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论……议论我们……”饶是三元脸皮跟墙皮似的,这句话却说不下去,“啊,肉来了!嘿哟,这么小一块卖188块钱。”
“不用我们付钱。”
也是。三元很少吃这么精致的餐饮,便甩开肩膀吃了起来。海音吃得少,心思全都在三元身上,三元每次抬头,都能对上海音的目光。“看什么?”三元忍不住嘴角含笑,“快吃!”
“我看你吃。”
三元左看右看,店里没有认识到熟人,但从玻璃窗外一看,就能发现两人在“约会”。“约会”这词浮现心头,三元就呼吸一滞。他刚想起,两人从没一起在外面吃饭,不止吃饭,除了弄那破摩托,他们没怎么和平相处过。而他们就这么上了床!还不止一次。
这关系算什么呢?
与海音四目相对,三元放下叉子,清了清嗓子,“海老板,在房东和房客之外,我们算朋友吧?”
“嗯,算朋友。”
三元深吸一口气,脑里想:是什么样的朋友?难道真要我直接问出来?问就问,怕他是小狗!
“呃……”话到嘴边,他胆怯了。海音这么理性上进一人,如果他真想要,一定会主动提出。可见他是当成了娱乐消遣吧。何必给机会他嘲笑我?
“喝一杯,朋友,”三元举起白开水,“为友情和热爱和什么鬼拼搏!以后会更好的。”
海音笑道:“以后会更好。”
两人喝着白水,心里百万种滋味。
一个起雾的周二,张震威说的专家来了。专家是个年轻的小个子,走路奇快,海音和三元在塔底会见了他。三人寒暄两句,便跟着专家轻快的步伐爬到了顶上。
海音发现三元心神不宁,小声说:“怎么了,怕里面的‘老鼠’?”
“怕你把我扔进去。”
“怎么会?你掉进去的话,我跳进去陪你。”
“肉麻死了!”三元没忍住,笑得桃花盛开。
三元很久没上这个塔,目光首先去搜寻那个假的爱之涂鸦。巡视几圈,围墙上痕迹全无,只有一处有新敷上的泥灰,显得特别平整。不用说,必定是海音动的手脚。三元的心安定了,“那就好,等于海音帮我毁灭了罪证”。
专家先是往下俯视井口,井口已被封上,上面汪着水。海音问他:“我父亲说这里常有人跳井,是真的吗?”
“没听说过,”他的语速也超快的,“这肯定是传言啊。要跳楼的话,市里有大把三十层、四十层、六十层的高楼,现代人自杀是不会选择这里的,古人才会选择跳井。你们想想,跳进去一时半会死不了,在那黑索索的地儿,叫天不应叫地不闻,熬个三天才饿死,忒受罪了。”
三元微微一颤:“确实啊。那这井为嘛封上呢?”
“蓄水池失去了功能、没啥用了呗。再说了,这里地势低,雨量大,水充满了井里,会滋养蚊虫霉菌。这个塔确实该拆了。”
专家风一样跑到围墙边,摸着边沿,“这整片围墙倒是新修的。”
“新修的?”海音和三元愕然。
“对啊,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三年前加高的围墙。这里临近学校,常有学生调皮,跑到塔上来玩。家长投诉了很久,终于由学校出钱把围墙垒了起来。”
海音的表情,从震动、迷惑,终于变成咬牙切齿。三元喃喃道:“啊,这事我居然不知道,是了,我正在外边上大学呢,之前我爸也不让我上塔玩,完全不知道以前……”
完了!露馅儿了!三元脸色骤变。如果那围墙是新建的,那两位父亲的爱情宣言,是怎么跨越时空刻在上面?难不成两个大叔旧情不忘,临到中年来这里搞密会、刻名字?!
转过头,对上海音愤怒的眼睛。三元登时傻了眼,想不出任何合理的借口。
海音仿佛读到了他的想法,冷冷道:“我爸五年前就去了海南岛,没有回过来。这些字是怎么回事?我帮你想想理由,这字是你爸自己刻的,为了思念旧爱?”
三元垂头,牙疼似地说:“对不起……”
海音心里火烧一样!这是个什么烂手段,而自己居然会上当?这些字是三元刻上去的,至于父亲的笔迹——那也不难,父亲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多年,必然留下痕迹,很可能就是租赁合同上的签字。
他在心里骂了海云天很久,这事对他打击特别大,父亲的形象和父母的感情,也因为这拙劣的刻字而扭曲变形。海音感到愧对父亲。
而更严重的是,他对三元本不该产生微妙情感,追溯源头,正是因为这难以启齿的“密恋”给了他联想。
原来竟是个恶劣的玩笑。恶劣、幼稚、尴尬!当初他会相信,正因为这事太匪夷所思了,他不认为会有人造假。谁想到邬三元这个人,毫无廉耻,什么小手段都敢使,甚至拿死去的父亲来骗人!海音接受不了,愤愤地瞪着邬三元。
父亲的爱情是假的,邬三元却是真的……海音想要破口大骂,对着这张脸,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收回手,顶了顶眼镜,转身离开水塔。
专家奇道,“咋啦咋啦?”快腿奔到楼梯旁,却只看到海音黑黑的头顶和肩。回头问邬三元,“海老板怎么啦?”
邬三元雕像一样,不言不动,仿佛他也是水塔的一部分。专家急了,“你又怎么了?”
“我搞砸了,遭报应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卷完啦,下一卷是“福星街的烦恼”,应该是最后一卷了,会控制在16万字左右结束。阅读愉快~
第35章 打架鱼
梅雨季节过去了。太阳尽责地暴晒每一寸土地,很快地,水坑干了,墙上的霉菌褪去,腐烂的枝叶被河水和下水道冲走,天高气爽,你最喜欢的秋季要来了。
这里四季不太分明,秋天最显著的特点是,很多建筑工程要开工了。雨季之后冬季之前,盖楼的、修马路的、挖坑筑墙的,全都在这时节加紧干。
你知道,福星街的水塔要拆了。水塔拆了,福星街就不再是死路,风水流通,说不准这条路可以辉煌起来!
迹象早就有了。
走过卖煎饼的店、福利彩票店,一家新的咖啡馆坐满了人。你有听说过这家店,说是咖啡店,其实是cafe的意思,人并不只为了喝咖啡而来,主要是吃花样繁多的简餐。老板好像是一对韩国夫妇……是谁都无所谓吧,总之它有名气,不愁客源。
福星街的好处显现出来了,好停车、街面素净,坐下来便感到放松。店里种满了绿植,与人行道上的野狗有微妙的和谐感。对了,福星街为什么还有野狗也是个谜,城里所有的野狗几乎都被扑杀了,这些狗却大剌剌地在睡懒觉。
许多车子停靠在路两边,你看到那个长头发的理发师,在车窗前一张张地夹传单,动作很轻柔很仔细。你被感动了,整条街你最不喜欢他的店,花里胡哨,品味也不高,但他每回都在努力更新。
咖啡馆走出一个穿着丝绸花衬衫的服务员,你定睛一看,竟是那个喜欢穿女装的coser。他给理发师拿了个三明治和咖啡,那张化了妆的脸转过来,发现了你,对你笑道:“要不要吃三明治?我们店新出的越南牛肉法棍,味道可好了。”
你有点不适,虽然不想歧视他,但还是觉得他太怪异了,生怕自己露出不体面的表情。好在那人见惯不怪,对你摆摆手,便走进店里。
你松了口气。环视一圈,咦,那个铁栅栏消失了?你刚发现,咖啡馆旁边的神秘铁栅栏,变成了一堵铁门,那只乖巧的金毛狗也不见踪影。
大侠,你喊了喊。你听到铁门里有叮当声,那只狗还住在这里。门霍地打开!你大吃一惊,刚来得及往旁边一躲,铁门里就跑出了金毛狗。大侠后面,跟着一个很矮小的人,拄着拐杖,走路一瘸一拐,非常艰难。
他神色平静,对周围视而不见,只是眯了眯眼,抬头看太阳。你很意外,原来底下的神秘人是这么个普通模样。你对他充满好奇,于是悄声问水族馆的暴躁老板:“那个残疾老人是谁啊?”
老板看都不看你:“你不是买鱼的?不买鱼赶紧走!”
“我买,”死缠烂打这事你很擅长,随便选了两条鱼,你又问:“大梦到底是啥人?”
甄老儿终于肯正眼看你,但眼白多过眼珠子,“他是老居民,住这时间最长。他们说他十岁就念高中,科科全级第一名,是个天才。要我说,天才哪里会沦落成这样?就是个书呆子,离开学校啥都不会了。”
“可怜。”
“可怜个屁啊,老天是个王八蛋,一天到晚不干别的,专爱折磨人。你可怜这个、可怜那个,可怜得过来吗?要不可怜可怜我吧,这破雨季我他妈死了五六十条鱼,半年赚的都赔进去了。早知不开这倒霉催的鱼店,天天打麻将不好?”
你嗯嗯地退出了鱼店,有点被骂爽了。你喜欢甄老儿指着老天臭骂的劲儿,凶悍嘴欠,谁都不爱。难怪他的店有那么多抖M忠实客人。
拎着两条鱼,你愉快地走向乌有乡。路人多了好一些人,多半也是去漫画店的。你有注意到,乌有乡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店,小红书上有不少客人来这儿拍vlog。网络时代这一点好,再小众的店都有露出的机会,尤其乌有乡是可以吸引评论的店。
店门口摆着的老摩托,也是打卡的一景。那辆摩托,你上次看到的时候还是个残骸,知道这确实是古董,不是仿造物。浅蓝色的机身反射着阳光,金属流线利落又柔美,不管男人和女人都会喜欢的玩意儿。客人摆着姿态拍照,想骑会儿店主也不阻拦。
毕竟是懒洋洋的、怎么都无所谓的邬三元啊。
邬三元此刻就坐在仙人掌旁。见到他,你心情愉悦,可他看上去并不怎么开心。谁欺负邬三元了?欺负邬三元的准不是好人。邬三元旁边,坐着一个咸蛋超人。
咸蛋超人侧着头,望着邬三元,仿佛在问:你有啥不高兴的?你也想问这个问题。正当此时,一辆越野车停在门口,这车开得粗鲁,几乎铲到人行道上。车上下来一个顶着大肚腩的男人。
邬三元无精打采地跟这个人交涉,说着把咸蛋超人支起来,摆成了站姿。这大手办关节灵动,工艺上乘,摆起来很有气势。那大哥由上到下摸了摸,又拍了许多照片,开口说:“这玩意儿哪值四万?这样吧,五千定金我给过了,我再给你三千块,咱就成交。”
邬三元脸一黑:“说啥呢老哥?这手办是限量手工打造,成本贵过两万,再加上运输库存,四万是我们事先讲好的,一分都不能减。”
“呵,”那大哥笑一下,“别跟我吹牛皮了,这手办确实是日本师傅做的,这种师傅秋叶原掉个霓虹灯可以砸死十个。照我看啊,你买它的成本五千顶头了。看在你家收了那么多老漫画份上,我给你挣个三千块钱。很仗义了吧?”
三元老脸一红,“你打发叫花子呢。”
大哥眼睛一眯:“你真不会做生意。我教教你,卖给我,你拿回本钱;不卖,你啥都没有,这么大的进口手办不好出手,我敢打包票,别人出的钱还不如我呢!”
“老哥,”三元的口气软了,“我这小本生意,您要是逃单,我两个月都揭不开锅。交易就讲个诚信,我相信你,事先没有签劳什子的合约,您可别坑我了行不?”
“坑啥啊,你收了我五千。”
三元突然就怒不可遏,你第一次见他把眼睛睁得那么大,嘴角抿得那么紧,迫近那个大哥说:“说好了四万就四万,一分钱都不能减!你们这些有钱人怎么个个都不守信诺,就想着怎么榨干我最后一点东西!我只有这家店,你们想弄走,没门!”
大哥倒是气怯了,退到车门去:“定金我不要了,你这种死脑筋,这店迟早关门。”
邬三元不做声,静静看着那车粗鲁地后退,一个急转驶走了。他的眼睛红红的,看得人心酸。你走过去安慰他:“那种烂人甭理他!我帮你发布信息,这么个好东西,一定会有人买的,说不准出价比四万高。”
“那多谢了,你人真好,”邬三元露齿笑,眼睛却依然悲伤。他接着说:“不用卖那么贵,两万也有得赚了,这玩意儿成本就五千块,运费再加两千。”
“……”
邬三元把咸蛋超人移到摩托车旁边,充满感情地看着它,眼睛里闪烁着回忆的光芒。你想,这东西对他来说一定有某种纪念意义。他抚摸着咸蛋超人的拳头,自顾自道:“以后你就待在这儿吧……”声音越来越弱,末了叹一口气。
“你……你有啥不顺心的,我能不能帮上忙?”
邬三元抬头看你,愣了愣,随即露出个春风化雨的笑:“我没事,我很好。你要租书吗,我送你三个月的会员吧,你要看什么随便拿,别客气。”
“这家店不会倒闭的!”你突然脱口而出。
邬三元笑容敛去,过了几秒,他握了握拳头,做了个“干巴爹”的热血姿势。
你没有办会员,只是围着水塔转了一圈。这个水塔让你很在意,你做过调查,发现这个水塔是在17年前封起来的,跟乌有乡的开业在同一年。同一年,某知名漫画家死于肠癌,南美一个国家独立了,WiFi这种神秘技术在科技公司开始使用……同一年可以发生很多事,一件事或许影响另一件,所谓的蝴蝶效应。
但也可能是直接因果。
你不知道,你只是认为水塔不详,拆了倒是好事。你的心态有了变化,比起维持旧街风貌,改变是无可避免的,改变也许对居民更好。
你又去了水果店。水果店的大姐脸色也不太好,总在东张西望,好像被什么人追踪。你关心道:“咋啦?”大姐小声说:“老鼠。”
“这条街有鼠患!很多老鼠从水塔冒出来,在这里流窜。”
“我没听说过呢,”这不是小事,记者不可能收不到一点消息。
“你没听说就等于没有?你们这些人,只看自己想看的,不想看的一点都看不见。”
“啊……”
真真姐气鼓鼓说:“到处都是老鼠,到处!我不敢进贵水果了,生意没法做了,过几天我关门回老家啦。”
真真姐的状况不太好,店里杂物凌乱,水果好的烂的全堆在一起,神龛上摆着拆开没拆开的巧克力。你很同情她,多少人在城里熬不住,只能败北似的回到家乡,太可……想到“可怜”两字,甄老儿的脸就浮现脑子里。不要像施舍一样去可怜别人,尤其你对她的境况毫无帮助。
这回你什么水果都没买,反倒带回了两条打架鱼。你还是第一次听到“打架鱼”这个说法,这些鱼有色彩斑斓的飘逸尾巴,却互不相容,只要放一块儿就会打起来。于是店主用两个塑料袋来分装两条鱼。
你把鱼举起来,透过水和塑料袋,你看到三元戴着墨镜,坐回仙人掌旁边。两条鱼似乎感应到对方,在塑料袋里凶悍地摆动起来。
第36章 小螺丝钉
邬三元丢了这个大订单,前前后后赔了三四千。周边的销量也慢慢下跌,漫画店刚刚好转的财政,马上陷进捉襟见肘的困境里。
海音说过帮他交电费,也确实说到做到,但两人关系掉进泥坑里,他不可能再跟海音要钱。三元有一种人财两失、啥都丢了的挫败感。
张震威来到店里,就见三元又呆又丧,这两个月的精气神突然消失了。摸了摸他的额头,“你要不要做做身体检查,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邬三元抬起眼皮,有气无力说:“能借我三千块吗,过几天我手头宽裕了再还你。”
二话不说,张震威给三元转了钱。张律师才是福星街名副其实的财神爷,大家周转不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就会想到他。他一般不会拒绝,甚至不问钱的去处。
三元看着“红包”,迟迟不接收。半晌,他长叹一口气,“算了,我不借了,钱还给你。”
“你要不真去看看医生吧。”
“唉,这钱一借,我又可以苟两周了,两周又两周,不用多久我人就废了。我好不容易提起心劲儿,不想回到废物的状态。”
“那也对。可你的亏空怎么办,你去哪里找钱?”
三元让自己振作一些:“多劳多得,再多卖点周边就够了。”
三元的决心仿佛感染了上苍,那天稍晚,就有供货商找上他,给他推销了一种很赚钱的卖谷方式。
“抽盲盒!”那人口沫横飞说:“哥们儿,现在这可火了,抽一个500块呢。”
“嚯,抽什么那么贵?”
那人比划出一个小盒子,“现在最火的谷,当然是排球少年。我有一批官方限量版吧唧盲盒,里面保证有海景谷,一只能卖好几千。”
张震威跟听黑话一样,“什么是吧唧、海景谷?”
“吧唧就是徽章,海景谷跟海景房一样,意思是卖得最贵的周边,”三元略带厌恶地回答。比起沉迷漫画,他更不理解为什么二次元会花大钱收周边,一枚吧唧可以拍卖到几万块,真真比黄金还值钱。
“行吧,我进这批盲盒,但我手上没那么多流动资金,下个月再付款行不?”
“有什么不行的?哥们儿,我信你!”那人笑道。
三元把前台整理出一大片空间,准备大张旗鼓地推销盲盒。“这不等于炒期货吗?”张震威帮他整理架子,“一个盲盒在日本最贵卖四五百日元,来到这里卖500人民币,太夸张了。”
三元耸耸肩,表示他也理解无能。但生意是生意,他在网上调查过了,这些盲盒确实热到发烫,拍卖出几万块钱是事实,并非经销商画大饼。
小鸡丁儿帮他摆放立牌,懒懒道:“盲盒这玩意儿,说白了就是赌博,十个盒子里九个半都是冷门人物,不值钱的。”
三元扔给他一个:“别说晦气话。这个送你!保不齐你小子财运好,抽到一个万元大奖。”
小鸡丁儿粗鲁地拆开盒子,拿出一个小小的亚克力片。三对眼睛齐齐盯着,三元突然欢呼:“这不就是最热门的那个什么大王吗?”
小鸡丁儿把徽章扔到桌子上,不屑道:“这是老黑,不是笈川彻。邬三元,你要不先认认人物吧,你这样做生意一定亏到底库都没有。”
朱小尼发现海音很不对劲。最不对劲的事发生在这个下午,海音站在门口,半个小时不动弹。小尼从窗户往下看,发现海音的目光随着行人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摆动。
下班之后,小尼追上海音,拍拍他的肩膀道:“你送我回去。”
“诶,我成你司机了?”
“你很久没去福星街了吧,顺便去看看街坊嘛。”见海音无动于衷,小尼立即道:“我请你吃冰淇淋!”
“好,”海音笑了。
他们在对过的小店铺买了北海道羊奶冰淇淋。又是一家新开的人气店,旁边的提拉米苏店已经门可罗雀,看样子很快会换个新招牌。小尼一边狼狈地舔着冰淇淋泪,一边左顾右盼:“那家铜锣烧也没了,复兴路每一天都有店铺倒闭啊。”
“洗牌越来越快了。”
“你下午站在门口,就是在看哪家店火爆,哪家店倒霉?”
“倒闭的店不能叫倒霉,应该叫常态,能一直做下去的店太少了,不倒闭反而是超级幸运儿。”
“所以我们的店很牛啦,”小尼大口吞着冰淇淋,可还是赶不上融化的速度。海音掏出手帕,给她擦擦拭指掌间的冰淇淋液。小尼吃东西的样子格外像个小孩儿,海音不由得有了一种当父亲的心疼感。
不止小尼,他感到自己身背重负,肩膀千斤重。整家店十几号人员,上游的供应商、下游的消费者,甚至是商业养起来的整个街道,从清洁工、铺路维修到整个政府的运作,到买卖涉及的交通、金融、日用品等诸多行业,税收支撑起的教育、医疗……所有的这些,在他脑子里都成了具体可感的实物。
每家店都是个小螺丝,正是一枚枚的小螺丝把整个社会架构起来。如果小螺丝一个个松动,这庞然大物凭什么立足?一家店可不止是个人成败。海音很少去想生意以外的事,可看着复兴路的起起落落,他不能不感到沉重。如果他失败了,就会有很多人倒霉,最倒霉的肯定不是他和蒙宥芸。
“你的冰淇淋全化啦!”小尼着急地咬了一口海音手上的冰淇淋。海音笑道:“都给你吃。”
小尼欣然接过来,左一口,右一口。“诶,那是一家谷子店吗?”小尼停下嘴。因为乌有乡,她才知道卖二次元周边的商家叫“谷子店”。谷子店通常都开在冷清的商场,怎么复兴路也有了?
海音跟店主打了招呼,转脸对小尼说:“对,跟邬三元一样卖溢价很高的日谷。”
“哟,你连日谷都知道。”
“我研究过了。”
“为了帮邬三元做好他的店?”
海音不正面回答,“谷子店现在很热门,开得越来越多,售价很离谱,暂时来说是个不错的生意。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限制日本海产品进口,贸易商卖不了食品,转去进口动漫周边。”
“难怪邬三元最近弄了那么多货,他是要发财了吗?”
海音冷冷一笑:“他这性格,能发财才怪。”
海音很久没来福星街——八天那么久。街坊纷纷打招呼,有些人他甚至没怎么说过话,但大家都很熟悉他,完全没拿他当陌生人。大侠不对着他狂吠了,甚至甄老儿也跟他晗首招呼。
海音心头一阵温暖,这多少冲淡了再次见到邬三元的忐忑。等他到了街尾,脸色就松弛了很多。
乌有乡的门脸拉风得很,咸蛋超人骑在了Vespa上,目光囧囧地看着他,仿佛下一刻就会朝他冲刺。海音摸了摸爱车,一抬头,就见到邬三元倚在门框上。
戴着墨镜,穿着老人背心和澡堂拖,一如既往的邬三元,扬扬头道:“你好啊。”
海音的心弦一阵颤动。
“我的车就这么放在门口,当你的摆设?”
“要不呢,没证的车,本来就不能上路。”
是啊,本来就是一个很不现实的突发奇想,一辆没用的、再也不能上路的老车,哪怕修饰得再漂亮,它终究不能堂皇地开在路上。这话没什么恶意,海音却感到沮丧。浑浑噩噩来到这里,其实也没什么要对邬三元说的,转身便走。
“喂!”邬三元倒是急了,“你来这儿打卡的吗?”
海音转过头,表情冷淡:“我来看看我的房子,我看完了,再见。”
三元气急——又来!装出一副坏房东的嘴脸,吓唬谁啊?“你别以为我会道歉!我干那事完全是应激反应,要不是你逼得我太紧,我至于编出个旁门左道的理由?你攻我守,为了活下去,有什么招就使什么招。”
“邬三元,你真是烂得理直气壮。”
三元心虚地顶了顶墨镜:“嗯哪。”
海音被气笑了:我的脑子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会被这样的人弄得五迷三道?邬三元就是个怯懦、胆小、道德感薄弱的人,他父亲建立地下室是为了好玩有趣,而三元完全是因为害怕。他把周围看成凶险重重的世界,不敢走出半步,这种人理会他干嘛,把他勾出来干嘛?
海音冷冰冰地说:“你的店现在做得不错,但这是无用功,不管怎样我都会收回来。如果你想活下去,最好想想以后怎么办。找个新的位置开店也可以,转行也可以,路的选择很多。”
三元正想反唇相讥,一群人吧嗒吧嗒走到街尾。邬三元闻到他们的味儿,就会紧张起来。又是公职人员,这回来查个什么?
他们一部分人去了水果店,一部分人去了漫画店。穿着制服的那个亮出了证件,对三元说:“有人警报,说这条街有很多老鼠出没。我们过来做初步调查。你近期有见过老鼠吗?”
三元点点头,“见过一次,在人行道上。但就那么一次,之后就没了。”
“你这儿有厨房吧,厨房里曾经见过老鼠?”
“没有……哥们儿,你们想要怎么查,一家家搜?”
“看情况而定,这条街那么多餐饮,严重的话得停业整顿。”
另一人又道:“老鼠可不是玩儿的,要是有鼠患,就是重大卫生问题,可能还会有传染病。”
三元的心一沉,那么严重!忍不住眼睛瞟向海音。海音雕像一样站着观望,三元不由得想起海音第一次出现在乌有乡,也是那样看着自己被围剿。
一个念头在脑中升起,邬三元怒不可遏。
公职人员询问结束时,海音早已离去。三元颓然坐在了仙人掌旁。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鼠患不会导致漫画店关门,可福星街那么多饮食店,包括真真姐的水果店、小尼的猪笼草,全部都会受影响。辛辛苦苦让这条街积攒的一点人气,恐怕也会付之阙如吧。
做点小生意为什么那么难呢?三元心想,因为对一些聪明有钱、了解社会规则的人来说,随随便便就可以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海音讲水塔老鼠的传说,说不准就是故意的。到目前为止见过老鼠的只有真真姐和三元自己,都是海音常常进出的地方。真真姐给海音供应水果,海音时不时给她送巧克力甜食,弄几只老鼠很简单吧?
越想,他就越觉得海音可疑。他凶神恶煞地站在门口,想把海音再次列入“不受欢迎人士”,才发现那个黑板早撤走了。现在门口全都是推销盲盒的广告,什么都夹不进去。
第37章 灯下黑
邬三元把赌注全都放在盲盒上。一个盒子进价210,卖400,他特地去勘查了别的店,下了个结论:这个价格简直是在做公益,嘿,便宜复兴中学那帮崽子了。
可学生根本买不起那么贵的盲盒,一群人围着盲盒指指点点,猜测哪个是热门人物,谁也没出过一分钱。他的主要顾客是城里的年轻白领,那些有点小钱的二次元迷。由于乌有乡小有名气,好些人会特地前来选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