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Polo说,“你是店主邬桑原?”
“我是,有何贵干?”
“我们是电力局的,”他展示工作牌,“来检查您的电表。”
红白条纹抱着肩膀说:“这里空调怎么开得那么低?”三元很心虚,但还是用精湛演技微笑:“我这里客户都是学生,小崽子们火力大,怕热不怕冷。”
“那也太低了,空调这么耗电,每个月电费得翻几倍吧。”
三元不出声,偷空瞟了海音一眼。他说的“看戏”,原来是这出!小音哥哥果然是有社会经验的,知道怎样捏住三元的七寸。
张震威站在三元的旁边,“为什么要查电表?是有什么问题吗?”
红白条纹拿出打印的文件,“问题呢,一目了然。你们看看,去年二月,这家店的用电量突然下降80%,到了三月稍微上涨了,但比起两年前的用电量,还是只有60%。店主解释一下,这是个什么情况?”
“这店经营情况不好,我开门晚,关门早,电费就用得少。”
两个Polo互看一眼,“我们要看看电表箱。”
三元毫无办法,只能让他们在老式电表箱上拆拆检检。折腾了好一阵子,他们终于找到了问题,电表箱的接线回路做了手脚,改变了电压,电能表自然走得极慢。绿Polo拍了拍三元的肩膀:“兄弟,你这手脚做得还挺有技术含量。”
红白条纹横了三元一眼:“你怕用电量太少,会被人怀疑,电表走字少的时候就拼命开空调。空调最费电!上下找补就不会那么显眼了。你这种人啊,简直是社会败类,浪费国家资源。”
“您检查归检查,不带人身攻击的,”张震威警示他,“电表出了问题,可能是机械故障,有什么证据证明店主做了手脚?”
Polo们无言以对,但这事还用证明吗,为了少交电费,做手脚的人不计其数,而像三元这种最是狡猾!
海音抱着手臂说:“没错,凡事都要讲证据,是不是人为破坏一看就知道。电表不会自己搭错线,会不会是有人潜进店里,也不偷东西,就是动了动电表,为了帮店主省电?”
三元给了海音一个吃人的目光。
张震威心想,三元指定干过这事,他从小就很喜欢拆拆装装,又是建筑系学生,虽然不下手盖房子,跟专家讨个图纸来改改电路,对他而言完全不费劲。哎,有这智商,偏用在小伎俩上!
但不管怎样,总得先保住老友。
正想用法律词语拖延一下处罚,却听万悦宁用冷静的声音说:“请你们好好调查,如果真是我们的错,我们接受处罚。”
三元的心火烧火燎,母亲这话比什么都让他无地自容。绿Polo的语气和蔼了些:“总之罚款跑不了,除了缴清该付的电费,蓄意破坏电表必须缴纳罚款,你们干了一年多,我看不罚个十万不能了结。”
十万?!三元以为自己听错了。
“哥们儿,为什么那么多?”
“破坏电表,罚款五倍!法律写得清清楚楚。”
三元看向张震威,张律师轻轻点头。
三元欲哭无泪,他哪有那么多钱?每个月都入不敷出,把他切件卖都凑不出几万来。这回真是不关店都不行了。三元愤怒地看向海音,只见此人悠哉地喝着啤酒,眼里写着“你活该”三大字。
天黑得快,转眼天空已呈灰蓝色。电灯闪两下,熄灭了,空调的低鸣声归于寂静。屋里骚动起来,电力局的两人说:“电表箱线路没接好吗?去看看。”
电筒亮了起来,万悦宁点燃了蜡烛,还有零零散散的手机光,漫画店登时有了一种守灵的气氛。人的轮廓在移动,不自觉地,大家都放低了声量。
三元靠着书架,沮丧得很。他听见有人走到他身边,“这戏好看吗?”三元愤愤道:“他妈的,竟然还有舞美灯光配合。”
海音的声音低低传来:“之前我们谈的价格依然有效,你交了罚款,还剩35万慢慢花,够你玩一年半载了。”
三元很是动摇,海音给的条件确实还行。他感到乌有乡像一艘四面漏风的船,正在缓缓下沉,上面伸出一只手,说要把他拉出水面——可这人的眼神怎么如此居高临下,如此轻蔑刻薄呢?
志气这种东西,三元还是有一点的,他宁可借高利贷,绝不会如海音所愿。
“不用谈了,即使关了店,我也不会还给你。”
“好,那你等死吧。”
【作者有话说】
改电表开空调这事,听着匪夷所思,但这是真事。一家人改了电,为了怕字走得太慢,就天天开空调,电灯也开着……不知道最后有没有被发现。水表也听过同样的事,水表做了手脚,怕水费太少惹人生疑,就开着水龙头细水长流。
这确实社会败类,三元真挺烂的。
第10章 莫失莫忘
漫画店里比外面黑得快,弥漫着什么要终结的气息,正当此时,两个孩子跑进了漫画店。
三元挥挥手说:“走吧小鬼头,你们学校不是不让来了吗?”
这两货不是别人,正是跟三元要黄漫看的问题儿童两人组。他们向来不服管,什么通报压根儿不看在眼里。高个儿粗声说:“邬三元你又被抄家了?”
海音心情很好地解释:“偷电被抓住了,以后你们别来漫画店,回家好好学习吧。”
两个孩子对看了一眼,顿了顿,矮个儿问题儿童突然大声说:“你说电表箱是吧,嗐,是我们俩干的。我们晚上跑进店里来,做了……改了电线。邬三元这王八蛋污蔑我们偷漫画,我们就拿他的电表做物理实践,这不行吗?”
店里静了下来,无人答话。
海音冷哼一声:“好厉害的报复。”
红白条纹皱着眉:“小孩不要乱说话,偷闯人的店是严重犯罪,别以为未成年干什么都行。”
“偷闯个球球,”高个儿跑出店门,从仙人掌后摸出钥匙,“全世界都知道他的锁匙放在那里,谁都可以进进出出。”
那串有“海”logo的钥匙,在电筒的照射中叮当作响,发出晶亮的光。Polo们目瞪口呆,怎么会有如此随便的店?如果属实,那确实不能算擅自闯入。
这两个黄毛小子当然不会做复杂的电路,分明是在袒护店主。这状况能怎么解,让他们现场演示如何偷电?即使试验出来,也不符合执法程序啊。
张震威机灵地说:“孩子们顽皮,该好好训训。喂你们两个,以后不准乱动电表,这个是国家财产知道不?”
两人毫不在乎。海音心想,不能这么放过邬三元,于是恐吓那两个不良少年道:“你们知道这么做有什么后果?即使不用进局里,我们可以通知学校,你们会被开除的。”
高个儿抬着头,混不吝说:“我叫金泽峰,你,”他推了推矮个儿,“你叫啥快告诉他,他要打小报告。”矮个儿嘻嘻笑:“我叫辛逸旗,我俩是高一七班的,你快告去!”
海音说不出话来。
最后,电力局给邬三元开了个行政罚单,虽然不用罚款五倍,但补齐电费是必要的,三元拼命开空调,真是自食其果了。
人走了后,少年们搭住三元的肩说:“喂,你怎样报答我们?赶紧把你藏的漫画拿出来!”
“拿个鸡毛,”三元敲他们脑袋,“未成年人不准看这些,下半年的会员费不用给了。”少年们很失望,给他竖了个中指,撂下一句话:“白眼狼。”
哒哒两声,朱小尼打开电闸,漫画店里灯光大炽。有了光,漫画店好像从海底浮上来了,三元欣慰地发现一切恢复正常——唯有一个东西依然碍眼。
海音还在这儿,两人四目相投,火花四溅。
三元和母亲在狭小的厨房洗碗。万悦宁很久没说话了,三元忐忑不安,注意力不集中,手一滑,一只碗“乓”地落地,碎了一个角。
“哎,”万悦宁立即擦干手,“有没有受伤?”
“没事,”三元拿脚去踢碎片,被母亲拍了一下肩膀,“拿扫把去。”
三元一边清扫,一边说:“妈,您甭担心我,今天是……是小意外,不对,是海音那个王八蛋陷害我,他想吞并我的地盘。”
“你们是小孩子打架吗?邬三元,你大学毕业两年了,想事情还跟小学生一样。”
三元瘪了瘪嘴:“您不能看到帅哥就忘了我是你儿子。”
万悦宁被逗笑了:“小音确实比你成熟多了。诶,毕业的时候你说找不到工作,想要缓缓,先接手这家漫画店,这都快两年了,你还没缓够吗?”
漫画店这境况,实在半点牛逼都吹不出来,三元只好拿出恒久的挡箭牌:“这是爸留下的店……”
“别提你爸!”万悦宁的语气严肃起来。三元立即噤声。
万悦宁把碗垒到沥干架子上,叹息道:“你成人了,我不能替你做决定。我说的是我的建议,漫画店早就过时了,你花多少时间都白搭。出去找个正经的工作,这家店,不要也罢。”
“妈,现在找工作哪那么容易?在接手之前,我跟你一样,认为这家店是我们家的负累,但做久了,”三元看着漆黑的店面,“我有时会感觉……像是爸爸的鬼魂上了我的身,我做他常做的事,坐在他常坐的椅子,走他常走的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跟他那么亲近……”
三元倾听母亲的声息,却只听到细微的喘息。三元转头看,母亲的眼泪流下眼角。三元慌了手脚,赶紧抱住母亲的肩膀道:“我以后不提邬有义!那个败家子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真给我们添乱!”
万悦宁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的贫嘴遗传自谁呢?不准骂自己爸爸。”
三元见母亲又哭又笑的,都是被自己惹的,很是过意不去。他突然想起一事,“妈跟我来,我给你看一个好玩的!”
万悦宁被他连抱带拉的,“看什么,去哪儿呢?”
“去地下室。”
三元从暗格拿出父亲的宝贝收藏,移开相册和纪念册,捧出一本残旧的漫画,64开本的小尺寸,字也非常小。万悦宁静静地翻开第一页,刚哭过的眼睛热了起来。
这是三元翻看纪念册时,无意中发现的宝贝。见到上面的题字,他简直不敢相信。
三元笑道:“上面的题字是‘我的第一本漫画,赠自万悦宁,珍之重之,莫失莫忘’,哈哈哈,原来邬有义喜欢漫画是被您带坏的。”
“胡说八道!”万悦宁怀念地抚摸干脆的纸片,“明明是他自己没出息。”
“也是,人是带不坏的,都是自己惯的自己。”
“那时候漫画很不好买,这是我表哥从台湾带过来的,我可喜欢《幽游白书》了。”
三元痛苦地说,“我知道,你俩都喜欢,所以给我起名桑原,还好我自己改过来了。”
“‘三元’又不是什么好名字,你忘了同学叫你‘奶牛’了?”
“奶牛也比难写的日本名好,我的名字只有7笔画。”
“打小就会偷懒。”
三元倚在桌边,“您还会想邬有义吗?”
万悦宁的眼眶渐渐湿了,倔强笑道:“不怎么想,我都有点忘了他长什么样。”
三元不做声。万悦宁看着儿子,语气中带着柔情和坚毅:“这店是邬有义的,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你也快点走出去吧,别跟你爸一样,被漫画店吞掉了。”
三元心里一团乱麻,他对母亲那番动情的自白,既有真心,也有巧言令色。他确实常常感受到父亲,对他多了很多理解,但他从未认同过父亲。症结在于,他根本不爱看漫画,对这家店毫无热情。
他想,他走不出去,纯粹只因为自己是个废物罢了。
福星街依然人气低迷,但还是有一些新鲜事在发生。比如说真真姐进了一批榴莲,半条街都飘着不可言喻的气味。又比如说番仔果然添置了新的烫发设备,他还把花哨的招牌换成镂空暗色,把“学生剪头15元”的立牌扔掉了。
番仔发奋图强,决意突破福星街的灰头土脸。三元没什么感想,虽然知道不会成功,但还是帮他给店门面涂上新漆,又跟他去公寓楼里贴小广告。
番仔的“The cutting edge”来了些新客人,看起来确实是时髦丽人,跟以前不太一样。顾客好奇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开店?这条街很老旧,好像没什么人。”
番仔微笑:“现在是这样,但是慢慢会变的啦。其实我们这条街也有一些特别的店。隔几间有一个猪笼草咖啡馆,咖啡师是个很酷的小姐姐,在很有名的白夜咖啡馆干过很多年;对面有家水族馆,很厉害,养了五颜六色的热带鱼;还有一间店,在下坡路的尽头,你猜是什么店?漫画租赁!”
“现在还有漫画租赁店?很新奇诶。”
于是番仔把顾客带到了乌有乡,邬三元戴着墨镜,跟平时一样叉手而坐,退休大爷似的。番仔热情地介绍:“三元是我们的街草,这一带有名的大帅哥。”
三元:“小姐办卡吗?”
客人:“……”
两个少年大摇大摆走进店里,三元截住了他们。高个儿说:“咋了邬三元?”
“最近有见到小鸡丁儿吗?他很久没偷偷来了。”
“嗐,那家伙特训去了。”
“特训?”
矮个儿说:“他被四中的高中部挑中了,在训练长跑。”
高个儿说:“小鸡丁儿在市运会跑了个亚军,卧槽,他那小短腿吭哧吭哧,跑得跟闪电一样快。”
三元先是愣了愣,接着笑了出来:“那是,他要是跑不快,怎么看那么多漫画呢?”
长年累月的离家夜跑、对漫画的热情、对管束的悄悄反抗,竟然练就了少年的本事。三元笑得很快乐,这一个多月以来,他终于遇到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去他妈的一模、二模、中考,它们可追不上小鸡丁儿的旋风腿。
矮个儿说:“练体育很难,不是啥好出路。”
三元拍了一下他的屁股,“你们甭说别人,至少小鸡丁儿不用被他妈唠叨了。你们也别沉迷漫画,找点有意思的事干吧。”
两人同时竖起了中指。
三元抬头看天,天上什么都没有,但在这一刻,他暂时把烦恼抛诸脑后。他想起一事,把口袋的钥匙拿出来。就在今早,他把钥匙收起来了。这是为了提防海音这种坏人,谁知道他会进来做什么、发现他的什么秘密呢?
他把钥匙掂了掂,算了吧,这玩意儿放口袋里实在太沉了。他把钥匙放回仙人掌后面。
说不定今晚小鸡丁儿会来,得留个门。
【作者有话说】
又说到《幽游白书》,桑原是里面的傻大个,设定是个仗义、脑子简单、爱猫的蠢材,跟三元性格完全不像…
半拿铁最近做了日漫的播客,还蛮信息翔实的,评论里很多人讲到什么时候第一次接触漫画,挺有意思。现在大家娱乐方式多了,对于我这种老人来说,看漫画是难忘的少年回忆,印刷质量差啦,装帧错误啦,繁体字啦,都不妨碍沉迷漫画的快乐。
三元的烦恼这部分,就告一段落啦,下部分讲海音的烦恼。感情线会有升温,日常向的文,不要急哈。
第11章 浪游者
你终于约上了那家巧克力店。当你知道店名叫“浪游者”的时候,心想“这也可太装了”。这是来自本雅明的The Wanderer的概念吧,指的是在巴黎街头出现的无所属的人,文人、妓女、拾荒者,他们贫穷懒散,没有保障,孤独地用自己眼睛观察繁华世界……
你及时止住了脑中独白。你不在1860年的巴黎,而是在复兴街。这里也有好多浪游者,没活儿的自由职业者、考研的大学生、谋求项目的中年人、探店的闲人,每个咖啡馆里都有。他们可不是自主跟商品社会保持距离,而是害怕掉队的各路人马。
你也是他们之一,虽然你有正式工作嘛,但掉队的恐惧常常悬在头上。你也常常在路上游荡,找可以记录的什么东西,然后发现,其实大家并不真正想知道周围发生什么事。知道也没用,改变纠正的权力,并不在大家的手中。
他们想看的是什么呢?The Wanderer可能就是其一。这家店永远排着大队,店面就是欧洲搬过来的样式,典雅配色、明亮有质感,玻璃罩子里陈列种类不多的巧克力,保质期非常短。
你看了眼“咖啡甜品择日到来”的牌子,走向你的受访者。
你程式化地赞美这家店,“在复兴路是巨大成功啊。您之前是做进出口食品,公司发展得很好,为什么会选择开一家巧克力实体店?”
他微微低头,不答话,气氛很冷,你感到堵心。这个受访者有教养、思路清晰、常识丰富,但你们的沟通是你单方面在探究他,小猫一样在挠他的门。在他面前,你会感觉自己是不是不够得体?是不是不够有知识、有逻辑?你会不停调整自己,以便进入他的频道。你很不高兴地发现自己在取悦他。这很不好,媒体大忌。
停顿了好一阵,他才说了些市场需求的话,有理有据的。你想拍两张照片就结束采访吧,这人形象很好,在店门前一站,活儿就成了。
但你很不甘心,或者因为浪游者这个想法刺激了你,所以你说:“在这个经济形势下,卖动辄几百块钱的巧克力,你认不认为不合时宜?”
你感到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你:“你看看门外面的队伍,就有答案了。”
“老实说,复兴路很多店一开始都是排长龙的,但社会消费形势在往下坠,甚至是工厂生产的便宜巧克力,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消费品,销售都在下降,何况那么贵的巧克力?”
“市场有分层,买得起的人有的是。”
“不止要买得起,您的店要持续下去,就得让人有消费高端巧克力的习惯和文化吧。毕竟巧克力也不是特别的零食,甚至对减肥的人来说,还是个蛮大的负担。我自己就不吃。”
这话未免太意气用事,你说完就后悔了。可这人脸色没变,他让店员给你拿来几个巧克力排块,让你尝尝。
你尝到的是特别柔滑的口感,巧克力一下就在嘴里消失了,味道酸多于苦,余味有些花的香气。你是有点吃惊的,谈不上好吃到流泪,但体验非常新。他说,巧克力可以像咖啡、红酒一样,有产地的风味,可以单独品尝,不是吃着玩儿的零食。
你的对抗心又来了,“品红酒啊奶酪啊,那是有钱有闲人做的,对我们大部分平民百姓来说,不可能是日常消费嘛。您别生气,我觉得食物最好的不是‘品’,第一是吃饱,第二是抚慰我们的心。”
他脱下了眼镜,拿了块纸巾擦拭镜片。这时候你才放肆地打量他,发现他其实是个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你还以为这眼镜是用来装逼的,但他脱了眼镜后眼神有点不集中,而且柔和了不少,深度近视者才这样。
发现他的缺陷,让你增加了一点好感。他再度戴上眼镜的时候,语气也柔和了,他竟然同意了你的话:“你说得很对。你问我为什么做巧克力,在我小时候,我爸妈管我管得很严。有一天,大概是在我十一、十二岁的时候,他们带我去参加他们中学的30周年庆典。你知道复兴中学吧?在福星街旁边。”
知道,你赶紧回答。他竟然讲起了小时候的故事,你有点意外,听得聚精会神。
“我爸妈是复兴中学的老校友;我读的是城西的一家私立,那次我
第1回去复兴中学。我爸要上台演讲,本来跟我没关系,但他非要安排我上去表演单簧管。我很不情愿,在他演讲的时候,我就跑去操场,想躲开里面的人,等演出开始才进去。”
他微笑,“正在跑道上走着,一个足球突然飞过来,把我眼镜打掉了。我跟瞎子一样到处摸,那些踢球的人说了声对不起就不管我了,不能怪他们,不近视的人不知道没了眼镜会多么恐慌。我摸不到眼镜,也不熟悉学校,朦朦胧胧摸索着走,结果去了食堂。因为看不清楚,我一个没注意,撞到了餐盘,汤弄脏了我衣服。我更害怕了,衣服脏了怎么上台?父亲会很生气的。而且我很可能找不到礼堂在哪里。”
即使现在看来是小事,他的语气也是往事如烟,但你很为他紧张,你也在帮他寻找礼堂。周围都是虚的,迎面来的都是五官模糊的人,你想问问礼堂在哪儿啊同学,但你成了透明人,没人理睬。肯定因为你的脸色太惶惑了,衣服太味儿了,别人见到你就躲。
“我在走廊不知道怎么办,有个人过来跟我说话。她是比我大的姐姐,有七个耳洞,她帮我擦衣服的时候靠得很近,所以我看得很清楚。她问我要找什么?那时候……”他低下脑袋,你赫然发现他竟然有点脸红,这人可能是个天生害羞的人。
“我说我想回家。”
“她带你回家了?”
“没有,她没比我大几岁,自己也是个学生。我冷静下来后,请她把我带去礼堂。我们顺利到了礼堂,演出马上开始了,但是我的衣服又脏又臭,我不想上台。她说上台表演别哭丧着脸,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口香糖,拍在我手里说,小鬼头不要临阵退缩,嚼一个口香糖吧,嘴里嚼着糖果,别人就看不出你难受了。”
你笑了:“我还以为她给了你巧克力。”
“她给我的是口香糖,我说我不吃,我还要吹单簧管,我想吃巧克力。她说,巧克力那么贵,我也很想吃呢,我想天天吃!小鬼头不要挑三拣四。”
“然后我说,等我演完我请你吃巧克力。等演完,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礼堂里有一千多人,我没办法一个个找。前几个星期我才知道,那时候巧克力是八毛钱一袋。”
你看到他神色变了,语气里带着奇异的愉悦。不知道他想着什么呢?你记得小时候麦丽素确实八毛钱一块钱的,对一般孩子来说也不是多便宜。但他的父母既然受邀请去母校演讲,必然是事业有成的富裕人士,八毛根本不算什么。对了,他家开皮革厂的,是个富二代。
现在他已经从怀旧情绪里恢复过来,“我想做巧克力,因为我喜欢,因为她也喜欢。”
“你没去找她?”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甚至都不清楚她长什么样子,我只知道的是她是复兴中学学生,她喜欢巧克力。复兴街大家都喜欢来,如果她还在城里,总有一天她会经过这里,会进来买一块巧克力。”
“啊,原来如此。”
你心满意足地带着个浪漫的故事走了。一出门口,你的感动就烟消云散,你看到排队的女生和黄牛们,就想到这个“姐姐”来吃一次巧克力,就得花掉好几百块。
一个店员叫住了你,给你拿了一袋昂贵巧克力排块。你惊讶得很,因为这人你见过,是那个举报漫画店的女老师。她大概不认得你了,话说得非常客气,一句话都没提要吹捧他们的店,只是让你品尝他们的产品。这营销格调!
所以这人是老师,还是“浪游者”的店员?
你带着疑惑,决定去福星街看看。走下坡,慢慢散步,这里十年如一日,卖的真都是十年前、二十年前就有的东西。
走到半道,你闻到了榴莲味。终于有点不一样了,可这味道真难闻,果肉没封好冻好,估计已经变得水汪汪的难吃。中间的一家理发店换了门面,起了个大部分人读不准确的英文名,里面装修还是很土气,换汤不换药。
你到了漫画店,不意外的店门紧闭。你早知道店主很懒,从不准时开店,没关系,你可以在门口等着。你坐在仙人掌旁边的马扎上,只见马路上有两个奇装异服的人在摆姿势。
这倒是新鲜,福星街这么市井,竟然来了coser。两人扮的都是绫波丽,其中一人又高又壮,原来是个男的。
一男一女,自得其乐地互拍,长得都还可以,男的比女的还要俏丽一些。你问,哥……朋友,你们都是来租漫画的?女绫波丽说,不是啊,这家店关门了。
关了?!你是说倒闭了?男绫波丽笑道,这店生意很差,三元撑到现在很不容易啦。他的声音是开朗清澈的男声,没有特地捏着嗓子说话。
那他们拍个毛?你感叹漫画店真的没了,没了就没了,无人在意。你走到对面水果店,想问出些信息,就见到一辆保时捷开了进来。
这也新鲜,因为这是条断头路,对面的水塔又是半荒地,按理说汽车很少会进来。保时捷走出了你刚刚采访过的巧克力店主。
你暗暗拍了一下手,他们果然有关系。
海音在门前看了看,问那俩coser,你们知道邬三元在哪里吗?
“三元,上班去了。”
“在哪里上班?”
男女绫波丽一起耸耸肩。你也很好奇,那个店主会做什么工作呢?这时候水果店的大姐热情招呼你:大哥,想吃个什么水果?这儿刚来的静冈蜜瓜,可甜可多汁了。你敷衍地看了一下,被价格吓到了。
大姐一个劲儿给你介绍水果,你很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插嘴:“对面漫画店关了吗?”“是啊,学校那些家长吃饱了撑的,不准孩子来我们福星街。断人财路,杀人父母,你说对不?”
大姐很生气的样子,但她的五官在打架,你觉得她不安、难过,情绪很复杂。这也好理解,那个店主一定是个好人缘,大家都喜欢他。
大姐又说:“三元避锋头,先把店关了。你是会员就自己进去吧,知道钥匙在哪里不?”
“我不是会员。”
大姐登时对你充满警惕。“你是学校的?是什么家长会的?”
你赶紧否认,忍着肉疼,买了那些快要腐坏的静冈蜜瓜,大姐的态度才好了起来。等她打包的时候,你看到一个装饰了鲜花和水果的角落,中间摆着一张照片,照片里一个男人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大姐看了你一眼说:“我死鬼老公,还有女儿,过世八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