,蒙宥芸看向小尼的目光里,多了些掂量的意味。怎么看,朱小尼都没有什么过人魅力,是什么吸引了海音?展露出女主人的笑容:“欢迎加入我们。”小尼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来。蒙宥芸主动握住她的手,轻轻一用力,便分开。
蒙宥芸走后,小尼对海音说:“我第一次上你这儿,什么都不懂,也没面试。”
“不需要面试,我知道你能胜任。鞋子湿了不舒服吧,换双拖鞋,开工。”
小尼窘迫地看了看自己的脚,“等等,我还没想好。”
海音见堂厅忙碌了起来,实在没时间跟她软磨硬泡:“朱小尼,今天我很忙,要商量什么等闭店之后。你先去咖啡师那边帮忙,今天当作试用期,可以吗?”
“试用?”朱小尼看着座无虚席的堂厅,感到压力巨大,“给不给钱?”
“当然不给!”海音用万恶资本家的口吻道,“过来,我给你介绍咖啡师和设备。”
朱小尼跟自己说:没事的朱小尼同学,咖啡机是你的好朋友!
这儿用的是意大利顶级厂牌的半自动咖啡机,可不是什么普通朋友,对她来说有点阶级隔阂。但再贵的机器原理也是一样的,而且越先进的机器越容易用,她打起精神,跟上节奏。
另一个咖啡师是个话很多的年轻男子,梳着丸子头,穿着略紧身的T恤,以便展现他的大花臂和线条起伏的肌肉。从海音口中得知,此人乃全国手冲冠军,曾经入围世界咖啡师大赛,并且在许多名店工作过。
“我叫毕雁齐,叫我大齐!”他咧着嘴笑,“第一喜欢咖啡,第二喜欢咖啡,其他的事对我来说都是浪费时间。”
“嗯,”小尼有点不自在地应道:“能做自己喜欢的事真好。”
大齐给她展示一整列的咖啡豆,“我们做咖啡虽然是配餐,但咖啡质量是一家甜品店的下限,下限高了,哪怕甜品有时出了瑕疵,基本品质就有保证。”
小尼点头不说话。
“你怎么那么安静?刚毕业的大学生?”
“我在行业里七年了。”
“那你是前辈,还得你来指教我。但话说回来,咱这行日新月异,机器、冲法、豆子,每个季度都有新东西,不是年岁熬得越久越好。反正现在空下来了,你试试这几个单品豆怎么样?”
朱小尼认真地闻了闻,观察豆子的状态,大都是精选过的好豆子,也有些特殊处理过的香精豆,香精豆有明显果香花香甚至酒香,会被误认为“风味饱满”,其实是添加了别的芳香物质。过度追求风味,就会有这样的趋势。
小尼还没说话,丸子头开始发表对每种豆子的意见和冲煮理论。见小尼没反应,又问:“你怎么想的?”
“我没有想法。”
“哎,你很闷啊。”
小尼转身去磨豆子。那个声音追着她:“小朋友,放轻松点嘛,工作要认真,姿态要松弛,我说得对不?
这话一说,小尼更是死活放松不下来。
下午好不容易有休息时间,小尼蹲在吧台底下,给三元打电话。
“你这就被海音拐去上班了?”三元一边忙着找鲜奶一边说。
“嗯,”小尼一停下手,就对自己的决定迟疑不决,“他叫我今天留下来试用,其实这里有另一个咖啡师,他一个人也做得来……”
“怎么了,做得不开心?海音压榨你了?”
“没有,他很忙,没功夫理我,”小尼伸长脖子,窥看在厨房里忙碌的海音。海音跟蒙宥芸分工明确,他盯着厨房和出品,还要兼顾楼下的巧克力买卖,蒙小姐在客座之间穿梭,负责接待和服务管理。和从第一个客人进店以来,她就没见他们坐下或喝杯水,“是我的问题,我很久没跟人一起工作。”
“你的同事很烦人吧。”
“大肌肉男,话巨多,我特怕他把口水喷在咖啡上。”
“哈哈哈,”三元笑完,道:“不爽就回来吧,挣的钱不够你工伤的。”
小尼想了想,海音给的工资实在不老少,还有五险一金、还有假期、有下班时间……这些东西对她来说简直太美好了,比起来大齐的口水也不是不能适应。
“我可以的。”
“不用太勉强……你的草莓糖浆在哪儿,”三元手忙脚乱地翻找,“还有杯盖也用完了。”
小尼告诉了他小仓库的位置,感激道:“辛苦了邬三元,回来我给你打包烧鸭。”
三元确实很累,奶茶店的活儿特别琐碎,需要三头六臂才能做利索。还好复兴中学在放暑假,又碰上梅雨天,客人三三两两的,并不多。
他想,小尼去复兴路上班了,这家店会怎样呢?只能关掉了吧。
他替小尼感到不舍,在蒙了尘的咖啡机上有块木牌子,上书“猪笼草咖啡实验室”。猪笼草,前面一个字是朱小尼,中间那个字,是她的前男朋友龙岩。这本来是家情侣合开的店。
三元大学毕业回来时,猪笼草已经营业了一年多,在这条街上是异类。咖啡馆有点酒香巷深的格调,印象中生意不好不坏,总也有人光顾,总也没坐满的时候。龙岩身材敦实,略矮胖,跟印象中的咖啡师一样有不少纹身,话不多,可谈起咖啡来滔滔不绝。小尼总是笑眯眯在一边干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