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没听到他们的讨论,只是心神慌乱,感觉全世界都在与他为敌。他突然提出一个方案,要增加几种特调饮料。
“咖啡馆,毕竟咖啡是底线,咖啡好才能名正言顺说我们是一家好店。但现在客人70%都点美式。虽然说我们家豆子好,但美式哪家店都可以做,终究没什么记忆点。所以我花了很多时间研究了几样特调,特调是现在咖啡馆的主流啊,所有好店都在卖。”
他把特调推到海音跟前。橘色那一层有橙汁、橙子君度酒、还有橙子切片,上面撒了一层糖,用火枪喷出焦层。海音尝了一口,入口橘子味很丰满,与浅烘咖啡的果香毫不违和,模样也大方时髦,“产品没问题,问题是成本,还有特调处理需要人手,你们两个人能做得来?”
大齐看也不看朱小尼:“真正的咖啡师一定很快上手!”
产品刚上的第一天,果然引来不少尝新的客人,三种特调的销量都很好。大齐容光焕发,仿佛这就洗刷了狗事件的耻辱。他跟客人的交流更加频繁,不停穿梭在座位之间。
这就苦了小尼,做咖啡的繁琐工作,大部分落在她的身上。萃浓缩、榨果汁、烤水果、碾碎坚果、打奶油、给杯沿抹糖粒或盐,每一杯的程序至少五六个。还得兼顾温度、呈现得好看、台面的洁净等等。小尼手脚不停,脑里不停地念着多少克、多长时间、多少杯、哪一座……
午后她吃了一颗阿司匹林,免得自己倒下。
海音主要负责厨房事务,还要兼顾底下的巧克力店,到了午后一看,才发现小尼脸色苍白,状况很不好。
“歇一会儿,”海音命令她,“放下手里的活儿。”
“还有一杯马上做好了,”小尼发现自己口腔里都是粘液,因为一整天没跟人说话。
大齐走了过来笑道:“海老板,我们的新品很受欢迎呢!以后可以多做宣传,做我们的招牌!”
“辛苦你了,但服务客人方面,让服务员去做吧,你把精力放回吧台上,小尼一个人忙不过来。”
“不是,海老板,你以为我跟客人聊天是为了出风头吗?新品还在调整之中,我要知道客人的反馈,好进一步地改良。”
“我理解,但小尼一个人确实很累,我会让服务员多多咨询客人的意见。”
“他们不是专业的!”
“专业不是不干活的挡箭牌。”海音眼镜后的目光冷了下来。
大齐当下回击:“我是靠个人能力赢得现在名声,一届全国冠军,两届酒店特颁优秀咖啡师奖。我的专业能力,不用外界人评估!”
外界人?海音被气笑了。这咖啡师疯了吧,对老板有再多的怨气,也不可能当面攻击。可从大齐的眼睛里,丝毫看不出精神失常,反而是毫不动摇的执拗。
“复兴路走一圈就有十个全国冠军,现在给你发工资的,只有我一个。你的新品要在两星期达不到三万的收入,我们就取消。”
“行!”
小尼在吧台忙得晕头转向,耳里传来两人的对话,加倍地感到心烦意乱。还要这样持续两个星期!手一抖,整盘坚果撒在了操作台上。小尼慌张地捡拾,怕被大齐看见。捡了一半,疲惫感猛然袭来,她全身酸软,不自觉地蹲了下来。
在吧台的掩护中,她抱着脑袋,只希望谁都看不见她。为什么最后受累受罪的是自己呢?她不明白。
在桌角遗留一张白色的卡片,小尼捡了起来,迷惑地看着上面的名字。她想起来了,这是狗妈妈拍在桌上的律师名片,大齐扔到桌底,还吐了口口水。
“张震威!”在乌有乡的饭桌上,小尼看着刚走进来的大律师,喊了一声。张震威心一酥,笑得嘴角扬到耳朵上。他想学三元说点自然诙谐的俏皮话,却只是回道:“你好。”
小尼的脸一沉,把名片放到桌上,“以后你别去咖啡馆。”
“怎么了?”三元问。小尼眉头一皱,指着他,“邬三元你也是,不准再去捣乱。”
“哎,你是说张震威帮狗主人讨公道的事。我们也是想帮你出气。就你这逆来顺受的脾气,迟早那丸子头蹬鼻子上脸,越加欺负你。”
小尼鼓起腮帮子,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在一种战争的状态,不是欺负我,就是我比你厉害?人就不能跟一个平静的池塘一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各自流动,相安无事?
结果打来打去,最后受伤的反而是他们想“保护”的自己。小尼站了起来,“你们慢慢吃。”
小尼脾气好,从来不给人甩脸子,她一走,大家都郁闷地面面相觑。三元挤了挤张震威,“快去跟她好好解释。”
“怎么解释?”张震威没了主意,“我帮那狗主人是明摆的事实,而且我一分钱没收,就想他们逼走那个丸子头。”
三元大拇指一竖:“张律师心狠手辣,雷厉风行,在下佩服。但小尼生气了怎么办?”
番仔和阿庚:“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朱小尼走到韩国咖啡馆,推开旁边的铁闸,柔声唤道:“大侠!”金毛狗摇着尾巴过来。小尼摸摸它的头,给它一个烧鸡腿。
铁闸后是一道向下的老旧梯子,梯子尽头是一扇从不关闭的木门。大梦住在这个地下室里。现在他就端坐在昏暗的房间,只点亮了沙发边的一盏灯。几个巨大书架的暗影投叠在他身上。
大梦笑道:“下班了?”
小尼拧开了桌灯,能看到的范围扩大了,可除了书和纸张,陋室里没有别的物件。小尼常常说,除了乌有乡,这里的书最多。大梦腿脚不灵便,不能出去工作,便给人做翻译为生。什么都翻,哲学书、科幻小说、电器指南、色晴小说、论文、贸易文件……挣不了几个铜板,更没闲钱购置多余的东西。
可小尼非常喜欢这个房间,大梦贫穷又残障,他的房间却井井有条,跟他的性子一样祥和。
“嗯,我五点就下班了,”她把烧鸡盒子打开,“本来打算在乌有乡吃晚饭,结果跟他们吵架,气得吃不下。”
她的愤怒在这房间里早就平息了,说到自己生气,脸上却是笑吟吟的。
“你?你向来不跟人生气的。”
“哎!”小尼撕了个大鸡腿,放在大梦的碟子上,然后用湿纸巾死命擦拭油乎乎的手指,“我不该跟三元和震威黑脸,他们都是想帮我。大梦,我觉得自己很坏,我对他们发脾气,因为我知道他们喜欢我,不管我做得多过分,他们都会包容我。”
“嗯,人都欺负喜欢自己的人,对怀着恶意的反而不敢招惹,这就是人性,很正常。”
小尼羞愧地低着头。大梦又白又细的手掌,抚摸她的脑袋。小尼没有躲开,她的目光柔软,跟金毛狗一样温顺。大梦的手顺势拍拍她的脸,“振作啊小丫头,你刚上班一个月。”
“大梦,我是不是不合适跟人一起工作?”小尼郁闷道:“除了海音之外,整家店都没人喜欢我。”
“你上班是为了让人喜欢?”
“那倒不是,我为了钱。”
大梦笑了起来,“就是!来,好好吃饭吧。”
“好。”小尼开了两罐啤酒,大口喝下半罐,打了个嗝儿。“酒是好东西,烧鸡也是好东西,在你这儿我最自在了!”
小尼笑得畅快,上班的怨气全抛到九霄云外。
张震威站在木门外,被钉住了似的,怔怔看着小尼。他鼓起了巨大的勇气,才追着小尼来到这,想跟她好好道歉。可他知道没必要了,小尼已经不需要任何开解,过会儿她就会心无芥蒂地回到乌有乡,对谁都不再生气。
张震威失魂落魄地回到漫画店里。大家七嘴八舌地问:“怎样了?”“小尼揍你了吗?”
“小尼跟大梦的关系很好?”张震威对大家的提问恍若未闻,只是迷惑地看着邬三元。
“大梦生活挺困难的,不能自由走动,也赚不了几个钱,小尼心肠好,常常去接济他。嗐,小尼最心软了。”
完全不是心软的问题。张震威想,刚才的情景是小尼接济残疾人吗?在他看来,恰恰相反,是大梦“布施”给小尼。他原以为大梦是个寒酸可怜之人,可在那地下书房,他纤细的手掌控了小尼!
张震威感到嫉妒,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不安。想向三元求救,却见三元在看着蛋糕笑,不是他平日那种繁花盛开、普渡众人的笑法,而是沉浸在自己幻想里的傻笑。
张震威暗叹,敢情全世界都受到恋爱之神的眷顾,只有自己被落下了!
第31章 保住自己
朱小尼去上班之前,在番仔那里剃了个寸头。她刚学做咖啡的时候,就是这么一个形象,没别的理由,只是为了方便利落,不会阻碍视线。番仔三两下把她头发剃好,满意道:“帅!”
小尼微笑——她知道自己不帅也不美,细眉小眼的,一点都不招人,唯一引人耳目的是每回顶着寸头进女厕所,都会被人警戒地察看有没有胸。她胸小,常常招来“哎哟,你咋跑进女厕所”的惊呼。
剃了头,小尼整个人舒坦了。回到咖啡馆,服务员都在休息室里,围坐着吃简单早餐,一边嚼着千篇一律的包子饭团,一边聊着八卦。
“蒙老板怎么老是黑着脸?例假来了?”“刚还批评我做的指甲太复杂!她不做指甲,就不让人做了,什么道理?”“怕装饰的东西掉进食物里嘛。”“喂,你们说,她是不是跟海老板吵架,被甩了……”
这类的议论,小尼每天都听到。虽然服务员都是女生,她们嚼舌根的重点永远是蒙宥芸,而不是海音或者大齐。小尼每回都想堵着耳朵,心想,大齐跟她们一样也喜欢对人评头论足,而且也只喜欢评论女的。
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但她把外套脱了,露出里面的半袖。她的纹身第一次在同事面前一览无遗。休息室顿时里鸦雀无声。小尼微笑:“你们吃好,我干活去了。”
小尼刚开始加热咖啡机,大齐就来了。大齐愣了愣,嘴角冷笑:“新头型啊。”
“特调我不做了,以后订单来了,你自己操作吧。”
大齐砰一下把带着哑铃的包扔到桌底,“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每天要出七八十杯美式,兼顾不了别的,”小尼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我们分分工。”
大齐挺了挺胸,看起来更加魁梧了。小尼有点害怕,手不自觉地摸上了手冲壶。却见大齐歪嘴笑道:“可以啊小朋友,有海音撑腰,这就长出几把了。”
小尼冷着脸:“别叫我小朋友!”
这之后,两人再也无话可说。小尼说到做的,不管订单源源不绝,绝不给大齐搭把手。订单开始积压,大齐忙得焦头烂额,服务员不停来催单,他越做越生气,对服务员吼道:“在做了!你瞎了吗?”
服务员可不敢顶撞回去。蒙宥芸发现气氛很不对,过来吧台调停。见到蒙宥芸,大齐收敛了脾气,用很严肃语气说:“我的原则是产品第一,其他都不重要,尤其是人事关系。蒙老板,我们咖啡馆不应该被人情关系拖垮,有能力的上岗,没能力的怎么舔男老板都不该占住岗位,我的要求就这么简单。”
说到“舔男老板”,大齐的眼睛毫不掩饰地看向小尼。蒙宥芸脸上变色,“你说舔老板是指谁?”
大齐张开大手,仿佛整个吧台是他的王国,“这不很明显吗,海老板最疼谁了?谁是这里的皇族,说不干活就不干活?”
小尼气得脸热辣辣的,她不会跟人吵架,解释这些事让她感到脏了嘴。一瞥之间,服务员们竖起耳朵,为这个八卦而窃喜。她才不想成为别人的娱乐!
海音从巧克力店爬上楼,登时好几道目光射向了他。“怎么了?”他看向最气势汹汹的大齐,“营业期间,有话下班再说。”
蒙宥芸冷冷道:“不,这事现在就要说清楚。大齐,你说的皇族是谁?”
小尼忍不住红了脸。但这不是羞耻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道:“海音雇佣我,不是因为我是他的朋友。你对我的实力有怀疑的话,我们打个赌约?”
“赌约?”大齐觉得好笑,“赌什么?”
“小尼……”海音阻止她,却见小尼微笑,以不容质疑的声音说:“我的美式,跟你的特调比一比,看我们谁的销量更好?我跟你不可能在一起工作,谁输了自己走吧。”
海音只感到荒谬:“朱小尼,你幼稚不幼稚?工作上的事,我们好好协调,没必要赌气。”
不料蒙宥芸叉手道:“小尼的提议可以。你们既然不能调和,我这里也没别的岗位可以调动。以一个月时间为准,你们谁卖得多一点,谁留下来。”
海音还想反对,却被蒙宥芸拉住了手臂,语气暧昧地笑道:“你怕小尼输了,你保不住她吗?”
“我不会输的,”小尼看向海音,尽量在脸上表现决心。所有想要保护她的人,都在自以为是地把她拖进坑里,她摸了摸自己裸露的手臂,心想,我可以保住我自己。
小尼像往常一样做咖啡。美式本来是店里销售第一的单品,甚至比甜点还好卖。虽然只是浓缩咖啡加水,用的也是比较便宜的拼配豆子,但豆子的选择、机器怎样调试,温度怎样掌控,做出来的成品天差地远。小尼的美式咖啡受欢迎,自然也是用心制作的。
可特调咖啡更能彰显咖啡师的手段。在小尼的浓缩咖啡基础上,大齐加了额外的风味,不但口味新鲜,而且很适合拍照。前面的几天,特调咖啡几乎每桌都点,大齐带着一股战神的气息,认真地出品每一杯,哄得客人欢欢喜喜。
蒙宥芸没什么不满意的,特调卖得贵,提高了客单价;海音也不能为难大齐,谁赚钱谁就有话语权。暗地里,他很为小尼担心,私下对她说:“你打算怎么办?唉,你争这口气有什么用,工作最重要是合作,不是互相打击。”
小尼想要翻白眼,她倒是想和平,是他们好勇斗狠在先!“我没想怎样,该做咖啡做咖啡。”
海音叹道:“特调卖得好,也不是什么好事,现今客人消费能力下降,把钱花在咖啡上,就不会花在甜品上,长久下去,我们整体的销售额不会有什么真正的上涨。甜品用的都是新鲜水果和奶制品,材料耗损反而是我们承受不起的。”
小尼微微一笑,“就是啊!海老板说得对,工作最重要是合作,大家都有收益,才是好的。”
“什么意思?”
小尼不答。海音在小尼眼里看到机灵的光——竟有点像邬三元。海音霎时想起,朱小尼也是来自福星街。这条街的人谁不是资源短缺,想尽办法活下去?小尼会有自己的办法,尽管,可能,不太光明正大。
那天做完最后一杯咖啡,小尼趁着大部分员工都离开了,走进厨房,找那位法国回来的甜点师。甜点师脾性冷淡,寡言少语,跟大家都不太熟络,小尼跟她也没怎么说过话。在制作台边,小尼给她递了一杯洋甘菊茶。
“我不信中医的,但植物茶喝了舒服,对身体有好处。”
甜点师抬起眼,拿不准小尼为什么跟她搭话,但她还是把茶接了过来。“有什么事吗?”顿了顿,她又说:“新发型很适合你,纹身也很酷。”
小尼微笑:“我之前老怕人说我有纹身,不敢露出来。但店里暖和,穿着长袖很不舒服呢。”
甜点师抿着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围裙。小尼接着说:“你把自己包得这么密实,是怕人看到什么伤疤吧。夏天时穿那么多,会长疹子的。”小尼指了指柜子上的湿疹药膏,“我无意中看见的。”
甜点师感到被冒犯,直视小尼,却见她眼里毫无恶意。小尼五官平淡温顺,又娇娇小小的,很难让人产生防备心。想了想,甜点师解开领巾,露出火烧的伤疤。
“你来跟我说话,是想看这个的?看吧。”
褐色的伤疤延伸到领口里,非常显眼,大齐认为她这样穿衣是高傲、是在模仿法国人,但小尼却不那么想,甜点师遮遮挡挡,必有不愿暴露人前的东西。小尼没有追问这个伤口怎么造成的,人经受痛苦很正常,她也有很多不想被人议论的伤痕。她露出了同情的目光,随即打起精神,道出她的目的:
“不是!我来是想跟你联手赶走大齐。你知道他在背后怎么说你吧?”
“哼,烂人一个。他说什么我不在乎。”
“但你也想过一脚把他踹到大街吧。”
甜点师端详小尼,忍不住笑了:“我以为你不喜欢斗来斗去,我看错了。”
“我不喜欢斗来斗去,但我发现自己忍声吞气,最后会变成更坏的人!”
甜点师觉得这论点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凑上前道:“好吧,我想踹他屁股很久了,你有什么办法?”
第二天,甜点师就做了产品的调整。她根据季节,采用橘子、柿子这类食材,更新了甜点品类,这么一来,甜点无论是食材还是风味,就跟大齐的特调很相近。
这是直接跟大齐对线了!饮料和甜点应该互相衬托,而不是重复同样的食材。
海音提出反对,蒙宥芸也不太赞同。但甜点师才是技术核心,而且这些材料正当季,成本最低、最易获得,做成甜点又很有可塑性,他们提不出更有说服力的反对理由。海音看了吧台一眼,温声说:“你别卷进他们的斗争里,你也不想我们工作环境里都是拉帮结派的事吧?”
“是他们把我卷进来,”甜点师跟平时一样语调平静,“海老板,蒙老板,你们是不是忘了我们店的初衷?你面试我的时候,说要做一家以巧克力为基础的、优良的甜品咖啡馆。你们为什么容许个人表演欲那么膨胀、那么自恋、那么有攻击性的人,影响我们所有人?”
海音无法反驳。经营一家店,常常有各种关系上的平衡,对老板来说,人的流动性当然越少越好,所以即使对大齐有所不满,他也会忍耐、劝解、端端水——哪里能像影视里演的霸气总裁,指着鼻子让人滚蛋?
他眼望蒙宥芸,蒙宥芸像是看了一出好戏似的,耸耸肩:“我们看结果呗,反正有一个月时间,谁有本事,一目了然。”
小尼走进地下室,摸了摸大侠毛乎乎的下巴,然后轻手轻脚走向大梦。大梦笑道:“心情好了?”
小尼点点头,把大梦爱吃的烧豆腐、醋肉和啤酒摆在桌上,“雨过天晴啦。”
“我听到外面还在下大雨。”
“大梦老师,我是文盲,不用调侃我!告诉你,我决定要好好工作。”
“你之前不?”
“之前我只是工作,但现在开始,我想给咖啡馆赚钱。海音看起来风光,他其实很缺钱,如果咖啡馆能运作得好,他的处境就会改善,我也有了个长期的栖身之地。”
“海音……听大家都在说他,希望有机会能跟他见一见。”
“机会多得是,海音常常来找邬三元,”小尼把橘子泡水倒进大梦的老茶缸。
“海音,姓海……”大梦看着茶缸冒出的热气,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嗯,很少有的姓。”
大梦喃喃道:“我有个同学就姓海。”
“快吃快吃!豆腐凉了就腥了……哎,这雨什么时候才停呢?”小尼没有在意大梦的话,把菜满满堆在大梦的搪瓷碗上。
雨一直在下,三元在门前垒起了两层砖头,生怕水会倒灌进来。他全身湿透,被风吹得瑟瑟发抖,还是忍着风雨鞭笞,把摩托搬进了屋里。
看着水塔,他想:“难怪这玩意儿建在这里,这儿太能积水了。”
店里新来了一个齐人高的手办,售价四万多,是个客人的预定,要到月底才拿走。三元把摩托和手办都仔细擦拭了一遍,确保不会被水汽侵蚀,才放心回去睡觉。
睡不踏实,迷迷糊糊之间,听到店里传来声音。店门已经上锁了,是老鼠?是偷偷复制他钥匙的海音?在门口,雨密得什么都看不见,水塔就在眼前。闪电一亮,瀑布一般,从水塔里涌出了一大股一大股的黑水。黑水流到近处,才看到一双双红色的眼睛,老鼠,数不尽的老鼠从塔里逃窜出来
三元的心砰砰乱跳,睁开眼,恍惚了一阵才意识到自己在地下室里。这个梦太真实了,残影还停留在脑子中。
三元坐起身,紧紧抓着被子。过了好一会儿,他缓了过来,给海音打电话。
“做梦而已,别怕,”海音哄孩子一样,“戴着耳塞睡觉,听不到雨声能睡好点。”
“地下室本来就听不到雨声。”
“老鼠是我编出来的故事,你知道塔里根本没这东西。”
“都怨你,”听到海音的声音,三元情绪好了起来,“讲了这么个有鼻子有眼的事,把整条街的人都吓到了。”
“我有两个建议,你选一个。”
“说。”
“第一个,明天我们去塔里看看,如果真有老鼠,让卫生部门来做消杀好了。”
三元想到漆黑腐臭的塔底,打了个冷颤,“我还想多活几年,pass,下一个!”
“我过去陪你。”
诶?三元的脸又是酸又是笑。我没那么弱好吗!我给你打电话不是这个意思。他清了清嗓子:“想借机入侵我的地盘,甭想!”
海音带着抱怨的语气说:“你锁了门,我进不来啊,怎么入侵?”
三元锁门是因为店里商品价值高了,一件手办几百上千,他可损失不起,“防止海音闯入”只是随口说笑,并不真正想阻挡海音,可这时嘴巴可不能软下来。
“我家店营业时间,11点到8点,欢迎您光临。”
“营业时间之外呢?”
三元在被子里笑道:“擅闯民居,一律当盗贼处理。”
第32章 咸蛋超人
海音挂了电话后,脑子里依然满是邬三元。想象里的邬三元,已经不是邬有义的“脸替”,他穿着T恤横眉竖眼、或者笑得怡人,穿着裙子狼狈地抵御,或者挑逗地迎合,缩在被子里、雨衣里,骑着没修好的摩托,各式各样的邬三元轮番浮现在脑海。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袭上心头,他恨不得现在就去福星街,走进地下室的禁忌之门,即使三元马上报警,即使被当成盗贼、神经病、暴力房东。
多久没有这种灾难性的、不管不顾的欲望?他推开了成人之门后再也没有。“都怪福星街”,海音用三元的思维想,这条街一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打开了心底隐藏的东西。
朱小尼记下每天的销售量,用在福星街的老办法,做一杯就扔一根牙签儿进吃空的饼干盒里。福星街有些老人和孩子是用现金结款的,她一个人没功夫记账,便想出这个办法。甜品咖啡馆倒不需要她记账,可她希望第一时间掌握信息。
牙签越来越多,她嘴里计算着,心里有了把握。
特调的热度渐渐下降,一天卖不到十杯,大齐急得很,却无计可施。外边的咖啡馆都在做特调,新奇的饮料层出不穷,而且还要跟奶茶店竞争。而法式甜点门槛却很高,哪里有几家能做得像样的?客人更多地选择甜点,咖啡嘛,配个清爽便宜的美式好了。
很快的,店里又恢复之前的状态,美式占了咖啡订单的70%、85%……小尼一个人忙得脚不沾地,只是这回她没有任何抱怨,越忙越快活。
不用等到一个月,大齐就爆发了。那又是一个阴雨绵绵的上午,咖啡馆一开门,狗妈妈就抱着她的宝贝,一边抱怨地滑,一边走上旋转梯子。大齐滚圆了眼睛,目光能烧伤人。
狗妈妈也有点害怕,但她多次得逞,便也有恃无恐。把小狗放在地上,她笑道:“咖啡师兄弟,最近过得咋样?哟,你的脸咋那么黑,客人见了都要吓死了,是不是啊小宝?”
“你又来干什么?”
“我来跟你说,张律师跟我聊过了,这事要打起官司来,你们没什么赢面。打来打去,最后就是几万块的事,不值当,但你们咖啡馆的名誉就完蛋了。”
海音闻信走了过来,当机立断道:“我们赔您两万,这事就这么了结了,你看行不行?”
“还是老板爽快!”狗妈妈本来没真想打官司,就顺水推舟应了,但这最后一回,她还是要恶心恶心大齐:“两万块,再加上这咖啡师兄弟的道歉。不是跟我道歉,是跟我们家小宝道歉。”
她把小狗放在吧台上,亲昵道:“宝贝,哥哥跟你正式道歉啦。”
大齐:“道你妈的比!”
小尼也忍不了,直接把小狗抱下吧台:“这是做食物的地方。”
“钱我打进你的账户,”海音冷着脸逐客,“请你以后别来咖啡馆。”
狗妈妈面子上挂不住,呸了一声:“那我们法庭见。”小狗呜呜叫,显然还害怕着大齐。
大家都憋着气,大齐情绪尤其糟糕,吧台丁零当啷,发出很大动静。蒙宥芸回到咖啡馆时,发现周围弥漫着让人不安的气氛。大齐对其他人都黑着脸,对她却格外不同。蒙宥芸问他“怎么回事”,大齐红着眼睛,眼眶润湿,“那些人都想弄死我!”蒙宥芸吓了一大跳,感到手足无措。
她私下对海音说:“大齐精神不太对劲。”
“他不能留在咖啡馆,所有服务员都怕他。”
“你怕他?”
“他最讨厌的是我。”
“啊?”蒙宥芸惊愕道,“为什么?”
海音心想,哪有为什么?一种斗牛的竞争呗。有些人去到哪里都要找出一个对手,不见得有什么原因,这就是他获得快感的方式,跟性是一样的。这没法跟蒙宥芸解释;比如猴子的族群,只有一个雄性领导,其他猴儿都必须遵他为老大,围绕着他的需求转动,在蒙宥芸看来必然是野蛮的形态,海音却很容易理解。
他的方法也很直接:等到月底就辞掉大齐。为什么不马上辞掉呢,因为他想做一件大事,祈望能一击成功。炒人鱿鱼毕竟等同砸人饭碗,有伤功德。