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星街人声喧腾,进入一天最热闹的时刻。
到了街尾,大部队只剩下零零散散二十几人,一部分走进猪笼草喝奶茶,一部分钻进乌有乡看漫画。他们都是等着大人下班的孩子,也多亏他们,咖啡馆和漫画店才有了点人气。
今儿一如平常,男孩女孩抽出自己喜欢看的漫画,盘踞在自己熟悉的角落。空调开得很低,从闷热的户外进来,非常舒适,学生们沉浸在漫画里,非常安静。
不久两个男孩围住三元,打破了静默:“老板,榻榻米的漫画咋没了?”
“不租了。”
“为什么不租了!”
三元拍拍他们的脑袋:“小屁孩,这不是你们该看的东西。去看什么中华小当家、交响情人梦吧,学点有益的东西。”
两人不忿道:“学东西我干嘛要来你这破店。”
“嘿哟,挺牛逼的,书就这些了,你们不爱看,找个座位玩手机去,不要影响到其他人。”
两人骂骂咧咧走了。
三元也不生气,他从来不赶这些学生走,知道他们没多少零花钱去别的地方消费,但他们一旦走出店门,他也不替人父母操心。张震威前后脚进店,回望少年们怒冲冲的背影道:“那俩崽子怎么了?”
“我不租‘那些’漫画给他们了。”
“洗心革面,做个好人,蛮好。”
三元做了个恶人脸:“我是怕出事。以后我这儿分级了啊,18岁以上才能进我宝库。”
张震威呵呵一笑:“18以上也犯法。”
“小点声!”
“今天没咖啡吗?”张震威贼眉鼠眼地东看西看。
“猪笼草出门左转,”三元没好气道:“你赶紧买束花跟小尼表白吧,扭扭捏捏的,看着恶心。”
张震威整个人都缩小了,一涉及男女情爱,他就陷入泥沼一样手脚不灵、呼吸艰难。他低着头凑近三元,“你帮帮我呗,怎么说好?”
“朱小尼,做我女朋友。”
“做……做我,不对,这样太直接了吧。”
“直接有什么不好,甭想了,现在就去!”三元把张震威推出漫画店,再半抱半踹地把他赶到了猪笼草的门前。张震威毫无反抗之力,脸烧得红红的,话都说不出来。
三元抱住他的脸,鼓舞道:“勇敢点,你在法庭可不这么窝囊。”
“你又没见过我上庭,”张震威的声音如蚊子。
“上庭有什么好看的,我就爱看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说,小尼有喜欢我吗,一点点喜欢?”
“你问问不就知道了。总之,小妮子还没有男朋友,也不像有女朋友,去去!别让爷踢你屁股。”
两人走进长方形的咖啡馆,朱小尼正在柜台忙前忙后,柜台坐着一个衣着优雅的俊美男人。
三元的笑脸消失了,看好戏的心情也一扫而空。很不情愿地上前打招呼:“Hello,你怎么又来了?”
海音侧过头,微微抬手:“又来?我第一次在这里喝咖啡。”
海音跟前是正经八稳的手冲咖啡,朱小尼半年前就把意式机卖了,只做八块钱一杯的速溶咖啡,这手冲的家伙什,三元很久没见她用过。
张震威抱住三元的肩:“他谁啊?”
三元小声说:“你查过人家世。”
“海?”
三元郑重地点头。朱小尼笑道:“你们咋一副斗鸡的样子?”
两人互看着对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放松下来。小尼和海音谈谈笑笑,聊得很合拍,张震威见小尼容光焕发的,心里不免酸溜溜,又有点自惭形秽。
三元一屁股坐在海音身边,“上回我说得很清楚,我叫你别来找我。”
海音觉得好笑:“我来喝咖啡,不用征求你的同意吧。”
三元瞥见柜台上摆着精美巧克力,一盒盒珠宝似的,他心里默默做了个无谓的计算:“这坑人的玩意儿价格好几百。哎不好,海音对我出师不利,转头准备攻打小尼。”
朱小尼一边切着柠檬一边说:“你们喝咖啡不?”
三元:“不喝。”
张震威:“喝!”
朱小尼感到气氛怪异,看着三元道:“那你……喝什么?”
“啤酒。”
朱小尼是有啤酒的,偶尔熟客会来喝几杯,但她没有卖酒许可,绝不会明目张胆地做买卖。她瞥了海音一眼,对三元投向一个责备的眼神。张震威:“我也要啤酒!”
朱小尼咬唇:“这里不卖酒,两位爷移步隔壁‘五福’便利店好不。”
张震威不依不饶道:“你都卖咖啡了,怎么不卖酒?”
“就不卖!”
气氛僵住了,张震威回想自己幼稚冲动的话语,无地自容。那边三元却只是盯着海音,想用眼神把瘟君逼走。
海音笑道:“你怎么见到我就不高兴?”
“还挺有自知之明。”
“你以为我在这里监视你,”海音用一贯率直的作风说:“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上周六,小尼在我店里买了巧克力,今天店里有新品,我拿来给她试试。你要不要尝?”
三元不忿地想,“小尼小尼”地叫,两人这么快就混熟了?他拿了一块巧克力,不客气地放进嘴里。酸味苦味甜味,一起袭击他的味蕾,巧克力质地柔滑异常,进嘴就化了,余味竟是辣的。
“里面有姜,”海音的目光没离开过他,“喜欢吗?”
三元觉得这块巧克力就是海音,包装很高贵,里面复杂又怪异。三元怎么可能喜欢?他只想忘掉这味道,可它太霸道,在三元口腔里徘徊不去。
朱小尼却说:“蛮好吃的,那个茶花味的也好。”
“花香很难体现出来,我们不用香精,香味很low key,你是咖啡师,味觉嗅觉敏感,能感知很微妙的味道。”海音称赞人的方式理性又有细节,让人完全没有被讨好的感觉。
小尼的眼睛发光——也是,在这货单价超过十块钱就卖不出去的街道,很久没人跟她聊这些了。
对小尼的感情占了上风,三元碰了碰张震威的肘子,“我们走吧,别在这儿碍眼了。”
张震威也是一脸挫败,自他坐在这椅子上,就没说过一句得体的话。海音风度翩翩,他要是小尼,也不会关注其他的杂鱼。
“好,我们走吧。”
第6章 背后的眼睛
张震威在店里待到八点半,学生们陆续回家,渐渐地空了,店里更是冷。他时时留意窗外,海音的保时捷停在路边,从映着夕阳,到映着路灯,竟然还未离去。
他忍无可忍道:“邬三元,把空调关了吧,你不冷吗?”
邬三元穿着宽松的长袖衬衫,“不冷。”
张震威决定自己动手,刚触及遥控器,就被三元制止道:“不准动,动我就开枪。”
“你大爷,”张震威笑道。
三元关上电脑,宣告疲累的一天结束了。
又活了一天,挺好。
阅读架上的书都放回原处,电脑数据和账目也对好了。三元把垃圾袋系上,对张震威说:“陪我去扔垃圾。”
两人走出门的当口,海音也正好从猪笼草出来。福星街到这个点已经灯火阑珊,没几个人,简直不像市中心。三人目光相遇,微微颔首,便要各走各路。
一个人影从远至近,速度惊人。海音吃了一惊,定睛看,才发现是个十来岁的男孩。
“小鸡丁儿!”张震威笑道,“又踩着点来啦。”
“别叫我小鸡丁儿!”小鸡丁儿横了他一眼。他跑得满头汗,气息却很平稳,一边走进店里,一边撂下话道:“三元,我借八九十十一。”
没等三元答应,他身影已经没入店里。张震威摇头笑道:“这孩子真有瘾。”
“好歹不逃学了。”
不过五分钟,小鸡丁儿就快步走出来,把漫画迅速塞进裤带周围。他做得熟练,一看就是惯犯。张震威喊道:“快点哦小鸡仔,别被你妈抓到。”
小鸡丁儿骂了句脏话,便旋风奔跑起来。邬三元给他鼓劲:“加油小子!书暂时佘给你,下回要交会员费了!”
“他是不是今年就中考了?”张震威忽然想到。
“好像是。”
“我操三元,你别借书给他了。这是关键时期,不花120%的时间学习,怎么考得上好高中?”
“小鸡丁儿马上15岁了,他心里有数。”
“你这无良商人。”
三元潇洒一笑,“考到好高中又能怎样?考到985大学,考到法学院,过了司法考,出来做个执业律师,结果跟女孩说句话都不利索。”
张震威呲牙道:“再说,我阉了你。”伸手去抓三元的蛋,三元敏捷躲开,顺势从身后抱住张震威:“你来,你来,爷的是金雕银蛋,仔细伤了你的手。”张震威向后踢:“钻石蛋也给你踢爆。”
两人玩玩闹闹,垃圾袋落在了地上。真真水果店的老板娘叉着腰,眯着眼道:“嗐,你们两个,学校那帮崽子都没你们能闹。”
两人停下手,嘻嘻哈哈道:“现在孩子只会看手机,跟我们咋比。”他们帮真真姐把果箱堆垒在墙边,顺便把她家的垃圾也收拾好,一起扔。三元问:“真真姐,今儿生意怎样?”
“不咋样。对了,给你们好东西。”
她拿出几盒黄澄澄的切片芒果,“今天就得吃了它,不经放。”
“多谢真真姐。”“真真姐真真人美心善。”
两人扔了垃圾,拿着芒果踱到猪笼草门口,三元吹了声口哨。不多会儿,朱小尼推门出来,手里拿着几瓶啤酒,冰得冒着寒气。
看到保时捷,朱小尼的脚步顿了顿。她没料到海音还没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把啤酒藏到身后。却见保时捷低轰一声,像一只潜伏的豹子瞬即远去。
海音看着后视镜,那几人的身影越来越小。又一人加入了他们,这人脸型瘦长,说话阴柔,海音对他依稀有点印象,上次烧书的时候,他是邬三元的同伙。
这是福星街常有的年轻人聚会吧?除了这几人的声息,整条街已是夜深人静。
他踩下油门,福星街的路牌一闪而过。之后的街景千篇一律,再引不起他的兴趣。
邬三元睡得晚,也起得晚。反正上午没客人,中午也没客人。他懒洋洋走出店门,呼吸一口热辣辣的空气。这天气,真想躲地下室里呢。
可是今天客人来得早。顾客是个让人感到清爽的女性,衬衫配九分裤,头发盘得利落。三元很是奇怪,漫画店从没有这样的客人。她逐个书架巡视一圈后,从布袋里拿出几本漫画,放在柜台上,用本地口音说:“我来还书的。”
三元一看,头都大了。这是小鸡丁儿借的书,八九十十一,四本整整齐齐地摞着。抬起头,他绽开一个营业性的微笑说:“您的会员号是?”
“我不知道,这是我儿子借的。你这里不能扫出来吗?”
“这几本书不是正规借出的,没有扫过码。”
她很意外:“不是借的,那……那怎么会在我儿子桌上?”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总不能说漫画军团入侵小鸡丁儿房间吧。小鸡丁儿常常做贼一样晚上借书,是因为他有外婆看着,不能放学后猫在漫画店,他要不就逃学,要不就找个借口跑出家门,以超人的速度拿了漫画再偷偷运回家,这过程分秒必争,不扫码是常事。三元对他从来都是宽容接待,哪怕小鸡丁儿这个月还没交会员费。
“不管怎样,”女人接着说:“我儿子的账号必须注销掉。他成绩很差很差,我不准他看漫画,这事你应该知道?”
三元装傻:“客人的事我不过问。”
“来这里租漫画的都是孩子吧,”她的鄙夷地看着三元,“看你的样子,应该是个大学生,你知道什么对孩子有益,什么是浪费时间。”
三元在心里默默想,看漫画确实浪费时间,但这是我的责任?
“女士,我开门做生意,谁来了我就得伺候着。您的儿子喜欢看漫画,看漫画让他开心;人都是追求开心,讨厌压力的,你不准人开心,是不是有点儿违背人性?”
“你自己看过书架上的那些东西吗?”
三元没看过,他讨厌看漫画。
“你看看去,如果你有孩子,你不会说这样的话!”
小鸡丁儿的妈妈走了。三元很不是滋味,小鸡丁儿的妈妈没有骂人,但等于骂了他带坏孩子,摧毁祖国花朵。
他从书架抽出一本,心不在焉地翻看。跟平时一样,他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进入故事。看小说很容易,看漫画却像进入迷宫,尤其故事那么幼稚。这是本少女漫,讲的都是纠结混乱的感情关系,有男女也有男男,还有一段是少女和外星猫……大学校园里他们激动地恋爱,热血地搞文化祭,两个男的在毕业前还在东京塔上私定终生,在一个八字同心结上写了彼此的名字……
看到这里,三元把漫画扔在桌上。他对自己的事业没啥使命感,但被这样的女性鄙视还是很堵心。
“小鸡丁儿完蛋了,”三元暗自叹息,“我又少了个客人。他妈的,这破店该不该干下去?”
番仔敲了敲桌子:“三元老板,发什么呆呢?哎呀,你这儿电费不用钱吗,冷气太冷了。”
“嫌冷出去。”
“我来借书!”理发师番仔拿起三元扔下的漫画,看了几页,“这个不错。”他靠着柜台,一页页翻下去,渐入无人之境。
看着被少女漫迷住的番仔,三元五味杂陈,忍不住道:“番仔啊,我想快点把这家店关掉,全城——应该说全国都没人开漫画店了,可见干这个的就是傻逼。”
“哦。”
“要不我把店转租给你?”
“你这个店那么大,哪里租得起!”邬三元隔几天就嚷嚷着要关店,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番仔拿了几本漫画,挥挥手走了。
三元好寂寞,他的痛苦纠结有谁理解?从他接手这家店起,无时无刻不感到自己误入歧途,稍微受一点挫折就想把店关了。他确实是这么计划着的,卖掉堆积如山的漫画,回收一笔钱,从此跟可恶的漫画说拜拜。
可惜旧漫画毫无销路,即使喜欢实体书的,想收藏的会去买正规台版日版美版,随便看看的会买盗版,压根儿没人买这些翻看过无数遍、甚至粘着不明污渍的书。
这家漫画店和成千上万的书,便成了三元后背的五指山,他甩不掉的龟壳。能怎么办呢?条条路都障碍重重。
今日阳光晴好,三元戴上墨镜,开始了浑浑噩噩的一天。
没料到下午又来事了。放学之后,来了一群家长和学校老师。他们走进漫画店,带着参观动物园爬虫馆的眼神巡逻了整家店,拿出他们觉得有问题的书,堆在了邬三元的跟前。
三元只好说:“各位,你们想找什么?”
一个顶着肚腩、脸色蜡黄的男人自我介绍说:“我是复兴中学初二三班班主任,有家长举报说你这儿租给孩子不适合他们年龄的作品,”他以无奈又尽责的语气说:“你这儿不管几岁都能进来?”
要不呢?三元在肚子里回答。
这回来的是真老师,真家长,他们七嘴八舌说起孩子们沉迷漫画,沉迷游戏和网络,学校该管管了。
三元非常同意:“可不就该学校管吗?家里不管,学校不管,我也不敢管啊。”
这话捅了马蜂窝!接下去十几分钟,三元被射了一百零八箭,铿锵有力地指责老板没有社会公德,只顾挣钱不顾他们的孩子。“这些漫画有沈查过吗,就给孩子看?”“都是打打杀杀的东西,暴力解决不了问题,孩子看了会建立不正确价值观。”“这跟不穿衣服有啥区别你说。”
吵吵嚷嚷了半天,三元乖乖闭嘴,免得火上浇油。直到有个理智的大叔抬起手来,让大家安静。
“听我说,我们在这儿责怪商家没用。我看这位小兄弟,也不是坑骗孩子的坏人。”
大家一起看向三元,三元立即露出一个乖巧的的苦笑。这张脸确实有说服力,一伙人偃旗息鼓,纷纷收起了气焰。
三元对大叔投向感激的目光。大叔对他微笑点头,清清喉咙说:“问题不在于小兄弟,而是监管部门怎么容许这样的店,在学校边上做生意?我建议大家回去打市长热线举报,举报多了,他们不会不管。”
大家都同意了。有了个结果,大家答应和平散去,临走前,大叔鼓励三元道:“小兄弟,你有手有脚,做啥工作不好呢。这活儿辞了吧,去找个有前途的工作,听到没?”
邬三元满脑子的疑问,一肚子的憋屈。他吃不下饭,跟张震威、朱小尼和番仔坐在水果店的箱子上,闷闷喝着酒。
张震威分析道:“这事不好办。现在的趋势,只要有举报,就要有回应。尤其学生家长是敏感群体,要是他们真闹起来,邬三元你输定了。”
三元愤愤不平道:“我家店在这里十几年了,他们又不是现在才知道!说不准他们念书时也跟我爸租过漫画。”
“做了父母想法会变的嘛,”番仔抬头说,“谢谢真真姐,哇,荔枝那么大!”
真真姐放下水果,插嘴说:“要我说,三元好好的,怎么就招了这么些是非?肯定是气运的问题,快去找个大仙转运吧。”
三元愣了愣,喃喃自语说:“是啊,本来好好的,为什么最近那么背?”他突然盯着朱小尼说:“你在吃什么?”
“巧克力啊,”她舔了舔嘴唇,“焦糖石榴松子味的,好吃。”
三元霍地拍了拍桌子,桌子震动,朱小尼赶紧护着巧克力。三元严肃道:“我不是走霉运,是得罪了衰神。这事必定是海音背后窜动的!”
“那帅哥有那么神通广大吗,”番仔觉得离奇。
“前几天他在车里,正好见到了小鸡丁儿,”张震威琢磨道,“说不准真是他告诉了小鸡丁儿的妈妈,妈妈再在家长群里煽动情绪,才会聚了这么些人来讨伐漫画店。”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望向后面,就像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监视福星街的一举一动。
三元打了个冷颤。
第7章 安全屋
邬三元第二天就接到了询问电话。他也说不清是什么部门打来的,总之就是告诫他要符合对出版物的管理,叮嘱他照顾家长的情绪,管理好入店的学生。这事会发展到什么情况,三元毫无头绪。
张震威把手肘搭在柜台,给三元念道:“海音家有俩孩子,一个他,一个他弟弟。弟弟在英国念博士,念了八年都没毕业,嗐,有钱人就是能挥霍青春。他家的皮革厂早就卖了,海老爹在老伴死后,搬去海南养老了。”
“所以他现在自己一个?”
“嗯,未婚未育,光棍一条。”
知道这些也于事无补,但张震威认真了起来,托人找了些海家的背景资料。“海老爹,就是皮革厂的法人海云天,他是本地人,跟你爸妈是同年同级。”
“同级?啥意思?”
“都是复兴中学的老同学!”
“咦,他们是同学,早就认识啊。”
“不奇怪,要不谁会签20年租约,他们肯定是熟人。”
三元的嘴巴张了一会儿,随即回魂似的说,“我不记得小时候有这个海叔叔,他们没什么来往吧?”
“不知道,”张震威把手机放下,“我们来盘盘这事:海音找你,肯定是为了这20年的租约。你这家店是福星街最大的,还有个地下室……”
“地下室不算面积。”
“好吧,不算地下室,乌有乡的租金也只有其他店十分一,有可能更少。”
“那是。”
“如果海音把这店收回,再租给别人。”
“甭想!”
张震威摊摊手,“这就是事情的症结。他要什么,你要什么,一目了然。”
三元环视这老旧店面,心底一片茫然。三元要什么,他自己可不知道,他本来是想关掉这家店,但拱手让给海音,他才不干呢。
“合约在乾隆时代就签了,钱早就交清,他还能怎样?”
“办法有的是,”张大律师把一本漫画放在桌上,手指敲了敲说:“一,证明你有违法经营的行为,把你的店铺关了,他就可以收回这个房产。当然你是可以索要赔偿的,价格要谈判起来,你会很被动。”
三元冷笑一声,“他一直就在干这事。”
“第二个,”张律拿起第二本漫画,叠在第一本上,“他要是能证明签约的时候,他的父亲处于不清醒或者被胁迫的状态,合约也会失效。”
“天方夜谭,十几年的事,怎么证明?”
“有心去做证据的话,不是不可能。你想,签20年约本来就不寻常,以前那个时代即使有,也是很罕见的。如果说这房子是以不正当的手段签下,会有很多人相信。”
“我操,那也是他爸PUA邬有义!我爸因为交租金抵押了自家房子,到今天我还还着银行钱呢。我爸妈因为这个吵了无数次架,差点离了。”
“那是从你的角度看,从海音角度看,说不准他认定邬叔叔坑骗了他们家。这个店位处市中心,脑子正常的,都知道租金肯定会不停涨,签20年长期来说是房东吃亏。”
三元摇头:“说是市中心,既没有办公楼,交通也不方便,根本没半点发展。你看我们整条街能找出一家兴旺的店吗?这房子租给谁都做不起来,租客来来去去,不够他麻烦的。”
“那是你们不行。海音的店做得风生水起,他自己拿来做,说不定就能盘活福星街。”
“你屁股坐哪一头的?别忘了,海音给小尼送过巧克力。”
“一码归一码,我们理性分析,不带个人情绪。”张大律师把一本最厚的拍在上面,“最大的一个漏洞:合约里加签了一条,如果房产转手,新房东有权重新洽谈租约,新房东不满租金,要求加价,这是必然的,鉴于你的租金跟市价差距太大,法庭可能会支持。总之,他要弄你有太多办法了。”
三元托着腮,只觉所有事都黯淡无光,非常无聊。
张震威看了看表道:“事情跟你讲清楚了,我回去上班啦。唉,这地儿我还挺舍不得,不过……保重吧兄弟。”
三元走下地下室,这里常年开着明亮的灯,否则会跟黑牢一样可怕。在父亲的遗照下,有个半米长的暗格,三元从中拿出了几本旧相册和一堆本子。
父亲从小到大的照片、珍贵的纪念册和不舍得丢的光盘,都在这里。翻开相册,三元像是考古一样,吹了吹上面的灰尘。
对三元来说,照片、光盘、纪念册跟文物也差不多,他分外小心翼翼,生怕这些东西一摸就脆败消逝。看到有复兴中学校服的照片,他停下手,仔细端详一张张少年的面孔。
父亲和母亲他都认得,父亲长着一张国字脸,鼻头有肉,很是憨厚。三元跟母亲长得像,母亲眉眼娇媚,算是个小美人,只是少女时期脸颊鼓鼓的稚嫩,而三元则轮廓鲜明得多。他的目标很快就找到了,坐在前排最左边,一副跟谁都不熟的样子。完全是海音的翻版!
海云天和邬有义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合照,看起来关系很不错。海云天宽肩腿长,俊朗的脸在小小年纪就很突出,想必是校草类人物,父亲站在他身边实在平庸。三元看得糟心,这海云天跟海音几乎是一个模版出来的,那种特别有自信的冷漠如出一辙。
父亲为毛会跟这种人交朋友?三元把相册放在一边,翻看父亲写的日记和纪念册。父亲文采很差,很喜欢画小人,只是小人也画得差。百无聊赖地翻了一会儿,他发现本子里夹着一本很旧的漫画,翻开第一页,一行字进入眼帘。
三元眼睛骤然睁大!怎么会这样?
一个念头在脑子里成形,但理智告诉他,不可能,这样的事绝不会发生。那人又不是傻瓜。
楼上传来打喷嚏的声音。三元一惊,差一刻就到凌晨,关闭的店面怎么会有人?他的心提了起来,顺手拿了网球拍,悄声走上楼梯。
三元光着脚,不发出一点声音,在楼梯口,他慢慢冒头。在榻榻米有一张脸浮在半空。
唔唔!三元第一反应是按住想要惊叫的嘴,第二反应是歪头道:“诶?小鸡丁儿?”
小鸡丁儿把手电筒照向三元。三元大骂:“我靠,快把电筒拿走,我睁不开眼了!”
他的眼睛很久才适应黑暗,黑乎乎的店里,小鸡丁儿正伸着腿在榻榻米上看漫画。三元的心跳渐渐恢复正常,叹道:“你又偷跑出来了?”
“嗯,”小鸡丁儿眼睛不离开漫画。
“这也太晚了吧,你家人不得急死。”
“他们都以为我睡觉了。”
“你半夜跑来我店,叫闯空门,知道不?”三元坐在他边上,第一次用长辈的语气说:“回家吧小崽子,漫画你拿走,不用还了。”
“我快看完啦,还有十来页,你真啰嗦。”
搁以前,三元就任由他了,但见过小鸡丁儿的母亲,他多少有点负罪感。“你快中考了吧。”
“还有两月。”
“中考可不是玩的,你这时候该好好冲刺,考完了再干别的事。”
“三元,你不要说话行不行?”小鸡丁儿时时被打断,非常不耐烦。
“你以为我想训你?你又不是我儿子。”三元拍拍他的脑袋,“但你是我客人,我希望我的客人干什么都能成功,做个人生赢家。”
小鸡丁儿看着他:“你是个人生赢家?”
“……”
小鸡丁儿关上漫画,后背摊在榻榻米上。两人在黑暗里沉默着。过了好一阵,小鸡丁儿开口道:“他们说你是城大盖房子专业的。”
“那叫建筑系。”
“建筑系……你考试成绩很好?”
“还行吧,我读的二流大学,成绩要求不高。小崽子,考试确实很痛苦,但它有期限,熬过就好了。”
“你不懂,你读书厉害,我读书不行,我读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