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业青年邬三元,继承了父亲留下来的漫画店,在一条萧条的街混了两年。漫画店生意惨淡,邬三元本以为日子就这么黯黯淡淡过下去,直到有一天,一辆保时捷开到了门口。
“即将倒闭”系列想写一些即将/已经消失的行业,漫画租赁店是第1部。架空,但时代背景是此时此地此模样,大家就对号入座吧。
主角手段低劣,人品不高尚,是一满身缺点的普通人,不会带来什么嗨感爽感,也没有很虐的情节,总之是社会一浮萍。
海音x邬三元
“聚散无常,你们都要好好的,能在一起不容易。”
三元道:“妈,喝啤酒,别灌鸡汤了!我现在信了,你跟邬有义一样都是漫画迷。”
小尼道:“友爱。”
番仔道:“热血。”
张震威道:“拼博。”
阿庚:“lo裙。”
三元道:“但现实不是这样。”
母亲挑衅地反问:“那现实是怎样?”
大家都答不上来,鱼儿很难回答什么是海。“别自以为是了,把现实挂在嘴边,经历挫折就喊人生全是痛苦。生活辛苦是现实,那你们好端端坐在这里吃饭,旁边是好朋友,这不也是现实吗?你们说,漫画哪里说得不对了?”
哪里不对呢?这很难回答。这篇文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千头万绪的辛苦里,也会有一些时刻,让我们觉得做人也许不错呐
第1章 乌有乡
如果你走到这条街的尽头,在最后一个灯柱前停住脚步,就会见到一张刺眼的猪肝色的告示:
倒闭!清仓!
本店经营不善,即将闭店,从此各走各路,江湖不见。从即日起三十天内,店内所有货品,一律1折甩卖。世纪大减价,捡漏要从速
这些字写得润秀,你疑惑,是皮革店老板跑路了,还是外贸服饰打一枪换一炮?你看到贴着黑膜的玻璃门紧闭,门边蹲着一棵仙人掌,还有一个丧里丧气的初中生。
你想跟他说话,可他的眼睛根本不看你。于是你贴在玻璃门,睁大眼往里张望,想知道这是家什么店。
你是无意中走进这条街的。你的目的地是复兴路,结果路人甲听错了,把你指使来福星街。也罢,来都来了,你便沿着缓坡往下走。坡度让这条街多了些看头,你总以为,在鸡蛋灌饼、体彩店、烤串儿、理发店前头,会有更有趣的东西。结果看到的还是半死不活的民生小店,卖烟酒的、卖水果的、高考补习,等等。
差不多走到尾,你才望见一家叫“猪笼草”、装修不俗的咖啡馆。走近一看,门口立着牌子:芋泥奶茶买一赠一,鲜果奶昔5元一杯,发点评签到打八八折。你在心里吐槽,这家店徒有其表,原来卖的各种香精饮料。然后你就意识到已经走到了街尾,发现这家最凄惨的店。
这家店傍着一片杂乱的草丛,前方——你倒吸一口气,竟然耸立着一个白灰色的瞭望台。因为它的颜色跟天空太接近,光顾着逛街的你竟然没发现。
瞭望台前有个小牌写着“危险莫入”,已经废弃了。它高大地堵塞在街道的这一头,至此,福星街走到头了。
你的注意力放在这家即将倒闭的店上,黑膜太厚了,你只见到里面很多板板正正的黑影。这店没有招牌,仿佛“倒闭!清仓!”就是它的名字。
这种店、这种冷清的街,在城里比比皆是,没什么可探究的。一个正常的大城市,既有一颗巧克力卖58块的复兴路,自然也有“倒闭!清仓!”的福星街。你便打算掉头离开。
这时候,皮鞋踢踏响,你听见有人来了。
三个人,一个穿着蓝色制服、黄色简章,头发花白,脸很和气;一个魁梧大汉,穿着白色Polo衫,胸前挂工作证;一个是套装紧紧包裹着的年轻女子,小尖脸上戴着茶色墨镜,神情有些忐忑。
是公职人员啊。你下意识想举起手,退到一边,显示自己跟这店毫无瓜葛。但他们压根儿不在意你,跟你一样,他们第一眼看到的是“倒闭”告示。
黄肩章嘿嘿笑道:“这纸都脆了,贴了起码半年。”
白Polo不耐烦地问那高中生:“你在等着店开门呢?”
少年懒懒地揉了揉眼睛,不答话,只是把手搭在一摞漫画书上。白Polo对黄肩章抱怨:“现在的孩子忒没素质!”
黄肩章笑着脸,弯身对少年说:“小伙子,这家店一般几点开门?”
“看老板心情呗,”少年抬头看了看天,仿佛营业时间写在天上,“有时他喝大了,或者跟人去钓鱼,拉肚子、追美剧……可能就不开了。妈的,那家伙今儿不会放鸽子吧?”说完少年一脸沮丧抬起身,腿还是曲着,手伸进仙人掌后摸索一番。
白Polo暴躁地拍起了门,嘴里厌烦道:“举报信息说老板住在店里,这家伙故意不应门!”他用拳头锤门,砰砰声响彻半条街,眨眼间福星街探出了无数人脸。
你吓了一大跳,这些人刚才都在哪儿,怎么冒出来的?你经过那些萧条的店时,只见到零零落落几个店家,整条街非常安静。
这些人都出来了,平头老百姓的脸,默默地看着店前三个外来者,就有了一种群体的气势。不对,应该是四个人,你也算在内。
于是你又下意识想举起手,表示跟这三人毫无瓜葛。
“大哥,干啥呢?”一个手拿小铲子的人越众而出。你认出他是路口卖煎饼的。
黄肩章和善笑道:“我们市场监督管理局的,来找邬三元先生。”
“嗐,”卖水果的大姐说:“看你们梆梆砸门,还以为你们来要债的。”
三人尴尬地面面相觑,白Polo挺着胸说:“我们来执法的,这家老板在哪儿?”
做小生意的谁不怕这些监管的?卖体彩的秃头叔陪笑道:“老哥,你听听自己说了啥?我们可没把他藏起来。小鸡丁儿,给几个官爷开个门,三元多半没睡醒呢。”
那中学生恨道:“别叫我小鸡丁儿!”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商店的侧拉门,很不情愿地对那三人说:“进去吧。”
他们犹豫了,这么破门而入,不合执法程序啊。小鸡丁儿倒是不在意,一进店里,他的脚好像终于长出了骨头一样,坚定如风地走了进去。
白Polo咬咬牙:“咱也进去。”街坊们都散了,你倒是被勾起了好奇心,跟着执法人员走进了店里。
老式的白炽灯一管管开了,有两管闪了很久才发出稳定亮光,发出了苍蝇乱飞似的讨厌声音。你很惊讶,这家店至少有十年了,上一回你见到类似气氛的店,还是在密室逃脱里。
倒是打扫得很干净,可东西太多了,怎么都不会有窗明几净的清爽。这是一家出租书店,柜台用同一种字体,写着月会员120、季会员300、年会员800,每次可借10本,限期两周。
虽然贴着清仓告示,这些书估计没怎么卖出去,依然堆满了每个书架。
“这哥们儿还挺能整,”黄肩章走到门口最显眼的书架。书封面朝前,展示古董宝贝一样摆满了领导语录、马列主义研究、各种学习各种讲话,红彤彤的一大片。你知道,现在很多书店都这么摆——镇店用的。
白Polo严肃着脸:“面子一套,里面另一套。”
你认为白Polo很粗鲁,但非常同意他的话。这店里大部分都是漫画,跟那些红书简直是巨大反差。难怪这店要倒闭,现在还谁会去租漫画?手指动一动,网上免费的多得是,各种类型,还可以找到不打马赛克的。
你抽出一本《怪医黑杰克》,心中升起了复杂的感情。真巧啊,第一眼就看到这个。这书你妈妈有一套,传家宝一样跟着她搬了三次家,她踢走了你爸爸,骂走了第二个老公,熬死了第三个,这套书还在身边。黑杰克才是她的终生伴侣!
这是多么古旧的一种喜好,一种爱情。
现在你看到小鸡丁儿坐在窗前的木台上,专注地翻看漫画。他的颓态一扫而光,你可以确定地说,他逃命的时候都不会那么努力。
然后你开始操起了不必要的心:这三个市场监管员到底来干嘛?
正当这个时候,一个脑袋从你脚边探出来。你差点把他踩回地底!
你僵住了。这人从地洞露出脸,然后是半身,然后是腰、腿和赤脚。他瘦瘦高高的,因为太近,你不好意思直视他的脸,便看着他的脚。脚趾干净整洁,趾头微红,皮肤是光滑的。你猜他不超过三十岁,身体健康,整天穿拖鞋所以脚面有一抹晒后白印。
你顺便探了一眼那个地洞,台阶延伸到地底,暖黄的光照在最后几阶,此外什么都看不见。
等你转过头,就看见那几人面对面坐在窗边。他们坐的是半米高、一米宽的木平台,讲的好听点叫榻榻米,实际形容就是三夹板架起的简陋木台兼座位,三个执法人员只能横着排排坐,脚不舒服地伸展着。
一些人有着春风化雨的气质,老板正是这种类型。长相秀雅,声音温润,说话不紧不慢,看这张脸就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黄肩章说:“三元老弟,我这么称呼你不介意吧?你这家店叫乌有乡……”
“嗯。”
“这事简单,我们想看看你店里是不是有不合规的书,没有的话,咱就结案。”
“什么不合规?”
白Polo用讲台上宣誓的语气说:“包括但不限于涉及政治敏感、抹黑国家和民族、低俗色情、暴力血腥、诋毁宗教和侵犯别人权益——这些玩意儿你有没有?”他厌恶地瞟了小鸡丁儿一眼:“我们国家的年轻人,就是被这些东西毒害的。”
“绝对没有。”
“没有最好,”白Polo不信任地抬了抬下巴。
“请问,这是例行检查吗?”
“不是,是有人举报“乌有乡”经营违纪书籍。举报您的是这位张女士。”
你和老板用同样惊诧的目光,投向那个斯斯文文的女人。老板歪头道:“举报我?您是这儿的客人吗,没有印象见过您。”
那个女人说话了,她的声音细细的却带点沙哑,听得人很舒服,“嗯……我是复兴中学老师,我的学生在你这儿租了色情漫画,被我发现了。我认为这些书不应该出现在我们周围。”
“说得没错,”白Polo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老板,我们这就开始检查,希望你配合。”
老板轻轻点头,不说话。
你为老板捏了一把汗。
只见两个戴着证的,在书架前一行行地细看。很快就看出问题,很多书都不是大陆出版的,也没正式引进,但两人没纠缠这些。
漫画根据类型排列,体育类两书架,搏斗热血类四书架,医疗跟法律一起,美食与其他日常类一起,推理、妖怪、民俗、恐怖……全都排兵布阵地陈列整齐。言情有六书架,几乎都是一种色系,也是他们重点拿出来看的。另有一架子人气漫画,你扫了眼,最新的都五六年前了。
店里很冷,或许是一种书香的冷吧,毕竟连普通的书店也不会有那么满的藏书。你一行行地看,很难想象这么些书里没有几本越界的。可出乎意料,两个监管一本都找不出来。那些大胸脯、违反物理学的打斗、三眼女鬼,虽然也擦边,倒也不至于查封。
你瞄了瞄老板,感觉他表情不对劲。细看,才发现他半睁着眼,睡得嘎嘎香。这时候居然能睡着!你很想把手里的《足球小子》扔他头上。
不妙啊,你本来只是个迷路人,误闯进这家漫画店,与这三元老板初次见面,可却开始担心起他。老板善良的脸很让人产生好感,是有这么一种人,大家都希望他过得好。谁会欺负三元呢?欺负三元的都不是东西!你不自觉有了这个想法。
于是你大声说:“两位,这家店我常来,绝对没有你们说的那些垃圾。”
大家第一次发现了你,每个人都很震惊。你笑着亮出了身份:“我是都市报的记者,今儿正好来租漫画。”
这省只有一家都市报,两个监管员面面相觑,然后把书小心地插回书架里。白Polo的动作尤其轻柔。你暗暗高兴,媒体影响力是大不如前了,但毕竟是大众的眼,没人希望不经意的失误、话语的轻率被放大到舆论里。
你的存在,果然大大缩短了检查工作。又过了十五分钟,两个人就草草收场,对睡眼朦胧的老板说:“我们没发现违规书籍,今日的检查到此为止。”
“辛苦了,”老板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你们喝不喝奶茶,我去隔壁要去?”老板对你微笑,这个笑很好看,你心情畅快。
结束了,很好。你打心底希望有一些这样的“乌有乡”,人能躲在里面喘口气,得到些便宜的快乐,甚至是精神的依靠。你母亲是这样,那小鸡丁儿也这样。
说到小鸡丁儿,你的目光转向榻榻米上的少年。他一直盘腿坐在靠窗的左上角,专注地看书,对周围不闻不问。
那个女人靠近他,柔声说:“同学,能劳驾你让一让?”
小鸡丁儿脸上变色,“让……让个啥?”
“你坐在上面,我不方便打开柜子。”
你发现老板立即精神了,眼睛睁大了点,嘴却闭得紧紧。白Polo机灵地摆摆手:“小孩儿让开,别妨碍公职人员办事!”
少年沮丧地走下榻榻米。经过老板身边时,他做了个拍额头的动作,表示爱莫能助。
接下来的事让你很没脸,榻榻米上的隔板拉开,露出了一个横着的书架。书架里的漫画一沓一沓地搬了出来,各种肢体横飞,各种违反生物学的运动。原来实体漫画也有没马赛克的,你现在才知道。
白Polo脸上发光,黄肩章咧嘴笑,这回捉了个正着,跑不掉了。
你看到三元走到女人身边,用几近耳语的声音说:“你不是复兴中学的老师。”
女人不否认,悄悄递出一张名片说:“初次会面,荣幸之极。我叫张悦,我家海老板让我向您问好。”
三元看了看名片,随便地揣进了裤袋里。
你回到报社,心有戚戚。你告诉编辑:“咱城里居然还有漫画出租店。”
“咦,租书店?好久没听过这个词了。”
“出奇吧!可惜这店马上要被查封。被人举报有黄暴本子,被市监局当场逮住了。”
编辑用老练的江湖口吻说:“迟早的事——这种店靠什么经营下去?”
“热情呗!老板是个漫画宅男,找了个偏僻的犄角旮旯,给同好者提供个窝。挺好的。”你脑子里浮现三元温暖的笑脸,这种青年,可算是濒危物种了。
编辑哼了一声:“靠出租色情漫画来挣钱的黑商,被你说得跟个传教士一样。”
你提三元辩解:“他把那些漫画藏在隐秘柜子里,就是在杜绝未成年人接触啊。这叫做国情下的分级努力。”
编辑嘿嘿嘿。你心虚了,你也知道辩解立不足脚,小鸡丁儿也未成年,小鸡丁儿知道老板的宝贝藏在哪里。但你还是说:“有问题的漫画只占店里十分一不到,大部分还是符合规范的。要我说,勒令老板把那些书处理掉,再罚点钱就够了,不至于查封。”
编辑忙着对体彩开奖号码,嗯嗯地敷衍。于是你凑到他跟前:“在这家店倒闭之前,我做一期采访怎样?”
“不怎样。”
“您听我说,我们可以做一系列即将消失的行业。这些行业曾经对我们生活很重要,现在快完蛋了。”
编辑扶了扶眼镜,正色道:“你刚调到总部这儿,有热情是好事。但你要知道,全国每天有一万多家店关门,你做得过来吗?我还要告诉另一个数据,每天开门的店也有一万多家,甚至更多。媒体要往前看,要去勾勒未来。”
你知道这些数据都是编造的,但你没有反驳。
“甭想了,即将倒闭的漫画店,没人想看,”编辑把没中的彩票大力揉成团,扔进垃圾桶里,“给你布置个任务,复兴路开了一家卖手作进口巧克力的店,天天大排长龙,你去采采。今年可可豆大涨价,单一原产地可可又是新风口,咱不能拉下了。”
你回到座位,转头看窗外的景色。嚯!你发现从你办公室居然能看到福星街的瞭望台。为什么你从来没发现?它灰白地贴在天空上,此刻看来非常显眼。高处遥望,你才意识到这不是瞭望台,是座水塔。自来水还没普及时,人们建水塔来抽取和储存地下水,现在别说城市里,农村也难得一见。这座水塔理应被铲掉,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它把自己隐形起来,苟活至今。
你想,三元老板此刻就在塔下吧。他在做什么呢?
邬三元坐在店门口,烦恼得很。
咖啡店的朱小尼走了过来,看到了告示。她惊诧了一下,随即拍手道:“恭喜啊,你的店要关门大吉了!”
“落井下石。”
“咋啦,这不正如你所愿吗?”朱小尼蹲在他身边。她的身材小小只,眉毛很浓,头发很多,在三元旁边有一种密度很大的奇妙观感。她把热烘烘的煎饼分一半给三元,大口吃了起来。
三元哪里有胃口,拿着煎饼愁道:“我是想关掉这破店,但要等卖掉书、本钱拿回来再关,现在生意不让做,书也卖不出去了。”
“本来就卖不出去。”
三元大力揉了揉脸,好像操蛋的现实是一只粘在脸上的苍蝇。他越想越气,怒上心头,恶向胆边生,“我点把火,把这店烧了!”
朱小尼大口嚼着煎饼:“邬三元,你终于走上骗保的犯罪之路。”
“你不说谁知道?”
“整条街都知道。”
邬三元抬头一看,发现街坊们都围在店门口,对着停业整改的告示指指点点。告示写得明白,“乌有乡”暂停营业,进一步如何处置,要等其他部门来研判。
街坊们的反应跟朱小尼差不多,甚至有人认为三元是自己举报的自己。卖水果的真真姐说:“三元解脱了,以后不用守在店里发霉。”
卖煎饼的大祁叔举起铲子:“他们关了店,会赔钱吧。三元要发大财。”
“赔个锤子,不把三元逮进局里就烧高香了。”
“那么严重吗?”水族馆的甄老儿粗声说:“又不是啥杀人放火的事。”
大家纷纷赞同。真真姐说,“三元走了,以后再见不到,挺舍不得的。”这番温情的转折,很引起大家共鸣,理发店的番仔眼睛湿湿说:“三元是我们街的门面啦,没有他了,女客人也不来啦。”体彩店大辉感叹:“虽然‘书’“输”不吉利,乌有乡在这儿十五年,没了怪不习惯的。”
“十七年!”真真纠正他。
三元愁眉苦脸道:“各位哥哥姐姐,乌有乡还没关店,我也没死。大家有没有什么办法?”
这一问,大家面面相觑。都是做小生意的本分人,哪里有什么应对执法部门的招儿?热热闹闹地说了一番,什么靠谱的建议都没有,大家又各自回到店里。
朱小尼吃完最后一口煎饼,擦了擦嘴,摸着三元的脑袋说:“千万别烧房子,万一火没控制住,烧到我家怎么办?”
三元可怜地看着她:“好吧。给我弄一杯奶茶,不要糖谢谢。”
未来暗淡无光,他的店也一片黑暗。邬三元走进店深处,摸索着抽出地板上的把手,用力一提,眼前出现一道阶梯。就着暖黄的光,他光着脚走进地底。
乌有乡有个地下室,不止有地下室,而且有不少嵌在墙上、地上、柜子里的隐藏空间。邬三元在这儿住了两年,仍不敢说自己对这建筑了如指掌。
楼梯的尽头,是个十平米左右的房间,方方正正,家具寥寥。在电开关旁,三元使劲一推,吱吱嘎嘎声中,露出一个柜子。这里面藏有上百本漫画,什么内容都有,三元也懒得分类。
他抽出其中两本,一本放在木桌上,另一本,他拿在手上,在墙上一按,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小方格。从洞里徐徐拉出一个托盘似的隔板,上面立着一张照片。
三元哼了一声,每次看到这张得意洋洋的脸,他都忍不住做出这个反应。这人一定对自己设置的机关很是满意吧?可所有的五金件都生锈了、木头发霉了,一移动就发出难听的声音。何况也不是什么别出心裁的设计,有心人一眼就看穿。
他把漫画供奉在照片前,为难地想:要不要把乌有乡被抄的事告诉他?
叹了口气,他对着照片说:“爸,今儿下了点小雨,我把干燥机打开了。还有……我很想吃炖羊肉。”父亲的照片得意地看着他,仿佛在说,炖羊肉可是我的拿手菜,你等着,给你见识天下第一羊肉煲是个啥味儿。
只是父亲不能给他做菜了。事实上,活着的时候父亲也很少进厨房。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漫画店里,这里啥都有,天下第一无敌厉害的厨师、拳师、魔法师,世界最大胸和最大吊,不死人和不死的理想。这里是宇宙中心,是人类梦之圣殿。
这里是父亲的乐园,是他的精神归属。他很少回家,从不关心家里的琐碎事。三元高考啦,物业费涨50%,八姨得癌症了,妈妈失业了,这些现实的事儿很少被画在漫画里,除非失业后能变成一拳超人。
所以爸爸对这些事全然不感兴趣。在他看来,这个漫画店才是人生。
而实际上,这只是一家越来越破的店。
现在它是邬三元生活的地方,三元坐到椭圆桌边,打开随手抽出来的漫画。刚好抽到了一本工口漫。线条勾勒着圆润的人体,液体四溅,三元托着腮看了会儿,就丢在一边。他从来看不懂漫画的顺序,到底是从左看到右,还是从上看到下?一格格的画混乱地挤在一起,他搞不清这句话那句话是谁说的。
他烦躁地站起来,把漫画放回暗格里。要不是父亲看着,他准会把这玩意儿扔进垃圾桶里,眼不见心不烦。
第二天,阳光普照。还有一个月才到雨季,天总是这样阴晴不定。
邬三元的损友张震威来看他。张震威一口气吸了半杯奶茶,“哈”地发出舒坦的声音。“你真是倒霉催的,那帮学生一大堆不良嗜好,偏偏最微不足道的看漫画被抓到了。”
“跟学生没关系,我被人陷害了。”
“咦?”张震威来了兴趣。三元把名片递给他看。
黄震威举起名片,夸张地弹了一下,“海音,这人谁啊?”
三元两手一摊,“可能是我老子的仇人吧。”
“不能够,你老子性格比你好多了,怎么可能树敌。”
三元搜尽记忆库,始终找不出这人的半丝痕迹。“海”姓不寻常,要是打过交道,他一定不会忘得干干净净。此人的头衔是“浪游人”进出口公司董事,这公司三元也没听过。
“不管这人有什么意图,总之我要保住我家店。给我想想办法呗。”
张震威从小马扎上站起来,靠着白墙道:“活路是有的。法律规定不能生产、贩卖、租赁、传播淫秽暴力内容。你生产了吗?你贩卖了吗?”
“没呢,张大律师,我一本都卖不出去。有屁快放!”
“你租了、传播了。被逮住时你认了吗?”
“我没说话,您教的,遇事少说话,说得多错得多。”
“乖孩子。他们拷走了你的出租记录和账本了吗?”
三元霍地站起!“没有,哈哈。不愧是无良律师,一击抓住重点。我现在就去把出租记录和账本删掉!”
这一带网络巨差,当天监管人员是要拷走证据的,可网络慢得人崩溃,打开页面都困难。反正有几百本图书的铁证在,他们决定等明天把这活儿甩给其他部门。
这救了三元一命。他娴熟地把相关记录一一删除,半小时后,乌有乡变成了一家清白纯良的好店。
三元整个人都轻松了,等那两大哥再来的时候,保管他们啥都找不到,至于那些书——张震威说:“你就一口咬定,是你爸留给你的纪念品。本来这就是事实,现在哪里还能入手到那么多好玩意儿。”
“你喜欢随便拿走,我不想要了。”
“别啊,没这些书,你这破店更没人来了。”
张大律师的话在理。邬三元盘算,这些书很可能是会被没收的,但也不用全都交出来。店里藏书的地儿多得是,为免被搜个底朝天,他应该积极配合执法工作。于是他把三分一的藏起来,剩下三分二,他主动搬到了太阳底下。
这可是福星街少有的盛况,几十人聚集在乌有乡前,围观着三元把漫画堆成墙。理发店的番仔也过来帮忙,漫画书本来都细心地包上了塑料透明书皮,他们把书皮逐一剥下,这些书便光秃秃横陈在光天白日之下。
大家议论纷纷,不免有惋惜的,也有骂黑心商人祸害孩子,败坏社会风气。这些话三元统统没听见,心里只想:嘿,又躲过一劫。
第3章 毁尸灭迹
漫画墙砌好后,监管人员就来了。除了黄肩章和白Polo,还带了五六个人。这次人手充足,一行人带着摄像机、手提电脑、箱子等装备,势不让奸商逍遥法外。
见到那堆漫画,黄肩章拍了拍三元的后背:“年轻人办事就是利落。好好一个大学毕业生,干点啥不行,以后洗心革命,找个好班上吧。”
三元唇红齿白地笑了。
打小他就知道这个笑管用,真真姐说,别人笑起来都是有个意思的,高兴笑、怂的笑、骗人的笑、羞答答的笑,做好事笑,做坏事笑,独独三元一笑,是土里开出一朵花儿。花有个啥意思,花儿开了,看得人欢喜,就是它的意思。
所以场上的气氛非常和谐。
三元说:“我把您说的不合规的书,全都拿出来了。我的店还能继续营业吧?”
“那不好说。”
白polo插嘴道:“出租这些书,本身就是不法行为,是要受到法律惩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